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像树一样活着

林建勋

磨刀

这些年，我如刀，被按在磨石上

来回蹭。把棱角去皮

把刃削尖。父亲说

好钢都在刃上

这些年，我挥刀如雨。砍世界

但更多的是砍醒自己

父亲说，尘世是一块

最好的磨刀石

这些年，我出刀，收刀

刀钝了磨，磨了钝

父亲说，手中无刀

才是用刀的最高境界

这些年，我像一株草

默默用薄了风雨。精神的刃卷了

父亲说，没有钢的刀

就是一堆废铁

桦皮剪刻画

两行白露，四叶

柳梢。一幅

水彩未干的油画

几条可供聚散的曲径

指向内心的幽处

时光被摊开

桦皮，像一张白纸

被清晨的风

刻入山岭和马蹄

女人三三两两

提篮顾盼

箭在弦上，射不射中

猎物，无关紧要

果实遍野

进不进入饥肠，也

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太阳，挂在

山腰，不升也

不降。一如

无棱无角的相思

昏黄地照亮

民俗回家的路

吉雅希广场

需要先排列出

一些民族必要的

元素：祥云、森林和马匹

把步道砖的颜色

调匀，并

挨在一起，像树木

临着岩石。夹缝

用时间的混合土填充

水的暗纹顺着额头

落下来。花草之间

消失的樟松，野鹿

撮罗子，摇篮

在平面上一点点复活

风轻轻吹动着旗杆

一个人走过去

回头看看

很多人走过去

回头看看

越来越小的背影像积木

缩在历史的褶皱里

好像从未拼接也从未

被抽取

剩下

野旷无人。梦幻只剩下

天边。绵延的

卵石的岸

只剩下你。像一艘

被掏空的船，用

破败的骨架

撑起天地

像空阔的楼群脚下

唯一的斜柱

只剩下肉身里

三分原始的椎形

顯得那么突兀

又自然而然

让我相信，万物之心

就是仁心

世间最柔软的莫过于

你眼里

盈而不落的水

莫过于你口中

通灵的喃喃自语

仿佛微风轻轻

拂过众生

一江冰水向东

滤净薄纸上的泡沫

仿佛春日的芽苞

抖去浮尘

只剩下遍野

令人心颤的神谕

祭江神

天道酬勤。四月布施

一江春水破茧

网已撒下。咬碎坚冰的鱼

开始撕咬网线

岸边空地上，萨满

割破鱼腹，祭江

血与水渗透，来日

会泛出一茬新的绿意

爱是多么隐秘的事

你站在那儿，眼神

低低地，望我。在白银纳

吉雅希广场

你站在针眼的远端

目光如狭长的双指

默捻草木，柔软的碑文

这么多年，山是苦口的药

路是蜿蜒的毒

我们不停扬鞭

在原始林地中穿梭

一边治愈，一边

埋下病根

相爱是多么隐秘的事

这么多年，我与你

近在咫尺。却从来都是

你浮在山坡，我沉于低谷

从来都是，你放你的羊

我磨我的刀

孩子

我熟悉那个摇篮，在

展览馆的角落，昏黄的

光线下。静得像钟摆

更熟悉它的，是眼前

这个衣衫褴褛的

鄂伦春老妇人

怀里紧紧抱着

棉布枕头，手有节奏地拍

嘴里哼唱着

孩子的乳名

三十年。她每天

都来这儿，做同样的事情

不在这里的时候

就在街道，追逐

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轻轻摇晃他们的身体

嘶着嗓喊：孩子

此处

此处，应该有冬天

零下的梅花

沿时光的斜坡

滑下来。云的寺院

坐在红尘。睁开

是钟声。闭眼才是

佛陀。此处，应该有瀑布

盈在眼底是水

落下来是繁花

你仍在花下顾盼，我轻舟

已过重山

此时，应该有炊烟

从低处升起

仿佛上苍续给

人间的香火

老了

森林，山路，溪水是过去的

阳光和花瓣也是过去的

而我已不再是过去的了

我已经老了，但我要把它们

都留在那里

老了，再也扛不动犁

驮不动命。老了，就喜欢

把思想安在童谣里。就喜欢默默地，怀念流水

——那些用山水

和青草写下的诗行

就喜欢，跟随风

一直向右，看

在风中慢慢摇晃的叶片

看着它们一片片落下来

落下来。落在我生命的左侧

韭菜

韭菜是个恒久的谜题

被一茬一茬地猜

轻描淡写地割

种下茅屋、鸡鸭、落日

种下故人、新人

种下循环

路途把刀锋，越削越快

贴近脚踝部

旧爱上的新欢

微辣，微甜，微尖——

一部完整的乡村史，被一片

柔软的韭菜叶，挑在空中

子丑寅卯

子时，我出生

她问我，怕吗

我哭了

丑时，我开始练习走路

她问我，怕吗

我说不怕

寅时，我学会避让

她问我，怕吗

我说怕

卯时，我将要离去

她问我，怕吗

我笑了

其实，我从来没有

这么怕过

因为我比任何时候

都眷恋，这隐匿于

怕与不怕之间

只盛得下

子丑寅卯的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