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大的温柔
2018-05-21凌霜降
文/凌霜降
鲸鱼在死亡之后,它的尸体会慢慢沉到海底,成为一个新的海底绿洲,滋养无数的小型生物数十年甚至百年。这是沉默的、最强大的温柔。
不会让人随便欺负
花满堂,送你走的那天,与其说我很伤心,不如说,我终于替你松了一口气。
终于,你安安静静地永远睡去,不用再听别人的恶意,你却只能笑笑无法出声反驳了。你小时候吃错东西声带受伤再发不出声音,你总沉默地在豆腐坊里一天到晚地忙碌,你听得见这个世界的一切喧嚣,却从不曾能够表达半句。有时候我都不能明白,你宽容和善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委屈与无奈。
回到家里,我找了一张大纸板,用记号笔刷刷地写上“花家豆腐坊出售”。把纸板挂出门外后,我回房呼呼大睡,以补充这些天为送你最后一程所缺失的睡眠。
第一个来找我的,是街口的小刀疤。他几乎是跺着门把我叫醒的:“花朵儿!你给我开门!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卖掉花家豆腐坊?”小刀疤像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讨厌他一样,理直气壮地要过问我的家事。
花满堂,看吧,你就是这么不省心,你都走了,以后世上再没有你花满堂这个人了,居然还有人来你家如此叫嚣。但是,花满堂,我不是你,我不会让人随便欺负的。
“花家豆腐坊是我的,我想卖就卖,关你屁事!”
“你个小白眼狼!”小刀疤指着我大骂,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我就跳了起来:“你才是白眼狼!”
小刀疤没爹娘,十几年前流浪到我们镇上的。当时他满脸血污、骨瘦如柴饿晕在你的豆腐摊前,你心好,收留了他,帮他在街口的垃圾站旁边搭了个破棚子,让他住了下来。
可你被叔叔和婶婶指着鼻尖儿骂你无能保不住媳妇还帮别人养闺女却无法回嘴的时候,小刀疤不但不帮你,居然还在旁边阴恻恻地笑!偏偏你还是对他好得不行,每次他来,都给吃给喝还给衣服穿。
大概是因为你不能说话又向来老好人,总是被人各种占便宜各种欺负,所以我从小便练得牙尖嘴利。我冷嘲热讽针针见血地数落着小刀疤的没心肝,说得小刀疤那张有条刀疤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一咬牙转身走了。
还没来得及变得强大
他走之后,我亲爱的叔叔和婶婶,那对游手好闲、一年要以各种名目偷走豆腐坊一半以上收入的夫妇来了。
叔叔婶婶穿着小镇闲人最流行穿着的家居套装,往我挂在门边的那块纸板儿前一站,慢悠悠地念:“花家豆腐坊出售。”然后,一个装长辈:“花朵儿,你爸尸骨未寒,你就要把他的产业卖掉?谁允许你的?”另一个则装好人:“再怎么说也不是大哥亲生的,哪里会遗传了大哥的好人基因。唉,可怜花家豆腐坊就这么没了。”
“既然知道我不是我爸亲生的,你们就应该知道你们没什么资格来管我。”我说着话,还用手里的豆腐刀敲了敲门板,豆腐坊的门板虽旧,但却十分结实,叮叮的响声吓得婶婶一阵腿软:“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你们从我爸这里偷走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要回来!”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学着电影里那些坏人凶狠的目光,盯着这对多年来吸血鬼一样依附着你的夫妻。
看着他们脸色青白的样子,我心里却并不痛快,反而生起了一种难以释怀的恨意:花满堂呀,你怎么可以任由这样的肖小欺侮你至此?你怎么可以养着他们,任他们拿走你每日的辛苦钱去吃喝玩乐?
终于,叔叔婶婶吵吵闹闹说要告我到法院后,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你就靠着卖豆腐,要供我上大学,要供叔叔婶婶,要还供那些喜欢不拿钱来买豆腐的小气街坊邻居,还要供像小刀疤那样的慈善,你自己却穷得连袜子破了都舍不得去买双新的。送你走的那天,我竟找不到一双相同颜色的袜子给你穿!
