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你的哀伤
2018-05-21杨沐
杨沐
开枪,打破一点什么
多年后肖鲁回忆,《对话》那个装置品做出来后,浙美工艺系的宋建明看过之后以为它过于完整——作品由两个并立的电话亭,以及话亭中间的小桌子、桌上的一部电话机组成。宋建明说作品太完整了,“需要破一破”。用什么工具来“破”,既不打碎玻璃,又留下“破”的痕迹?肖鲁和宋建明讨论时提到了枪。肖鲁,我这篇文章主要讨论的艺术家,女,1962年生人,浙江美院油画系1988届毕业生。她跟宋建明讨论的是她的毕业作品,宋建明是该校的青年教师。《对话》这组装置还包括电话亭内一男一女两个模板,女性背影姿态专注,而男性背影懈怠,话亭之间的红色电话听筒悬在半空。所谓《对话》,意在表达对话的不畅通。
肖鲁和宋建明虽然提到过用枪,但在毕业展期间,因为没落实到枪,《对话》在第一次展出时没做到“破一破”。毕业后,肖鲁分配到上海油画雕塑院上班去了,这个作品搁置起来。几个月后,《对话》入选“中国现代艺术大展”。1989年1月下旬,肖鲁从上海回杭州办理作品的托运,在酒吧偶遇唐宋。唐宋也是本次艺术展邀请的艺术家。他们聊起自己的作品,肖鲁谈到朝《对话》开枪的想法。“你敢不敢到中国美术馆去打两枪?” 肖鲁开枪的念头看来让唐宋很兴奋,而艺术家,正如我们知道的,如果说话、做事有高低点可供选择的话,他们总是够取高点。肖鲁的回答是:“这有什么不敢的。”似乎是一个套扣抛起时正好挂上一个游荡着的钩子,两人撂下一句话:如果在北京能找到枪就开枪。就分头准备自己的作品了。
肖鲁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她在北京有一小哥们儿李松松,后者向她提起过家里有枪,是他奶奶的纪念品,小伙子曾偷出去开过两枪,家里和派出所都不曾发现。肖鲁和李松松两家是世交,肖鲁在中央美院附中讀书时还教过少年李松松画画,现在李松松已经是美院附中的学生了。有了这交情,肖鲁托运完作品就到北京,找到李松松后谈起将在中国美术馆朝自己作品开枪的事。这事儿在十五岁的李松松看来,差不多是能想到的最酷的事情了,他答应开幕式当天带来手枪,帮助肖鲁完成开枪的壮举。不日,唐宋也来到北京,帮助肖鲁布展,仿佛有种默契已经形成:在肖鲁实施开枪时,唐宋会在一旁协助。1989年2月5日9时,“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评论家称,“这是中国前卫艺术前所未有的一次集体亮相,前卫艺术首次‘占领官方最权威的中国美术馆,是前卫艺术可以公开存在的重大象征。”肖鲁的作品摆在一楼。10时许,李松松来到美术馆,把装好子弹的手枪交给肖鲁,并教后者如何拉开枪栓。有一个说法是,唐宋曾找到栗宪庭说,他和肖鲁会有一个行动,至于什么行动先不告诉对方。栗宪庭后来接受采访说,“(他不说)我也就不问他了,但是我在摆作品的时候,(将《对话》)放到一个比较显著的位置。”一切如此顺利,开枪似乎已经水到渠成。
所谓时势造人,环境造事。据栗宪庭后来说,这个“现代艺术大展”申请了几年不被批准,到了1988年底突然批准了,艺术家们积蓄几年的能量得以爆发,这从展标上就可见一斑:“不许掉头”的交通标识直接做了展标。“开幕式当天,美术馆前的广场上到处是‘不许掉头的标识,布的、纸板的,更有艺术青年们横七竖八躺在大幅的标识上。‘不许掉头是前卫艺术家们的口号,更是他们对诸多问题的一种回答。”‘不许掉头应该也是对肖鲁的暗示和呼喊,甚至,她可能觉得这是对她的直接喊话:时代呼唤她开这一枪。环境造事还包括其他艺术家制造的氛围和激励:行为艺术家吴山专卖起对虾,9.5元一斤,比市场便宜,引起参观者抢购,场面火爆;李山在画有许多里根总统头像的盆里洗脚;王德仁则在所有作品前撒避孕套;张念在自己的展位席地而坐,身边散放十八个鸡蛋。