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夜渐暖青春烟消云散
2018-05-21重行摄影张清波
文/重行 摄影/张清波
她曾为等待那个温暖的季节,度过了漫长而孤独的、寒冷的冬天。
漂流房子
小巷的尽头是一扇红色铁门,那是安婵的目的地。每次穿过这条逼仄到令人生厌的小巷,她都对人的私心有更深的了解——小巷两侧是一院接一院的房子,每一户都希望自家的墙多占上一厘米,于是路越占越窄,最后只剩下这仅容一人通过的细细一条道。
她终于走完窄巷,伸手去推留着一条缝的铁门,看到自己手背上细细一道蜿蜒的血管,在月光下像一条黑线。她觉得与身后这条小路不谋而合。
她的目的地经常更换,都不是她的家,所以她从来不说回家。她有一回喝了些酒,掰着指头给胖子数她住过的房子,数着数着就乱了。她喝了酒总往死里笑,像失心疯,哪里说得清楚。
搬来这里十多天了,严冬将将过半。她住的房子在顶楼最左侧,原是房东用来堆杂物的。十五六平方米大小,一门一窗,正对着楼顶那一片草坪。草坪中间搭着亭子一样的葡萄架,下面端正放着一张圆形石桌,以及两只腰鼓一样的石凳。本来该是好风景,偏偏在这样的季节里,只余了一派萧索。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将桌子和床都摆在正对着窗户的位置,一抬头便能看见天空。
蓝的也好,灰蒙蒙也罢。夜里虽没有星星,至少能隔三差五地看见月亮。
冬天她特别依赖床。下班回来,在巷口吃过简单的晚饭,进屋后先将电热毯打开,铺好被子。没有暖气的屋内与屋外没有实质上的差别,张口说话时照样能呵出白气。咬着牙等到烧好一壶水,匆匆洗漱完,马上钻进被窝里。她没办法不依赖床。
桌子上有一台修理铺里买来的电视,巴掌大,能收到两个地方频道。百无聊赖的时候她看完过四十多集的方言电视剧。其实也不算看,只是眼睛“放”在屏幕上,耳朵听着声音,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度过眼下这一夜。
整个冬天最大的花销是干洗费。她怕水。以前与继母住在一起的时候,冬天所有沾水的活儿都是她的。有一次她感冒了,想趁着继母不在家用洗衣机洗衣服,洗到一半继母回来了,一把扯掉电源。她用尽力气才能从洗衣机里捞出那些吸饱了水的棉衣毛衣,混合着洗衣粉的水流过她裸露的胳膊,留下一些破碎的泡沫,哗啦啦流到地上。一直到洗完衣服,双手渐渐恢复知觉的时候,她才感觉到喉咙像烂掉了一样的疼,每一次吞口水都想哭。
病了有十来天,好了之后日子还是照着原来的样子过。她知道自己太善于原谅,尤其是无计可施的时候。
新房东
胖子是安婵公司新来的同事。他其实并不胖,长得白白净净,具备了大多数本地年轻人的特质,一看便知从小养尊处优,永远没有烦恼忧愁。安婵问过他为什么明明不胖却要叫“胖子”,他翻出手机里一张照片给她看。那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少年,脸上隐约有他如今的模样。
胖子来公司没几天,刚好遇上平安夜,于是他提议大家搞个活动。
大部分人都提前有约了,故而响应的人寥寥无几。安婵那时租住的房子离公司太远,每天坐公交来回得花费两个小时,她其实心里是想着该利用周日去找找房子了,可看到胖子兴致勃勃的样子和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响应者,到底还是不忍心,就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
这次的平安夜聚会,一行只有五人,四男一女。安婵吃惊地发现原来公司只有自己这一个女人没人约,但她的吃惊程度并不高,因为生活目前还有点艰难,实在也没有很多闲工夫去关注这些。
胖子豪爽地拒绝了大家按惯例AA制的提议,男同事们于是都高兴起来,觉得这是弥补缺少女人的最好的方法。酒过三巡,转战KTV,安婵觉得视线开始朦胧起来。这里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她打算先走。也没和谁打招呼,大家都抢着唱歌喝酒,气氛热烈。她默默地穿好外套,伸手去拉包厢的门。
拉不开。使劲,还是拉不开。再使劲,终于开了一点缝,为什么门变得这么重?为什么好像有谁在旁边笑?
