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者
2018-05-15赵树义
1
秦淮河是南京的一只肺,还是一只胃?
我是过客,不知这条河里藏有多少秘密,更不知这条河与这座城市的命运纠葛。坐在船舱里,我一心想寻找的,只是沉在时光里的桨声灯影,在码头,却差点被鼎沸的人声淹没。我生活在北方,对江南山水怀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我的想象中,秦淮河的桨应是木桨,灯应是纱灯,月应是远月,水应是碧水,独坐船头,举杯风中,任凭小船在半明半暗中咿呀行走,唯如此,方能品味出江南体贴的清冷,仿佛丝绸裹挟下的凹凸有致。本该昏黄的两岸却明亮如水,本该清澈的流水却泛着昏黄,我感受不到向往中的幽深,有些闷闷不乐。
祥子一直在讲A君的事,我一直在抽烟。
A君做了厅官,这要感谢他的好运气。祥子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杯中的毛尖竹叶一样倒立起来,俨然一幅青山绿水图。看着如此鲜活的茶,我想起第一次南京之行,南京朋友嘲笑花茶的声音依然嗲嗲的:那是茶吗?草哎!南京朋友语气夸张,我有些讪讪。在改革开放初期,北方人能喝到的茶只有花茶,哪儿像现在,君山银针、西湖龙井、安溪铁观音、洞庭碧螺春、黄山毛峰、都匀毛尖……只要土地里能长出来,市面上便可以买到,近些年还鼓捣出普洱、金骏眉之类,让我这个看着祖父喝大叶茶长大的人羞赧。我对茶没有研究,就像我对A君并不特别熟悉,只好做个听众。
其实,A君并没有多高的才干,也没有多深的背景,他就是运气好。祥子反复强调A君的运气,我想这可能是他最羡慕A君的地方。运气来了挡不住,每次感觉他行将摇摇欲坠,都会遇到贵人,贵人一伸手,他的命运便发生转折。看到祥子不解中略带嫉妒的神情,我插科打诨道,性格决定命运,但决定不了贵人。贵人是什么?就是运气嘛!祥子也玩笑道,我说我运气怎么这么差呢,原来总遇到你。我说,多亏遇到我,如果你也总遇贵人,现在还能坐在秦淮河上等艳遇吗?祥子笑了,继续道,性格让A君不知不觉走向悬崖,他又总会意外滑落到另一条抛物线里,不声不响进入另一个上升通道。A君好命,好到身边的人都不敢相信。我说,与他吃过几次饭,你都在场,看上去挺憨厚的一个人。祥子说,是啊,他的好命就是相貌带来的,一副菩萨相,还勤奋,在贵人眼里,他是个憨厚吃苦的人,朋友都觉得他乐于助人。我说,这种人口碑好,天生有欺骗性。祥子说,A君留给外人的印象让他受益无穷,如果你与他发生冲突,别人一定会认为是你的不是。我说,与这种人打交道挺可怕的,你也很可怕,居然把这么坏的人介绍给我。祥子反问,他坏吗?我不觉得啊。祥子打了个哈哈,他爱钻牛角尖,钻进去不出来,看上去像块海绵,软塌塌的,可一旦被他吸附,海绵就变成了吸盘,死死抓住你不放,纠缠不清。我说,这种人最难共事,得罪不起。祥子说,实际上这是他致命的缺陷,可这种缺陷不写在脸上,不挂在嘴边,不攥在手里,它藏在心里,自己意识不到,外人看不到,只有与他经常共事的人才能感觉到。我说,你俩好像处得还不错。祥子说,那是我离开得早,那时他还没有飞黄腾达,如果与他共事到现在,不一定出什么事呢。我调侃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也出不了什么大事,顶多陪他一起吃牢饭。祥子说,我还没这个资格,况且,如果我与他共事到现在,说不定也反目成仇了。我说,以你的性格,与人翻脸比登天还难。祥子说,问题是我不与他翻,他要与我翻,一旦闹翻,他就往死里整你。我的一个老同事因为一点小误会,被他整了好几年,他俩关系原来挺好的。我说,外人都觉得他是菩萨,同事都认为他是魔鬼,这种人还真少见。祥子说,实际上还是性格原因,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任何时候都觉得是别人对不起他,而且,他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就睚眦必报,赶尽杀绝,芝麻大点儿事都可以不共戴天。我说,怪不得进去了,他这样做事,就是给自己挖坑,活埋自己。