他头戴小帽,身套一张中间掏洞的大白纸,上面写着“孵蛋期间,拒绝理论,以免影响下一代”,周围画符一样摆着七张“等待”。身处这个激情澎湃、观念激荡的环境,肖鲁似乎得到某种暗示:一、颠覆没有上线。特别在中国美术馆这样的地方,任何小的颠覆,都是对权威的巨大挑战。而挑战和冲破正契合肖鲁最深沉的欲望;二、仅仅是装置艺术(在1989年,装置艺术、行为艺术在中国大陆是最前沿的艺术)还远远不够,卖虾的、洗脚的已经昭示了,必须有人、有行为参与进去,让作品动起来——已经不仅仅是作品要“破一破”,而是整个作品“动起来”,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才能真正地骇世惊俗。一个作品跟一个人一样自有它的命运,《对话》和肖鲁的命运,似乎从“破一破”这个念头起就开始了,接下来只是顺着命运的波涛,顺水漂流。
肖鲁决定开枪。在唐宋找策展人通报开枪这一消息并没得到明确准许的情况下,也要开枪。在《对话》展区,唐宋协助肖鲁把人群疏散到五六米远的地方,人群形成U型,11点19分,肖鲁站在离《对话》五六米远的地方,对准两个电话亭之间、红色电话机上方的镜子,开了一枪;唐宋随即叫道:“再来一枪。”肖鲁又朝镜子开了一枪,镜子上留下一大一小两个枪眼儿。枪声响彻美术馆,有人喊:“开枪了。”有便衣警察迅速聚拢过来……打完两枪,肖鲁急忙把手枪递还李松松,喊了两遍:“松松,快把枪转移!”“转移”这个词演绎得像地下党,有着边缘艺术浮出水面的危险,也有着地下艺术家以开枪/暗杀的隐喻跃出地面的决绝,当然也不乏当事人顺势利导的机灵。肖鲁将枪支“转移”给李松松后,自己躲进旁边一件名曰《东西南北》装置的黑盒子里。李松松揣着这把枪,把一楼到三楼的所有作品看了一遍,枪里甚至还有一发子弹。十二点钟,美术馆提前闭馆,他才知道事情闹大了。
一位叫温普林的事先请了不少人在各展厅摄影、录像,其中一台摄像机就支在《对话》展区前,完整记录了《枪击〈对话〉》的全过程:开枪前肖鲁和其他人仔细检查了装置;两枪相距时间不到一秒,在镜子上留下一大一小两个枪洞;开枪后肖鲁迅速钻进人群;枪声刚落,四处聚起来的便衣把唐宋抓住;而肖鲁躲进《东西南北》的黑盒子里,接着在几个人的护送下,从后门溜出美术馆。
十二点,美术馆宣布暂时闭馆,馆内人员被劝离。肖鲁离开美术馆后,躲进马路对面的百花美术用品商店。她看到唐宋被人簇拥着出来,上了某辆车。她显然意识到事情发展到她无法应对的程度。她从商店出来上了一辆公交车,去北京饭店找浙美的外教万曼。万曼是最早将装置、行为这些前卫艺术介绍给肖鲁的人,但见到万曼得到的回答是:“我是一个外国人,你不应该找我。”从北京饭店出来,肖鲁坐在公交车上来来回回经过美术馆:有一趟,她看见广场左边有四辆闪着警笛的军用吉普车和两辆面包车,下来一些戴钢盔的防暴警察。参观者被清出美术馆,聚集在广场上。又一趟经过时,见广场上“不许掉头”的展标已经消失,除了穿制服的已经没有参观者。16点左右,肖鲁坐公交车再次经过美术馆时下了车。她在美术馆旁的小花园碰到李松松,告诉对方自己要去自首。李松松用自行车载了她一百米左右,在美术馆门口肖鲁下了车。李松松目送她一级一级上了台阶,在馆门口,几个警察涌出来,肖鲁跟他们说了一两句话,他们把她拥了进去……
这就是著名的89中国美术馆的“枪击事件”。栗宪庭评价说,“‘枪击事件是新潮美术最响亮的一枪,也是新潮美术的谢幕礼。”此后十年,前卫艺术重新转入地下,处境低迷。
失语,艺术家身份和自我双向消失
