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的就是看客
2018-05-15严怀虎
严怀虎
我小的时候是很崇拜李逵的。那时候家里有一张贴在墙上的年画,画的就是水浒一百零八将,第一眼看去,立马被一个黑大汉给吸引住了:魁梧的身材、刚硬浓厚的胡须、圆瞪的大眼睛,好一个威猛的大汉!尤其是那两轮巨大无比的斧子,那得多大的力气才能拿起来!那斧子肯定是水浒第一兵器,这黑大汉绝对是水浒第一好汉。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李逵的认识也越来越多,对兄弟义气、对母亲孝顺、替天行道、匡扶正义——这一直是我心目中李逵的形象,也是大多数人心目中李逵的形象。但这形象近年来却有被打破的趋势:有专家评出了《水浒传》十大恶人榜,李逵赫然位列首位,这无疑是对我惯有认知的一次颠覆。那么李逵究竟是英雄还是暴徒?我拿起《水浒传》,去重新认识我久已熟悉的李逵。
中国的“看客”
事实上对李逵的批判不是现在才有的,鲁迅在《三闲集·流氓的变迁》中曾这样评论《水浒传》:“‘侠字渐消,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在这里,鲁迅表达了对李逵的不满,关键原因在于李逵所砍的人是看客,这一点也成了现在很多人批判李逵杀人成性的重要根据——你砍官兵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杀那无辜的百姓呢,这不是杀人成性又是什么?
但如果去细细品读鲁迅先生的文章,却可以发现,鲁迅本人对看客是没有好印象的,在他笔下,看客有着特殊的含义。《药》中围观革命者被杀的看客;《孔乙己》中侮辱嘲笑孔乙己的看客;《祝福》中唾弃鄙视祥林嫂的看客;《阿Q正传》中阿Q临刑前游街示众时围观的看客;还有影响鲁迅一生的看客——《藤野先生》中围观中国人被日本人杀害的看客。鲁迅先生对所谓的看客实际上是极端鄙视的——目睹别人的悲剧,以此为笑料和谈资,麻木不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浑不知有一天自己也成了被看的一员。
看客是很特殊的一个群体,他们形成的历史悠久,自古有之(至少宋时已有);他们从事各种职业,有各种身份,没有固定的团体,但一旦有事发生,他们就一定会出现,不是为了参与,仅仅只是为了“看”。最重要的是,他们往往是底层百姓的一部分,有时候还是比例很大的一部分,看客的状态很多时候象征了我们的民族的发展状态。
看客是无辜的,似乎如此,他们不害人,或者说不参与害人,他们仅仅只是看,并不动手。我们很难剥夺一个人“看”的基本权利,于是他们就与所发生的悲剧无关了——他们只是目睹悲剧的发生而已。宋时的看客们也一定是这樣想的,于是他们听到有人要被砍头时,马上自发组织起来,成群结队、兴高采烈、光明正大地来“看”——杀头,多好看!且看文中的描写:“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压肩迭背,何止一二千人”,这等场面何其壮观,可有人不同意,“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抡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那抡起斧头排头砍去的黑大汉,正是黑旋风李逵。斧起头落,无辜的看客们便死不瞑目——我只是“看看”而已,怎么就被杀了呢?有些人读到李逵杀人这一段,马上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怒斥道:“杀人狂”!李逵便从英雄变成了暴徒。
被阉割的血性
但李逵其实是被冤枉的,真正举起斧头的,不是李逵,而是施耐庵。
施耐庵是元末明初人,但凡了解一点中国历史的人,都明白元末明初是怎样一个时期,用中国历史上或者汉民族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来形容它也不为过。在蒙古帝国征服中国建立元朝的过程中,据说至少造成了6000万人的死亡,这才是真正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们把人头摆成“京观”,以此炫耀他们的武功。他们把汉人、南人划分为最低等的民族,像对待猪狗一样奴役他们。事实是,在我们所讴歌的所谓民族大融合的元朝,中华文明向后倒退了一大步,所以有人说“崖山之后,已无中国”。而崖山之战,正是蒙古灭宋的一战。