祥子一直纠结的,其实是A君为什么前后判若两人。我与A君见过几面,也经祥子推荐看过A君的博客,在我的印象里,A君似乎是一個老“愤青”,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官商勾结、卖官鬻爵、裙带关系、情人小三、世风日下的不满,言之凿凿,正义凛然,仿佛道德楷模。尤其令人费解的是,他都做了单位的最高领导,还在博客里对单位的人事说三道四,好像博客是他的私人日记本。前些年QQ上与祥子聊天,我谈到这种感受,祥子说,我也奇怪他怎么博文日记不分,问以前的同事,都说他在表演。我当时没明白祥子的意思,也没深究,只是觉得这种表演类似暴露癖,病得不轻,就再也不看他的博客。现在想来,他其实是故意把自己的内心裸露给人看,在神圣化自己的同时,又向同事传递自己的立场,通过博客制造舆论,操控单位。想起A君这一不可理喻的嗜好,我不禁冷汗淋漓,脱口道,不愧“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人,操控欲强,懂得用舆论杀人,貌似老实,实则阴暗。他疑心太重,容不下人,不适合做单位最高领导。祥子盯着我看了半天,叹息一声,也许吧,是这个职位害了他。我说,不是这个职位害了他,是他自己害了自己。官本位年代,人人喜欢削尖脑袋向上爬,可官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也能压死自己。祥子说,德不配位,必有祸殃?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全是这个意思,权力是把双刃剑,于人格完整的人来说是八面玲珑的舞台,于性格有缺陷的人来说是胡作非为的平台。没人管你也就罢了,风向一旦有变,早晚得出事。祥子说,前些年当官太滋润了,尤其霸道惯了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现在哪个不是热锅上的蚂蚁?我说,人在江湖,欠下的总归要还。那时候你是最高领导,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风气变了,就该你看别人的脸色了。祥子说,风水轮流转,其实A君并不懂得看脸色,包括看别人和被别人看。我说,不懂得不等于不在乎,A君每天在博客上尽情表演,说明他很在乎,他的表演看上去很本色,其实很笨拙。不过,看不透他的人很容易被他迷惑。祥子有些诧异,你觉得他是个演员?我说,对,是个好演员,只是自己意识不到。祥子有些疑惑,他盯着我,我也盯着他。不认识?我又不是你的A君。祥子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他是个双面人。我反问道,难道不是?祥子说,想想他提拔后的表现,还真是。我说,你又错了,他一直都是双面人,只是没有提拔前表现不出来罢了。其实,人都是矛盾体,表现什么,不表现什么,是环境决定的。环境是个大染缸,能把持住的,不会被染缸熏染;把持不住的,染缸是什么颜色,他就是什么颜色。祥子说,你这不是拐着弯骂人吗?我说,我怎么骂人了?祥子说,你不就是想说有的人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嘛。我说,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话音落地,我俩相视而笑,上船时的闷闷不乐顿时烟消云散。
风渐渐大起来,空气泛潮,还夹带着咸湿的鱼腥味。祥子去关窗户,我伸手拦住,别关,我想闻一下水乡的味道。祥子说,你也是怪人一枚,这有什么好闻的?我说,你现在是黄浦江边的人,当然不理解我们黄土地上人的心思。祥子说,什么你们黄土地,我不是黄土地上长大的吗?都是诗人的臭毛病,矫情,你这算不算一种表演?我说,算,本色出镜。祥子笑道,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我说,对,角色有正反,演技有高低,最聪明的人,永远都是说真话的人,因为假话早晚会穿帮。祥子看着我,一时陷入沉默。
2
