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赤壁赋》墨迹与刊本异文的辨正
2018-05-16倪志云
□ 倪志云
苏轼《赤壁赋》自从写出来,就不断被人求取、传写和传诵,无疑是近千年来人们爱读爱写的名篇之一。历代书法家如赵孟頫、文徵明、祝允明、徐渭、董其昌等,都有《赤壁赋》墨迹传世。现当代很多书家也都爱写《赤壁赋》。
在当代高水准的苏轼诗文集整理研究中,如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等著作中,《赤壁赋》也不断得到校勘、注释和评论。
2013年11月《中国文物报》发表姜舜源《苏轼书〈赤壁赋〉帖:千古名帖,千年一误》一文,光看标题,会以为作者惊讶地发现了苏轼《赤壁赋》帖中一直未被人指出的错误。读其文,方知其所论是苏轼《赤壁赋》墨迹中“渺浮海之一粟”与流行本作“渺沧海之一粟”的异文是非问题。姜氏认为应如墨迹作“渺浮海之一粟”,而讹“浮”为“沧”,是其揭出的“千年一误”。其实姜氏所谈论的是围绕苏轼《赤壁赋》这卷千古名帖和这篇千秋美文的异文去取的是非问题,这确实仍是一个有必要进一步加以讨论的重要问题,而这个问题却并不是由姜氏始发千年之覆而提出的。
事实上,关于苏轼《赤壁赋》的异文是非问题,南宋时即已有讨论,其后历代迄今,也不断有论说,其中不乏正确意见。而如今之所以仍有必要来辨析这一问题,是因为《赤壁赋》仍以存在讹误的文本更广为流行,历来正确的意见却一直未能纠正流行的错误。历代书法家喜爱书写《赤壁赋》,也多依据流行的讹误文本,没有谁写得一字无误。若要不再任由它继续以讹传讹,就有必要对《赤壁赋》的异文是非问题予以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的裁定,给出一个没有讹误的文本,使爱读此赋者不再误读、爱写此赋者不再错书。
一、苏轼《赤壁赋》墨迹与早期版本(宋本)的异文校勘
苏轼《赤壁赋》作于元丰五年(1082)七月,苏轼时年47岁,贬谪在黄州。十月又作《后赤壁赋》。元丰六年(1083),朋友傅尧俞(字钦之)遣使求苏轼近作文,苏轼为书《赤壁赋》寄赠,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纵23.9厘米,横258厘米。原卷首在流传过程中有损坏,今存卷首有明朝书画家文徵明模仿苏轼字体补书的文章开头五行的36个字。
中华书局出版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底本用的是明末茅维编的《东坡先生全集》七十五卷本。校勘采用的校本中,包含有《赤壁赋》的宋代刊本有三种:(1)《东坡集》,残存三十卷,藏中国国家图书馆。(2)《四部丛刊初编》影印吴兴张氏南海潘氏藏宋刊本郎晔编注《经进东坡文集事略》。(3)《四部丛刊初编》影印古里瞿氏藏宋刊本《皇朝文鉴》。笔者也以此三种宋本《赤壁赋》与苏轼墨迹比勘。
以苏轼的亲笔书迹与三种宋刊本所载《赤壁赋》相校①,异文问题即已存在,而且在南宋和金元时期,也即已有关于《赤壁赋》异文问题的议论。为论述清楚准确,凡引用苏轼墨迹和各古籍本原文,一律采用繁体字,包括原本中的异体字,均依原文,以便比较讨论。
以苏轼墨迹与宋刻本《赤壁赋》加以勘校,其中异文多数是异体字,如:
苏轼笔下的“裵回於斗牛之間”之“裵回”,三种宋刊本皆作“徘徊”;
苏书“陵万頃之茫然”之“陵万”,刊本皆作“凌萬”;
苏书“浩浩乎如憑虚御風”之“憑”,刊本皆作“馮”;“御風”,《皇朝文鉴》作“遇風”;
苏书“羽化而登僊”之“僊”,刊本皆作“仙”;
[北宋]苏轼 赤壁赋 23.9×258cm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书“桂棹兮蘭槳”之“棹”,《东坡集》和《皇朝文鉴》同苏轼墨迹,《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作“櫂”;
苏书“渺渺兮余懷”之“余”,刊本皆作“予”;
苏书“况吾与子渔樵於江渚之上”,以及下文“客亦知夫水与月乎”、“与山間之明月”、“而吾与子之所共食”和“相与枕藉乎舟中”,共5句中之“与”字,皆作简体的“与”,刊本皆作“與”;
苏书“舉匏罇以相属”之“罇”,刊本皆作“樽”;“属”,刊本皆作“屬”;
苏书“挟飞仙以遨游”之“游”,刊本皆作“遊”;
苏书“贏虚者如彼”之“贏”,刊本皆作“盈”;
苏书“杯槃狼籍”之“槃”,刊本皆作“盤”。
以上这些都是异体字。这些异体字有的是自古并存的,有的是古今字,而古今字也属于异体字。异体字形异义同,所以并不影响句意。但从文字的性质上说,苏轼手书所用与刊本相异者,有的是古体,有的是或体,有的是简体,有的是俗体,这一方面是由于书写者个人的书写习惯所致,另一方面也有从书法的视觉角度考虑字形的繁简和变化的原因。而刊刻本与苏轼手书义同形异的文字,显然是以当时的正体字的观念为依据,对于苏轼文稿的异体字所作的规范化处理。只有“浩浩乎如憑虚御風”之“御風”,《皇朝文鉴》作“遇風”,“遇”字应是传写时因音近而致讹。
以苏轼书《赤壁赋》与早期刊本比较,仅两处是字义有别的异文,即“渺浮海之一粟”与“渺滄海之一粟”,以及“而吾与子之所共食”与“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这两句中的“浮”与“滄”、以及“食”与“適”,用字不同,则其句意亦因字而异,且有用词是否稳妥与文理是否通顺的问题,需要进一步讨论辨析。
二、苏轼《赤壁赋》墨迹与刊本异文是非之辨析
从南宋时起,就不断有关于《赤壁赋》两处异文的是非取舍的议论,而这个问题至今仍存在明显的意见分歧、尚未获得一致认同的结论。因此,这两处异文孰是孰非,是本节所要加以讨论并试图裁定的。
