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链
2018-05-16张宗子
张宗子
《红楼梦》里说,假作真时真亦假。那么,如果真的被当成假的,假也就是真了。物有真假,事有是非,涉及的人难免以真为假,或者以假为真。有人明白,有人自以为明白;有人糊涂,有人装糊涂,真是一言难尽。
與其前辈爱玛·包法利一样,玛蒂尔德·罗瓦赛尔也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她向好友福雷斯蒂埃太太借了一条项链参加舞会,仗着年轻貌美,大出风头。然而乐极生悲,舞会之后,她发现项链丢了。为了赔偿,玛蒂尔德做苦工,省吃俭用,整整十年,付出青春的代价,才把债务还清。与此同时,她也从朋友口中得知,那条看上去华丽无比的钻石项链其实是假的,顶多值几百法郎。
不用说,这是莫泊桑小说《项链》中的故事。
多年后我还不时想起这个故事,觉得颇有卡夫卡的味道。一个被冤枉坐了几十年牢的人,在迟暮之年获证清白,远亲近邻咸来祝贺,他心中固然欢喜,可那欢喜能够像橄榄一般禁得起回味和推敲吗?“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一般人很难修炼到这个境界。再后来,觉得世事也无非如此,项链的真真假假,都是常情常理,有何荒诞可言?人生还有真假呢。很多人的一生,连一场梦都不如。凡事有因果,任何追求,包括完全可以理解的包法利夫人和玛蒂尔德的追求,都有代价。比起包法利夫人的仰药而死,玛蒂尔德算是幸运的。她以十年艰辛领悟到一个朴素的道理,而不是包法利夫人痛苦的“万念皆空”。
莫泊桑还有一篇小说《珠宝》,也与项链有关。一位与罗瓦赛尔太太境遇相似的朗丹太太,也嫁了一位不能满足其梦想的小职员。她有两大“高雅”的爱好,一是看戏,一是收集“假珠宝”。后者因前者而发生,因为剧院是公众场合,有对服装和首饰的要求。看过《追忆似水年华》中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盖尔芒特王妃看戏的章节,你就会懂得,在这种冠盖云集的豪华“秀场”,一位有起码的自尊心、为维护夫家和娘家的双重光荣而不惜一战的女士,是决不肯因装扮上的微小瑕疵而败于同样野心勃勃的对手的。俗话说,红颜薄命,红颜而又心高的人更容易薄命。一次看戏归来,朗丹太太感染风寒,不幸香消玉殒。伤心之余,生活困窘的朗丹先生开始变卖妻子的“假珠宝”。他选中妻子特别喜爱的一条大项链,尽管是假的,做工却非常精良,他估计怎么着也值六七个法郎。等他把项链拿到店里,店员的回答大出其意料——项链正是他们卖出的,当年的售价是两万五千金法郎。朗丹先生闻言,目瞪口呆。报上姓名和地址,店员查过账簿后说,项链正是送到这个地址的,还详细说了购买的日期。最后,想明白了的朗丹先生将妻子的“假珠宝”全部卖出,得到二十万金法郎。
《珠宝》回答了我年轻时一直想问的问题:假如玛蒂尔德·罗瓦赛尔的故事反过来,即看似假,实为真,会怎样?玛蒂尔德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项链是假的,项链事件也许就只是一个小插曲。部长家的舞会之后,还会有别的舞会,天生丽质难自弃,她也许会遇上一位欣赏她的人,送她昂贵的珠宝……她是否会变成另一位朗丹太太?
分不清珠宝真假的糊涂丈夫,在毛姆的短篇小说《万事通先生》中也有一位。凯兰达在远渡太平洋的客轮上遇到在美国驻日使馆工作的拉姆齐。拉姆齐远赴异国任职,留下漂亮的太太独自在纽约待了一年,这次太太才随他同去日本。饭桌上偶然谈起珍珠,凯兰达正好是一位珍珠专家,就以拉姆齐太太为例,说她佩戴的珍珠项链非常贵重,至少值一万三千美元。拉姆齐嘲笑凯兰达看走了眼,说他太太在纽约买这条项链只花了十八美元,为此他敢和凯兰达打赌一百元。凯兰达看到拉姆齐太太紧张得快要晕过去,突然住口认输。次日一早,一封信从门外塞进来,里面是一张百元钞票。和凯兰达同住一个舱房的作者问他:“那珍珠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凯兰达说:“如果我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我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在纽约待一年。”
《淮南子》讲塞翁失马的故事,一波三折:塞上之人失马,本是坏事,结果几个月后,马不仅自己跑回来,还带回胡人的好马;家有好马,儿子喜欢骑,结果摔断了腿;不久战事发生,儿子因伤残逃过征兵,免于横尸沙场。好事坏事,环环相扣,结果谁也料不到。毛姆另有一个短篇,同样轻轻松松,写出造化弄人的喜剧。也是在席间,有人发现家庭女教师佩戴的项链非同凡品,女教师笑着否认,说她绝对买不起太贵的首饰。正当大家议论纷纷时,来了两位陌生人找女教师谈话。原来她把项链拿到店里修理,取回的时候,店员误把另一条相似的项链拿给了她。听过解释,女教师慨然退回那条贵重的项链。作为酬报,珠宝店赠给她三百英镑。按说这事就过去了,然而有更精彩的后续。年轻的女教师得到这笔钱,请假出游,被富豪看上,喜结良缘。再往后,她凭着美色混迹于上流社会,最后彻底堕落,成了一名交际花。
想想看,老天终究待玛蒂尔德·罗瓦赛尔和她那位善良的丈夫不薄:幸亏项链是假的。
(有 鹿摘自《光明日报》2018年3月30日,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