A君的悲剧不完全因为性格,应该是命中注定,他憨厚的相貌仅是让他的悲剧显出几分悲情意味来,不明就里的人还会为他惋惜。祥子谈到A君滔滔不绝,与从前判若两人,我想这也是一种猎奇心理,说到贪官栽跟头便亢奋。去上海之前,祥子通常是我的听众,记得20多年前,我俩第一次乘坐太原到上海的火车去南京,坐在硬卧车厢过道的窗台下,望着窗外黑魈魈的夜空,他几乎一路都在听我说话,仿佛我的粉丝。抵达南京稍事休息,我俩便去了镇江,之后,又渡江到扬州,再从扬州折回镇江,最后到达太仓。我俩计划中的最后一站本是苏州,可五月的苏州人满为患,接待单位竟把我俩甩到了太仓。知道行程被调整,我有些不快,苏州不接待打道回府便是,打发我俩去一个小县城干嘛?可对方已安排妥当,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奥迪车把我俩从苏州站接到太仓,我又转悲为喜。江苏发展太快了,一个乡镇抵得过山西的一个县,怪不得他们看山西人就像看乡下人。太仓时列全国百强县之首,站在郑和出海的地方,我隔江远远望了一眼上海,没想到数年以后,祥子竟然变成了上海人。
A君的故事让我想到B君。我与B君认识近30年,他是个文化人,还是个商人,生意一度做得很大,至少给人的印象很大。B君出事前我与他已很少往来,听到他出事的消息,我一点都不惊讶。我对到我这儿打探消息的人说,他走到今天,都是性格决定的。
祥子与A君是校友,曾经同事十年,2010年我去上海参观世博会,A君恰好也去了,祥子便请我俩一起吃饭,饭后一起夜游黄浦江。印象中,A君言语木讷,性格内向,做事也低调,与我认识的B君性格相反,行事风格也相反。单从外表看,A君和B君毫无共同之处,命运本不该相像的。不过,表象就是表象,祥子后来告诉我,A君有一种幻想错觉,他想过的便等于他说过的,他说过的便等于他做过的,他做过的事从来不会有错,很多事到了他那儿便永远说不清。听到祥子如此评价A君,我想到B君,我觉得A君和B君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A君内敛,B君张扬,A君是正面,B君是背面而已。这种人很容易陷于认知错位当中,认知错位的后果便是欺骗,骗别人,也骗自己,自己对此毫无意识,却总在怀疑别人的诚信。有这种认知错觉的人大都内心强大,说任何话都心安理得。A君经常在各种场合信口攻击对手而不脸红,对他了解不深的人会觉得他是受害者。B君也经常在各种场合与人言不由衷,把酒言欢,且不会因信口开河、胡编乱造而心慌内疚。
毫无疑问,A君和B君都是说谎的人,且久而久之,A君相信了自己的谎言,B君也相信了自己的谎言,A君的朋友对A君说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B君的朋友却知道B君在说谎。
我把B君的故事说与祥子听,祥子与我再次相视而笑。
A君是怎么出事的?我问。
女人。祥子说。
靠,就不能玩点新鲜的?
太阳底下没有多少新鲜事,权、钱、性是世上最关的罂粟花。
看不出来,你也是诗人嘛。
跟你学的。
他乱搞女人了?
被女人搞乱了。
他长得笨头笨脑的,也有女人上钩?
有权呗,都是女下属,主动送上门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老祖宗的话他当耳旁风?
人有了权,就忘乎所以了,何况,当官的养情人家常便饭,估计眼红吧。
那也不能吃窝边草啊!
外面的草他吃得着吗?
也是,勾引女人也是一门技术活,他除了守株待兔,估计技术含量高的东西还真玩不了。
他是典型的闷头驴偷吃料,只要送上门来,来者不拒。
人要是没了底线,多奇葩的事都可能发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据说投怀送抱的不止一个,尤其与他有业务往来的女人,都与他传有绯闻。
让这种人当官也是糟践入,干坏事连脑子都不过一下,可怕,可笑,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古训都是底线思维,他有底线吗?
人性有时是无底洞。道德不受约束,人人可能是纵欲犯:行为不受约束,人人可能是纵火犯:权力不受约束,人人可能是贪污犯。
没人管,有几人能过得了权钱性这一关?看看前几年出事的官员,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几乎一样的狗血剧,男人养女人,女人养小白脸,个个明目张胆,哪还有一点规矩?哪还有一点敬畏?