(1)苏轼手书墨迹“渺浮海之一粟”,《皇朝文鉴》与苏轼墨迹相同,《东坡集》作“眇浮海之一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作“渺滄海之一粟”。
按:苏轼虽然很可能不止一次书写过《赤壁赋》,而且作者对于自己的文章,后来的书写也可能会因修改而有与其前写本不同的异文,但苏轼《赤壁赋》传世的亲笔墨迹仅此一卷,无从知其后来的书写是否有改动的文字。就几种宋刊本来说,《皇朝文鉴》同苏轼墨迹,说明采用的是与苏轼此卷文字相合的传写本。《东坡集》与苏轼墨迹所不同的是第一字“眇”字,“眇”与“渺”既同音,又都有“微小”义,所以这两个字在此也仅是异体字。而《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作“渺滄海之一粟”,所不同的是第二字作“滄”,而《东坡集》和《皇朝文鉴》都与苏轼墨迹同作“浮”。因无从证明另有苏轼亲笔改作“滄”字,而《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作“渺滄海之一粟”在宋代版本也是孤例,再从句意上比较,则可以认为“滄”是“浮”字的传写讹误。
(2)苏轼墨迹“而吾与子之所共食”,《东坡集》《皇朝文鉴》同苏轼墨迹作“共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作“共適”。
按:苏轼亲笔所写此句末字是“食”,宋刊《东坡集》及《皇朝文鉴》与苏轼手书相同。《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尾字作“適”,显系讹误。
南宋理学家朱熹(1130-1200)有关于《赤壁赋》此句异文的谈论:
“而吾与子之所共食”,“食”字多误作
“樂”字。尝见东坡手写本,皆作“食”字。②
朱熹说他所见多本苏轼手写本都作“食”,与今传苏轼真迹本、宋刊《东坡集》和《皇朝文鉴》正相印证,可知早期传写本、刻本多与苏轼亲笔所写相同,皆作“共食”。宋刊本只有《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此句末字作“適”。朱熹说他看到“食”多误作“樂”字的传本,未提到误作“適”字者,是误作“適”字的文本比误作“樂”字者或又较晚出。
宋徽宗时,苏轼的诗文书卷与碑刻等,曾遭奸相蔡京等怂恿严令禁毁。但经历“靖康之难”宋室南渡后,苏轼诗文愈加受到朝野普遍的爱好而广为传写翻刻。宋孝宗(1162-1189年在位)也很推崇苏轼的品格、见识和文章,谥苏轼为“文忠”,追赠“太师”。今存宋刻苏轼诗文集就都是宋孝宗时期刻印的书籍。
苏辙在所撰苏轼《墓志铭》中记录苏轼著作有《东坡集》《后集》等。南宋胡仔纂集《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八载:
东坡云:“世之蓄某诗文者多矣,率真伪相半。又多为俗子所改窜,读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识真者少,盖从古所病。李太白、韩退之、白乐天诗文,皆为庸俗所乱,可为太息。”③
世人传写收存苏轼诗文者众,而传写者妄改苏文的情形,苏轼本人即已多见,令苏轼慨叹而又无可奈何。可能也是由于有应对这方面问题的动因,苏轼五十多岁时曾亲自编订诗文集。胡仔说:
东坡文集行于世者,其名不一,惟《大全》《备成》二集诗文最多,诚如所言,真伪相半。其后居世英家刊大字《东坡前后集》,最为善本。世传《前集》,乃东坡手自编者,随其出处,古律诗相间,谬误绝少。④
所谓“世传《前集》”,即《东坡集》相对于《东坡后集》的简称。孔凡礼撰《苏轼年谱》,据《东坡集》收诗止于元祐六年(1091)所作《书浑令公燕鱼朝恩图》诗,认为《东坡集》编订于此年,苏轼时年56岁。孔凡礼又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苏轼《东坡集》等七种,并云《东坡集》等六种有杭、蜀本,又云“杭本当坡公无恙时已行于世”等,认为“苏轼在世时行世之杭本,肯定有《东坡集》”⑤,这是可以信从的。
苏轼诗文集遭遇徽宗时的禁毁之后,南宋初复为朝野爱重争传。孝宗时,苏轼曾孙苏峤(字季真)重刻《东坡集》等苏轼文集。乾道九年(1173)闰正月十五日,孝宗为苏轼文集制《序》并书赐苏峤。苏峤重刻苏轼文集,应据家藏底本。所以,今存宋刊《东坡集》,即使是南宋重刻本,也是苏轼在世时亲自编订的诗文集的再版,无疑是如胡仔所说“谬误绝少”的最珍贵的刻本。
郎晔编注《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也是在宋孝宗时期,文集编成后并进呈宋孝宗,此书因此被称作《经进东坡文集事略》这样一个不太像苏轼文集名的书名。此书卷首载录了乾道九年孝宗御制书赐苏峤的《苏轼文集序》,说明其书编纂在苏峤重刻《苏轼文集》之后。孔凡礼在《〈苏轼文集〉点校说明》中,说郎晔编注此书是为了呈进皇帝,所以依据的当是比较好的本子,而且郎晔对传写的差讹也做了一些纠正,但郎本不足之处,如刊刻的脱漏、文字的讹误等也不鲜见。其中《赤壁赋》“渺浮海之一粟”句误“浮”为“滄”、“而吾与子之所共食”句误“食”作“適”,或许也是照录他所依据的本子而未能加以纠正。
《四部丛刊初编》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吕祖谦编《皇朝文鉴》也是在南宋孝宗时期编订的。本文讨论的苏轼《赤壁赋》“渺浮海之一粟”及“而吾与子之所共食”二句,以苏轼手迹比对,《皇朝文鉴》皆无误,可以认为《皇朝文鉴》所取资之底本胜过《经进东坡文集事略》的底本。当然,《皇朝文鉴》所载《赤壁赋》也并非一字不误,如苏轼手迹“浩浩乎如憑虚御風”,《皇朝文鉴》作“遇風”,“遇”字显系音近致讹。而《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作“馮虚御風”则不误。