我是在《天涯》2005年第五期杂志上看到肖鲁撰写的《枪击:关于1989年中国美术馆枪击作品〈对话〉的说明》(下简称《枪击·说明》)这篇文章的,时间是2006年初。这篇文章给我的强烈震动在于:事件发生时我在北京,因为当时热衷于参与文学艺术活动,枪击事件仿佛就在眼皮底下发生的;事后,我还跑去围观过,与人热烈讨论过,它之于我,有来自皮肤上的感知的;那一枪当时给我的震动,就像被人一拳打在自己肚子上,腹部深处有了记忆。然而这件事,和那些年发生的许多轰轰烈烈的事件一样,迅速沉没在时间的暗处,迅速失语,很快转到生活的背面。第二桩令我吃惊的事实是,《枪击〈对话〉》只有一位作者,那就是肖鲁。唐宋曾被当作作者之一,仅仅因为赞同“开枪”这一“行为”,仅仅因为帮助维护现场秩序,在肖鲁开了第一枪之后喊了一句“再来一枪”,因而被警察当成“同案犯”拘留了三天;三天后与肖鲁同时放出来,被他们认识的朋友当作一对儿提供了一个房间;进而,在那个非常时期,他俩“就好了”;进而,唐宋就成了《枪击〈对话〉》的阐释者——据肖鲁的《枪击·说明》载,从拘留所出来,唐宋与栗宪庭聊了一夜,当年的《中国美术报》第11期刊登了栗宪庭的文章《两声枪响:新潮美术的谢幕礼》,将唐宋、肖鲁当作该作品的作者,后被媒体广泛引用。而这个过程中,肖鲁默认了这个荒唐结果,默认了唐宋对作品的诠释,自己消失在作品背后。第三桩让我对这位艺术家放不下的是,时隔十五年,肖鲁再次出现在媒体面前时,身材臃肿、庞大,面部黑暗郁结,头发里都是怒火……我看到了一種同质性,所谓“我的孤独认出你的孤独”。如同女艺术家喜欢用身体表达自己的观念和思想,女作家,也本能地在人群中寻找同质性高、思想重合度高的作为自我的投射对象,观摩她就像观察自己,塑造某个人物就是清理自己的某些方法。在我看来,肖鲁不论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两枪还是新世纪头几年的作为,都特别具有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女文艺家的典型性,我当时想用小说的形式来呈现,便开始关注、收集肖鲁的资料,也做了一些案头工作,我们不妨从头梳理——
当年,宋建明就肖鲁作品说“破一破”,不经意地道出了那个年代、甚至那一年的关键词。在肖鲁完成毕业作品的1988年,国门已打开十年,积累了被各种思想、思潮、观念、提法、实践发酵的五色杂陈的情绪,这股暴涨的情绪如同一个疼痛的脓疮,亦如一个堵在鼻腔里的喷嚏,到了脓疮必须刺破,喷嚏必须喷出的临界点,以使诸多事务有一个祛腐生肌的可能。宋建明嗅到了这个临界点,并把这个气息传递给肖鲁,也几乎把命运“点化”给后者。“破”则可用多种方法破,比如榔头、金刚钻,而作为工艺系的教师,宋建明知道枪击的痕迹才能做到“既不打碎玻璃,又留下‘破的痕迹”。还有,宋建明之所以出这个主意我猜想,在这届毕业生里,或许只有肖鲁可以找到枪,并担待得起使用枪支的后果。
肖鲁是年二十六岁,上大学前在中央美院附中学习若干年。其父肖峰,时任浙江美院院长。其母画家宋韧。她还有个小她九岁的妹妹肖戈(后来的艺术策展人肖歌)。这样的家庭和教育背景让我们由此认为,肖鲁对枪击《对话》会有一个基本判断:这一“行为”将石破惊天、骇世惊俗。她本人会因此一鸣惊人。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艺术家或多或少会有这个念头,这是驱动艺术创造的最有力的原动力。而问题是,已经大学毕业、工作半年的肖鲁不知道枪支管理的规定吗?不知道平民持枪、开枪是违法违规吗?她一定知道!从唐宋对她说“敢不敢在中国美术馆开枪”以及“怕不怕坐牢”这些预防针,还是开枪后她地下党般地大喊“松松,赶快把枪转移”,以及迅速钻进一旁作品的黑箱子里都说明,不管在事先还是事后,她都明白持枪、开枪是违法的。那么她为什么敢开枪?哪怕冒着坐牢的危险?