花满堂,我不忿,我不满,我恨老天为何让你这样的好人,这样早早就走,早得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成长成一个强大到足以保护你的人。
叫我怎么不怨你
镇上卖豆腐的人有两三家,但没有一家像花家一样卖了几十年还在卖,别家的豆腐都是在花家豆腐卖完之后才卖得动。我知道,豆腐坊要卖出去并不难,何况我打算连花家做豆腐的方子也一起卖了。
可是,镇上居然起了谣言,说花家豆腐坊莫名其妙死了人不吉利,谁买谁倒霉。谣言是从麻将馆传出来的,想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
然后,花满屋夫妇拿来一万块钱,要买豆腐坊,还声明不许我搬走屋里的一针一线。我不同意。
那一天,他们骂得更凶狠。骂我白眼狼,说我回来不是为了送你,而是为了卖掉你的家产远走高飞。
我先是与他们对骂,然后发现自己难敌幽幽众口,于是又拿出了豆腐刀,愤怒令我丧失了理智,我真恨不得让这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付出代价。
最后,是小刀疤拿着一根棍子冲到了骂我的人群当中,像一只孤独而又愤怒的老鹰飞入了聒噪无知的鸡群,将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们驱散开去。
“豆腐坊,能不能不卖?花叔教过我一点,你把豆腐坊给我做,赚的钱我除了吃饭都给你,你要上学要出国我都供你,行吗?”月光微寒,小刀疤的脸在树影下阴晦不明。
你善良无度仗义疏财,根本就没什么积蓄,每月打给我卡里的生活费是你的全部收入。我之所以要卖豆腐坊,也因为你没了,我竟无能到连生活费都没有着落。
把花家做豆腐的那张方子给小刀疤的时候,我没指望着他能把豆腐坊撑起来,我就想着,与其被叔叔婶婶那样的赌鬼败坏,不如给一个陌生人。
那天,叔叔婶婶气得踢着门骂了我一夜,言语前所未有的难听。婶婶过来扯着我的头发要打我的时候,小刀疤拎着豆腐刀就插在了门上:“没有花叔,我小刀疤早饿死了。我小刀疤别的没有,烂命一条。从今天开始,花叔就是我爹,花朵儿就是我妹,谁欺负她,别怪我拼命!”
花满堂呀,叔叔婶婶一脸惊惶地吓了一跳跑开的时候,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觉得,你的善良无度,其实没那么糟糕。
那一刻他有点像你
我离开那天,小刀疤塞给我几张皱巴巴的钱,最大额一张是五十的。他说是镇上那几个经常白拿豆腐的孤寡老人给的。我推辞不要,他硬塞进了我的包里:“拿着吧。我卖豆腐挣了钱,就还给他们。”
我没指望过小刀疤真的会给我寄钱。世上有三苦,砍柴打铁磨豆腐,要一个人把豆腐摊撑起来,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只想着,如果他能用豆腐坊养活他自己,你大概也会高兴。
到了学校,研究生托福的书收起来不看了,我知道我也看不起了。我得顾着学分功课,还要顾着去打工,我必须要赚钱。而且我忙得团团转,也就少了些为你悲愤的心思了。
那些日子里,我时常梦到你,还有小时候的事情。
梦到你自小喉咙损坏不能说话,却对谁都亲切和气,别人再怎么过分,你也总是一笑而过;梦到你总乐善好施,每到我交学费的时候,你总要先出去要那些别人欠你的陈年旧账;梦到叔叔婶婶又以荒唐的名目来向你要钱,你为难不给,他们便直接拿,八九岁的我拿起扫把就去追打他们,他们跑得慌张,一块两块掉在地上,你去捡起来,一脸宠溺地把我手里的扫把拿开,转身去厨房给我做我爱吃的菜。
花满堂,有时候我醒来时忘记了具体梦到了什么,但我摸着湿湿的枕头,我便知道我梦到的是你。你是一个好得不得了的父亲,你给了我你能给的一切。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在心里愈发怪你,为何没有好好地保护自己。
第一个月,小刀疤给我卡里存了三百块钱。我打电话给他,他好久才接。我问他是不是给我存了钱,他说刚开张,钱少点儿,以后会慢慢好的。
花满堂,我的单纯是不是很像你?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他真的做到了。
小刀疤一个连户口都没有,只不过比我大两三岁的流浪小孩,又不是豆腐坊世家出身,他怎么可能第一个月就挣了三百块钱寄给我?
原来,有流氓来豆腐坊滋事,打断了他的腿,赔了他几百块钱,他自己买了点草药,剩下的,全寄给了我。我打的那个电话,他是从地上爬过去接的。
我过年回家的时候,他的腿还没好利索,但已经开始做豆腐了。我才发现他根本还不能像你一样做出好豆腐。
我没敢问过去三个月,他哪里来的钱寄给我。我看着厅堂上在照片里笑眯眯的你,眼眶忽然热得厉害。花满堂,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但是你不说,他大概也不会说。
吃年夜饭的时候,小刀疤做了四个菜,恭恭敬敬地摆了一份属于你的碗筷,对着你的照片磕了个头说:“爸,吃年夜饭了!”
