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中的少女
2018-05-21连亭
连亭
我的人生是从一道木门出发的,我在那道门前拍下了人生的第一张照片。那是一道红漆斑驳的木门,中间是两把圆形锁。照片上我站在门里,只探出半个身子,头发梳成两个羊角辫,微微地荡着,棕色的大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芒,也许正望着门前通向远方的路。这张照片是回家探亲的堂叔给我拍的。那么多年了,我几乎都忘记这张照片了,整理抽屉时突然翻出来,轻轻擦去上面的落灰,竟突然发觉,门中的少女被来自遥远时光的回声击中了。
这道红木门属于一座老宅。那是一座有五十多间屋子的数百年老宅,无数的门、回廊、天井,如同深藏秘密的迷宫。我在其中成长到十一岁,我的十几代先辈在其中活到死。那几乎是我整个家族的全部,几百年的历史沧桑,历经战乱,几度沉浮,终而不倒。明朝的将军在其中享过天伦之乐;日本兵在其中杀过人、抢过东西;打土豪、分田地的人在其中搬走过谷物;我的祖父在其中贫病而死;我的父亲在其中忍辱负重,我的母亲在其中生下我们几个孩子;我们几个孩子在其中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最后跨越那一道道门,逃离了老宅。多年以后,我一次次梦回,才知道那无数的屋子和门,都是我的历史,我的胎记,我的血脉和发肤。是它们,构成了我,以及我的族人。
二十多年前,一个女婴在老宅最里间的屋子呱呱坠地,扯开嗓门儿哇哇大哭,似乎是要撕破老宅长久的寂静。从那时起,她拥有了名字,与老宅命运相连。她每天睁着眼睛看老宅的高墙、瓦片,风吹折的墙头草,目光一次次地从那些门进进出出。长大一些,她就自己走过那些门,起初步履颤巍巍的,不时地摔倒,后来是踉踉跄跄地奔跑,欢快地甩动肉墩墩的胳臂,再后来她进出自如,灵活地迈着步子,长成姑娘了。
她第一次走出大宅门,可能不真是第一次,但记忆中的印象是第一次,忽然就看见了几棵鸡爪树,几个菜园子,几条不知延伸向何方的土路,一片望不到邊的天空。风把鸡爪树的叶子吹得沙沙响,把阳光吹得明晃晃。几声嘹亮的鸟叫,划破天宇的寂寥。阳光细长的触角悠悠地伸进大宅门里,她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影子。
是那些光把我的脚拉长了呢,还是影子把我的脚拉长了呢?奶奶试图把我拽回老宅里,我的脚却撒开步子,欢快地跑到那绚烂的阳光里。阳光下的路何其漫漫,它们偷走了女孩儿的心神,似乎所有的事都在那时埋下了伏线。
几年后,母亲牵着我的手跨出红木门,绕过菜园子和鸡爪树,拐过几道矮墙,来到一座刷着白漆的大门前。隔着大白门,我看见里边有许多同龄的孩子,更多的是比我大的孩子,他们在奔跑嬉闹;还有十来个年纪不一的大人,他们在看管奔跑嬉闹的孩子。在大白门里,我有了另一个身份——学生。母亲把我交给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后,就转身走出了白门,白门随即在她身后关上了。我看着母亲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走,身影在白门里很小,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不能再依赖她了。从红木门到大白门,那个少女看见了坚强和孤独。
在大白门里,我才知道,只有我住在那样的老宅子里,而他们都住在漂亮的小楼里。同学和玩伴之间,放学后会串门玩耍,今天你去我家,明天我去你家。没有人愿意去我家,他们说我家有鬼,我家像迷宫进去了出不来。我的委屈像树影般在秋日潜滋暗长,我不甘心,他们为什么相信谣言呢。一天,我用心爱的玩具骗得同桌答应去我家。上学前我已央求母亲准备好红薯、玉米等吃食,然后整天都坐立不安地等待放学铃声响起。没想到放学时,同桌却面露难色推脱不去。在我一再坚持下,她扭扭捏捏地跟着我穿过石头铺就的巷子,拐进长着青苔的院墙,跨进红漆剥落的木门,然后紧挨着我走过那一扇扇七拐八弯的门。昏暗中,我能看到她眼里的恐惧,能捕捉到她不均匀的呼吸声,我心底涌起一股报复般的难过和失落。在我家没待够一刻钟,她便要求我领她出去。我赌气说要走一个人走,她不敢,眼泪都快从眼眶掉出来了,我只好又领着她穿过那一扇扇七拐八弯的木门,走到路上去。那之后,我再也不求人去我家了。
