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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两章

2018-05-15唐跃

安徽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朱先生做学问

我与朱东润先生的一面之交

只是见过朱东润先生一面。仅此一面,我便懂得,什么样的人称得上谦谦君子。

1984年春天,我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调到《艺谭》杂志社工作不久,得到一趟赴沪约稿的关差。之所以说是关差,因为到上海打算拜会的对象,都是我平素高山仰止、欲面聆教授而不得的大师名家,比如郑逸梅、施蛰存、陈巨来、何满子等等。尤其是朱东润先生,堪称古典文学研究的泰斗。我读书时偏爱古典文学,学习教材就是朱先生主编的一套六册《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我从小学高年级到初中、高中,经历了“文革”,没学到多少古典文学知识,实际意义上的启蒙,应当始于大学期间接触的这套作品选。

抵达上海的第二天上午,我便前往复旦大学朱先生的住处拜访。那是一幢两层小楼,朱先生的女儿开门便说,父亲已在楼上书房等候多时了。我刚上了几级楼梯,就听到二楼的楼梯口传来苍老而充满关切的声音:“楼梯窄,慢一些。”上楼见到朱先生,我深深鞠了一躬,虽然以前没见过先生,但我多年来学习古典文学的过程中,从书本上受到他的教诲,此时理应深表感谢。没想到的是,朱先生竟然回鞠一躬,感谢我一直读他的书,还说那些书没有写好,没有编好,有些误人子弟了。坐定之后,我说明来意,恳请朱先生多多赐稿,支持地方刊物。先生说,安徽的文学发展源远流长,桐城派对中国文学发展贡献尤大,他也算是受益者。先生还说,他读过《艺谭》,刊载的许多文学理论文章深入浅出,是很好的刊物。对于我的专程登门约稿,朱先生表示感谢,只是年事已高,写作精力大不如前,说日后如有合适的文稿一定奉上,请编辑先生不吝赐教。一番话说得我诚惶诚恐,汗如雨下。告别之际,朱先生坚持送我下楼,不管怎样推辞,先生坚决地说,这是待客之道,绝不能坏了规矩。朱先生把我送出门,我走出几米开外回头一看,先生还站在门口招手。

朱先生不仅是古典文学研究大家,还是传记文学作家,写过很多传记作品。我印象深刻的有两部,《杜甫叙论》和《李方舟传》。我当年读《杜甫叙论》时,感觉朱先生为古代这些大诗人立传时,不像有些文学作品讲解那样程序性地率先交代时代背景,与随后的具体赏析常常是相互脱节的两张皮。先生的这部著作把诗人的生平、写作与所处时代密切联系,在记述诗人经历和分析作品的過程中随处结合历史事件进行解说,进而透彻地解读了诗人的时代地位,以及文学创作与时代的关系。我记得,那次赴沪拜访朱先生,带去早两年在芜湖新华书店购得的《杜甫叙论》,敬请先生签名留念,并请教书名为什么叫作“叙论”,而不叫“传”或“评传”之类?先生笑道,我本来没有签名赠书的习惯,因为不知道人家爱不爱读,但你的书是买的,又大老远地背过来,却之不恭。至于这本书的名字,有点四不像,如果叫“杜甫传”,还是觉得分量不够:如果叫“杜甫评传”,意思大体是对的,但这个名称被用的有些多有些滥,与原义有些出入了。十多年以后,我又读到《李方舟传》,看到书名的刹那觉得诧异,李方舟不是什么名人,先生为何作传。翻阅之后大为震撼,李方舟的原型竟然是先生的夫人邹莲舫女士。先生与夫人数十年相濡以沫,同舟共济,即便是十四年抗战期间,虽然天各一方,依旧鸿雁传书,伉俪情深。“文革”时期,在漫长的生活岁月中从未向困难低过头的邹莲舫女士感到了绝望,在家悬梁自尽,留下一张字条:东润,我先行一步了,钱留在衣袋里。为了铭记夫人的纯真与勇敢、朴实与善良,朱先生冒着随时被抄家的危险,以托名的方式为亡妻立传。先生在《李方舟传》序言的最后写道:“这本书是在惊涛骇浪中写成的,但是我的心境却是平静的,因为我相信人类无论受到什么样的遭遇,总会找到一条前进的道路。”

