玉米?棉花?麦子
2018-05-21杜永利
杜永利,生于1990年10月,河南修武人。散文、小说见于《西部》《作品》《延河》《福建文学》《青年作家》《牡丹》等期刊,部分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并入选《2016民生散文选》《2017年中国随笔精选》。曾获“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征文大赛散文组二等奖、诗歌组优秀奖。
我从事的是机械绘图工作,但从小喜读书,爱写字。认为散文写作是贴地飞行,既有根系的牵绊,又有抬升的轻盈;而文字是自身在大地的投射,负责注解,也负责抵消存在的虚无。
玉米
这一次田野彻底空了。交出收成的玉米秆被犁耙掀翻,化作泥土的构成部分,而麦种仍在农妇掌心接受挑选,一时不会张开待哺的小嘴。大地终于等来一年中难得的余闲时光,阳光下,她虚弱又安然,皮肤泛起暗铜色叹息般的光芒。风再也不会被缠绊,它裹起玉米秆的甜味,一路向村庄进发。
此时的村庄丰盈饱满,金黄色的玉米铺满道路与院落。父亲推着木锨一遍遍翻晒,蝉鸣依旧沸腾着空气,他的后背湿了又干,翻刻出云彩的图形。他要赶在一场雨前头将这满地的金子收拢归仓。待到价格跃至峰顶,他会全部送到粮站。回来时他就成了最富足的人,平时舍不得喝的名优啤酒也买来一捆儿,在以后的日子细水长流。剩下的钱全部用来打造梯子,那把梯子将带着他的儿子跃过农门。
如果不饲养畜禽,谷仓里只留一两袋玉米就够了。等到农闲,它们会被磨盘碾碎,在清晨和傍晚变成一锅糊糊,充实一家人的嘴和胃。玉米不同于麦子,它在村庄的食谱里几乎可以被小米取代。它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充实存折,帮助家人度过贫病或者其他难关。
玉米知道自己身系重任,所以不学麦子缓慢的步调。从生到死,它划给自己的日子只有一百来天。这一百来天正好横跨整个酷暑时节,承受烈日与风雨便成了它的宿命。
先前几年村庄的节奏还不是这么快,播种机未曾普及。六月初父亲扛起铁锨,脖子上挂着粗布口袋,里面装满种子。他在麦垄里掘开土地,丢进三五粒玉米,再抽回铁锨。一锨一锨走下去,到了地头再另起一行。地头的树荫下放着一壶白开水,常常半上午功夫父亲就能喝光。他洒下的汗珠染湿土壤,日后看一看哪颗玉米长得粗壮,就可以知道他在哪里使了更多力气。
播完这几亩地,麦子也就成熟了。父亲开着患有哮喘病的三轮车,一路颠簸去地头。收割机已经在邻居的地里风卷残云,等它停下时就该开仓放粮了。几家壮劳力合起来,都紧握麻袋,一递一地往前冲,不一会就能把粮食接完。这时的玉米在偷听地面的声音,它知道上面空余麦茬,一片苍黄的大地不好看。它的冲刺就是这一刻开始的,不管下不下雨都不能迟疑。必须用根须咬紧大地,索要水分以及氮磷钾,它知道咬得越紧,日后结出的籽粒就越密实饱满。
如果天气酷热干旱,种子破土的力气不足,父亲就又该忙活了。那辆三轮车不得清闲,载着水龙头“突突突”地去井边排队。十几段长短不一的水管接力,指引水流抵达干渴的土壤。父亲会喊上我和弟弟去帮忙,为了麻利一些,我们光着脚忙活,一不小心麦茬就戳破了脚掌。父亲说长管在平地一动不动,短管在泥路来回折腾,做人就做长管。我们不以为意,后来才知道这是他对我们的期许。
种子与人一起发力,终于举起绿焰般的小旗。它们的活力将大地淹没,遮蔽麦茬腰斩的伤口。季节的断档被接续,绿与绿开始追逐。玉米都有忧患意识,三五棵同穴而居必然不得长久。它们挤挤攘攘,把根须往更深的泥土挺进。最不忍的便是这间苗的时日,它们齐刷刷地并排而站,究竟该把生的权利留给谁?容不得迟疑,一两天功夫这场生死浩劫便宣告收场,能不能留下来全看自己的造化了。
