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的预见
2018-05-21骆仰仰
文/骆仰仰
她第一次觉得这份预感仿佛诅咒。不知未来如何凄苦可怖,才有胆量享受目前吧?但另一方面,她又希望那梦境早日呈现,令她得以辨别这份情感的真假。
一定是因为太过患得患失
穆婷有一项特殊功能:她可以感知到男友分手后的情形,确切来说,是将怎样提起她。这感知常常来临于热恋之时,令她十分丧气。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在她读大一时。
那时她与一学长走到一起,正经历着每对情侣最初的 “连体婴期”:一照见面就傻笑,40℃室温也要十指紧扣,毫无公德心地在公共场所粘着亲吻……但突然一晚,她做了个简短的梦,画面中的男友正收拾着碗筷,漫不经心地回答家人的追问:“唉,人家志不在此……好好好,我那时候不是想先相处看嘛。”
她惊醒,觉得不祥。因为厨房的摆设、声音、男友的情绪与台词都太过清晰。
她劝自己,一定是恋爱中女生太过患得患失,才导致做这种奇怪的梦。
辗转反侧很久,想拿出手机来发短信给他,最终觉得不应无事生非,作罢了。
但那之后,她开始留心男友在人生规划上的倾向,逐渐发觉两人确实有较大出入:他喜随遇而安,向往小城镇,希望与父母同住;自己则打定主意留在上海,因此一直拼命提升英文水平,蓄力进入外企。
起初最吸引她的那份淡泊,终究成为两人分道扬镳的诅咒。
在她读大三而他大四那一年,两人和平分手了。虽有万般不舍:那时他们已介入对方生活,她甚至已与他的妹妹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但前路无从携手,没人愿意妥协,分开是最佳选择。
到了这时,她开始觉得那梦境不是无缘无故的,大概是自己在潜意识中捕捉到了恋情危机,在提醒自己谨慎。
她相信很多女性有这种超能力,白天再怎么无忧无虑,到了晚上,潜在的情绪就会冒出来,织一张网把自己笼罩。
直到有一天,她和前男友小妹在MSN上聊得热络,那边突然敲出一段话:“我妈真是对你念念不忘呢,今天说我准嫂子不如你,把我哥搞郁闷了,直接说你志向远大和他不配对,哈哈哈!”
这位小妹与穆婷一样,是野心派,热爱大城市,故此坚定地站在她的这一边。
穆婷突然心中一动,问她:“他是不是说我志不在此,还说当初与我只是想试试看?”
那边飞快地回复:“啊?你们还有联系?”
再问:“是边洗碗边说的,你家厨房是黑色台面与黑色吊柜?”
小妹疑惑了:“你们俩不会现在暗度陈仓呢吧?我还以为他快结婚了!”
穆婷于是知道自己所言全中。
自己并不擅长那种顺从
此时距两人分手已过去4年了,她早已有了新的生活,与一位本市贵公子走动,起初很花了些心思,目前已获得一个正式的女友身份,颇为不易。
那时她第一次意识到:6年前,她在梦中预见了今天的场景。或者说她曾被那梦境牵引着逐渐走向分手。她觉得脊背发凉。
当晚,贵公子照例来接她,两人进了一间日本料理店,她瞪着菜单却没有了食欲。
男友并未发现她的异样,熟练地点了几份她爱吃的菜品。
她忍不住问他:“你相信有人会在梦中预见未来吗?”
他大笑:“你梦见的是机器人或外星人统治全球,还是仅仅某位同事升职?”
她黯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事不会有人相信。
那晚,她与贵公子原本计划接着参加另一场夜会,但她推说身体不适,想要回家了。
原本以为他会一起放弃出席酒场,至少送她到家,不料他犹豫了一下,说:“那你注意安全,我聚完回去找你。”
穆婷觉得心累。她摆摆手,叫他聚会完毕直接自归自家。
“我累了,今天想早点休息。”
男友脸色微寒,但很快答:“好的,那明天联络。”
穆婷回到家,只觉得说不出的低落。
原以为寻到一个耀眼又具风度的男友,可亲密持续至谈婚论嫁,而实情是两人已度过新鲜期,他连一丝也不愿迁就她。
她清楚,以他的家世与背景,可找到更顺从的女孩子。
小鸟依人,温顺易哄,仰慕他的谈吐,依赖他的钱权,无论他提任何要求、做任何决策,统统都鼓掌加点头,并不会觉得不快。
她也同样清楚自己并不擅长那种顺从。
越想越觉得茫然,找来一盒安眠药,吞了两粒,很快便入睡了。
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梦中听见人声嘈杂,定睛一看,竟置身酒吧,帕灯镭射灯穿插,人声乐声混杂。
她见男友就在吧台不远处举杯谈笑,立即想走上前去问个究竟,却发现人潮拥挤,明明就在跟前却够他不到。
只见他举杯一指舞池,对着好友用吼的方法正沟通:“你带来那个穿白裙子的,叫什么?”
