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的鸡鸣之思
2018-05-18张定浩
张定浩
顾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
一
诗三百中,有三处提到鸡鸣,都在国风里,其中郑风有二,齐风有一,都和男女有关。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齐风·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郑风·女曰鸡鸣》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风·风雨》
鸡鸣是时。最初的时,无关历史,只是生物对自然的感应。顾炎武《日知录》有“古无一日分为十二时”条:“古无所谓时。凡言时若尧典之四时,左氏传之三时,皆谓春夏秋冬也。自汉以下,历法渐密,于是以一日分为十二时。”汉代历法十二时辰中有“鸡鸣”,为丑时,约凌晨一点到三点,也有“昧旦”,即平旦或昧爽,为寅时,约三点到五点。而在诗经的时代,鸡鸣尚且还是一个模糊的时段,随地理和季节都有差异,但不妨碍它已是夜与昼交接的标志,这时候应该起床了。古中国人平常的一天,无论东西南北,春秋冬夏,无论高低贵贱,都是从鸡鸣开始,就这一点来讲,它又是极其精确的。
清髡残草书杂偈
清朱耷行书五言诗
《礼记·内则》:“凡内外,鸡初鸣,咸盥漱,衣服,敛枕簞,洒扫室、堂及庭,布席,各从其事。”
此刻天色自然还是漆黑的,但已经不再是夜晚积聚愈深的黑,而是新的一天被鸡鸣声搅散,又杂入人的各式声响,洗漱、穿衣、清理床铺、打扫房间,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等到人把自己和居所都收拾干净,天色也跟着一点点明亮起来。早起的人大多都能体会到这种同步感,并从中感觉到莫名的振奋与安稳,仿佛自己参与了星辰的运转。
禅宗有诗云:“五更清早起,更有早行人。”这早行人并非凌空虚设,就在鸡鸣而起的古典世界里。
孟子讲,有两种人乐于“鸡鸣而起”,一种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另一种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这从反面倒也证实了鸡鸣而起的艰难,因为世间绝大多数人总是非舜非跖,就是贪恋床榻的平常男女。
二
《鸡鸣》,旧解多设为贤妃劝诫君王早朝的对答之辞,今人也有认为未必非要是君与妃,也可以是士与女。女子说,鸡叫了,朝会上的人已经都到了;男子推诿说,不是鸡叫,是苍蝇嗡嗡。过了一会,女子又说,东方亮了,朝会上的人已经满了;男子又推诿说,那不是日光,是升起的月光。这里的推诿之辞有趣,因为毫无道理,像是在梦中说话,同时还带了一点娇纵。“虫飞薨薨”,天光更亮了,镜头从屋外的远景拉至室内,拉至床榻,群虫飞动的声音更衬出晨曦的静谧,那女子突然却似乎放弃了劝醒之责,她说,“甘与子同梦”。
这情话动人,果敢,千载之下仍令人震动,却也惊醒了男子。因为,若是再赖床的话就真没有人管了。起先的耽延,实则是一种安心,知道身旁有人是清醒的,比自己更关心自己,如今他倒是不安了,因为对方已欲将一切交付与他,即便他是错的,在梦中胡说,她也打算同他一起犯错,一同入梦。
清吴历行书譬学一则
“无庶予子憎。”这一句是全诗最难解处,一向聚讼纷纭,清人俞樾《茶香室经说》专有“无庶予子憎”一条,称其“文义难晓”。若是将历代各种解释加以罗列,至少有十余种,涉及对“庶”和“予”的不同理解,以及整个第三章节的说话人称归属,在此不必一一赘述。我倒是觉得其实马瑞辰讲的很清楚,庶,幸也,无庶,就是庶无的倒装,“希望不要”的意思,予,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与”的古今通假字,即“给予”,这些训诂在三百篇里都可以找到旁证。当然,单就字义而言,其他训诂亦皆有旁证,如此就要再从句法和感情层面去验证,因为,这是诗。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这句话就是男子对女子“甘与子同梦”的回答,“我去去就来,希望不要给你憎厌”,正相应毛传“无见恶于夫人”的解释。“无庶予子憎”,是对“甘与子同梦”的意思、句法和韵脚三个层面的完美应和,其中“无庶”对“甘”,“憎”对“梦”,你既然已将自己交付于我,那么我的行事就要对得起你的交付,这是人与人之间最自然也最深的情感激荡,一句至情言语,有它胜过鸡鸣与日光的力量,这男子起身赴早朝去了。
毛传最古,它的说教成分虽多被后人讥刺,但它的字句注释,因为去古不远,可信程度其实更高。因此,对于诗经文句的解释,如无特别强有力的证据,在文句歧义丛生处,若是毛传可以讲得通,不妨从之,这是其一;其二,古人情思虽深婉,言辞却质朴,因此在诗的结构章法的解释上也以从简易不从繁难为善。