我又想起B君来。B君公司做大以后,对女人也十分上心,我当时想,或许B君蹲过大牢,总想把失去的光阴追回来吧。B君对男人高度警惕,对女人却十分信任,当年有个北京女子找他谈合作,业务八字还没一撇,两人便滚床单去了。之后,B君还添油加醋地对身边的朋友讲那个女人床上功夫如何了得,朋友劝他当心,他竟与朋友翻脸。后来,那个女人俨然他的二当家,她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没过多久,那个女人便卷了他500万跑了,B君气得差点吐血。朋友们私下说起这事,觉得B君在里面蹲过几年,性饥渴,那个女人风情万种,他抵挡不住,自然昏了头。缺什么便渴望什么,渴望什么便在什么上栽跟头,人性亘古如此,也算命中一劫吧。就像A君,作为老三届,年轻时经历过一些坎坷,总觉社会亏欠了他。前半辈子循规蹈矩,辛苦打拼,指望出人头地。后半辈子飞黄腾达了,有权了,便飞揚跋扈了,补偿心理也蠢蠢欲动起来。权力看得重,金钱看得重,大捞特捞理所当然,目睹身旁的官员个个养女人,自己也不甘寂寞,没本事去外面拈花惹草,只好东施效颦,就地取材,捡到篮里都是菜,至于党纪国法、道德廉耻,早被他抛到爪哇国了。
A君可以白天在会上大讲廉洁、道德和正义,晚上与女下属上床。祥子说。
B君可以白天参加慈善活动,晚上把女人送到领导床上。我说。
一丘之貉,祥子说。
太阳底下没有多少新鲜事。我说。
祥子端起茶杯说,敬你一杯,祝你无权无势,至今还是屌丝一个。
我吐了个烟圈说,祝你又老又丑,有贼心,没贼胆,至今还是宅男一枚。
3
去江南旅行,有两样东西是必看的:一是水,一是园林。捧一杯香茗,坐在水边或园林里,静静地与空气中湿润的生命对话,仿佛坐在葡萄酒庄的葡萄架下细品一杯干红,或者站在葡萄酒窖的橡木桶旁抚摸木桶上潮湿的纹理,你能感受到什么是水洗出来的人文。江南的精致是一种气息,低低的,软软的,无孔不入的,酥到骨头里的;北方的粗犷是一种气势,雄伟便雄伟得摄人心魄,荒凉便荒凉得天荒地老,辽远便辽远得荡气回肠。总之,南方是一只杨柳细腰,任你扶着她在梅雨中款款地侬言软语风情万种,北方则是一双虎虎生风的拳头,瞬间便能把你击倒在地。
如果说江南是一盏茶,北方就是一杯酒,江南的茶杯里有风景,北方的酒壶里有豪情。而此刻,我这个北方人却飘荡在江南的水面上,与一个被南方的风吹软了的北方人讲述他人的故事,这场景让我感觉有些怪异。凝视着两岸的灯火,我想A君和B君仿佛此岸与彼岸,风景虽不尽相同,却共有一条河流。反腐风暴突如其来,A君和B君毫无例外地倒下,剧情惊人相似,曝光出来的人性也惊人相似,戏剧之外,悲剧之中,令人脊背发凉。望着秦淮河岸时光熏染了的建筑,想象着建筑群中隐身的夫子庙,我的脑海突然飘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感叹,顿觉人生无常又有常,路径有迹可循,发生过的却不可更改。A君和B君都是读书人,都是靠读书从农村走出来的,浸润在斯文扫地的世风里,他们却又都是船中人,置身灯红酒绿当中,游戏权、钱、性之间。他们是观水者,还是泅水者?最后毫无意外地成为溺水者,如若他们还有机会重新坐在这条船上,他们会生发出怎样的感慨呢?我也是船中人,当年我如果也有他们的地位和金钱,我和他们会有一样的命运吗?
看过电影《说谎者》吗?我问祥子。
看过,富二代,癫痫病患者,酗酒,嫖妓,还有测谎仪。
典型的好莱坞电影,该有的元素都有。
有句台词我印象挺深,大意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曾说谎,人为了隐瞒什么而说谎,又为了圆谎而做一些什么事。
这句台词老生常谈,并无新意,我感兴趣的是测谎。正常人是躲不过测谎仪的,病人就不同了,病人又是千姿百态的。其实,从根本上讲人都是说谎者,所不同的,有的人在主动说谎,有的人在被动说谎。主动说谎不可怕,被动说谎最可怕。
你也太言过其实了吧?你们文人是不是都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
本质如此。事实上,世上很多事很难有完全的真相,我们所谓的真相只不过是我们眼中的真相,它不可能是真相的全部。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是谎言。
那你为何说主动说谎不可怕,被动说谎就可怕?我倒觉得主动说谎的人最可恨,因为他在故意骗人。
主动说谎因为故意,便会留下蛛丝马迹,你只要足够警觉,就不会上当。被动说谎是无意识的,说谎者不自觉,测谎仪测不出来,我们无从判断,欺骗性自然更大。
他没有故意骗你,他只是不知道,只是骗得天衣无缝。
对,我们也可以说他说的不是谎言,他只是不知道实情,可实际上,他确实说了谎。
善意的谎言。
不,善意的谎言还是谎言,他知道自己在说谎,只是没有恶意。被动的谎言是他一直在说谎,却意识不到自己在说谎。
你这是推理,生活中这种人恐怕不多。
也不少,《说谎者》里的男主角是这种人,患有某种心理疾病的人可能是这种人,说谎成瘾的人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谎,也可能是这种人。
习惯成自然。
对,我觉得A君就有这种可能,否则,他不会说假话也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祥子想了想说,有可能,我就一直奇怪他为什么能当众胡说而不脸红。
B君也可能是这种人,他任何时候胡说八道,都脸不红,心不跳。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记得有份资料说,成年人平均每天要撒一个半谎,你说可怕不?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我从来不说谎”的人,这几乎不可能。
是的,信誓旦旦的人常常是说谎的人,说谎的人最恨的就是说谎的人。
这是一个悖论,人喜欢说谎,才发明了测谎仪。
看来说谎也是一种病。
严重的心理疾病。美国人研究过12名病理性说谎患者的大脑结构,发现他们的大脑前额叶区域的白质体积比正常人多出22%到26%,灰质却少了很多。大脑灰质负责信息处理,是人的理性中心,灰质减少会影响人的自我控制力。大脑白质是神经元之间进行信息交流的通道与触角,脑白质增生预示着脑区互动交流能力增强,大脑活泛,能够完成一般人完不成的说谎任务。
看来说谎也是件辛苦活,说谎成性的人都很聪明。
病理性说谎的人聪明,其他的不一定。
祥子笑问,你是哪一种?
