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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世界的尽头

2018-05-21鬼金

西部 2018年2期
关键词:淑芬公墓墓地

鬼金

尽可能地去爱吧!

——李斯特

父亲去世一周年那天,我在卡尔里海般若岛上的轧钢厂公墓第一次遇见淑卉阿姨。

我坐船晚点二十分钟,再加上从码头去轧钢厂公墓的小火车要等人,到达父亲墓前已经迟了。我看见一个陌生女人陪着淑芬阿姨坐在父亲墓前,供品和鲜花井然有序地摆在那里,一瓶酒还没有打开,大概是等着我来吧。这些工作显然是这个陌生女人帮着完成的。陌生女人穿着黑色风衣、黑色长裤、黑色旅游鞋,看上去比淑芬阿姨年龄要小。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从她身上感到一丝静穆和冷漠,那是她的气场,让人不敢靠近。那张脸像一个电影演员,对,像陈冲的某一个角色。淑芬阿姨看我来了,连忙介绍说,这是我亲妹妹,你应该叫淑卉阿姨,花卉的卉。我从她身上的静穆和冷漠中缓过神来,说,淑卉阿姨你好。淑芬阿姨说,这就是跟你说过的老罗的儿子,罗斯,现在是个作家,刚出版了一部小说集和一部长篇小说。我的脸腾地红了,阵阵发热,羞愧地解释说,什么作家啊,就是喜欢写作而已。淑卉阿姨瞄了我一眼,说,作家你好。我更加羞愧,低着头。淑卉阿姨说,像个作家,你懂得羞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目光还在盯着我看,那么犀利,近乎透视,仿佛要看看我身体里有没有一个作家的灵魂似的。她说了句话,让我愣住了。她说,我听我姐说了,你从来都称呼她阿姨的,现在是不是该改改口管我姐叫妈了,作家?她的目光直视着我,重音落在“作家”两个字上。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也是我心里面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尽管我母亲去世多年,但管一个仅仅跟父亲生活了两年的女人叫妈,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儿,父亲活着的时候,跟我說过这个事情,我都没叫过,何况现在父亲不在了,她与我又有何关系呢?一个称谓真的那么重要吗?

淑卉阿姨今天来是替她姐姐撑腰和出气的吗?我多少有些惧怕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淑芬阿姨出来解围说,不叫就不叫吧,罗斯来了,我们开始吧。淑卉阿姨说,你们的事儿你们进行,与我无关,我四处转转。国外的公墓也走了不少,这充满机器的轧钢厂公墓还是第一次见,国内的公墓普遍没有文化,把死亡弄得恐怖兮兮的……而在淑卉阿姨转身的时候,我叫了淑芬阿姨一声——妈……这个字蹦出来的时候,我眼泪汪汪的,它对于我已经陌生很多年,从母亲去世,我就成了这个世界上的孤儿。(我想,叫一个跟父亲生活两年的女人——妈,母亲地下有灵,不会责备我的。)淑芬阿姨愣怔了,盯着我,好像我叫的不是她。淑卉阿姨回过身来,说,姐,叫了,叫了,你还愣着干吗?快答应啊!到老了,平白多了个大儿子,你不答应,我可要答应了。淑芬阿姨说,那我答应啦。显然我那声妈已经成为过去时,她在等待。我又叫了一声妈。淑芬阿姨眼泪簌簌地落下,“哎”了一声。她激动地对着父亲的墓碑说,老罗,老罗,你儿子叫我妈了。淑卉阿姨说,姐,你哭什么呀?淑芬阿姨说,是高兴。淑卉阿姨说,我嫉妒啊!淑芬阿姨说,我是罗斯妈了,你就是罗斯亲姨。罗斯,叫她一声姨,让她满足一下。我连忙叫了声姨。她“哎”了一声,说,看来这次没白来,捡了一个大外甥。她哈哈笑起来,过来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不错,作家外甥。我看她手上拿着一个微单相机,不时地拍照。她在墓碑丛林里走着,我好奇她都拍些什么。有时她蹲下去的身体被墓碑遮挡着,人突然不见了,不禁令我毛骨悚然。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有过什么样的人生经历呢?