我还知道,朱先生的文章好,书法功力也相当深厚。那天到了朱先生的书房,见到书桌上放着几本法帖,铺开的宣纸上墨迹未干,先生显然刚刚还在临池。我说,朱先生是书法大家,还这样坚持每天临帖?先生回答说,临帖是一辈子的事,活到老临到老,须臾不可怠慢。到了这个年纪,体力活已经做不动了,每天习字除了记录思想感情,又多了一层活动手腕和手臂,借以养生和养心的保健功能。听到这里,我斗胆请求朱先生赐一幅书法作品,先生满口应允,说现在写不了,写好了给你寄过去。回到合肥一周左右的时间,我果然收到朱先生的一幅墨宝,上面书录了宋人欧阳修的七言绝句《宿云梦馆》:“北雁来时岁欲昏,私书归梦杳难分。井桐叶落池荷尽,一夜西窗雨不闻。”当时,我只是从这件书法作品上感受到了学者型书法家的气质,不像许多专业书家那样锋芒毕露,却在恰到好处的内敛中透露出古雅朴茂的气息。后来,我读《李方舟传》,进一步理解了朱先生所谓书法主要用于记录思想感情的说法,先生书录这首诗作,也是借欧阳修之口,抒发对于亡妻的深切思念。至今令我这个后学晚辈深感不安的是,落款中有这样几个字:“书应唐跃先生之命。”其实,书法作品的上款表达方式多种多样,朱先生却选择了最为谦恭的一种,显示了谦谦君子、虚怀若谷的胸襟。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这件作品挂在书房里,激励自己以朱先生为典范,尽管写不出先生那样的锦绣文章,也要努力像先生那样做人,永远做一个谦和的人,做一个知道敬畏的人。

听祖保泉先生授课及其他

1977年,我参加“文革”后恢复的首次高考,有幸被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在那里受教四个春秋。前些时候,《安徽画报》要做一期恢复高考40周年专题,对我进行采访,打开了我的记忆闸门。一段时间以来,受教期间的许多人和事,尤其是老师们在讲台上的那些精彩讲授,不断浮现在脑海中。其中,祖保泉先生的课,更是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那时,祖先生在担任系主任的同时,开设了《文心雕龙》专题课,重点讲授中国古代文论的这部经典。我还清楚地记得,祖先生经常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刘勰那个小青年……可不是吗,刘勰32岁动笔撰写《文心雕龙》,历时五载完成时也才37岁,在做成大学问的学者中是个标准的小青年。祖先生用颇带调侃的语气反复强调这一点,一是引起同学们的兴趣,担心我们对这样艰涩的课程避而远之:二是引起同学们的充分注意,刘勰在小小年纪便完成了如此皇皇巨著,该有多么的了不起。听祖先生的课特别受用,因为他从不人云亦云。《文心雕龙》其实不好讲,唯其太经典,所以研究的人特别多,研究成果也特别丰富,以至于有了“龙学”之称。想敷衍了事并不困难,把前人的研究成果梳理梳理就是讲稿,但祖先生从不倒手那些大路货,总是给我们一些很新鲜的知识和很独到的观点,让我们耳目一新,茅塞顿开,颠覆掉固有的肤浅看法。例如《通变》,历来都认为“通”应当解释为“继承”,“变”应当解释为“革新”,全篇旨在阐释文学发展中继承与革新的关系。而祖先生在讲课时告诉我们,刘勰并没有说什么是“通”,什么是“变”:也没有说怎样去“通”,怎样去“变”,刘勰说的是“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主要研究怎样“会通”,也就是“融会贯通”;怎样“适变”,也就是“应时而变”,《通变》的主旨因此可以归纳为,作家应当根据自己的真情实感和创作个性,融会贯通地吸取古今作品的长处,从而创造出适应时势需要的崭新的作品。很显然,他的讲课内容建立在他对《文心雕龙》系统研究的基础之上。随后不久,这些讲稿整理成学术论文逐篇发表出来,1985年辑为《文心雕龙选析》一书出版,1993年扩展为《文心雕龙解说》一书再次出版。

听祖先生的课,还有特别受用之处,那就是深入浅出、饶有兴趣地接受了古代文论的生僻内容之外,又能够获得多方面的享受。首先,祖先生的板书一丝不苟,在粉笔字里可以见出书法用笔的深厚功力,好似在读美美的书法。其次,祖先生讲课的音调抑扬有致,语速张弛有度,节奏和停顿的把握都是恰到好处,好似在听关关的吟诵。再次,祖先生在讲课过程中穿插了许多文字学、训诂学的知识,让我们真正懂得中国文字的构成实在是博大精深。比如说“商贾”二字:虽然同义,却有区别,四海为家做生意的称为“商”,定点做生意的才称为“贾”,也就是所谓“行商坐贾”。又比如“贪婪”二字,也是同义,“贪”的对象却有不同:贪财称为“贪”,从“贝”,贪色才称为“婪”,从“女”。再比如“鞭策”二字,還是同义,材料的构造上却有不同:皮鞭称为“鞭”,从“革”,竹鞭才称为“策”,从“竹”。在祖先生的课中,诸如此类的例子信手拈来,俯拾皆是,足以见出他数十年来皓首穷经,学富五车,在治学上花的功夫是何等深厚。后来,祖先生在撰写《文心雕龙解说》时,为了指证《指瑕》中的“赏际奇至”“抚叩酬即”不是两个句子,而是八个单词,闭门读书八十天,以《说文》和《尔雅》中用字规范,广泛查阅存留下来的晋宋诗文,终于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释。