我说,与你一类。
祥子说,我是老实人。
我说,千万不要相信老实人。
祥子朗声大笑起来,引得周边的游客朝我们这边看,祥子不好意思地报以微笑,脸上涨起红云,仿佛说谎者被人戳穿一般。我把头转向窗外,感觉自己行走在秦淮河的黑暗当中。其实我知道,此刻,我只不过是坐在秦淮河灰暗的船艙里,凝视着秦淮河两岸的灯光,以及光影间影影绰绰的建筑和灰黑的植被。灯光中的两岸无疑是具象的时空,可于我而言,我看到它是什么样子,它便是什么样子,我便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我看见的样子,这个样子便是我看到的秦淮河。
知道物理学中的双缝实验吗?我问。
高中好像学过,记不大清了。祥子说。
A君和B君就像实验中的A缝和B缝,光透过这两个缝,有时呈现出来的是波,有时呈现出来的是粒子,我们可以通过这两个缝证明波与粒子的存在,却无法把它们分离开来。
哦,你说的是波粒二象性吧?
对。人其实就是一束明亮的光,看上去好像很清楚,却很难把人性中的善恶分离开来。
就像河流的此岸和彼岸,看起来泾渭分明,实际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纠缠。
纠缠这个词用得好,形象,量子力学就在研究量子纠缠,很有意思。如果把A君和B君当作两个量子,A君和B君就处在缠绕状态,他们的故事是他们的故事,也不是他们的故事,如果把他们的故事叠加在一起,他们就是社会。社会是复杂的,人性就更复杂了。我说A君是说谎者时,A君其实也是老实人:我说B君是我的朋友时,B君其实也是我的对手;A君和B君本身是一束光,合在一起还是一束光,我们通常只对光感兴趣,其实光下面的黑暗才是河流,才是人性,我们能感觉到它的流动,却很难找到全部真相。人性仿佛黑暗之神,我们被光照耀,对黑暗熟视无睹,有时甚至忽略了黑暗的存在,这是人的认知误区,也是人性的弱点。
你们这种人活得真累。祥子挖苦道。
不累不是人,这是人的悖论,你不累吗?祥子知道我在挖坑,笑而不答。
4
公元前六世纪,克里特哲学家埃庇米尼得斯抛出一个无解的谎言者悖论:“我的这句话是假的。”以此为前提,如果这句话是真的,便不符合“我的这句话是假的”,那么,这句话就是假的:如果这句话是假的,便符合“我的这句话是假的”,那么,这句话就是真的。谎言者悖论与韩非子《矛与盾》的寓言异曲同工:“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罗素试图找到破解悖论的办法,他在《我的哲学的发展》第七章《数学原理》中说道:“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无论哪一个学派的逻辑学家,从他们所公认的前提中似乎都可以推出一些矛盾来。这表明有些东西是有毛病的,但是指不出纠正的方法是什么。”罗素只找到了病症,并未找到治病的方法,概因罗素的逻辑基石与他们是一致的。也就是说,用同样的思维方式治疗同样思维的病,是不可能的。那么,这些矛盾究竟是怎么产生的?这些毛病又该如何纠正?其实,古老的东方哲学早已给出答案,只是被我们忽略罢了。《道德经》曰:“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老子知白守黑的智慧早已超越非此即彼的日常经验,可沉溺在经验判断中的思想者们却喜欢以阳光的名义号令天下,黑暗便堕落成阳光的遮羞布……我默默望着窗外漂浮的夜色,心底不由生发出几分感慨。
在想什么?祥子看我半天不说话,知道我又走神了,捅我一下问道。
大老远的,怎么好心想起到南京来看我?