听他叫那声爸,我本来想反驳,但忍住了,只说过了年,就去派出所问问看,能不能把他写到我们家的户口本上,问他到时候写什么名字。
你的便宜儿子愣了半晌,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才回答我:“叫花刀疤!”然后他哭得唏哩哗啦,又跪在你的照片磕了三个响头才开始吃饭。
花满堂,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他有点像你。
慢慢还给这个世界
你也是爷爷奶奶捡来的孩子,爷爷奶奶虽然一辈子偏心叔叔,但你始终记他们的养育之恩,至死都在照顾叔叔。你总说,本应该没了的命被捡了回来,所以你得慢慢还给这个世界。所以我妈嫌跟着你太苦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带着我,受尽人们的嘲笑与讥讽,也从没抱怨过半声。
我问小刀疤,有次婶婶骂我爸他为什么笑。刀疤说,他是想到了一个捉弄她的计划,所以才笑。我才忽然想起,那天傍晚,婶婶确实倒霉地掉进了一个化粪池里。
你确实仔细地教过刀疤怎么做花家豆腐,寒假结束的时候,他的豆腐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走之前,他又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我只拿了路费和生活费。我想,花家豆腐坊有他撑着,我到底还能回来看看你。
卖豆腐的收入除了供我,还要翻新做豆腐的设备,要修缮豆腐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刀疤像你一样,从不抱怨。他很努力地把自己变成你,但他又不可能是你。你对所有人都很好,包括那些对你有恶意的人。但刀疤不一样,谁敢欺负我们,他就敢拼命。
大三的暑假,叔叔婶婶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镇上打死了老婆的鳏夫,刀疤一手拿刀一手拿扫把将人赶到了街口:“我们花朵儿是那些渣滓配得上的吗?”
花满堂,因为他,我心里那些对你的责怪,慢慢地淡了许多:若非你当初一意坚持对他那样好,他今天也必不会如此护我。他护我,便是你护我。
20岁那年,我没了你,一样好好地大学毕业,考上了研究生,又考了外国的学校,准备去留学。
刀疤高兴地在豆腐坊挂了一天免费的牌子,逢人就说:“我们家花朵儿考上外国的名牌大学了知道吧?所以今天豆腐不要钱。”
“花刀疤,你个光棍儿供个没血缘的妹妹出国都这么高兴,你傻呀。”
“你才傻呢,我是她哥,我不供她谁供她?”
“花朵儿长得水灵着呢,我不信你就没点想法!”
“去你的!再敢乱说我把你的嘴给刮下来!这么多年你白吃了多少我爸做的豆腐,你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刀疤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双眼透着凶狠,碎嘴的那人竟不由自主地看看左右,闭了嘴讪讪地退到了角落。
花满堂,我远远地看着有点发福的刀疤,仿佛看到了脸上多一道刀疤的你。那时,你走了已经五年了,可你在我的记忆里,却愈加清晰。
温柔而又强大的鲸鱼
如同以往每一次,如同你,在我出国的前一天,刀疤又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我坚持不要,那天晚上差点吵了起来。最后,他妥协了。但我到了国外近一年后,某天收拾行李的时候,棉袄口袋里掉出来一包钱,还有刀疤写的纸条:“花朵儿呀,这是回来的路费。我梦到咱爸了,他怕你不回来,在梦里一直担心呢。”
我拿着那张纸条,呆愣半晌,好一会儿后才发现自己早已泪眼婆娑。
在你走了之后,我曾想过不再回去,那个地方没了你,没有回去的意义。
但现在那里虽然没了你,却有你的儿子我的哥哥刀疤,我走得再远,也总会回去看一看的。你们倒好,怕我不回去,还给我预备了路费。
花满堂呀,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你都没了多少年了,你居然还跑到别人的梦里托别人说出心愿来惹我哭。
我怎么可能不回去?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如果没有你,我根本走不了这么远。所以我走得离你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想你。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的哥哥刀疤结婚有了嫂子,生了可爱的侄儿,让照片里微笑如昔的你做了爷爷。
而我也遇到了相伴一生的人。我和他,也有了我们的女儿。我们生活在远离小镇的城市,但是,我们年年节节总会回去,在花家豆腐坊里相聚,孩子们在嬉戏,我们和哥哥嫂子在说着与你有关的过往,你在照片里,温柔和善地看着我们微笑。
有一天,我和女儿看记录片,说海底有一种生态系统,叫鲸落。指的是鲸鱼在死亡之后,它的尸体会慢慢沉到海底,成为一个新的海底绿洲,滋养无数的小型生物数十年甚至百年。这是沉默的、最强大的温柔。
花满堂,我忽然就落了泪。我想到了你。你就是那条温柔而又强大的鲸鱼,你沉默又强大的温柔,在你永远地离开之后,仍细致地呵护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