低下头,原来是胖子正靠着门坐在地上,他目睹安婵被这拉不开的门搞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安婵也跟着笑了半天。
这一晚两人坐在地上不知道说笑了多久,安婵本来喝了酒就爱笑,爱叨叨个没完。她想给胖子讲一讲这几年来住过多少地方,搬了多少回家,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到底也没数清楚。又提起想要找一个离公司近一些的房子,胖子听了眼睛一亮:“我家楼顶有一间空房子,要不你搬我家去吧,离公司特近。”
“多近?”
“这么跟你说吧,我有时候真觉得公司就是我家开的,出门儿就到!”
第二天下午,胖子开着他爸的皮卡,将安婵连人带行李拉到了他家。虽然房间比较小,卫生间洗澡间都是公用的,而且最要命的是没有暖气,但距离公司步行只需要十分钟。“这样一来我每天早上能多睡一小时呢!”安婵看着一脸抱歉的胖子说。
城里的月光
宽慰了别人,冷还是要自己挨。除了上班,她觉得自己几乎是躺着度过了最冷的时候。胖子不常来串门儿,偶尔拿一些家里的好吃的挂在安婵的门把手上。有一回他拿一只大碗,盛了很多的排骨上来给她吃。还有一回,突然拿了一副卡罗牌来给她算命。
算命的内容第二天就全忘了,但胖子翻着牌解说的时候,她觉得很准。
夏天的时候顶楼很美,坐在屋子里,敞开窗户和门,风不停地缓缓吹进来,绕过安婵的腿和胳膊。不论做着什么,一抬眼便能看见外面的草坪和绿绿的葡萄叶。自从安婵搬进来,房东只挑她上班不在的时候上来整理修剪。大多数时候她像是独自拥有了一个农家小院。
因为离公司近了,早上便不再那么匆忙。她常常一边刷牙一边满楼顶转悠,转着转着,就看到胖子匆匆忙忙从大门跑出去,一头扎进那窄窄的小巷子里。晚上睡不着,也在楼顶转悠,月亮升到最高的地方了,才听到他回来的声音。
在公司里碰见,安婵问胖子:“你最近早出晚归的忙什么呢?”
胖子挺意外:“你怎么知道?”
安婵脸一红,假装转身抽一张纸擤鼻涕,擤完将纸扔进垃圾桶,才说:“我这人睡觉特浅,早上还好点,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点点声音都能吵醒我。”
胖子露出惯常的那种笑,露出一排白牙:“我以后晚上一定悄悄的。啊,跟猫一样。”
安婵没有得到想知道的回答,突然也不想追问了。
有一天安婵在前台与同事说话,一个没见过的女孩儿走进来说:“你们好,我想找一下张易然。”
安婵略觉得这名字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胖子的名字。恍恍惚惚间,前台同事已经打通了胖子的电话,他一路小跑着出来,直奔那女孩儿,谁也没顾上理。
安婵机械地转了个身,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整天反反复复地想着胖子伸手搂过那女孩时的情景。
夏天很快就过完了。葡萄叶还没变黄,八月十五的月亮已经圆圆地挂在天上。安婵买了一些黄酒,加上冰糖和枸杞,在小炉子上煮开。她端着酒杯坐在石凳上,透过葡萄叶的缝隙,与完整又不完整的月亮一杯一杯对饮。她最后记得的是自己趴在石桌上,想要眯一会儿。但第二天醒来却又睡在床上,被子盖得整整齐齐,鞋也整整齐齐摆在床边。
桌子上有一盒月饼,是她喜欢的蛋黄莲蓉。她对着那盒月饼怔怔发了许久的呆。
温暖大白
后来看《超能陆战队》时,安婵觉得胖子是有点像大白的。大约有十分之一像。
这时距离那个平安夜已经一年了。安婵换了一家公司,规模比从前小一点,收入却多一倍。部门经理不满三十,瘦高,脸有点长,长得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老一点,说话很有条理,是个冷静的、干净整洁的男人。
安婵在新公司转正之后的某一天,中午开始有人替她叫外卖。头两天她以为这是胖子订的,倒也吃得心安理得。做好事不留名的外卖连吃了三天,她终于想起来问一问胖子,结果胖子并没有替她订餐。
再有外卖送来,她便不吃了,当着全部同事的面将盒饭重重地扔进垃圾箱里。
很快收到经理的短信:“今天的饭不喜欢吃吗?”