怕你周末寂寞,勾引培训班的女同学呗。重回课堂,感觉还好?
无所谓好不好,权当休假吧。其实,不仅我们的教育是失败的,西方的教育也是失败的,当今的教育都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认识论统治了我们很多年,我们常常把许多事物对立起来,以为可以是非分明,黑白立判,可世上的事物有这么简单吗?
那就可以是非不分,黑白不分吗?
人类分了几千年了,分清楚了吗?
哦……
老子说万物是无中生有的,霍金也证明了宇宙的创生是无中生有的。无中生有,这是万物相生的逻辑,也是世界创生的逻辑,我们却把很多东西对立起来,人为制造了很多矛盾。比如黑与白,二者并非对立关系,而是黑生出白的关系,所谓白,只不过是黑被光照耀后显现出来的部分,是很小的一部分,世界大部分沉在黑中,黑或许才是世界的全部。
祥子想了想,似有所悟。
你现在看窗外,看到了什么?对,我们只看到光中的事物,看不到黑暗中的事物,或者说,光让我们看见,黑暗让我们变成一片混沌。混沌不是无,不是空,光中看见的,黑暗中依然存在,光中没有看见的,黑暗中也依然存在。光仿佛世界的显影剂,在世间万物当中,只有人才试图去发现世界,只有人才试图去遮蔽世界,人与动物的差别就在于对光的运用:因为有了光,就有了阳谋和阴谋,就有了掠夺和战争;如果没有光,黑暗就是纯粹的,就是深不见底的,就是世上最大的和平。而我们一直在干什么?忽略黑暗的存在,把光照亮的世界当成世界,人最喜欢自欺欺人。
照你这么说,权利与自由也一样,我们应该知权利,守自由。
是这样。权利意味着对他人的限制,限制就不自由:自由意味着不受他人限制,不受限制就可能侵犯他人的权利。
那权利和自由不就是矛与盾吗?
矛与盾不是权利与自由,而是权利和自由的行为主体。人在强调权利和自由时,通常强调“我的权利”“我的自由”,排斥“他的权利”“他的自由”,这个“我”针对的是“他”,也就是说,“我的权利”针对“他的权利”,“我的自由”针对“他的自由”,“我”的存在可能就是对“他”的侵害。从这个角度看,世上没有绝对的权利,也没有绝对的自由,绝对的权利和自由都是暴力。而我说的是“我的权利”和“我的自由”之间的关系,于“我”而言,这二者是相生相谐的,自由度高权利便大,权利大自由度便高。权利和自由的高度和谐只能存在自身,不能用来针对他人。我们可以知“我的权利”,守“我的自由”,但不能限制“他的权利”和“他的自由”。
明白了,民主,或者说普世价值,也是这么回事。
你的民主是你的民主,不是我的:你的普世价值是你的普世价值,也不是我的。再好的东西都不能拿来强加于人,因为强加就是暴力,就是強权。物质不灭,万物共存,宗教,世俗,国家,民族,草木,虫鱼,莫不如此。政治伦理都是悖论,悖论几乎是所有文明的死穴。从本质上讲,极端的言论自由和极端的宗教狂热都是暴力,国家暴力与恐怖主义只不过是一物上开出的两朵恶之花。
没想到,眨眼三十多年过去,你变成怀疑主义者了。祥子有些感慨。
我不是怀疑主义者,我是相信一切,怀疑一切。我本来想说我是中庸主义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在祥子眼里,中庸主义就是好人主义,这也是一个认知误区。
那就更可怕了,感觉就像说你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似的,高中时候我们多单纯。
我还记得文理分班时候,你对咱班的一个女生恋恋不舍的样子。我调侃道。
祥子笑一笑,你是学理科的,整天琢磨起人来。我是学文科的,却只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世事弄人啊。
是啊,社会就是一张网,我们不过是网中央的蜘蛛,一生纠结,纠结一生。
这也是悖论?