写作这么多年,我总是对人充满好奇,说不定这个意外出现的从上海来的淑卉阿姨,可以让我从写作的瓶颈期中走出来。

我和淑芬阿姨,不,是我妈,既然叫妈了,就不能再叫淑芬阿姨啦。我们给父亲倒酒之前,先倒了两杯洒到天上,敬天;再倒一杯洒到地上,敬地;第三杯才是倒给父亲的,把装满酒的杯子放到墓碑前,叫父亲来喝点儿。我们跟父亲说了会儿话,问了些在那边还好吗?冷不冷?缺东少西的托梦给我们……我妈说,放心老罗,你那些老哥们儿我会照顾好的……

我妈站在墓碑前默默地跟父亲又说了些什么,不时伸手抹着眼泪。我突然羡慕起父亲,生前竟然遇到如此爱他的女人。我坐在旁边抽烟,盯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竟然有一种陌生感。当一个人的名字被刻到石头上,这个人就离开了我们,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名字是他们在这活人世界里的唯一留存,可两代人之后也就没人记得了。这个世界上很多人连墓碑都没有,只是一抔黄土。这么想心里不禁悲凉。我的未来可能连那一抔黄土都没有,我更像是那种死无葬身之地之人。现在,我在用文字给自己堆砌一座坟墓,给自己刻一座墓碑。

我妈弯腰收拾着地上的供品,说回去给老姚他们吃。我问,他们几个现在怎么样了?我妈说,还好,老李病了,我就没让他们来,还要坐船,海上风大。都说人老了像个孩子似的,我不让他们来,他们还生我气呢。我笑笑,看着她,那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我妈问,柯雨洛咋没来?那个女孩不错,你要珍惜。我心想,还女孩呢?四十多了。我没把和柯雨洛吵架、并从柯雨洛的房子里搬出来的事情讲出来。我也没说柯雨洛在我来卡尔里海的火车上给我发的短信,说她怀孕了让我回去的事。我撒谎说,她有事,还让我替她给你带好呢。我从火车上接到柯雨洛的短信,直到现在也没回复。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我陷入迷惘之中。柯雨洛也再没发短信。我想,如果她真心让我回去的话,还会联系我的。她真的怀孕了还是在骗我?这么想,我觉得自己龌龊了,她干吗要骗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呢?即使我在她的肚子里种下了一粒种子,她也不会拿这个要挟我啊……我开始相信她怀孕是真实的。我可以回去,但如果她因为我的自私再一次把我赶出门的话,我将再次受辱……

我妈说,我知道你忙写作,可也不能天天写吧,带她回来看看。我说,好。我妈说,上次处理完你爸的葬礼,还剩一万多块钱,一会儿回去给你拿着。既然你叫我妈了,我今天当着你爸的面儿就要说说你。

我又点了支烟,风从海上吹来,几次吹灭打火机的火苗,我躲到墓碑后面才把这支烟点着。风大,把旁边墓地烧过的黑色纸灰和没有焚化殆尽的纸钱吹过来,像那些坟墓里的被冷落的鬼魂,带着愤怒和嫉妒横扫过来,我走过去挡在我妈面前,不让纸灰迷了我们的眼睛。我能感觉到我妈的呼吸。她的头发比一年前白了很多,同时我闻到了苍老的味道……

这时候,淑卉阿姨已经跑到公墓的山顶进行俯拍。在她身后是轧钢厂公墓的标志性建筑:一架仿制的飞机。据说,这架飞机上有当年轧钢厂轧制出来的钢,在飞机膀子上。在公墓弄这么一个东西,看上去总觉得荒诞至极。飞机已近残骸,是几年前的一场陨石雨所为,当时有很多坟墓都被砸塌了。天灾,只能认倒霉,加上墓地管理人员更换,也没人搭理这茬儿。

当年我在轧钢厂上班的时候,也用公墓金买了一块墓地。那时候墓地还没有那么火,厂里搞摊派,每个工人必须至少买一块墓地,多买不限,还可以打折。关于摊派的那块墓地,厂里有百分之三十的补贴。辞职后,这块墓地被我卖了,来缓解我拮据的经济状况,其实也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还有什么畏惧的呢?安葬父亲的时候,我特意去瞅了眼卖出去的那块墓地,已经有人埋在那里,是新坟,墓碑上用隶书写着:范中华之墓。我端详了好一会儿,心想,如果不卖的话,这块墓地是否真的会埋的是我呢?这样发呆很长时间,直到那些帮忙给父亲下葬的人喊我,我才缓过神来。我弯腰给这个陌生的逝者鞠了一个躬,然后离开。