接下来便是除草。父亲带着我们,撅着屁股慢慢移动。拱起的脊背被太阳晒得生疼,草叶举着柔软的刃口,时不时地划过我们的肌肤,真是又疼又痒。草是拔不完的,一茬一茬,永远灭绝不了它们延续种族的意志,我们就一遍一遍地在田野挪动。村庄里的许多人就是这样变老的,有一天他們的腰将再也直不起来。
打压异己的征伐已经完成。这时的玉米植株超过了父亲的膝盖。组成伟岸的躯体需要更多养分,氮肥是排在其中的第一个。如果老天爷悲悯,空气里的氮气会借助闪电,经过一连串反应生成氮肥,被雨滴搭载落下来。这样的雨水稀少珍贵,大部分的氮元素来自尿素。一袋袋尿素从供销社运往田间地头,家中的大人小孩、瓢盆桶碗都在父亲率领下开始忙活。我和弟弟再顽皮也知道此时该严肃,一小把尿素就是一根粗实的棒子,如果施用过多则会将苗子烧死。距离、用量和日后的收成息息相关,所以我们不学邻居的站立施肥,而是采用蹲着的方式,挖开浅坑,将尿素掩埋,缓慢但稳妥。
再过一关玉米就得完全靠自己了,这一关便是灭害虫。地老虎、红蜘蛛、蛴螬、蝼蛄……各路草莽纷纷在田间安寨扎营,掘地钻心,吃根吃叶,各种招式让玉米措手不及。地老虎比较常见,光听名字就知道厉害。它身呈褐色,带有条纹,又名切根虫,常说的斩草除根即是它的绝招。有时候玉米长得旺旺的,不知怎的就卷起叶子,耷拉下脑袋,好像一个人疼得蜷缩了身体。父亲翻开叶子,不见虫孔,便知道贼人在地下逍遥。药壶此时就有了用场。一根由破布搓成的麻绳,伸进水井,取水勾兑,透明液体变成乳白色。喷药的父亲格外小心,高温有助于扩散,他必须跟随风的方向。有一年玉米齐腰深了,虫害仍在,某家主妇慌忙去除虫,她的喷头必须高举。过了晌午,家人不见她回来做饭,找去时已经晚了。
父亲的劳动终于结束,他可以带着瓦刀泥抹去郑州打工了。工地上烈日高照,他的皮肤晒得像煤炭,后背上却翻滚一层层的白云彩。母亲心里过意不去,就带着我和弟弟去密不透风的玉米林子拔草。我们害怕里面的坟墓,害怕歹人把我们装进麻袋拖走,只好留在地头等母亲。天快黑了不见她出来,喊了几声却惊飞几只乌鸦。
玉米的冲刺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烈日高照尚可忍受,狂风骤雨却不是那么好对付。人在这时是没办法插手的:风大了,根基不稳的玉米会倒伏,受粉不充分便会造成减产;雨水过多了,排水沟也没有用场,玉米会泡死。玉米能做的就是往地下扎根,隐忍着朝九月中旬奔赴。等到云消雨霁,他们赶忙吐出穗子花蕊。受粉的时日到了,这时的村民会经常到地里的羊肠路走走看看。他们心里多想使把劲,就像观望拔河的人群声嘶力竭地喊加油。玉米能听到那些声音,大地的根系四通八达,所有消息都被它们探听。
那么奔跑呀,那么不管不顾地咬紧大地呀!一排排金子的牙齿在穗子上狠狠咬紧,玉石雕刻一般,美丽绝伦。待到红色的缨子燃烧殆尽,玉米的青绿可以悄然身退。他们如征战多日的将士,红缨枪高举,胜利的号角在风中唰啦唰啦地传送开。三轮车便是在这时冒起黑烟的。玉米的一生尚有时日,身体里的苍翠还能残喘很久。但它们知道,交出了口袋里的粮食,自己就可以安心退场了。大地需要腾出力气,为接下来的麦子养精蓄锐。
岁月蹉跎,父亲手下的两株玉米已经长成伟岸丈夫。他跟在儿子后面,儿子开着车,带走一地的金黄,父亲追赶着,要将遗落的棒子一根不剩地投进车斗。
回头看了看,他竟是这般枯瘦,和交出辛苦所得的玉米秆一同消融在夕阳中。
棉花
没见过我们这里大批种棉花。要说光照降雨等诸般条件不适宜,没人会赞同。华北平原,中原腹地,南有黄河,北有太行,自古就是农业繁盛之地,凡是北方其他地界能生长的作物,到这里只可能长得更好。然而这里种的棉花却是一小块一小块,稀稀落落地在边角地立着。倒不是说长势不好,收成不好,只是难成气候,不能构成无垠之势。