友人也大声答:“黎姿,大美人同名人。”言毕又笑,“但人家有主,你就别想了。”
男友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来。
那友人又提高了嗓门:“你不是和穆婷快结婚了吗,还不收心?”
男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我和穆婷?我们怎么会结婚?”接着目光投向舞池,灿然一笑,仰头喝光酒,转身放在吧台,拍拍友人肩,便向那白裙子走去。
穆婷看得真切,忿忿中想走上前去理论,却不料临近舞池,一步踩空。
她惊醒过来。
如同6年前一样清晰又诡异的梦境,但比那日的景象更长更详细。
她记得他与友人的每一句台词,以及酒吧的灯光与摆设。
她静下心来想想看:是的,他应该抗拒和她走向婚姻,就像她起初与他交往多半是看中他的家世一样。
她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打开灯,睡衣外裹一件大衣,趿上棉拖鞋,便出门拦车,前往今晚原定聚会的酒吧。
车子停在酒吧对面,穆婷刚走下来,只见酒吧门前一袭白裙扶着男友趔趄着闪出,两人面上都红光微熏,男友搂着女孩的肩不肯放,女孩明显不快,一手架着他,一手胡乱往街中摆动,想拦下出租车来。
穆婷呆住,几乎不敢相信刚才还在身侧扮演好男友的人,此刻正假装喝醉上下其手,骚扰一名新认识的女性。
她转身叫师傅别走,继而冲那白裙子大肆招手,女生并没注意街对面的动静。
她急了,大叫一声:“黎姿!”
果然,那女孩立即抬头看向她。
她指指身旁开着车门的车子,女孩会意点头,男友也同时被她的声音惊到,抬头一看,陡然清醒,霎时间收了魔掌。
那晚把男友送上车,是她与贵公子所打的最后一个照面。
觉得头顶似悬有利剑
穆婷从此变得小心翼翼。
那奇异的梦境暂时未展现规律,前一次事隔 6年得到应验,后一次却是当天出现,梦境与现实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
但梦境只映出她身边人凉薄的一面,仿佛在嗤笑她的天真,对她说“看看他在背后怎样说你?”
穆婷不忍心再被拆穿,干脆关闭心门,把注意力转移到较易掌控的事物上去——例如职场。
两年时间,她从最低的管理层升至中高层,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愈走向高层,愈逐渐只与已婚人士打交道。也不是没有压力,但她谦和有礼,不怕吃亏不怕吃苦,锋芒露得恰到好处,自然多有成功人士想为她牵线搭桥。
用老板的话说:“我们小穆,各个条件都出奇的好,个性也不坏,一直单身,显得可疑了。”
她笑,先是说 “我把青春献给公司。”被老板大批一顿,要她别败坏自己名声,到时候人人言他不近人情压榨员工。
后来便改做“对现代男性已经失望透顶,如果要发展关系,我会自小学同学中挖掘,知根知底。”
又被大家嘲笑胆小眼浅。
95年的女下属也揶揄她:“我妈妈那仪表堂堂一板一眼黑面无私的小学班长,经济犯罪进了局子了,这年头谁知人心如何变,还在迷信旧相识呢?”
但穆婷始终不敢告诉旁人她有可怕的预见能力,可以照见男人凉薄的神情。
年末返家,母亲也罕见地催她寻找伴侣:“结不结婚我不干预,你自己想清楚,但恋爱对象不能没有,不谈恋爱,就和不交朋友一样会使人失去活力。”
她很惭愧,家有这等开明的老妈,还能以什么回应?唯有鼓起勇气来。
恰逢中学同学聚会,她遇上了当年颇有好感的男生。
两个人平日在微信群里并不多言语,也少有互动,但到了线下,却觉得亲切,攀谈起来,发觉竟在同一城市、同一区域就职。
互报了公司名,发觉不过几条街之隔,这时已非常惊喜。他又问:“你住在哪一小区?”
她报上名来,他惊呼:“啊,我们在同一小区!”