落实到这首《鸡鸣》,对答联句体的说法虽渐为今人所认可,(参《管锥编·桑中》:“人读长短句时,了然于扑朔迷离之辞,而读三百篇时,浑忘有揣度替代之法。”)谁问谁答却依旧从无定论,尤其对于末章,有认为全为男子所言,也有认为全为女子所言,还有认为是男先女后,理由是提到朝会的部分都应当是女方。倘若依照从简的原则,径直认为末章句法与前两章无异,都是前两句女子语,后两句为男子语,如上文所言,其实,这诗的意思,反倒是更深了一些。
王夫之于此处解得甚好,“诗达情,非达欲也……达人之情,必先自达其情”,这晨光中的男女,他们的沉溺与振拔,都是情意。
清龚贤行书《过宜园留饮诗》
三
《女曰鸡鸣》,起章二句有与《鸡鸣》相似处,都是女子催男子起床,男子的拖延方式又与《鸡鸣》不同,他不是抵赖狡辩,而是说,让我再睡一会,到“昧旦”时分再起。但接下来麻烦的,依旧是人称的归属。
自欧阳修《诗本义》之后,多认为“子兴视夜”以下及二、三章全为女子勉励丈夫的话。方玉润《诗经原始》概括的明晰:“观其词义,‘子兴视夜’以下,皆妇人之词。首章勉夫以勤劳,次章宜家以和乐,三章则佐夫以亲贤乐善而成其德。”这都是将第三章“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以下,视为女子对丈夫亲朋好友的待客之道。然而,杂佩(小件玉石饰品)乃私物,士人之间和男女之间相赠虽属常礼,但女子轻易以之相赠外人,其理似有未安。(参《礼记·内则》:“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因此,后来清代于鬯《香草校书》遂用媵妾替代宾客友朋,认为诗中所述燕乐场景,并非和宾朋,而是和妻妾,末章是妻子赠佩给媵妾。这当然有臆测之嫌,却说明通行说法中仍有让人存疑的地方。
在赠佩之外,还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二句的疑惑。张尔岐《蒿庵闲话》认为这两句“若作女子口中语,似觉少味,盖诗人一面叙述,一面点缀,大类后世弦索曲子”,后来钱锺书、陈子展等人都听从他的意见,认为这两句是诗人的旁白。
又有一种说法,认为末章的说话人是新婚的男子(闻一多,程俊英)。闻一多更是认为自“士曰昧旦”之下皆为男子所言,但这说法不能解释“与子宜之”,这显然出自女性的烹饪行为,宜者,肴也。所以程俊英又稍作改动,认为“子兴视夜、明星有烂”是女子语,“将翱将翔,弋凫与雁”是男子语;随后第二章前四句为女子对男子所言,后两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是旁白;第三章则全为男子对女子所言。这种解释,除去了赠佩的疑问,也照顾到“琴瑟”二句的味道,于情理上已经很周到,可是在人称的句法转换上,实在又有些随意和混乱。
清金农隶书《茅山访杨仙长诗》
诗经的格律颇严密,以至于后世治音韵学者时常径直借助诗经韵脚来推测某个字的古音,这是对于诗的信任。然而格律不单是韵脚,句法也是诗词格律的一部分,在诗意不明的时候,不妨也把句法考虑进去,如前一首《鸡鸣》里“无庶予子憎”虽然难解,与“甘与子同梦”一对应,就显得没那么复杂了。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这在三百篇中罕见的附加两个第三人称代词的直接引语起句,或者也是对全诗句法的暗示——一首整饬有序的男女对答诗,只不过接下来的对句均省略了女曰和士曰,就好像小说里的两人对话,只要一开始注明了谁说谁应,接下来你一句我一句,即便没有句句都注明说话人是谁,我们读的人通常也不会搞错。此外,第二章末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既是觉得作旁白解更好,那么从工整的角度,不如将每一章的末句都当作旁白,看看会是什么效果。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女曰)子兴视夜,(男曰)明星有烂。(旁白)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女曰)弋言加之,与子宜之。(男曰)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旁白)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女曰)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男曰)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旁白)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不妨再意译成松散的现代诗,整个调性是明朗且庄重的,如诗中所说的“莫不静好”:
她说鸡鸣应当起床,他说且睡到昧旦。她说你起来看看天色,他说果然启明星已经灿烂。他们随即起身,且步且行,猎取水鸟和大雁。
她说你打中了猎物,我给你做成佳肴。他说这佳肴适合佐酒,与你对饮到老。他们弹琴鼓瑟,安静美好。
她说知道你必定到来,送你这佩玉。他说知道你必定和顺,我的佩玉也送你。他们都知道对方必定是好的,交换佩玉作为信物。
这里面还有几处可以作补充的解释。一处是“将翱将翔”,前人或以为是描述男子打猎的行为,或以为形容飞鸟。但郑风中还有一首《有女同车》,就在《女曰鸡鸣》之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可见“将翱将翔”分明可以用来描述女子。另一处是末章的“来之”“顺之”和“好之”,前人多将“之”字做代词,解为使动用法,故有宾客之说,至于闻一多《风诗类钞》弃绝宾客之说,遂认为这三个“之”字是语助词,但语助词的辅助效果为何,也语焉不详。考郑玄将“知子之来之”笺注为“我若知子之必来”,这里的“来之”“顺之”“好之”,不妨都视为一种强调,是热恋中的男女对于彼此的信念。
四
关于《鸡鸣》和《女曰鸡鸣》中描绘的情景,钱锺书《管锥编》于此处又举诸多后世诗文为例,如六朝乐府《乌夜啼》:“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暗去”;《读曲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徐陵《乌栖曲》之二:“绣帐罗帏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等等,认为这些都是“《三百篇》中此二诗之遗意”,这里的“遗意”两个字,深得诗学三昧。
概而言之,诗言志,诗达情,人的情志有其恒常之处,可超越时代、国族和意识形态的差异,是为《谈艺录》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然一时空又有一时空之特殊磁场,人的具体生命不得不受其影响和限制,其情志有恒常,亦有流变,是为《文心雕龙》所谓“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在《鸡鸣》和《女曰鸡鸣》中,鸡鸣而起是人所公认的常理,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哲人认知化作百姓习俗,在这样的背景衬托下,短暂的床榻流连所衬照出的,是真实的人情,以及对日光下劳作与欢愉的期许,鸡鸣虽惊扰了好梦,但也唤出了新的一天;而到了南朝民歌之后,女促男起床的古典日常,被悄然缩减成“女子憎鸡叫旦”的儿女私情,刚健转为柔弱,对于新的一天的种种期许,也转化成对将逝夜晚的百般留恋。这里面当然还是在用诗经的典故,却只是“遗意”。而新文化运动之后,现代人解古诗最容易犯的错误,正是每每以今解古,将遗意视为本意。
刘大白《白屋说诗》,举李商隐“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以此解《鸡鸣》篇,认为“这是一位官太太在五更头想她上朝去的丈夫,希望他早点回来,再合她一同睡觉”,“她渴盼她的丈夫回来,有点神经错乱,发生错觉了。她听到苍蝇声,以为鸡儿在叫了”,我想这里面真正发生错觉的,不是诗中的女子,而是解说诗歌的人。
五
鸡鸣是知时,亦是守时。日出日落,斗转星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其中自有不变者存。这种不变,从天地、社会落实到男女的人身,遂呈现为《鸡鸣》中“会且归矣”的不忍分离,呈现为《女曰鸡鸣》中“与子偕老”的朝暮厮守,而在《风雨》中,是“既见君子”时的纯然欢喜。
这首《风雨》,于诗意和字句层面,简劲平实,一唱三叹,堪可涵泳,无需多言。值得再说几句的,是这里的“既见”之喜,虽出自两人之间,一室之内,但其带来的慰藉,却足以穿越时空,让孤独者不再孤独。后世仁人志士,于国族危难时不惧不避,卷怀寂处时澹然自守,而鼓舞他们如此立身行道的,正是风雨中的鸡鸣之思和既见之喜,那君子既然曾经有人见过,此刻就必再有。
顾炎武《日知录》:“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
那独醒之人,“顾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而中国的诗歌,从来就不是什么向着未来的文字幻梦,而是过往人世不可被磨灭的记录,是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