我妈说,其实我也看出来你和那个女孩的关系,如果你们觉得彼此可以好好过日子,就好好对人家,一个女人也不容易,把婚结了,你也会有安全感,女人有时候是需要一个名分的,表面上她可能不在乎,其实心里面在乎着呢……还有,你和你前妻的孩子也应该常去看看,不要以为你一年给些钱就行了……你是个作家,不屑这些小节,但作家也是人啊!你说呢,罗斯?不要怪我唠叨,谁叫你今天叫我妈了呢?叫了我妈,我就要有妈样儿。如果你觉得我唠叨了,你还可以叫我淑芬阿姨的。我说,妈,你说得对,我听你的。母亲去世后,也没人跟我说这些,谢谢你。我妈说,咱娘俩就别谢不谢的啦,能遇到就是缘分,我不想老罗在地下為你担心……

风吹在墓碑上发出的声音仿佛父亲也在呢喃着。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淑卉阿姨瘸着从山顶下来,我开始以为她崴了脚,再看,不像。她的右脚是跛足。常年踮脚,那只旅游鞋已经变形,鞋尖向上翘着,鞋面大拇趾和脚背连接的地方都是裂纹。我发现后,目光迅速从她的鞋上收回来。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我是个瘸子,说得好听点儿是跛足,当年在黑龙江农场当知青的时候落下的。

我们一起在墓地门口等去码头的小火车。小火车是轧钢厂废弃的,没有车厢,只是几个车板,每个车板上有两张长条椅子,是铁管和铁板焊接而成的,上面包裹了海绵和人造革。风吹日晒,再加上人们不爱护,有些海绵已经从人造革里面裸露出来,变成黑色的。有的干脆只剩下铁板,不知道被多少屁股磨得锃亮锃亮的,都包浆了。车头倒是刷过油漆,绿色的,看上去像一只大蚂蚱。当年有人建议轧钢厂公墓管理人员把火车头涂成红色的——辟邪。很多人又说刷了红色就像棺材了,本来墓地就阴森,让活人不舒服,更不吉利,最后还是保持现在的绿色。

等车的人不是很多,都是来这里吊唁亲人的。有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胳膊上别了一个黑底白字的孝牌。我多看了几眼那个女人,面容姣好,目光被泪水和悲伤浸泡过,湿漉漉里透着晦暗,楚楚可怜,让人心疼。我觉得这个女人和孩子一定有故事。我总是喜欢这样胡思乱想。谁又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呢?

我妈和淑卉阿姨聊天,说到淑卉阿姨的名字,说到那个“卉”字,是她们的母亲在生她之前做了个梦,梦见很大的一朵花,大概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她不认识那花,眼见着花瓣一层层地在梦境里盛开着,直到最后包裹住她的身体又瞬间枯萎了,成为她皮肤的一部分。母亲被噩梦惊醒。就这样,她降生了,父亲给她取名为淑卉。生下她没多久,母亲就离开了。父亲认为她是邪恶的,是她的降生带走了母亲,因此对她的态度就没有对她姐姐那么好。我站在旁边观察淑卉阿姨,并没有看到所谓的邪恶之类的面相。淑卉阿姨说,父亲是个老迷信,老传统,要不是父亲我也不会跑黑龙江那么远去。当时就是想离家远远的……