我在心里关上了一道红木门,除了我和我的家人,再也没有人进出。关上了门,就关上了秘密,也关起了人生。可门还是要打开的,秘密终究是要见光的,人总要跨过门走到路上去,走到人生的来处和去处去。哪里有人,哪里就有门;哪里有门,哪里就有家;哪里有家,哪里就有亲疏远近、是非曲直。无数的门,开开合合,只为自己欢迎的人打开,只为要回家的人打开。这是个人的戒律,也是普适的戒律。被迫强行打开的门,总有一段难言之隐或者难以抹去的耻辱。不必说仇人的硬闯、敌人的入侵,就是那不受待见的人来了,也会落得一身的不痛快。因为门,是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仇人的硬闯,敌人的入侵,都是从门进来,也都是从门赶出去。门还是人的脸面,富丽的,清俭的,威严的,朴素的,一看便知那门中人的身份。方的门,半圆的门,月亮门,狗洞样的门,总之门的功能只有一样,门的样式却多种多样。功能是必需的,样式是衍生的,人的尊卑、欲望都体现在那样式里。不仅如此,门还体现人的态度,入得了门就得到了接纳和认可。你看民间的习俗,“进”的喜欢名之以门,比如迎娶媳妇叫做媳妇进门,收纳的徒弟叫做入门弟子;“出”的却不太名之以门,嫁女儿叫做出阁,人走了出殡叫做上山。可见人对门是何等慎重!门中人对他人最坚决的弃绝姿态,是拒之于门外。门外人对门中人最坚决的弃绝姿态,是拒不入门。人对自家的门有自由支配权的时候,人才是独立自主的。近百年前无数中国人在国门旁流血牺牲,为的是独立的尊严。两千多年前晏婴出使楚国,费尽巧舌硬要走大门不走小门,为的是一国的脸面。这门,也就不单单只是门了。
门,关联着门中的人。门是人的防线和脸面,人是门的态度和品格。我的先辈守了十几代的红木门,门外早已换了几个朝代,门内却还是那铮铮铁骨。每当我从自个儿的屋门穿越十三道门走进家族祠堂,仰头看到巨大的中堂,心底就会莫名生起一种悠远的情愫,像是崇敬,又像是悲伤。我们这一代,是在老宅生活的最后一批子孙了。我们最后离开了它,然而,许多与我辈命运相关的大事是在红门边发生的,许多与我辈息息相关的仪式也是通过红木门完成的。妹妹结婚时,父亲执意要回老宅举行嫁女礼,十二岁的弟弟给她打伞,她在伞的遮蔽下跨出了生养自己的家门,这是一种仪式。当天下午,她又在另一个村落,被另一个男子牵着手领进一个陌生的家门,这也是一种仪式。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是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两种生态各异的家庭,是从女孩变成女人的分水岭。从此,她离开了父母的怀抱,进入一片新的天地,好与歹,都是由一扇门来产生、来标记。
记忆中的老宅,走不到二十步就有一道门。满头白发的奶奶,在一道又一道门中进进出出。屋顶树枝上,每天都有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它们从高处俯瞰曲折回环的老宅,俯瞰奶奶在门与门之间移动的日益瘦小的背影。奶奶却从不去想那些鸟儿每天能看见什么,她甚至从不注意它们的存在,因为她从不像那些树上的鸟儿般站在高处看过自己的家。她在七拐八弯的门中,懂得了迂回,懂得了沉默,甚至懂得了隐藏泪水。在那些缓慢而沉滞的日子里,她的丈夫在中越战争中染病,最后死掉了;她的大儿子,为一个女人终身不娶;她的二儿子,性情古怪,什么姑娘都瞧不上,也终身不娶;只有女儿嫁给了一个小学校长;小儿子娶了一百公里以外一个富农家的女儿。为这些,奶奶已经耗尽了心神,再也顾不上别的了。可我总是好奇,鸟儿与我们朝夕相处,为何却从不飞下来同我玩,为何总是不停地叽叽喳喳,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它们是否在反复咏唱命运的秘曲。听懂它们的秘曲,是否就可以参透人世之谜?