就三种宋刻本所载《赤壁赋》来说,《东坡集》一字不误,《皇朝文鉴》讹误一字,而《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既误“渺浮海之一粟”为“渺滄海”、又误“而吾与子之所共食”为“共適”,两字讹误。而且,这两个字又都关涉句意是否通顺的问题。
南宋周必大(1126-1204)注意到苏轼手写诗词与其文集刻本有的文字不同,如手写《梅花二绝》“昨夜东风吹石裂”句,文集本改为“一夜”;又有诗句“喧喧更诋诮”,“更”字下注“平声”,而集本改作“相诋诮”等。周必大因此说:“某每较前贤遗文,不敢专用手书及石刻,恐后来自改定也。”⑥周必大所想到的,我们也考虑在内。三种宋刻本的《赤壁赋》,与苏轼手书卷中的异体字,或许在他自己编订《东坡集》时即已经他审定。而“渺浮海”句与“共食”句,《东坡集》与手写本同,由周必大撰《序》的《皇朝文鉴》也与手写本同,已可证明这两句作者原无更改。则唯有《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作“渺滄海”与“共適”,其或为传写无心之讹误,甚或是俗子所改窜,是可以推定的。
“而吾与子之所共食”之“食”字,可能是由于在此句中不太容易理解,所以浅学的传写翻刻者就擅自改为“樂”或“適”。朱熹的记述可以证明,即使是苏轼的曾孙苏峤(字季真)在重刻苏轼文集时,对于此句的“食”字也不解其义。朱熹说:
顷年苏季真刻东坡文集,尝见问“食”字之义。答之云:如“食邑”之“食”,犹言享也。吏书言“食邑其中”,“食其邑”,是这样“食”字。今浙间陂塘之民,谓之“食利民户”,亦此意也。⑦
朱熹认定《赤壁赋》中是“食”字,是不错的。他解“食”犹言“享”,为享用之义,也是不错的。但他以“食邑”之“食”和“食利”之“食”来作同义的例证,则尚未说到苏轼此处用“食”字的确切的语源。
南宋末谢枋得(1226-1289)选编《文章轨范》,在苏轼《前赤壁赋》“而吾與子之所共食”句下注云:“如‘食邑’之‘食’,言享也。”⑧显然是采用了朱熹的解释。
金元间李冶(1192-1279)著《敬斋古今黈》,也有一则专论“而吾与子之所共食”的异文说:
东坡《赤壁赋》“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一本作“共樂”,当以“食”为正。赋本韵语,此赋自以月、色、竭、食、籍、白为协。若作“乐”字,则是取下“客喜而笑,洗盏更酌”为协,不特文势萎靡,而又段络丛杂。东坡大笔,必不应尔。所谓“食”者,乃自己之真味受用之正地,非他人之所与知者也。今苏子有得乎此,则其间至乐,盖不可以容声矣,又何必言“樂”而后始为乐哉!《素问》云:“精食气,形食味。”启玄子为之说曰:“气化则精生,味和则形长。”又云:“壮火食气,气食少火。”启玄子为之说曰:“气生壮火,故云壮火食气,少火滋气,故云气食少火。”东坡赋意,正与此同。⑨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刻《东坡集》卷十九《赤壁赋》全文
李冶也以“而吾与子之所共食”为正,以“共樂”为讹。他从用韵的规律论证“食”不可改作“樂”,是其审读细心、见识独到处。依《广韵》和《集韵》,“月、竭”在入声“十月”韵,“色、食”在入声“二十四职”韵,“籍”属入声“二十二昔”韵,“白”属入声“二十陌”韵。李冶是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这是苏轼对客所说一段话的后几句。这几句依句意和韵脚分为两节,这两节以同在入声“二十四职”的“色”与“食”押韵。而两节各四句,在各自第二句以同在入声“十月”的“月”与“竭”押韵,为辅助韵脚。文章末尾六句,依韵脚也是两节,即“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为一节,“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为一节,以“籍”与“白”(“昔”“陌”二韵,可以通用)押韵。“酌”字非用韵处。而“食”若作“樂”,则与“酌”字同在入声“十八藥”韵,则“樂”不能与“色”押韵,破坏了苏轼所说的几句话的韵脚,又与后边陈述中非韵脚的“酌”字构成押韵,这样用韵就太混乱了,即李冶所说“不特文势萎靡,而又段络丛杂”。所以李冶坚信“东坡大笔,必不应尔”。但李冶补引《素问》“精食气”等语,以解苏轼此赋用“食”字之意,则也尚未说到“食”字的确切语源。
三、明清及近代对于苏轼《赤壁赋》异文的取舍与论说
明代茅坤(1512-1601)编《唐宋八大家文钞》,《四库提要》称百年以来家弦户诵,可见其流传之广。其卷一百四十四所录苏轼《赤壁赋》(题为《前赤壁赋》)于我们所关注的两处异文,前句作“渺滄海之一粟”,后句作“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两字皆误⑩,与《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同。
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用的底本是明末茅维(茅坤之子)编、卷首冠以项煜序的《东坡先生全集》七十五卷本。就我们所要着重关注的两句来看,据孔凡礼点校本知此明刊本也与《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一样,前句作“渺滄海之一粟”,后一句作“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明末娄坚撰《学古绪言》有专论《赤壁赋》异文的一条:
此文与世俗异者二字,自注者一。“滄海”作“浮”,信是句中有眼。“共適”作“食”,盖用释氏书“声是耳之食,色是眼之食”,味长不可与“适”等也。又“更”字下注“平”,不注,则读者必且谓意同“复”字矣。⑪
娄坚(1554-1631),字子柔,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移居嘉定(今上海市嘉定区)。隆庆(1567-1572)、万历(1573-1620)间贡生。从归有光学习古文词,也长于诗。于诗于文,都极推崇苏轼。其书法也追慕苏轼的丰腴有骨和态浓意淡的形神。从他的《学古绪言》所收题跋可知,他很喜爱书写苏轼诗文,应人之请一再书写《赤壁赋》。也因此,他对于《赤壁赋》字句之理解,有胜于前人处。在上引这条《为人写〈赤壁赋〉后题》一篇中,娄坚说世俗讹传的“渺滄海之一粟”应是“渺浮海之一粟”,“浮”字“信是句中有眼”,也就是说“浮”字很关键,是很用心的一个字。世俗讹传的“共適”,其实应是“共食”,“食”字是用佛经里的典故,用“食”字甚有意味,是“適”字所不能相比的。
“渺浮海之一粟”句,从《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即已误作“滄海”,元明两代世俗流传本多是“滄海”。娄坚似是第一个指出“滄”为世俗讹误,并认为“浮”是句中之眼,确是独具眼力(关于“浮”字,下文详加论述)。而娄坚说“共食”之“食”出自佛书,也比朱熹所说是“食邑之食”应更符合苏轼句意。
而认为“共食”之“食”是用佛家语的,也不是仅娄坚一人。清代袁枚(1716-1797)《随园诗话》一条中说:
东坡《赤壁赋》“而吾与子之所共適”,“適”,闲适也。罗氏《拾遗》以为当是“食”字,引佛书“以睡为食”。则与上文文义平险不伦。东坡虽佞佛,必不自乱其例。⑫
袁枚不赞同罗氏的“食”是用佛书语之说,认为这样用字太“险”而与上文的平顺不类。但在《赤壁赋》中“食”字即使是出自佛书的语词,也并不突兀。因为其前“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一句,已用佛家语“无尽藏”。而且更前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一段议论,在依据《庄子》的“自其异者视、自其同者视”之辨的理论外,其实还包含东晋高僧僧肇《物不迁论》的思辨。朱熹在议论苏轼“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这段话时,既赞同其中有老子“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之意的看法,又说“东坡之说便是肇法师‘四不迁’之说也”⑬。朱熹认为苏轼虽也取用了孔子所说的“逝者如斯”的话,但他的议论与孔圣人的所思所想并没有几分相关。也就是说,苏轼的这一通议论主要是融合了道家与佛学的思想。所以,此番议论的最后一句“而吾与子之所共食”的“食”字,即使是用佛家语,并不存在袁枚所谓“自乱其例”的问题。正如袁枚所谓苏轼“佞佛”,在苏轼则是好读佛书,真心崇佛。他在诗文中大量援用佛书典故语词,用得好的,并非“险”语,而往往是精彩所在。
关于苏轼诗文用佛典这方面,在袁枚之前,清初钱谦益(1582-1664)《读苏长公文》说:
文之有得于《华严》,则事理法界,开遮涌现,无门庭,无墙壁,无差择,无拟议。世谛文字,固已荡无纤尘,又何自而窥其浅深,议其工拙乎?……然则子瞻之文,黄州已前得之于庄,黄州已后得之于释。吾所谓有得于《华严》者,信也。中唐已前,文之本儒学者,以退之为极则。北宋已后,文之通释教者,以子瞻为极则。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二子之文也,其几矣乎?⑭
钱谦益对于苏轼之文的“得之于释”,不仅是持肯定的意见,而且是大加赞赏,认为是“文之通释教”的集大成者,也就是此道之“圣”手。
与袁枚同时稍后,赵翼(1727-1814)《瓯北诗话》也说:
东坡旁通佛老。诗中有仿《黄庭经》者,如《辨道歌》《真一酒歌》等作,自成一则。至于摹仿佛经,掉弄禅语,以之入诗,殊觉可厌。不得以其出自东坡,遂曲为之说也。如钱道人有“认取主人翁”之句,坡演之云:“主人若苦令侬认,认主人人竟是谁?”又云:“有主还须更有宾,不知无镜自无尘,只从半夜安心后,失却当年觉痛人。”《过温泉》诗:“石龙有口口无根,自在流泉谁吐吞?若信众生本无垢,此泉何处觅寒温?”……此等本非诗体,而以之说禅理,亦如撮空,不过仿禅家语录机锋,以见其旁涉耳。惟《书焦山纶长老壁》(诗略),又《闻辩才复归上天竺寺》诗(诗略),此二首绝似《法华经》《楞严经》偈语,简净老横,可备一则也。⑮
赵翼指出苏轼仿佛经用禅语为诗,虽然他的大判断是不赞成,认为是撮空无趣,但也还认为有些模仿佛经偈语的诗是作得好的。
袁枚主张以“性灵”为诗,自有其起因和值得肯定的一面,但太过强调“性灵”而不肯多读书,不考究学识,也难免流于肤浅。钱谦益、赵翼的学问都比他好得多,诗也并不因富于学问而比他欠缺了“性灵”。而钱、赵两人正因为富于学问,对于苏轼文学与佛学的相关问题显然都比袁枚看得深切。
苏轼自幼受到家庭及地域环境崇佛氛围的影响,对于佛教早有接触。出仕后,益喜佛书,好与僧侣交游。至贬官黄州时,更是归诚佛僧,深研佛理。其弟苏辙在为其所作《墓志铭》中即说苏轼在接受了儒家和道家思想陶冶的基础上,“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⑯可知佛学对于苏轼思想境界的提升和精神的彻底解脱实有最终的影响。所以,苏轼在《赤壁赋》中表现了佛教思想的影响和采用了佛书的语词,是不足为怪的。