小女孩嘴里嚼着泡泡糖,吐出来一个很大的泡泡,好像要把她带到天上去。淑卉阿姨连忙拿出相机,冲着小女孩的母亲笑笑。在她按下快门后,小女孩嘴上的泡泡“嘭”地一下爆了,糊住了她的鼻子、眼睛、眉毛和两个脸蛋,像敷了面膜似的。小女孩用手在脸上抓着,把抓下来的那些放在左手手心里,等脸上的泡泡糖抓干净了,她把手心里的泡泡糖又团成一团,放回嘴里咀嚼起来,吹出一个元宵大小的泡泡,她吸回去,再嚼,再吹,但都没有出现过之前那么大的。她看上去有些失望。小火车的汽笛声在荒野上鸣响,像是在通告着什么。小火车向我们驶过来,在公墓门口停下。我们陆陆续续上了小火车。我先爬上车板,回头发现淑卉阿姨不见了。原来,她踮着脚跑到小火车另一侧,把墓地当成背景,给小火车和从墓地回来的人拍了张照。我喊着,淑卉阿姨,上车,走啦。她踮着脚走过来,我把她拉到车上。她的手那么硬,石头一般,像一双男人的手。她站在小火车上喘了会儿气。她没有跟我们坐在一起,而是走到车尾,站在车板中间,给我们这些坐在车上的人来了一张合影,然后转过身去对着墓地山顶的飞机拍了一张。当她回到我们身边,我妈说,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看到什么都拍。淑卉阿姨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沉浸在她拍摄的事物之中。一道光落在我半个身体上,要把我切成两半似的,我仿佛置身在阴阳两界。尤其是右眼置身在阴影中,睫毛清晰可见,眼眸里透着忧伤,像一匹马的眼睛。黑白片。淑卉阿姨坐过来,把相机里的照片给我看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感受。我被震到了,仿佛我的灵魂都被凝聚在照片之中。我说,你什么时候拍的呀?我都没注意,以为你一直在看照片呢?淑卉阿姨笑着,目光睒闪,说,那道光落在你身上的时候,我神不知鬼不觉就按了快门。我也笑。我能感觉到她用身体的全部感官捕捉着那值得她按下快门的瞬间。我妈问,你俩笑什么呢?淑卉阿姨说,你不懂,不告诉你。我说,淑卉阿姨给我拍了一张好照片。我妈说,给我看看。我哀求淑卉阿姨说,给我妈看看嘛。我妈看后说,不好,像鬼似的。淑卉阿姨从我妈手里夺过相机说,我就说你不懂吧。作家你自己说说好不好。我说,一个是妈,一个是姨,我都得罪不起,我还是不表态为好。淑卉阿姨说,狡猾。我妈在旁边抿着嘴,幸福从心底溢出来地笑着。我对淑卉阿姨对光的捕捉心生敬佩。这些年,也有一些人给我拍过照片,不乏专业摄影的,但都没有这张抓住的瞬间生动、准确。淑卉阿姨离开我和我妈,在小火车上走动,不时举起相机对着火车下面的事物按下快门……可以看到卡尔里海了,海水高于地面,这也是我活了四十四岁第一次发现。那张照片仍在我的脑海里,像刻在里面似的。那简直就是我的生活写照:一半在光中一半在黑暗之中。我的写作生活更是循着光而行在黑暗的罅隙里挣扎,绝望地奔向光……做那个黑屋子里的呐喊者……

我想起不久前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几段话:

每个人都在独自用力成长。

在黑暗中,守着光亮,不断地失败,又再次开始。

而我做到了,我即将告诉你的故事将会照亮我的一部分生活,而余下的部分会留在黑暗中。你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也没有所谓的所有事情,故事本身就构成意义。

在时间中,只有被照亮的时刻,其余的都是黑暗。

那照片的確扎到我了,令我感动。

我坐在小火车上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像缺点儿啥似的。一般这样的时间,我会掏出一本随身携带的小书随便翻翻。这次来,我确实带了,但不是一本书。是一本在微信上购买我小说集签名本的人,从拉萨快递给我的棕色笔记本,里面写着她记录个人生活的《拉萨河笔记》。可是,在我去车厢连接处抽烟回来的时候,那个棕色笔记本不翼而飞了,我觉得有些诡异。那笔记里隐藏着一个杀人的故事,令我在阅读过程中毛骨悚然。

我拿出手机,翻出柯雨洛的那条短信。我仍没想好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对于一个自私、把文字看成生命一部分的人,回去,要是再一次被撵出来……我处于一种两难境地,犹豫是否删掉那条短信。如果柯雨洛真的怀孕了,是否就说明我的生命得到延续呢?生命延续真的重要吗?如果柯雨洛不爱你……仅仅一个孩子联系着彼此,苟且地生活下去,意义何在?我在这个世界上都活得如此仓皇狼狈,为什么要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再来到这个世界上呢?

小火车沿着海边的轨道行驶。大海中一艘巨轮凝滞不动,其实那巨轮是行走的,只是没有参照物,看上去不动而已。距离轧钢厂公墓越来越远了,那个公墓标志性的飞机模型也变得模糊起来。海边雾蒙蒙的,像一个灰色地带。一个人戴着礼帽,身穿灰色风衣,站在堤坝上模仿鸟儿张开双臂,练习飞翔,让我恍惚觉得那人是上帝派来的天使,翅膀退化成人类的双臂。天使企图回归上帝的队伍之中,这样练习着,渴望某一天双臂上长出羽毛……

淑卉阿姨再次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看到她也同样捕捉到了堤坝上那个练习飞翔的男人。因为小火车在动,影像看上去有些模糊,但人物的主体是清晰的,两个胳膊因为扇动失去了形状,光线让胳膊模糊成两个长满羽毛的翅膀……

她问我,像不像天使?