在校期间和离校以后,除了在教室里听课,我还利用其他机会近距离地向祖先生求教,聆听他的谆谆教诲。如今还能记忆犹新的,至少有这么几次,每次不仅仅是受教,且有大为解惑的深切感受。

一次是入学不久。我在入学之前就仰慕祖先生的学养,知道他在古代文论领域具有很高声望,进校后立即找来他的一些文章悉心拜读。说句实话,其时初学,领会那些高论尚在似懂非懂之间,并对论文下面标注撰写时间和地点的那行小字“某年某月于容膝斋”也是不甚明了,不知道祖先生为什么替自己的书斋起了这么个名字。大概是入学一个月左右,我经一位早先已经熟悉的老师的引导,前去学校大门附近的一幢年代已久的红楼拜望祖先生,进了书房,环顾之下,唏嘘不已,四壁图书占用了大部分空间,再坐下三个人便显得十分窘迫,是一间地道的斗室。祖先生看出我的惊讶,莞尔一笑说:“室雅何须大!学问的深浅与书房的大小没有一毛钱关系,全在于你能不能吃得下这个苦,这是一件不大容易钻进去,而一旦钻进去了又会感到其乐无穷的差事。”我听的明明白白,但是半天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祖先生这样有名望的学者只有一间只够容下膝盖的书斋,更想不到他在这样的书斋里披阅古籍,穷源溯流,竟然能够悠然自得,做出如此酣畅淋漓的学问。

另一次是毕业前夕。在校学习四年,我对做学问产生了浓厚兴趣,也有了一些积累,很想毕业后回到合肥找一家合适的单位继续从事文学研究。一天,祖先生让另一位同学带信给我,说是有事要谈。见面之后,祖先生开门见山,说继续做学问的想法很好,回合肥的想法是否可以再商量。一来,学校对于留校任教的年龄划了一道杠子,有些业务很好的同学年龄过线了,而我的年龄尚在杠子以内,适合留在学校教学。二来,如果沿着做学问的路往前走,在同一所学校里从学生向教师过渡,有利于研究体系和研究方向的持续,有利于早出成果和多出成果。看我一下接不上话茬,他关切地接着说,我的年龄在77级里相对不大,却也不算小了,很快也要面临结婚成家等实际问题。学校的生活条件又确实不如人意,所以并不强求在赭山趴一辈子,不妨克服困难先留几年,利用这里得天独厚的做学问的条件,把基础打扎实一些,将来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益。听到这样诚恳、体贴入微的话语,我已经无言以对,心中泛起几分羞愧。临走时,祖先生又送我一件书法作品,内容是他早些年填写的一首词作,让我大喜过望。

再一次是2011年。我当时已经转岗行政多年,成天泡在一地鸡毛的公务里抬不起头,与做学问隔阂了许多,与那些崇敬的先生们疏远了许多。2010年,母校召开祖先生九十华诞暨从教六十五周年庆祝会的消息传来,提示我很久没有见到这位传我以道、授我以业、解我之惑的耄耋老人了,提醒我应该立即前去看望。次年春天,借着一次出差芜湖的机会,我来到祖先生府上再度就教。祖先生的思维还是那样敏捷,声音还是那样爽朗,只是耳背得厉害,腿脚也显得不够灵便。没等我坐下,拉着我的手连声说道,可惜了!可惜了!没有坚持做学问可惜了!听我说从政之余做不了大学问,却不间断地写点小文章,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并对我说,学问不能丢!过几年退休了,还可以重新捡起来,不要像那些不学无术的政客,退休以后无所事事。自芜湖回来以后,我总是拿祖先生的话鞭策自己,尽可能挤出时间读书写作,筹划一些选题,以备退休之需。又是几年过去,我如今真的退休了,正在编辑自己的一套文集,学术价值并非多高,却也是心血的凝结,也可以告慰祖先生的在天之灵。

写到这里,我找出当年祖先生赐送的墨宝,照录如下,藉此暂时关闭记忆的闸门:大别山深万壑幽,双峰对出小红楼。横索两岭连拱坝,纵引千溪汇碧流。风细细,水悠悠,轻摇小艇浪纹柔。撩人夹岸山花笑,笑我歌吟摆白头。游佛子岭水库泛舟,调寄鹧鸪天。

责任编辑 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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