但娄坚所说“声是耳之食,色是眼之食”究竟出自哪部佛书,却没有人进一步讨论过。佛经浩繁,从前检索不易。加之其他某些原因,研究者往往忽视了娄坚之说的重要性。现在可以借助电子数据库检索,很方便查找词语或典故出处。笔者通过电子检索,似可确定佛经中并没有“声是耳之食,色是眼之食”这样的原文,这应是娄坚从佛经里推演出来的话,用来解释苏轼“而吾与子之所共食”的句意,而娄坚的说法是有佛经的依据的。
佛教称人的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对应于外界的色、声、香、味、触、法六境,而生见、闻、嗅、味、觉、知六识,所谓诸处境识,是对于佛教有所了解者所熟悉的。佛经又有“四食”“六根食”“九种食”等说,所谓“四食”,如唐三藏法师玄奘译《成唯识论》卷四:
又契经说,一切有情皆依食住。若无此识,彼识食体不应有故。谓契经说“食”有四种:一者段食。变坏为相,谓欲界系,香、味、触三于变坏时能为食事。由此色处非段食摄,以变坏时色无用故。二者触食。触境为相,谓有漏触纔取境时摄受喜等能为食事。此触虽与诸识相应,属六识者食义偏胜。触麤显境,摄受喜、乐及顺益舍,资养胜故。三意思食。希望为相,谓有漏思与欲俱转,希可爱境,能为食事。此思虽与诸识相应,属意识者食义偏胜,意识于境希望胜故。四者识食。执持为相,谓有漏识由段、触、思势力增长能为食事。此识虽通诸识自体,而第八识食义偏胜,一类相续执持胜故。由是《论集》说,此四食三蕴、五触、十一界摄。此四能持有情身命,令不坏断,故名为食。段食唯于欲界有用,触、意、思食虽遍三界,而依识转,随识有无。……世尊依此故作是言:一切有情皆依食住。⑰
“四食”之第一种“段食”,是指实际可以食用消化以维持生命的食物,在这一意义上,“色”不属于“段食”,因为消化时“色”并无作用的缘故。第二种“触食”,接触外境为其自相,能带来烦恼的“触”,刚与外境接触时能够产生喜乐等,可以起食的作用。这种“触”虽然与各种识都相应,但对第六识来说,食的意思最为殊胜。因为接触粗显外境,可以产生喜乐、及能生顺益于心的舍受,资养之意最为殊胜。“触食”以上诸“食”,其实都已是譬喻,以“食”为喻。苏轼《赤壁赋》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风声、月色,可归入佛经所谓“触食”。
袁枚《随园诗话》提及罗氏所引佛书的“以睡为食”,也有典据。如《增壹阿含经》卷三十一有曰:
一切诸法由食而存,非食不存。眼者以眠为食,耳者以声为食,鼻者以香为食,舌者以味为食,身者以细滑为食,意者以法为食。⑱
所以,苏轼说风声、月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而吾与子之所共食”,确是援用佛经的语词,化用佛教的思想,以月色为眼之食、风声为耳之食的。
娄坚认为“而吾与子之所共食”,“食”字是用佛书语,而且他认为用得好,说其“味长不可与‘適’等也”,即讹误的“共適”远不如苏轼原作“共食”有深长的意味。
当然,须知苏轼此赋虽援用佛学观念与语词,却也并非一味为佛说教,而是采撷其妙语,化用其玄思,以表达自己置身于江天辽阔、风清月明之境时的超然洒脱的胸襟与出尘绝俗的情趣。
以下再回头来看“渺浮海之一粟”句中“浮”讹为“滄”的问题。
前引娄坚《学古绪言》已有作“浮”信是句中有眼的观点。可惜娄坚的正确判断在清代并未引起重视,传本仍多取“渺滄海之一粟”。
近代学者、无锡国专教授徐昂(字益修,1877-1953)在《文谈》一书中说:
《前赤壁赋》“渺滄海之一粟”一句,“一粟”与“滄海”何涉?“渺太仓之一粟”或“渺沧海之一勺”皆可。是或坡公随笔而未之审,或传写有舛耳。⑲
徐昂的质问很敏锐,但他显然没有看到过传世的苏轼自书《赤壁赋》墨迹或图片,故不知苏轼亲笔是“渺浮海之一粟”。他也没读到宋本《东坡集》和《皇朝文鉴》都作“浮”字,也不知娄坚《学古绪言》已指出“沧海”是“浮海”之讹。他所猜想的“渺太仓之一粟”或“渺沧海之一勺”,都未猜中。苏轼原作“渺浮海之一粟”这句中的“浮”字,使“一粟”与“海”有了联系,并非苏轼“随笔而未之审”写了一个文理不顺的句子。“渺滄海之一粟”,确实是传写的讹误。
四、当代关于苏轼《赤壁赋》异文是非取舍的问题
这里所说的当代,是指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近40年而言。40年来,苏轼《赤壁赋》的异文问题,在专家学者的研究中,仍未见有一致赞成的裁断。而讹误文本凭借大学和中学教材的选入,更是普及到每一个大中学生。
复旦大学教授王水照,是苏轼研究名家。其选注《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出版,是一部在学术性上用功最深的选注本,迄今未有超越者。王注《苏轼选集》对于《赤壁赋》的异文问题有较具体的讨论,对于“渺滄海之一粟”句,王水照注说:
徐昂《文谈》:“‘一粟’与‘沧海’何涉?‘渺太仓之一粟’或‘渺沧海之一勺’皆可,是或坡公随笔而未之审,或传写有舛耳。”苏轼《送顿起》诗有“大海浮一粟”,知非传写之误,又言“浮”,于理亦通。今“沧海一粟”已为成语。⑳