对于敢为天下先的艺术家来说,创作一件骇世惊俗的艺术品、该艺术品有可能把你推到潮流的最前沿,应该是人生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特别是在整个国家、诸多事态都处于“破一破”的临界点时。社会和民众狂飙的热情,让有责任感的艺术家把点燃这把火、刺破这个脓疮当作己任,与这种“宏大叙事”相比,坐几天或几个月的牢可能真不算什么。另外,这位二十六岁的姑娘是不是还希冀艺术创作拥有某种豁免权?文艺作品里总示范着不屑法律的艺术家,总张扬着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他们是“砸碎”的英雄,而“砸碎”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中国反复上演,是那个年代成长的孩子的普遍气质。但是!但是,这里面还差了一口气——一位还算不上艺术家的姑娘,做一件“开枪”这样的冒进之事,面临的是上头条和坐几天(或几个月)牢两种选择,那么上头条的吸引力真有那么大吗?她又不是一无所有的无产者!没有顶级的驱动力不会有疯狂的举动。而强有力的理由,在我初看《枪击·说明》的2006年春没有找到。完成一件作品以及成名成家的愿望似乎不足以让一个受良好家教、良好学校教育的姑娘去做一件可能会坐牢的事,这样家庭的女孩对监狱是有各种洁癖的。
而肖鲁在《枪击·说明》这篇文章中流露的无知(自己没想到)是不可信的。“文革”中成长的小孩不可能这般天真,她的家庭和教育也不会使其这般无知。那么到底因为什么呢?当年我没找到更多资料,而以真人真事为底子的写作,我不愿夹杂人为的虚构,或者很多东西我自己也没想透,于是想写这位女艺术家的念头搁置了。大家都是创作中人,年龄也相仿,很多东西感同身受,那么不太能解释的举动只有等时间让它水落石出。时间过去了十年,我和肖鲁终于从迷茫狂躁的青年妇女洗练到中年妇女,我本人也有足够的阅历和从容的思想储备重拾当年的观察。今年开始,我重新梳理这位女艺术家的生命轨迹、创作的作品,从中发现一个说法:性侵害。这个说法来自章润娟的《女人的错误?男人的错误?由肖鲁〈对话〉及署名权争论引发的思考》,这个说法一下子被我认同。虽然这个“性侵害”到底指什么,语焉不详,但这三个字指向的任何行为,都可能导致女孩子的激烈反应。在性观念相当保守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对少女来说,性的打击(处女膜的破坏或类似的行为)是仅次于生命的打击,不管它来自男朋友还是其他男性。社会主流的性观念是,“规矩的女孩子”要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贞洁以及相应的名声。持这种观念的不仅是男性,也包括女性自己。那么,“性侵害”以及在一段恋爱中“被抛弃”,在那个年代给一个女孩的打击足够脱其三层皮。死,对于肖鲁这种家庭出来的女孩还不至于,而前路(婚途)渺茫,愤懑郁结使之必须向外一击,变得顺理成章。当宋建明提到用枪“破一破”,尽管肖鲁当时不一定想到枪的男性隐喻以及女性持枪射击的反抗的隐喻,但,枪是能想到的、能找到的向外一击的最有力的武器是肯定的,它暗合了肖鲁身体里最汹涌的情绪和欲望,甚至不惜为此坐牢!这就讲得过去了。身为女性,我深知失恋、“性侵害”对一位女性的暴烈伤害,以及由此激起的强大反弹,特别当这位女性拥有创作能力,自身特质里又有强大冲撞力时。她向世界的反戈,似乎只有开枪才能得以暂时舒缓。