悖论就像网结,无所不在,你我本身也是悖论。
祥子又陷入沉默。我凝视着两岸灯火从身旁缓缓退后,仿佛穿行在隧道里。我知道,就像A君和B君的故事,我俩讲不清楚一样,就连我俩的故事有时也是扑朔迷离的。或者说,我俩也是一束光,自己根本无法准确测定自己的波或粒子的运行轨迹,所谓人生修炼,只不过是期待波与粒子在更高的层面达成协和而已。A君和B君的故事一路伴随我俩前行,这一切不过都是猜测和推理,历史都是迷雾,即使刚刚书写的历史,也是迷雾重重。迷雾无疑是灰暗的,仿佛光与黑暗的混合物,或者说,光与黑暗就是迷雾的波粒二象性。历史在昨天的迷雾中,被谎言充斥;今天在昨天与今天的迷雾中,被谎言充斥。我此刻也可能是一团迷雾,祥子此刻也可能是一团迷雾,我们怎么保证自己不是一个说谎者?生活在悖论当中,我们或可保证真诚,却无法保证真实。是的,在此刻,我或祥子可能都是说谎者,因为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生活的本质就是反讽。
换个角度看,悖论也是互补。我说。
你的意思,万物皆悖论,万物皆互补?
对,矛与盾是互補,无与有是互补,黑与白是互补,阴与阳是互补,权利与自由是互补,男人与女人也是互补。世上从来没有两样东西的关系是简单的、直线的,人与人的关系尤其复杂。
那你说,男人与女人该是怎样的关系?
单从肢体语言来讲,男人与女人的关系至少包括四个层面:平等、并行、对抗和互补。平等、并行、对抗和互补暗示了男女交往的各种姿势,譬如肩并肩、面对面、背靠背和叠加。平等、并行、对抗都是站着或坐着,属于光照下的行为,这种关系并非男女的本质。叠加躺在黑暗中,黑暗是男女最好的融合剂,或者说,男女合二为一就是最大的黑暗。当然,我所说的黑暗并不单纯指有光或无光,还包括人的意识。意识黑暗是一种无意识或潜意识,大多数人只有沉入到纯粹的、忘我的黑暗当中,才能放松,才能融合,这种融合是浑然一体的。当然,也有人喜欢制造紧张,在紧张中寻求刺激,这种人最喜欢偷情。
看来你是自然主义者,主张性是男女关系的本质。
不,性和情都是男女关系的本质,二者只有在黑暗中才能高度统一。
黑暗中?为什么是黑暗中?
只有在黑暗中才可以做到互补,有光的时候,是平等、并行和对抗的。平等、并行和对抗是表象,互补才是本质。
天人合一,阴阳和谐?
对,说白了男女关系就是性和爱,我觉得爱情一词不如性爱准确,有爱无性,有性无爱都是缺憾。
回到宾馆,我做了一个梦,或与这一路的话题有关。从事新闻工作数十年,寻找真相似乎是我的职业,可我对所谓的真相越来越怀疑,或者说,所谓真相只不过是某个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概率而已。朋友——相貌模糊,梦中知其是朋友,却不知是谁——带他的朋友来找我,说有一事相求,说罢扔下六捆钱,转身欲离开。我十分惊诧,急忙拉住朋友问有什么事。朋友若隐若现,朋友的朋友却突然站在我的面前,竟是一中年女子。她说她被她的领导包养了,让我在报纸上曝光。说话中间,她突然撩了一下裙摆,露出未穿内裤的下体,膝关节间的缝隙宽若岩缝,裂开的骨头间清楚地长着三颗刺眼的肿瘤,状如蘑菇,又似毛桃。我惊恐万状,急忙解释道,没有调查我无权发稿。我的话还未说完,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却突然消失,我惊出一身冷汗。从梦中挣脱出来,我心底不禁一阵恶心,感觉自己正被疮疖围困,很想呕吐。躺在床上回味梦中情景,性、钱、权和肿瘤历历在目,似乎某种暗示,这种暗示显然与道德有关。或者说,在道德之下,性、钱和权便是三种肿瘤,正是这丑陋的肿瘤让真相不得不被遮蔽起来,谎言大行其道。在梦中,人都是模糊的,六与三的数字却异常清晰,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这应是某种暗示。
5
那一年,我与祥子是乘坐渡轮抵达扬州的。小轿车把我俩直接送到船上,站到船头我有些惊讶——长江上的船居然如此大,仿佛一座大楼。天有些阴,江面上起了雾,我站在甲板上任江风吹打,很想体验长风破浪的感觉,却有些失望。不过,船头劈开水波的刹那还是极具气势的,北方蜿蜒的河流无法相提并论,即使浩荡的黄河,也没有长江的江面开阔,北方河流上漂浮的船只就只能用袖珍来形容了。从镇江到扬州,我觉得江南与北方最大的差别便是少了一重尘埃,江南的道路干净如北方的院落,江南的院落干净如北方的厅堂,江南的清洁度远远高过北方的光照度,江南无疑是清水洗过的世界。当然,江南还是性感的,柔软的,细腰的,在长江日夜不息的流水下面,我看到了比北方更厚更重更多的泥沙,或因这泥沙的沉积,江南才显得黛眉清秀,腰身婉约。
还记得那次从镇江到扬州吗?我问。
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坐大船。祥子说。
我也是,那年去上海,是我第一次在江上看夜景。
你是那年认识A君的吧?