王水照在引了徐昂的质疑之后,援引苏轼《送顿起》诗“大海浮一粟”句,证明苏轼确实将“一粟”与“大(滄)海”连在一起造句,故知非传写之误。并就诗句说“又言‘浮’,于理亦通”。《送顿起》“大海浮一粟”这句诗㉑,本来是《赤壁赋》“渺浮海之一粟”句用“浮”字的一个有力证据。但可惜的是,王水照却未注意到苏轼墨迹本上的“浮”字多么重要。从下面说到的流传本的“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句,王水照注释引了苏书墨迹为“共食”,可知其也是参考了苏轼《赤壁赋》墨迹的,但不知何以注“渺滄海之一粟”句时,却未引墨迹“渺浮海之一粟”加以斟酌,以加强对于“浮”字的确信;也没能因苏轼“大海浮一粟”这句诗的证据,而坚定采信“渺浮海之一粟”。所以他选本中的《赤壁赋》正文,仍是依流传本作“渺滄海之一粟”。而且在注释的最后又说:“今‘沧海一粟’已为成语”,似乎是要说因为这个后起成语的流行,可以证明流传本“渺滄海之一粟”句也不无道理。但是,虽然因流传本讹误为“渺滄海之一粟”而已有“沧海一粟”的成语,也不能由此逆推苏书墨迹“渺浮海之一粟”反而是不足为凭的吧。
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列入《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1986年出版。孔校《苏轼文集》是以明末茅维编、卷首冠以项煜序的《东坡先生全集》七十五卷本为底本,用十多种宋元明清刻本及金石碑帖等其他资料参校,这是苏轼文章全集的最近的一部当代校点本。所以,它对于其后出现的苏轼文章的选集、全集等多有影响。对于《赤壁赋》的“渺滄海之一粟”句,孔校《苏轼文集》依底本《东坡先生全集》作“渺滄海之一粟”。其校勘记说:“《文鉴》、三希堂石刻‘滄’作‘浮’。”㉒其中《文鉴》即宋刊本《皇朝文鉴》,而三希堂石刻中的《赤壁赋》,其实就是苏轼自书墨迹本的翻刻。在苏书墨迹影印资料已很常见的情况下,则墨迹本应优先于翻刻的三希堂石刻本来作校本。显然,孔凡礼,也忽视了苏书《赤壁赋》墨迹本更为珍贵的版本意义。还有一个疏忽是,宋本《东坡集》也是列入参校的,但在这一句的校勘中却没有提及,其实《东坡集》也是“浮海”。《东坡集》《皇朝文鉴》与苏轼手书相印证,应可以确定“渺浮海之一粟”是原句,而《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及其后传本的“渺滄海之一粟”实为讹误。但孔校《苏轼文集》的正文还是依从了后出的底本的讹误,而未据苏轼手书及宋刊《东坡集》《皇朝文鉴》加以改正,这在此处异文的校勘取舍上也是未能细心勘校和审慎裁决的。
[北宋]苏轼 赤壁赋(局部)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楷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这是《苏轼全集》的第一部校注本,校注者的贡献应予肯定。其中《赤壁赋》“渺滄海之一粟”的校注说:
《庄子·秋水》:“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白居易《和〈思归乐〉》诗:“人生百岁内,天地暂寓形。太仓一稊米,大海一浮蘋。”又徐昂《文谈》论苏轼此句云:“‘一粟’与‘沧海’何涉?‘渺太仓之一粟’或‘渺沧海之一勺’皆可,是或坡公随笔而未之审,或传写有舛耳。”案,苏轼此句盖用庄子、白居易句意,兼“海”与“稊米”而概括言之,非随笔未审或传写之误也。又苏轼《送顿起》诗有“大海浮一粟”句,言“浮”则文义明畅矣。今“沧海一粟”已为成语,更不可谓不通。㉓
[北宋]苏轼 赤壁赋(局部)
这段注释采用了王水照注释的观点,添加了《庄子》和白居易诗句的引证。苏轼非常喜爱《庄子》和白居易诗,他撰文时或许也曾想到《庄子》文句和白居易诗句,但因此即断定“渺滄海之一粟”句,并非如徐昂所认为的是苏轼随笔未审或后来传写之误,而是苏轼是用庄子和白居易句意,就可以不加说明有何联系地将“海”与“稊米”写到一起,显然又是不具有说服力的。注释者也引苏轼《送顿起》诗“大海浮一粟”句,也认为言“浮”则文义明畅,却也未将苏轼自书《赤壁赋》墨迹正作“渺浮海之一粟”纳入讨论,从而认识到“渺滄海之一粟”真的应是传写之误。粟不生于海,也不藏于海。浮于大海的一粟,只是苏轼的一个想象,有“浮”字,才使粟与海有了联系。苏轼的诗句“大海浮一粟”,正可证明苏轼此赋的手迹“渺浮海之一粟”是他的定稿原句,他在诗与赋中两次使用了这个想象中的比喻。既然注释者也说“大海浮一粟”句言“浮”则文义明畅,等于是判定《赤壁赋》中“渺滄海之一粟”句文义还是不够明畅。至于说“今‘沧海一粟’已为成语,更不可谓不通”,这句话比王水照原先犹豫不定的说法显得确定而决绝,但这话本身又说得意思含混了。如果是说因为“沧海一粟”已为成语,就不能再说“渺滄海之一粟”这个句子是讹误而不通的,这在逻辑上岂不有欠严谨?由于传写翻刻本讹误的“渺滄海之一粟”的流行,所以有了“沧海一粟”的成语,这是一个郢书燕说的事例,但显然并不能以这个成语的存在,倒果为因来反证“渺滄海之一粟”一句在构造上就没有文理“不通”的问题。至少注释者也是感觉“渺滄海之一粟”不及“大海浮一粟”文义明畅。如果注者是说“沧海一粟”这个成语不可谓不通,则写在《赤壁赋》的注释中也没有意义。
关于“而吾与子之所共食”句,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正文依《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作“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在注释中列举了苏轼墨迹、谢枋得《文章轨范》、清李承渊校刊《古文辞类纂》引《朱子语类》和明人娄子柔(引按:即娄坚)、《苏长公合作》等诸家之说,谓:“以上诸说,皆主‘食’字,但阐述仍多歧异,录供参考。”㉔显然,王水照仍然倾向于“共適”,并未因列举诸多主“食”字的记述,而接受应是“共食”的判断。至于“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適”字当如何讲,则无一言。