被拘留三天,肖鲁和唐宋同时从看守所出来。有一个细节,肖鲁出看守所是由女友那东燕签字接出的,而不是父母。与父母的沟通不畅是否也是肖鲁强烈希望对话,以致使用枪支来打破沉默的内心需求?她的父母届时到北京了吗?我在想,如果我出了这样的事,我的父母会怎样?可以肯定的是,我做教师的父母没有能力营救我,但一定会站在看守所门口等着我出來。这里,肖鲁父母的作为未被提及,或者也是为了保护名画家。我想多说一句,如果肖鲁出看守所由父母接回家,她可能不会那么快就跟唐宋好上,而《对话》的署名问题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言归正传。肖鲁和唐宋出看守所后迎接他们的是应接不暇的媒体访问。大概同为枪击《对话》住了三天看守所,大概在看守所里有个擦肩而过、回头相望之时,大概朋友们已经把他俩当作一个整体,大概大变故后引起的惊魂未定以及后怕,让肖鲁表现出对唐宋的依赖。而面对各方访问,作为年龄稍长的男性,唐宋更快从被羁绊的惊恐中恢复过来,两人应邀去了《中国美术报》社,与栗宪庭聊了一整夜。《枪击〈对话〉》这件女性立场浓郁、夹杂许多个人故事和情感的作品,被唐宋站到时代、政治、历史的高度,诠释成一件“伟大的作品”。几天后,《中国美术报》刊登栗宪庭的《两声枪响:新潮美术的谢幕礼》,称“两声枪响成了新潮美术的谢幕礼……唐宋和肖鲁的两声枪响,把新潮美术的临界点又往前推了一步”。这个作品被送上足够高的地位,“唐宋、肖鲁”被绑在一起的结果是肖鲁失语。肖鲁的失语指两个方面:一、对《枪击〈对话〉》这个作品诠释的失语;二、作品署名权的失语。直到十五年后,关于作品的署名问题,肖鲁和唐宋各自面对媒体,拉开笔战。
我在想,为什么在诠释《枪击〈对话〉》时肖鲁会失语?除了刚从看守所出来惊魂未定,进看守所本身给年轻姑娘带来的羞耻感以外,可能因为肖鲁耻于说出创作《对话》及对其开枪的真正动因。一个女孩难以面对媒体或他人说出自己的感情创伤,更无法启齿那“性侵害”;社会没有给女性的感情创伤或“性侵害”以同情、尊重和理解;女性自身对隐私的看重、以及可能由此带来负面影响的看重,使作品创作的真正动因无法敞开。一个旁边的例子可佐证:接肖鲁出看守所的那东燕后来因情感问题自杀。当时的女孩子对一次感情失败的看重程度可见一斑,女孩子对“性侵害”的看重程度以及由此带来的羞耻感、对未来情感生活的无望感,亦可见一斑。后来有评论家以此评论肖鲁的女性独立意识与贞操观,站的都是今天的立场和语境,而事实是,现代主义概念下的女性解放、女性独立,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才大规模启蒙,在此之前,所谓妇女解放的观念还处于工业时代,其主张还停留在妇女走出家庭参与社会劳动、同工同酬、从生儿育女锅台转中解放出来的初级阶段,同时,“性自主”与“性解放”混淆捆绑,变成突如其来的洪水猛兽。青年的反叛者,实际上争取的是“性自主”,却热衷于标上“性解放”的标签,甚至自己也误认为争取的是“性解放”。这个恐龙字眼儿的反面是,一些传统教育深厚的女孩,因为惧怕这个词汇,而无法正视“性自主”,对“性”忌讳莫深。我们无法探究施于肖鲁的“性侵害”到底指什么,但同一件事如果放在在当下,受害者的反应可能会小得多——我不是说当下对女性的“性侵害”对其危害小,而是说,如果没有那么森严的禁忌,女孩即便失身于失败的恋爱对象,但在那一刻只要她自己是愿意的,她都不会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如果那一刻她不愿意,因为没有那么森严的处罚等在周围,她自感受害的程度也可能会减轻不少。