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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我在看这里的人间(8)

2018-05-18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20期
关键词:古炉太岁善人

朱伟

作家贾平凹

《古炉》是贾平凹的第十二部长篇,在《秦腔》之后,2007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十一部长篇《高兴》,《古炉》是2010年第六期与2011年第一期在《当代》杂志连载后,201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贾平凹说,写这部长篇,是因“我不满意所读到的那些关于‘文革的作品,它们都写得过于表象,又多形成了程式”。这是平凹篇幅最长的长篇,67万字,顶上两部长篇的容量了。

结构上,它分为六部,叙述时间从1965年冬,跨越了1966年的四季,最后回到春,是个尾声。“文革”点火到乡村应是1966年夏,武斗愈演愈烈是1967年,平凹将它浓缩到一年里,写这个乡村土壤上的恶之花,一颗小小的种子如何便可萌芽,在风雨浸淫下便能疯狂生长、迅速蔓延;冤冤相报的悲剧如何就无法抗拒,层层升级,便酿就毁灭性的灾害。

平凹用古炉村写这部长篇,耀州窑是北方青瓷的代表,平凹喜欢耀州窑不言而喻。但这小说里的瓷器,却明指的是China中国,古炉是烧成、炼就,说到底,乡土中国。城里之我们,离开了乡村,仅几代?平凹自《废都》累积到《秦腔》,再到这部《古炉》,野心明显。这三级跳,他是越来越深入乡土中国的肌理,是剖开了血淋淋真实的筋髓,引我们深省。

古炉村有两个大姓:朱姓与夜姓。平凹选这两个姓,应该出于阴阳的考虑。朱姓是个大姓,夜姓其实罕见,古有夜郎国,有夜郎自大的典故。朱姓祖先原是投靠夜姓舅舅,来此落户的。但一解放,朱大柜就是这里的支书,掌柜的柜。支书是村里的最高权威,队长是满盆,也是朱姓,支书通过队长抓生产,奠定着古炉村的秩序。颠覆这一切的,就是夜姓霸槽的夜郎自大。

小说中,“文革”就是夜霸槽引进的,他是悲剧的源头。土饱而歌,马腾于槽,霸槽自命不凡,抱怨生不逢时,说打仗年代,他就是将军;“古炉村敢让我拿事,还能穷成这样?”小说中,他就是那颗种子。他每次不安现状,就出门去远行。第一次回来,“身上燥得像起了火”,就上中山,请善人说病。古炉村在中山下,中山也是象征符号,山上有一棵长了几百年、标志性的白皮松。善人是被强制还俗的僧人,能给人接骨、说病。其说病,建立在病由心起的认识论上,因此是将儒释道糅为一体的传教,是乡土传统秩序的代表。平凹设置的悖论是,霸槽请善人帮他禳治,禳是除、求,善人原想指引他挖出牛槽下那块记载朱夜关系的石碑,霸槽却挖出了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太岁。在莫言《生死疲劳》的开头,西门闹也是在清马厩时挖出了太岁,太岁是桃胶般的一块肉。在莫言小说里,西门闹因动了太岁而引祸上身。贾平凹的小说,霸槽却因喝了泡太岁的水,吃了太岁肉(小说里,割了一块还能再长出来),就助长了其反骨。太岁本指天上岁星,后来也指地上的岁神。我问平凹:肉太岁有古文记载吗?他说:“古文记载我不知道,但我见过太岁。肉状。一般见了当神,都敬都畏,但十年前我见过有人泡水卖,宣传喝了如何好,也听说有人吃过。”