岁月把很多人的生命耗尽了,连奶奶也去了,老宅却固守在那儿,暗沉沉的,像一张老旧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女已成为游子,她离家万里,四处奔波,可是她还是要岁岁迢迢而归的,她还是要不断走进那一道道门里去的。她不断从门出发,又不断回到门里。门外是新鲜的世界,门里藏着她最珍贵的东西。门永远在她心里,有时开,有时关,牵动的不仅仅是思念,还有父辈最珍贵的记忆。
母亲在1988年走进了老宅的红木门。进门后,她有两件事总是被娘家兄弟取笑,第一是壮族人穷酸的玉米粥,第二就是那有着无数道门的迷宫式的老宅。的确,这个老宅已经败落了,以至于它的主人很穷,在新的时代,这样的一座老宅,没什么可骄傲的了,只能沦为笑柄。在这老宅的红木门里,母亲唯一珍贵的东西,就只有爱情。
1988年,是父亲最漂亮的一年。那年的一个霞光绚烂的秋日黄昏,他向人借来崭新的毛衣、帽子和脚踏车,次日大清早就从老宅的红木门出发,奔向他的爱情。
父亲在祖父的咳嗽声中长成二十岁的俊小伙子,不偏不差地在初见我妈时坠入爱河。家里没钱,两个哥哥还没成家,父亲怎么办?这一切没有阻挡父亲跋涉一百公里路去外祖家找母亲。父亲是令人羡慕的,那个时代也是令人羡慕的,父亲生在了一个有爱情的时代,成为了沐浴爱情光辉的人。
1988年,南方的天空大雁南归,南方的大地,玉米吐着红穗子,金黄的稻田可以用一望无际来形容。父亲走在“柳武公路”上,前面是无尽的山,背后也是无尽的山,他圈圈绕绕地前进着,风撩得他的短发像路边的树叶般翻动。父亲说,他走在路上,扯几根路边草放进嘴里,觉得滋味也是甜的。说完他嘿嘿地笑两声,试图遮掩已被我捕捉到的腼腆。
一百公里,那么多山河隔着,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舍得远嫁呢?老宅深院的人家,除了屋瓦穷得什么也没有,怎么能让女儿去受苦呢?外公外婆起初是不同意的,而母亲执意要做父亲的新娘,他们只好同意。那年冬天的小年夜,母亲就嫁给了父亲。嫁妆十分丰盛,包含了那个年代最好的嫁妆,凤凰牌缝纫机,凤凰牌自行车,以及那个时代刚出现的最时髦的黑白电视机。此后的几年里那都是大覃村唯一的电视机,吸引着一村的老老小小打破对老宅的排斥前来观看。
我很好奇,父亲是如何迈出老宅的红木门,一鼓作气走完通往外祖家的一百公里路的。太多的细节我无法知道,唯一能确知的只有母亲是为爱情进了红木门,并且生下了我。在成长岁月里,我见证了父亲的贫穷,穷得一个月才能见一次荤腥,穷得连我的学费都交不起;我也见证了父亲的幸福,他和母亲相亲相爱,这么多年没吵过一次架,没红过一次脸,闹了别扭最多也就生会儿气,不超过一小时就和好。搬家时,我从老宅的里屋翻出父亲的日记,从褪色的纸页中发现,他是多么深爱着母亲啊。
2002年,我们搬出老宅,住进了漂亮的楼房。这以后,我很少回老宅了。许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对老宅的感情已经淡漠,然而当我再一次跨入它的门槛,我才明白,所有的一切并没有远去,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回首或抬头的瞬间再次到来,使我成为今天的我。这就是人为什么总是抑制不住回家欲望的原因吧。
2017年底,我从合肥回到武宣,打开尘封已久的大门,吱呀一声,竟看见许许多多的往事汹涌而来,它们替岁月保存了往日的我。就连亲人们的气息,也像泥土里等待生根发芽的种子,一旦有了泪水的浇灌,立刻破土而出。一只无形的手牵拉着我走过一道道门,而我不能轻易说出一句关于过去的话,它们实在太厚重了!