但在当时的社会氛围里,“失身”(当然这个词就有强烈的性别歧视)将面临未来丈夫凶猛的道德质疑,也面临周边强大的舆论质疑。所以,任何婚前性的染指都可能被女孩认为是侵害,是提前的破坏,这种羞耻感是无法对人提及的,当它是艺术创作以及“开枪”的动因时,它被作者人为地隐藏起来。导致肖鲁失语的还有唐宋上升到政治、意识形态、艺术史等等高度的诠释,它不仅远离肖鲁的初衷,也远离一个二十六岁姑娘的认识、认知。另外我猜想,唐宋那般诠释也多少给人以虚荣。唐宋说:“你把一件伟大的作品说小了。”栗宪庭随后撰文说:“‘临界点即前卫艺术家所寻找的强加给社会的新观念和新样式的范围极限。这本身就是一种现代精神,也是中国现代艺术的独特现象。”这些说法都比作者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要大得多,她可能也愿意相信这是一件伟大的作品,是敲醒整个时代的两枪。作为一件用了那么大心力的作品,她当然希望起到骇世惊俗的作用。
至于为什么在署名权上肖鲁继续失语,唯一的解释是她爱上了唐宋,唐宋也是她身边的依靠。肖鲁自己的解释是“因为我和他好了”。这里的逻辑是:在连续受到开枪时的高峰体验,看守所羁绊所带来的恐惧、惊吓、羞耻,以及放出来后面对媒体另一轮的高峰体验,这后一种体验就像另外射出去的两枪:射向女子的是巅峰上的爱情,这恐怕是文艺女青年所认为的最伟大最狂热的爱情,女主角在这个爱情巅峰上把自己放进火焰里一同烧掉了;射向男子的子弹是“参与”一桩伟大的作品,而这个作品解释了当下的社会生活,他也处于高峰体验中,而这时还伴以一个女子的爱情,作品与爱情一同送上来,他没有不拥抱的道理。当然我们不能认定那个三十岁的青年当时就抱着投机取巧的心态。当时,各种情绪高涨,两个当事人恐怕也分不清哪些是爱情哪些是功利之心哪些是情势所至。两枪围出一个巨大的发酵场,各色人等在其中翻滚,肖鲁体验的是爱情,唐宋体验的是作品带来的巨大效应;女人在爱情中失语、混沌、甜蜜地晕头转向,男人在成功面前膨胀、滔滔不绝;旁边还有一干人分享事件发酵的热能。时至今日,我所看到的评论几乎众口一词地不理解肖鲁如何这般双重失语,却未看到一词指责唐宋下山摘桃子的,甚至女评论家也是一味敲打女艺术家没有主体意识,拱手出让话语权等等,却对唐宋的盗名行为不置一词。这就仿佛是,家里东西被偷了,所有人都责备没看好东西的主妇,而对在他们眼皮底下走过的盗贼不置一词。唐宋通过诠释肖鲁作品,侵占了一半《枪击〈对话〉》的署名权,这种男性霸权却无人评说。我以为我们不仅要惋惜女子在爱情中的自我丧失,更要追究男子在作品归属上的品行。一个是牺牲,一个是侵占,大家为什么抓住牺牲者讨论来讨论去,却对侵占者不置一喙?当然,事情也许更为复杂,我们应该考虑到三天的拘留对肖鲁精神上的惊吓,美术馆闭馆、暂停开放透出的官方不认同,以及来自家庭的不认同带给肖鲁的恐慌,她急需一个依靠,而在当时,唐宋就是这个依靠。她怕澄清事实后唐宋因跟此事关系不大而离开她?我们能不能逼视唐宋的心理?他真的认为《枪击〈对话〉》自己是作者之一?他为什么十五年来都不做澄清?而当肖鲁公开事实后还以“枪击”和“对话”是两个作品念念叨叨?他真的认为自己那句“敢不敢在中国美术馆打一枪”是“枪击”这个行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