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所用明代底本原作“適”,其依据宋刊《东坡集》《皇朝文鉴》和三希堂刻石苏轼所书皆作“食”,故于正文改作“食”。这一取舍是采信早期和多数的版本,这是正确的。但其关于“食”字的注释,则大致是移录王水照注本的注释而略有改动,而王注的脱误竟然未作订正就照录了,工作未免有欠严谨处㉕。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楷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据其《凡例》,其书是以孔凡礼点校本《苏轼文集》为底本,其于《赤壁赋》“而吾与子之所共食”句,也从孔校本作“食”。其注释则是移录孔凡礼的注释而稍有改动,但孔凡礼的脱误竟然也照录了㉖。可知未能按照王注和孔注所引文献,逐一核对原出处。
以上所说的是专家学者层面的研究性著作中,对于苏轼《赤壁赋》异文的是非取舍概况。专家们的意见有是有非,其中存在的问题,则都是由于对应加以考核的资料不作考核、或是虽有材料的比较但判断失误造成的。专家们的判断失误,除了工作上仍有不够严谨细致的原因外,更主要的还是存在一些客观和主观因素,妨碍了专家们的思索方向,此不细论。专家学者的研究既然一直未能给出证据充足、论证周密的公认结论,《赤壁赋》的“浮海”与“滄海”、“共食”与“共適”的异文问题,便继续以讹传讹地存在。
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起推出的“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系列中,《赤壁赋》是《语文(必修2)》要求背诵的课文。课文《赤壁赋》注明是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正是我们前面论证的宋代唯一两处异文皆误的版本。中学课文即据底本,作“渺沧海之一粟”及“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适”字且加注说:“这里有享有的意思。”㉗按:检《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和《故训汇纂》,“適”字有“悦”“乐”“满足”等义,但都没有“享有”的义项。古词语的训释须有例证,而且孤证不立。即如“適”字,如果只在《赤壁赋》中解作“享有”,而找不到第二个、第三个等同义的例证,那么这个训释是不成立的。高中《语文》课本或许是挪用朱熹对“食”字的解释来解“適”字,而这是不严谨的。
不过,这个不严谨的借“食”之犹言“享”来解释“適”字,也不是高中《语文》课本率先如此注释。20世纪80年代初,北京大学中文系郭锡良等编著《古代汉语》出版,一直作为大学古代汉语课程的教材被广泛采用。郭锡良在1999年商务版的《改版说明》中追述说此书初版是1981年,至1989年印数已达130多万部;1990年修订后至1999年又印了20多万部。可知其在大学中采用之普及,无疑是最为流行的大学《古代汉语》教材。1999年商务印书馆修订版的《古代汉语》,注释《赤壁赋》的“適”,即谓“指享受”㉘。人民教育出版社版高中《语文》教材也是委托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编撰的,编写者很可能参考和采用了大学《古代汉语》教材的注释,但即使是大学《古代汉语》教材的这个注释,也是不妥的。
这样长久的误解误读的传播背景,必然影响到书法家们的书写,书法家很少有一字不误写出《赤壁赋》的,而且书法学者撰著的评介苏轼手书《赤壁赋》的专书,还有取流行本的讹误文字“纠正”苏轼亲笔所书文字的做法,表现出以“书法”为业者在学识上的不足和盲从。
五、结论:苏轼《赤壁赋》墨迹的版本意义应予以充分重视
总结以上的陈述和讨论,笔者认为:
其一,苏轼《赤壁赋》墨迹的文献版本价值应予以充分的重视。它是作者亲笔的唯一文本,是比所有宋刊本产生时间都更早的一种文本,所以将它与后来刻印的书本上出现的异文相比较,笔者分析的结果,仍应以苏轼墨迹本文字为妥,不容改易。当然,这主要是就“浮”与“滄”、“食”与“適”两处异文而言,都应据苏轼墨迹,作“渺浮海之一粟”,作“而吾与子之所共食”。其他属于异体字的“异文”,刻印本多是按照规范化的要求而决定所用文字的。三种宋刻本中的两种,即《东坡集》和《皇朝文鉴》与苏轼手书卷同作“渺浮海”和“共食”,也证明苏轼手书《赤壁赋》为定稿。《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作“渺滄海”和“共適”,并非出自苏轼的改定,而是传写翻刻的讹误。苏轼诗文整理和研究者一般都未能给予苏轼《赤壁赋》墨迹与《东坡集》《皇朝文鉴》的一致性以应有的重视,所以在斟酌“浮”与“滄”、“食”与“適”两处异文的是非取舍时,总有忽略或舍弃苏轼原迹而取刻本讹误之异文者。且还有不仅误从讹字,进而还给予讹误的文字以牵强的解释,使得以讹传讹的文本一直未得到纠正,这是苏轼《赤壁赋》讹误文本广为流传的根本原因。
其二,大学《古代汉语》及中学《语文》教材中的《赤壁赋》,亟待订正原文,修改注释。《古代汉语》及《语文》原皆从《经进东坡文集事略》采录《赤壁赋》,而《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本《赤壁赋》恰是宋刻本中唯一讹“浮”为“滄”、讹“食”为“適”,两字皆误的文本。笔者认为今日教材选录《赤壁赋》,正文以采录宋刻《东坡集》所载为宜。《东坡集》本《赤壁赋》不仅“浮”与“食”二字皆不误,而且其他与苏轼手书比较的异体字,也如前述,刻本是依据正体字的规范化原则处理,所以也是可取的。只有一字须要斟酌,即“眇浮海之一粟”的“眇”字,苏轼手书和另两种宋刻本都作“渺”,虽然这两个字在此也是同义异体字,但可以少数服从多数、也是尊重原作者,而改定为更易于理解的“渺”字。中学《语文》教材使用简化字,则还须要按照简化字的规范加以核定。只有这样,才不致使《赤壁赋》这篇千古美文继续以讹传讹地传授给大中学生。