想想也好理解。棉花从谷雨前后一直能长到落霜时节,它前面后面没有其他作物接班,而村民们是最珍惜土地的,不忍心看到田园闲置。再说,现在的布料种类繁多,不一定非要使用棉质的。家里的被子都是父母结婚时上一辈人购置的簇新之物,儿子们生长的头几年根本不用添置新的棉被。以后他们身体拔节了,到乡镇集市称七八斤,和旧的合在一起,弹一弹,压一压,裹上一层棉纱,罩上大号被面就是了。
因为种者少见,我对棉花这种作物的了解,就不比麦子玉米那般深入。一直到我十七八岁,家里才种上棉花。
那时候我和弟弟的胡须已经青了好几年。父亲四处借钱,终于将祖上的土坯房推倒,翻盖起一座崭新的砖瓦房。父亲想一鼓作气再垒砌一座房子,然而粜粮食与打工收入加起来连债务也还不上,他只好缓一缓他的雄心壮志。当然他不会闲着。新划的宅基地每年都要添加一些东西,今年是一堆沙子,明年是一堆石子,后来又多了石板与砖头。他是用蚂蚁啃骨头的方法,在慢慢地抵达自己的目标。而母亲呢,注重细节。买东西收到几枚光亮的硬币,她会收进盒子里;去山上烧香了,遇见一颗大皂荚树,她会捡几枚皂荚收起来;也见她积攒过花椒,一年一年,几个铁盒子都塞满了。因为比较细小,我和弟弟都没有放在心里。知道她的用意,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母亲一手收集着这些零零碎碎,一手又种起了棉花。她在父亲的沙子石子旁边开辟荒地,深挖细耕,一些蚯蚓与骨头被挖出来,一些锈蚀的铜钱看不清年代。母亲知道这里曾是荒坟,她的棉花是要有大用场的,必须讲究一些,就买来了鞭炮和锡箔。年老一些的邻居赶紧阻止她,鞭炮是不能用的,说是孤魂野鬼本就可怜,不能用恐吓的方式,只能收买。这样就只用了锡箔。等到一块地翻整完毕,母亲手掌上的老茧就更厚了。
“清明麻,谷雨花,立夏栽稻点芝麻”,一句农谚指引我们祖祖辈辈多少年。谷雨时节,母亲来到宅基地种棉花。和所有作物一样,首先要刨开大地的褶皱。一行行深浅适宜的小坑在母亲身后出现,我和弟弟随着她的步履往坑里倒水。一个坑,一瓢水,四五粒花籽,再用一捧细土盖好,整个播种过程就完成了。大地恢复了以往的平坦,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子宫里即将孕育出根系。
棉花比玉米耐旱,一瓢水就可以管到它长成窈窕淑女。它喜欢阳光,会在晴好的日子里笑出几朵白里带青的花朵,然后又羞成粉色。这时的她应该是出嫁了,受孕,又结出了棉铃。
当然不会太容易,所有的生长都有母亲的汗水。她在厨房忙完,围裙都来不及换,就要去打理棉花了。棉花喜欢畅快清爽,所以锄头需要保持锃亮的牙口。在锄头之下,杂草变成无根之萍,阳光一照就会枯萎;而锄头所过之处,土壤会松开紧握的拳头,给风留下一道门,给水分的逃遁制造更多阻碍。棉花也会面临虫害,棉铃虫会钻进棉花的果实,蛀空母亲丰收的希望。所以母亲也会像父亲一样,从井水里取出清亮的水,勾兑出一壶乳白药水。还有掐顶,掐顶是为了去除顶端优势,不让棉株空长个子。就好比对于女人来说高挑固然美,但守着传统的老奶奶更喜欢粗壮的儿媳妇,这样好多子多孙呀。
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劳动,棉花终于凸起了它青涩的小乳房。它们顶端尖尖的,饱含着少女初长成的羞涩与骄傲。棉铃里孕育着希望,纤维慢慢密实,等棉花开口笑的时候,你会发现它的牙齿洁白如雪。棉花和石榴一样,都是笑两次的植物:第一次笑得娇羞含蓄,第二次它们都咧开了嘴,笑得无拘无束。巧合的是,石榴象征多子多福,而棉花作为母亲的心爱之物,也和传宗接代不无关系。这是后来才领悟到的。
采摘棉花是母亲最快乐的事情。这时候的劳作不会和苦累有关,它成了一种享受。风在頭顶掠过,飞到树梢之上。知了在树叶底下多情地叫唤,得不到它心爱的姑娘。母亲穿着有大口袋的围裙,穿行在棉花地。一把把棉花丢进她脚边的篮子,满了之后继续把口袋塞得鼓鼓囊囊。这时候的母亲内心柔暖丰盈,她想着这些绵软之物会在不久的将来派上用场,脸上就会盛满笑容。