安婵回复他一个吃惊的表情:“真不好意思,这两天让您破费了。”
“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吗?”
安婵硬着头皮回复:“……我不太想知道。饭钱我给您发红包吧。”
“红包就算了,但是你可以请我吃饭。我今天晚上有时间。”
“不好意思啊,我这两天都挺忙的。”
“还好我每天都有时间,可以一直等到你忙完。”
类似的交流持续了一段时间,她坚持不下去了,对于23岁的安婵来说,这一招真的是屡试不爽。她对付不了表现得很执着的人,不论这执着能持续多久,也和喜欢不喜欢没有直接关系。
他们陆陆续续地一起吃了几次饭,他带她去过一些诸如游乐场公园一类的地方玩,虽然彼此还是客客气气的,到底算是有了发展。有一晚,已是冬末春初的三月了,两人吃完饭,经理提议去看场电影,他笑着说:“你会喜欢这个电影的。”
这是他常说的话。例如:你会喜欢这件衣服的,你会喜欢这种口味,你会喜欢这本书,你会喜欢个地方。算起来他已经送过不少礼物给她,知道她住的地方冷,便买了很大一台油汀取暖器送来。他很能猜中她的心思,也是真的关心她。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没错,安婵很喜欢这个电影,看到大白的身体发出火光的颜色,去温暖小宏的时候,她觉得呼吸有些酸涩。她想起去年,不,按年份算已是前年了,平安夜里胖子送她回家的时候,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胖子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她没有摔倒。站稳之后她笑着说:“你的手可真热,跟暖宝宝似的。”
这便是像大白的那十分之一吧。
忍冬
虽然已是三月了,冷依旧还是冷的。这是安婵离开家乡的第六年,她倒是从没动过要回去的念头。
但也不想继续住在这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了。她在新公司里认识了一个很聊得来的同事,因为合租的住户搬走了,就建议安婵搬过去。一旦有了搬家的念头,就觉得这间房子无论从哪里看都不顺眼。从前那样喜欢这顶楼的风和月亮,如今也装作不喜欢了。
胖子还开着他爸的皮卡,连人带行李将安婵送到新住处去。一路上车里音乐开得山响,两人跟着唱得很嗨。
换歌间隙,安婵说:“胖子,谢谢你。”
胖子笑一笑。音乐又响起来了。
她搬家好像总是在冬天,最后一次离开家乡的时候也是。
那是大一的寒假,因为学校不允许学生假期里住在学校,她拖到最后,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回家。
家里当然还是原样,父亲总是不在家,继母永远充满敌意。过年期间安婵一直断断续续地收拾行李,将家里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全装进一只大编织袋里。因为大部分是书,所以特别重。等到初四通了车,她天还没亮就拖着编织袋往车站走,要赶第一趟车。
十分钟的路程她走了半个多小时,因为太冷,两只手冻得僵硬,行李又太重。到了车站,司机帮忙将行李往车舱里放的时候,简直不相信这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提过来的。
那些孤独的青春,那些难以忍受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已经过去了?
胖子耐心地将安婵的行李一箱一箱搬进新的住所,嘱咐她日后有事的话,一定记得联系自己。“不对,”想了想他又说,“没事儿的时候你也可以找我,我请你喝酒啊。”
其实他们总共就一起喝过一次酒。他们本来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在同一套房子里居住,现在既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又不住同一套房子了。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经理发来的信息:“你在哪?”
她没告诉过经理要搬家的事情,她有很多事情,很多想法,其实都没告诉过他。
胖子走了。安婵站在路口朝着他挥手再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出门忘记穿外套,三月的风吹得她微微发抖。
她常想起胖子家顶楼的夏天,那是她拥有过的最美好的时刻。她曾为等待那个温暖的季节,度过了漫长而孤独的、寒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