其三,书法家书写《赤壁赋》,对于其中异体字和异文的问题应有充分的了解,书写时既可以完全依照苏轼亲笔的原文写,也可以参照规范化的繁体字版本写。尤其是对于异文的是非问题要有清晰的认识,才不至于写错。异体字的采用则可以比较自由,以书写的字法和章法的效果为取舍。
文中引据《增壹阿含经》“眼以眠为食”一节,曾向滁州琅琊寺顶光法师和浙江普陀山界定法师咨询请教,谨致谢忱!
注释
①[宋]苏轼《赤壁赋》,见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刊《东坡集》卷十九,《四部丛刊初编》本《皇朝文鉴》之《赋》卷一,《四部丛刊初编》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一。
②[宋]黎靖德《朱子语类》第八册,卷一百三十,中华书局,2004年,第3115页。
③[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224页。
④[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第224页。
⑤孔凡礼撰《苏轼年谱》下册,卷三十,中华书局,1998年,第957页。
⑥[宋]周必大《益公题跋》上编二卷五,引自《古典文学研究数据汇编·苏轼数据汇编》,中华书局,1994年,第545页。
⑦[宋]黎靖德《朱子语类》第八册,卷一百三十,第3115页。
⑧[宋]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七,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359册,第613页。
⑨[元]李冶《敬斋古今黈》卷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08页。
⑩[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四十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84册,第712页。
⑪[明]娄坚《学古绪言》卷二十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5册,第272页。
⑫[清]袁枚《随园诗话》上册卷一,顾学颉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21页。
⑬[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第3115页。
⑭[清]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八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756页。
⑮[清]赵翼《瓯北诗话》卷五,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63-64页。
⑯[宋]苏辙《苏辙集》第三册,陈宏天、高秀芳点校,中华书局,1999年,第1127页。
⑰《成唯识论校释》卷四,[唐]玄奘译;韩廷杰校释,中华书局,2004年,第232-233页。
⑱《增壹阿含经》卷三十一,《中华大藏经》,第三十二册,中华书局,1987年,第355页。
⑲徐昂《文谈》,卷二《分论》第7页背面,南通韬奋印刷厂,1952年。
⑳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85页。
㉑苏轼《送顿起》诗第15、16句:“回头望彭城,大海浮一粟。”《苏轼诗集》第一册,卷十七,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99年,第7页。
㉒[宋]苏轼《苏轼文集》第三册,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第871页。
㉓张志烈、马德富、周裕楷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第十册,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3页。
㉔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第386-387页。
㉕[宋]苏轼《苏轼文集》第一册,第7页。
㉖张志烈、马德富、周裕楷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第33页。
㉗《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之《语文(必修2)》,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3页。
㉘郭锡良等编著《古代汉语(修订版)》下册,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8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