是的,第一次见他,感觉他很老实,没想到他也会出事。他是被人举报的?
不是,是那个女人出了事,把他牵连进去的。
你见过那个女人吗?
见过,有一年她来上海,A君让她找过我。
漂亮吗?
说不上漂亮,很骚,一个人从楼道走过,就像江上飘过一阵鱼腥味。
哈哈,比黄浦江的黄水还骚?你没领她夜游黄浦江?
我领她夜游黄浦江?有病。我觉得她浑身上下没一个部件是真实的,起码整过鼻子,隆过胸。
哦,她把A君揭发了?
不是,据说她在里面嘴还挺严。纪委抄家抄出不少她与男人上床的视频,都是她偷拍的,A君也在其中。
靠,这种女人太可怕了。
估计当年她拍了视频要挟当官的,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官员被她拉下水?
窝案?
嗯。
B君也是牵扯到一桩窝案里的,后台倒了,他是金主,自然在劫难逃。
这种人,怎么说呢?主动栽了也罢,被动栽了也罢,都是咎由自取。
是啊,好多事谁能说清楚?就像你,你能说清楚这辈子最该相信谁吗?
祥子一脸迷茫,他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顿了一下,狡黠地笑道,除了你,我谁都相信。
我也微微一笑道,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你也很难给出准确答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信过,你是错的,因为站在你对面的脸孔实际上是模糊的:如果你没有信过,你还是错的,因为不管人性如何堕落,我们都该相信这个世界。这就是我们与这个世界的真实关系——悖论。
看来,我们注定要在悖论中度过一生了。
是的,所以做人要心存敬畏,心懷恐惧。
A君就是个不知恐惧的人。
他不知恐惧,我们就把他当神明供起来,这样我们就不会失眠。
神明是不说谎的。
你怎么知道?你会判断说谎者?
你呢?
要不,咱俩一人一条,把平时判断说谎的经验拿出来,看谁阅人无数?
好啊,你先说。
书上看来的算不算?
算。
好,我先开始。吃惊的表情转瞬即逝是真的,超过一秒是装的。
说谎的人不会回避你的眼神,反倒会通过眼神交流来判断你是否相信他说的话。
男性鼻子下方有块海绵体,摸鼻子表示他想掩饰某些东西。我伸手去摸祥子的鼻子,祥子伸出胳膊挡住了。祥子把手放在眉骨附近,做了个鬼脸,你羞愧不?我被祥子的滑稽感染,表情和肢体动作也多起来,我俩全情投入,仿佛两个刚出道的演员在对戏。
描述一连串事件时,编造的人通常都会按时间顺序进行,如果能够流利准确地倒叙,说明他没有说谎。
哦,如果你写的书是按时间顺序进行的,你就是胡编乱造。
有可能,我是谎言大王。我准备退休后写一部《赵树义谎言集》,肯定畅销。
我做你的经销商如何?
你不够格,我要美女代言,关女骗人没商量。
我发现你的眼球经常向左下看,说明你在回忆,你还算个老实人。谎言是现成的,不需要回忆。
我发现你的一只肩膀在耸动,你对自己说的话很不自信。
我动了吗?
明知故问,看,你的眉毛正微微上扬。
你对我刚才的质问一脸不屑,说明我的质问是真的。
你在假笑,你的眼角看不到皱纹。
你的面部表情两边不对称,你的表情是装出来的。
你抿嘴两次,模棱两可。
你双手抱胸,用肢体抗议,你的话不可信。
你虚情假意,不眨眼睛。
你一直在说谎,你眼神飘移。
你面对我的提问,先是无措,然后假笑,思考,想出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异常坚定地回应我的问题。你在自言自语。
你的话语重复,声音上扬,强词夺理。
你的鼻孔扩大,嘴唇绷紧,你要发火了。不过,你很有修养,还能控制住自己。
你刚才摸了一下脸颊靠近耳根的部位,你紧张了。
你回答问题时紧咬嘴唇,你焦虑了。
哈哈哈,我俩忍不住同时大笑起来,就像两个老顽童。船身颠簸了一下,船周边的河水骤然涌向岸边,似乎要把河底的泥沙卷上岸去。我把头探向窗外,发现船已靠岸,船舱里的游客大多站在舱门口,我俩竟未察觉。
到码头了?祥子问,若有所失。
到码头了。我回答,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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