可不是,她在一期,他在四期,所隔不过5分钟路程。
再没意愿的人,这时也提起兴趣来了,况且她面对的是早年暗恋的男士。
两个人马上热络起来,回到上海同样见缝插针地走动,几乎在一个月之内便升级了关系,相互与自己的同事介绍:这是我的男(女)朋友。
连同事也笑:“原来是心属旧相识了,怪不得拒绝诸多人的牵线。”
不是不甜蜜,但她觉得头顶似悬有利剑,不知那恶劣的预感画面何时卷土重来,非常不安。
不知未来才能享受当下
她第一次觉得这份预感仿佛诅咒。不知未来如何凄苦可怖,才有胆量享受目前吧?但另一方面,她又希望那梦境早日呈现,令她得以辨别这份情感的真假。
男友并不知道她一面享受恋爱,一面惴惴不安等待梦境的到来,反而按部就班地规划着两人未来。
深秋时候,他来帮她安装新购入的空气净化器。突然说:“滤芯三个月就要更换,呼吸成本简直高昂,不如造福两个人比较划算。”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只说:“但我不喜欢和同事合住。”
他只好挑明:“我的意思是,我们已在同一小区,来来往往的轮流过夜,不如住在一起。”
她沉吟片刻:“那样是可以省下一份房租,但我担心要打理两个人的生活有困难。”
她已不是当年一心嫁入本市富二代家中的女孩,经济实力日渐雄厚,面对另一半,也能坦然表达意愿了。
不料他大笑,说:“那么我来打理两人生活,你见过我的个人生活境况,煮饭整理均不在话下,打扫我不擅长,但愿雇佣钟点工解决,比多支出一份昂贵的房租划算太多。”
她只得说好。不料他又接着说:“那么好,我明日就带你会见家长。”
她吓了一跳:“明天?你的家长住在本市?”
他点头:“是的,中学时转学,是因为家长来沪创业,后来企业发展良好,父母把昔日优秀的校友都拉来入伙,公司人员整齐,也不强求我加入,我上班处离家远,两年前便单独出来租住。”
穆婷的脑壳仿佛突然间被拼凑接通似的,忆起 N年前有人提过,他的家长自行创业,广受诟病,所创品牌名称十分滑稽。
怪不得她总觉得本市一知名品牌耳熟,并不是因为那名字太过无厘头,而是因为它曾出现在当年的小镇闲话之中。
穆婷的心沉下去。
几年前她试图打捞这样条件的一位公子,费尽心机相识相处,如今却日渐清醒,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配得上什么样子的人家。要进入他父母法眼,谈何容易。
但她不能在面上露怯,反而佯装镇定地点点头,任他安排与家长的会面。尽管她心中明白,此一会面并非易事,甚至可能成为两人分离的导火索。但不去试试怎能死心?
她劝慰自己:横竖都看他的态度,他若够坚定,最坏不过断失经济援助;他若不坚定,只当提前给自己上过一课,尽早抽身便是,无关运气。
但就在当晚,她终于迎来了那个梦:梦境相当短暂,只见他站在双亲面前,低头说:“穆婷,她从来不是我所想找的那种女孩。”
烟蓝色的地板,欧式的枝节扭转的白色吊灯,他的父母落坐的是米色的皮椅,一切场景都如前两次般清晰,穆婷醒过来,觉得太阳穴处是湿湿的,用手一抹,有泪流入两鬓。
第二天,男友神采飞扬地来接她,她恹恹地,看着他的脸,却说不出回绝的话来。
也罢也罢,随他走一遭,让他明白父母的阻力之强劲足以令他低头,免得落个我任性分手的名声。
穆婷咬咬牙随他上车,一道向着他父母的住处驶去。
果然,他的父母不曾出门迎接,他牵她走入大门,手心渐渐出汗。
与梦境中一模一样的前厅、走廊、座椅、地板、吊灯一一映入眼帘。穆婷觉得眼框酸得胀痛,几乎想要闭上眼等待行刑。
然而厨房传来叮哐声,一中年女士与男士快步走出,女士大叫:“呀!不是说好 10点钟到吗,怎么提前这么多,我们正手忙脚乱斩虾绑蟹!快坐快坐!”
边说边在围裙上抹手,两人双双走向皮椅坐下,身体前倾,似端详来客,及等儿子的发言。
男友并未放开穆婷的手,也未坐下,反而越握越紧。而她只觉得一时不能反应。
中年男人大笑一声:“怎么觉得和你这些年自己描述的标准全不相像呢?”
男友低下头来挠了一下,害羞地答:“穆婷她,从来不是我说想找的那种女孩——但遇到她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定的标准,是因生气少年暗恋她而不得,故意条条都拣着相反的去说。”
穆婷瞪圆双眼,但还是落下一颗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