我说,也许就是天使下凡。前些天,我在城里看到两个人穿着天使衣服的人开着车在游荡,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让我误以为真的是天使下凡,后来才知道是搞商业活动。但仍有很多人对他们表示膜拜。他们停下车子,有个中年女人跪拜在地上,当他们开车离开的时候,我听到那个跪拜在地上的中年女人号啕大哭,哀求着天使把她带走。两个“天使”哈哈大笑起来,告诉那个中年女人他们只是在扮演天使而已。那个女人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话,还跪在地上……

我说出之前看到她拍的几张照片的感受,她点了点头,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多,你是用文学的眼光去看,对于我,是在按快门……我说,你谦虚了,真的就是按快门那么简单就好了,就像很多人嘴上说在玩文学,其实内心敬畏着呢。

阳光照在身上让我变得懒洋洋的,骨头都酸软起来,加剧了我的疲惫。来时在车厢连接处抽烟的时候,我碰到一个向我讨烟的女人,我盯着她的高跟鞋、黑丝袜和短裙包裹着的圆润的屁股,突然有了性冲动。看着她回到她车厢的背影,我一个人躲进厕所里自救了一次。回想这一切,让我顿感疲倦、虚弱,木头一般垂在椅子上。我伸个懒腰来抗争着疲倦,下意识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要把天空吞进嘴里似的。没想到这个打哈欠的动作再次被淑卉阿姨拍摄下来……

疲惫的脸孔,面色苍白,透着蜡黄,紧闭的眼睛,张大的嘴巴,牙齿都露出来了,一个空洞的口腔呈现在画面上,像是呐喊,又像是要咬人似的。

她给我看照片的时候笑笑说,注意身体啊。她的旁敲侧击令我心生反感。她是过来人,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当然明白我的疲倦因何而来……我没吭声,不敢看她。

我看过很多摄影师的照片,好的照片确实在某一瞬间摄下人的魂魄。是灵魂出窍那一刻,令人颤栗。那一刻,被摄者的命都冷了,仿佛活着的是照片里的那个人而不是现实中的被摄者;被摄者只是一具皮囊而已。我多少有些怯怕淑卉阿姨。

这么多年写作,我多是在主宰和看透别人的命运,而淑卉阿姨的出现,像一面镜子呈现出真实的我。我曾梦见镜子里的自己,脸是黑色的,令我恐惧。为什么那张脸是黑色的?我想不明白。我在写作中面对过自我,但那还是不透彻的,是隐没在文字之中的。也许正是这种不透彻让我一直在文字里寻找自己,但文字没有淑卉阿姨的影像来得直接、赤裸。影像有时候呈现的是本质,是虚构所不能达到的。它不需要阐释,就摆在那里。

我问,淑卉阿姨拍照几年了?

淑卉阿姨说,正式拍才两年多。之前拍过一段时间,后来中断了,才捡起来。

我说,才两年多就拍得这么好,学过吗?

淑卉阿姨笑了笑说,退休后去过摄影班两天。气场不对。那些老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好像第二春来临了似的,她们根本不是去学摄影,而是去被拍的。那些老男人喜欢她们的花枝招展,不停地对她们按快门,然后听她们的赞美。她们也在渴望赞美。他们拍的东西太唯美,糖水片,我不喜欢,我喜欢那种抵达生命本质的照片,而且,我钟爱黑白片,那更像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听了两天课,我就不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在网上看那些摄影大师的照片,自己琢磨着拍。我只是那个按快门的人,但在我的照片里融入了我的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我的照片是有情绪的,没有情绪就没有生命力。也有很多人说我的照片黑暗。为什么拍黑白的?就不能拍些彩色的吗?这样太压抑啦,我们活着已经够累的,看了你的照片更让人绝望。为什么不能正能量一些?那些人的话对于我统统是放屁。他们是不敢面对这个世界的真实,喜欢活在假相之中,拍照片也是给自己制造假相幻景。虚与委蛇。不管啦,就当为这个世界取证吧!

她说着她的不满,滔滔不绝,甚至是愤怒,夹杂着叹息、无奈、还有些许绝望。偶尔,某句话里还夹杂着上海话,我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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