等到一年的棉花收获完毕,母亲会在冬日的一个晴天去弹棉花。那时候雪刚刚融化,路上还很泥泞。她推着平车小心翼翼走着,到了邻村的弹花匠家里,雪水已经洇湿鞋子。她顾不得这个,弹棉花才是要紧的。在她的凝望之下,棉花籽被机器一粒粒择选出来,手里的棉花渐渐松弛暄腾。母亲带回一麻袋棉花,放在阁楼上,一年一袋,慢慢顶到了房梁子。
有一段时间,十里八乡的妇女中间又时兴起粗布单子。一场复古运动席卷了好多村子,奶奶辈的织布机被从犄角旮旯里请出来,厚重的尘土与蛛丝扫去之后,一台织布机油亮的皮表就重见天日了。母亲听说粗布单子不产生静电,对身体有好处,就兴兴头头地加入了临近街道的织布队伍。五六家合作,一起去买经纬之线。经线是花花绿绿的,各种颜色都有;纬线只有白色,绕在穗子上,再穿在梭子里,在左右手之间来回投递。一晌午就在织机的啪啪声之中过去了,而机杼上卷着的粗布不觉已经半尺来厚,回头看,定要说一句时光如梭。
我们家织布没有买纬线,母亲从外婆家搬来一架纺车。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棉线,外婆送给我们好几卷。忙完功课以后,母亲让我帮她纺线。和传统意义的纺线不一样,我是将成品线缠绕到穗子上。过了半年功夫,我们家的柜子里已经有四五匹粗布。到我读大学的时候,母亲翻出来裁了一段,有浓重的木箱味儿。
时光如滑溜的梭子,穿行于我们的生活,一晃我就参加工作了。母亲觉得她積攒的东西够用了,便开始催促我结婚。我没有对象,母亲就动员邻居以及亲戚帮我说媒。到这时我才知道她这八九年的良苦用心了:硬币要放在彩纸里,在新娘入门时抛洒;皂荚象征多子多福,是婚房里的吉祥物;花椒将在婚宴上使用,自家的要比集市上购买的优良;而那些棉花和棉布,它们静候在阁楼上或箱子里,听着屋子里的脚步声,哪一天突然多了一种轻快的调子,那便是要添新主人了。
母亲一直念叨着儿媳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缝制新棉被。到那时候,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任务才算完成。她会喊来邻居中的全活人,在铺开的油纸上摊开新扯的被面。妇女们坐在棉花上,一针一针把血脉延续的希望缝进棉被。母亲会给她们分糖,那是她所有苦难换回的甜蜜。
棉花奉献了暖,它自己却是在落霜时节冻死的。我在远方,还没有找到女朋友。我隐约看见村口翘首以待的母亲,她的头发已经白露为霜。
麦子
寒露,芒种,从生到死。麦子用两百多天,在大地上出演一场失败的逃亡仪式。
经耧车指引,麦粒坠入暄虚的土壤。如同一场浩大的葬礼,它被密实的黑暗围困。“一定要把压在身上的东西挪开!”嘶喊一声,越狱就此开始。几根柔弱的触须探出身体,周围皆是玉米秆的残骸。它将根系伸入残骸脉络,驻留的清甜化成它身体的构成元素。不知过了多久,它感觉时间到了,胚芽里的养分以及根须的积淀足够它破土而出,于是,它一呼隆探出了自己的叶片。
这时候秋天已经走进大地深处,寒露与霜降过后,紧跟着便是立冬。万物萧索,所有希冀都隐退到种子,只把憔悴枯槁寄存于落叶,交付大地周转。他似乎有所迟疑:为什么要逆流而行?众人后退,独我一人燃起篝火,光照大地苍茫。但是想起地下的黑暗,它就打消了退回去的念头。