一扇半掩的门,一个潮湿的院落,一口残破的井,已经没有人迹,只有墙脚堆着破碎的瓦砾。记忆延伸到暮色浓郁的黄昏,那时的她还是个孩子,父亲给她讲了一个狐仙的故事,她吓得看着井哇哇地哭喊,觉得狐仙就在那口井里。她未见过狐仙,可是某个秋天的黄昏,那种神秘的恐惧爬上了她的记忆,缠绕至今。风吹着橘黄色的瓦楞草,似乎要揭开掩藏在那一道道门里的历史和故事。有什么声音几乎破门而入,可定睛一看,只有黄昏在遁去,只有月亮慢慢爬上屋顶,在门上洒下淡淡的月光。她模糊的泪眼看见父亲的脸上印着一片树叶的影子,仿佛鬼故事在她心上留下的疤痕。苦难和欢乐,忧愁和释怀,冤屈与正义,都曾经走进老宅的门。给她讲故事的父亲,曾在这些门里,像冬天一样阻挡苦难,结果还是徒劳。那些年月,你们在门里此起彼伏地呼喊,想要分辨出历史的痕迹和山河的皱纹,却只看见了时光的影子。如今宅院长满野草,几丛野花稀稀拉拉地开着,呵,这些深红色的小花儿,多么像照片中那个少女脸蛋上的微笑啊。
人离开了,老宅终是死去了。几只小鸟衔走了它的骨灰。可这不是最后的结束,一座沉寂的宅院仍在召唤它的孩儿。
风中的鸢尾草摇摇摆摆地晃荡,那些年你的影子也随着草在这个宅院摇摇摆摆地晃荡。你的父亲和母亲在这里搭建一个让你生长的小窝,你在这里享受了亲人能带给你的所有温情。你每天白天上学,傍晚回家。没有战火,没有硝烟,也没有帝王,只有千千万万平常人家的烟火,牵绕着你的平安岁月。
如今,你只身一人回来,默然地站着,循着一道道门返回从前,以前门中的种种你不曾留意,而你现在找不到通往过去的路了。漫长的离开和孤寂的回来,这条路你走得太疲惫了,以至于下了火车你就一直步履踉跄。老树的阴影投在老宅的门口,一些屋瓦已经掉落。不会再有人像你父亲当年那样,认真对待墙洞里窜出的吱吱叫的小耗子了。不,这里根本不会有别人。可你曾和家人在这里分享故事,多么好哇,月光静静地照着,回忆中你拥着柔弱深情的母亲,偎靠着慈祥和蔼的父亲。不只这些,老宅院的一切都在向你走来,影影绰绰的,仿佛从历史的断简残篇中走出。他们的影子里有你,正如照片中的少女一般大。此刻,你一定感覺到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荡漾成涟漪。
寂静的门依旧寂静地立在那里,像拄着拐杖蹒跚前行的老人,穿过许多寒冬,走过许多盛夏,淡然看着这一个又一个轮回的沧桑,倾听岁月日复一日绵延不绝的低吟浅唱。远处的灯火已然阑珊,昨天早就去得很远。黑白剪影的宅院月光斜飞,投下斑驳参差的阴影。窗棂古老繁复的花纹,覆盖的是一段又一段冷去的岁月。不经意在老宅院碰到一口井,清朗里盛满古老的月光,就像母亲擦拭过的每一个清晨和夜晚。老宅已像中年人心底的相思般老去了,在你以为自己还如盛夏般璀璨不衰大肆挥霍青春的时候。
记忆中奶奶的话总是最多的,被岁月浸泡久了的暮年人都有唠叨的习惯。“你爷爷最放不下这处宅子了,他是族里二十八个堂兄弟的大哥,最大的儿子都比自己一半的堂弟年纪大。这个大哥的身份,让他自豪一生,也让他负累一生。他掏心掏肺地照顾他的弟弟们,临死非得见到二十八个弟弟才肯闭眼。那时你三叔公在城里,没有回来,他就是不肯咽气,最后你爸去接你三叔公来,他才肯走。”“你爷爷最放心不下这个老宅子了,兄弟们都搬出去了,他就是不肯搬走,还嘱咐你爸要看好宅子。”奶奶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最后听得都没有趣儿了。倒是爷爷死前那两年的事记得清楚。那时爷爷总是坐在门边,在墙头草的影子底下低低沉沉地拉他的二胡。除了鸟声,爷爷的二胡声是老宅院另一个持久的声响。你和妹妹在这扇门和那扇门之间捉迷藏,总能听见二胡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时而悠长绵远,时而如泣如诉。后来爷爷病情加重,拉不动二胡了,可那被风吹动的墙头草似乎接续了二胡声,似有似无,若断若续,挑弄一缕无法捉摸的悠沉。这声音多年回荡在你心里,直到有一天明白了老人对红木门的依恋。
父亲在奶奶生前从不敢提搬出宅子的事。奶奶走的第二年,你们就搬出去了。这一搬啊,就把老宅整个地撂在了那里。没了人气的宅子,老旧得更快了。这些年它老去的速度,超过了几百年来的速度。奇怪的是,就在我“哼哧哼哧”地跑远后,却总是忍不住回头去看看它,看看你——那个少女倚过的红木门。看着看着,就瞧见了老树的阴影里,一个枯槁、瘦小的母亲孤独地坐在门槛,追思那一去不复返的消逝的岁月。慢慢地,有一种幽暗在凝固,最后隐没在老宅雕花院墙的昏暗里。
在老宅,我的先辈们,浓烈过,寡淡过,恢弘过,卑微过……而沉寂的一切,其实从未真正消失。那些频频回望的深情眼眸,将比穿行于岁月的风更悠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