我喜欢这部小说的结构,它以第三人称叙述,主角是年纪约13岁(正是“文革”时平凹的年龄),长得矮小、人人都说他丑,人人都可随意作践他、欺负他的狗尿苔。狗尿苔是长在树根、墙角,遭人鄙视的一种小蘑菇,长大了有毒。小说用这样一个孩子的视角,来看村里这样一场浩劫发生的前因后果。他是蚕婆捡来的弃儿,蚕婆的丈夫又在解放前被抓壮丁去了台湾,是村里两个一开会就须罚站的四类分子之一,另一个是漏划地主的儿子,懂烧窑技术的守灯。狗尿苔与他婆相依为命,他婆代表着圣界,她教狗尿苔善良,她最重要的工作,便是观察周围的花鸟鱼虫,晚上在油灯下,栩栩如生地剪纸。狗尿苔在现实生活中磕绊,习惯了在人人轻鄙、处处委屈中博取微薄的乐趣。他只有牛铃一个伙伴,但飞鸟、六畜、花草树木却都是他的朋友,他能听懂它们的语言,与它们对话,他也珍惜着它们。天冷了燕子还不舍他离去,六畜要被残杀他都会流泪,他会想尽办法保护它们。他有神秘的感知力,出事前,他能闻到那种味道,他以微薄之力帮助所有的弱者,无论他们曾对他做过什么。我喜欢这小说,就因狗尿苔与他婆代表了现实人境之上那种感人的善良。这应该是平凹特别珍惜的,凌驾于现实逼仄之上那种可贵的怜悯心。它与那些被激发出来,骨子里的人性恶,形成了鲜明对比。

狗尿苔不似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铁皮鼓》中的奥斯卡。

古炉村的这场浩劫,起于夜霸槽遇上了县城中学的黄生生,平凹致力写的是这小村中平日朝夕相处的纯朴乡民中潜藏的彼此相戕的土壤。这灾难自然来自外力的推动,黄生生是导火索,所以他导致天谴,最后被鸟啄瞎了眼,又啄烂了头颅。武斗升级也是因外力推动——县中学教师马部长背来了枪,有了枪,就有了炸药包。可怕的不是夜霸槽这样一个个人,而是人性恶的传染与蔓延——麻子黑为了争队长职位,就能用鼠药毒倒对手;夜霸槽成立了“红榔头战斗队”,推倒了镇村口的石狮子,以“破四旧”名义砸掉了石碑和所有砖雕屋脊,没人敢反对。他们夺了朱大柜的权,民兵连长朱天布就意识到权力之重要,也成立了“红大刀战斗队”。“红榔头”以夜姓为主,“红大刀”多是朱姓,各自都拉县里一派造反派为靠山,就不是村内的规模了。两派在批斗会上赛口号,看谁压倒对方,“红榔头”的水皮喊错了,马上被抓为现行反革命。“红榔头”就反过来要抓“红大刀”的灶火,亏得狗尿苔提前报了信。“红大刀”上山,用守灯恢复了烧窑;“红榔头”砸了窑场,“红大刀”拿刀要上山拼命,亏得善人与狗尿苔将蜂箱滚下来,蜜蜂盖住了狗尿苔,却阻止了武斗。然后,“红大刀”封死下山路,要饿死冻死山上的“红榔头”,下河湾的“金箍棒”来搭救,用上了炸药酒瓶,武斗升级,“红大刀”败退,领袖天布与灶火逃跑,“红榔头”占据了村子。夜霸槽再去县上,就带回了女教师马部长与枪。冬天为取暖,高潮处是“红榔头”用炸药炸掉了中山上那棵白皮松,村里人争先恐后挖了树根背回家当柴火。冬这一部的结尾是,逃跑的天布、灶火带着枪回来救受伤的磨子,还有明堂、马勺。马勺与迷糊同归于尽,灶火被绑上了炸药包炸死,疯狂中人们的逻辑是,你不打死他,他就会打死你。

贾平凹的《古炉》,201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這浓缩的一年过去,尾声是霸槽与天布、麻子黑与守灯,还有马部长都被枪毙,拿蒸馍要蘸脑浆的人与收尸的人抢尸。古炉村那些本来活生生的人,都没了,村变了模样,没了活气,还能出瓷吗?

我读这小说,最感人的是,善人在白皮松被挖尽根后烧了山神庙与他自己,将心留给了狗尿苔,鸟狗猫鸡蝴蝶蜻蜓都陪他下山。晚上,婆让狗尿苔将剪的纸花都拿出来,为善人烧纸,那些剪成的动物就都被燃起飞舞。这部小说,贾平凹说他整整写了四年,它是肩负使命的。我以为这是平凹最沉重,也是最深刻的作品。(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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