等到寒霜降落,它和一垄垄麦苗低下头颅,以匍匐的姿势承受季节的压制。必须紧贴地表,以羸弱掩人耳目。一场场萧瑟的寒风在半空逡巡,枪打出头鸟,它要躲过去,用隐忍的品格抵挡冰天雪地的侵袭。雪花降落,积雪一层层覆盖其上,它咬紧牙在下面苦熬。阳光照耀的日子,有些块垒融化,清冷的雪水润泽根系,哆嗦之后它似乎振奋了一些。也曾听见不远处的挖掘声,谁家的祖坟又添新冢。人世的哭声接连传来。冬天往往是老人的一道坎,许多人被严寒拦截在年关这边。它想起玉米秆残骸,更坚定了逃跑的决心。等到鞭炮响起,村庄传来络绎的脚步声,它便知道春节将至。村民来到田野请祖先回家,一炷香燃起,先人就乘着这些烟雾回去了。它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冬来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它想,或许是上坟的小孩刚从课本上学来了这么一句。它听古老的传说里有“馒头”这个词,但是从来没有见过。
过年之后便可听见春天的脚步声。它吸收了充足的雪水,濯洗发梢与眼睛,万物都清亮起来。主人和儿子又忙活开了,他们查看了麦苗的长势以及土地的墒情。雪水很快消失,那辆患有哮喘病的三轮车又要出动了。他们父子三人在麦垄奔走,水管被铺展开,一股股冰凉液体送抵它脚踝。它踮起脚尖往远处眺望,儿子们在井水未及之处扑腾起一片灰尘,父亲光着脚在水流中艰难挪步,泥土似乎有足够的粘性,拽着父亲说,别使劲了,走不掉啊,你走不掉的!它打了一个寒噤,这分明是大地说给他的诅咒。
把根须扎进深处,它知道倒车是为了更快地越过沟坎,弹簧下蹲是为了更高地完成跳跃。它想撑开自己,一部分涉险往下,更靠近水源与阎王,一部分往上,抓住无形的梯子,好将自己拔出来。三月春暖,它的拔节生长已经颇见成效,抬高目光原来可以看到更多事物。它看见井沿上苍黄的苔痕,想起很久以前村子的老光棍活够了,越过湿滑的苔藓就不见了,等到大旱天才被人从井底捞出来。他看见新刻的墓碑,那个喷药中毒的妇女真可怜,不长的一生都在用劳动喂养土地,最后又将自己喂进去。他还看见患食道癌的老村长,背着手在田间游逛,一辈子热爱播种,临了却不能吃进一口粮食,没有人知道老村长能不能熬到新麦成熟。它更加憎恶土地,原来这些泥土正冷眼看着万物的生生死死。
四月下旬,它感觉头部发胀,似乎有大事将要发生。当它从昏厥中清醒,发觉自己长出了小小的麦芒。这时候泡桐树开着紫白色的花朵,鸟儿啁啾悦耳。它想自己有了一柄剑矢,等到时机成熟就可以弹射而出。
五月的风带着初夏的清爽,它跟随伙伴一同摇曳,这短暂的陶醉似乎弱化了它逃亡的决心。幸亏,它及时识破了阴谋。在蛇形的麦浪之上,灼热正悄然而至,一个古老的声音告诉它:该停止了,延续种族的时日到了。它发现暗铜色从大地爬起,沿着管壁攀附到他的脚踝。借助风并不能甩掉这些色泽。以后的时日它体内的苍翠开始与暗铜色打仗,开始还势均力敌,可是快到小满时,它突然使不上力气了。只能撤退,兵分多路,带着对苍翠的希冀往上奔逃。当它到达麦穗时,原以为可以奋力发射,却被一根暗铜色的麦秆紧紧拽住。最后它的分身术也被攻破了,那些绿被围困在新的麦籽里,外表裹着暗铜色!
弥留的时间有些长。它迷离的眼睛看见老村长弯着腰过来了,一粒麦籽被嚼碎。傍晚的时候响起了哭声。子女们怀有愧疚,他们本该拿出钱来延长父亲的命,可是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从土地里刨食的人多的是说不出口的贫穷。它知道这穷也如同这暗铜色的咒语一样,它知道抓住自己的泥土也同样抓住人。它恍悟人也是一种农作物,甚至可以说人就是麦子的分身,不然他们的肤色为什么和麦籽相同,他们最后的时日为什么都要弯着腰,如不堪承重的麦穗一样贴近最终的归宿?
万物之灵的人类也逃不出暗铜色诅咒,作为一颗卑微的麦子,它便释然了。收割机驶入田野,将它斩断。很多个它被运到了村庄,这下子它知道什么是馒头了。它知道自己会长成人的躯体,最多几十年就会归还给大地。
最终它长成了儿子的身体,儿子像蝉一样从土里爬出来,脱掉沾满泥土的衣裳,继续往大树上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