作为大半辈子生活在元朝统治下的施耐庵(施耐庵约1296~1370,而1368年明朝建立,元朝结束),肯定和许多当时的读书人一样(传说他与元末农民起义将领张士诚有过联系),曾经思考过为何堂堂的大宋会被蛮夷所灭。是蛮夷凶残,还是中华无人?若说中华无人,那大宋近亿的人口都去了哪里?却原来都去做了看客。
近来说到宋朝,都认为是中国封建社会经济文化最发达的朝代,文化领域无须多说,就经济来讲,据专家统计,宋朝的经济占当时世界经济总量的80%,而当时蒙古人的经济水平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怎么就灭亡了?原因无他,重文轻武,这是一个畸形繁荣的帝国。或许是陈桥兵变的后遗症,赵氏皇族对军人一直没有太大好感,杯酒释兵权后一味地举文抑武,其结果是宋人的血性都被磨灭殆尽。这从文化领域也可以看出,宋词中多缠绵哀切之音,难得慷慨激昂之调。
宋朝命运的转折点,是宋徽宗和宋钦宗在金兵攻破汴梁时被俘,北宋由此灭亡,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靖康之耻”,而宋徽宗当政时,正是梁山起义爆发之时。当时的百姓意识到了大宋所处的险境了吗?要说全无了解那是不可能的,但却少见有血性的义士和奋起抗争的勇士,绝大多数成了麻木不仁、自欺欺人的看客,在大厦将倾之时少有人用生命去捍卫,偌大的一个帝国竟这样就亡了。
施耐庵可能没有像鲁迅一样形成系统的“看客”观, 但他对看客们肯定是毫无好感的,于是就有了李逵的出现,他抡起大斧,向看客们排头砍去。可在彼时的宋朝,上至天子、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升斗小民,又有几人还敢怒发冲冠,还能快意恩仇?“敢怒而不敢言”不是最可悲的,最大的悲哀是,即使敢怒的人都少见了,大家的血都冷了,这是一个把怯弱当作勇敢,把退缩当作智慧,把圆滑当作处世良方,把明哲保身当作人生准则的年代。这是一个民族血性被集体阉割的看客时代。汉唐时的豪情壮志早已烟消云散,人生就该及时行乐,《水浒传》中多歌舞升平的景象,宋江去妓院,不料却碰见了皇帝,原来皇帝也是来狎妓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谁知竟然没有了明天。
勇士之死
但李逵终究还是死了,当最信任、最敬爱的大哥让他喝下那杯毒酒,满面凄凉地告诉他真相时,一切都结束了。哀莫大于心死,“罢,罢,罢”,李逵临死前的三声哀叹,是何等的无奈、不甘、绝望。一切的抗争都不过是一场笑话,豪情终究被阴谋磨灭,热血终究被诡计浇冷,想要抡起板斧去砍,却找不到敌人;想要奋力向前,却被层层的蛛网缠绕;想要大声呐喊,不料却发不出声音。周围全是黑暗,死寂、冰寒,勇士终于倒下,尸体却还被人侮辱。小人藏匿在阴暗处窃笑,看客们开始议论,可他们不知道自己笑不了多久,敌人的铁蹄正在袭来,大宋就要灭亡。
李逵的死标志着施耐庵理想的破灭,李逵虽勇,板斧虽大,可看客们是砍不尽的。宋朝终究是灭亡了,可施耐庵还抱着希望,他期望着李逵们的出现,期望着看客们的减少,可事实是:“李逵”越来越少了,看客反而越来越多了。元朝灭了,明朝建立了,可多的依旧是看客,于是清朝又杀来了。清朝多的依旧是看客,一拨一拨的文字狱后,人们的血性都磨光了,于是八国联军打来了,制台见了洋人都要卑躬屈膝。
鲁迅《〈呐喊〉自序》中说道:“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看客越来越多的结果是什么?是民族血性的被阉割,是尊严的褪去,是奴性的加重,是人与人关系的冷漠无情。倘若民族性不变,今日的看客可能就是明天被示众的材料,成为被人“看”的东西了,我们的民族便会在这“看”中衰弱,消亡。
当电视上满屏的小鲜肉们红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我们于笔墨留香中依稀可见一个黑大汉,正抡起两面巨大的板斧,仰天怒吼呢!
愿这吼声常在我们耳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