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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摇篮曲

2018-05-15耿林莽

翠苑 2018年2期
关键词:叶子

耿林莽

朝圣者,向西

——致昌耀

西部:混沌初开,苍茫永驻。

西部:西部的旷原之野,从漠漠沙丘吹来的风,犹有啸傲的狂悍,峡谷深处升起的浊雾,裹住了落难太阳的喘吁,陷入泥泞的轮子,一次次悲壮地突围。

而你,昂立于斯,在世界屋脊高耸的危崖之上,吮吸西部山河神性未泯的天地精英,承受巨灵之手的爱抚。积雪未化,冰山冷固,寒冷与明彻,注入了你的双眸。

俯首苍茫,你是西部高雪上

一座

庞然的诗碑。

西部,西部的旷原之野,白茫茫的雪线,鹰一般疾飞的马背上,孤独的骑士为我们吹奏

多声部单元不溶汇的

诗语之磅礴。

你将原始荒凉和现代文明的时空间距弥合,弥合为今古共振,人类命运的一曲悲歌:

“我似乎看到神农氏的婚女,

忧郁地告我以生活的艰辛。”

你是

呼啸而过的风沙退去后,凛然而降的

星座。

你是

落日在望时烟霭灰灰的草原上流动着的

低音萨克斯的萦绕与回旋。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三千册《抒情》震荡你灵魂的歌吟。山风掩息,波涛沉寂,你的诗以银白色的闪光,

超音速流入。

朦胧胧一鸟飞过,夜的昏黑里。

她飞向了西部,

忽然想起了你,想起西部旷原上,一个诗人羽毛的洁净,灵魂的饥渴。

二十四部灯辉煌照耀,土伯特的春风与白蝴蝶频频相吻,一队队木轮车“吱呀”不停地辗过,大山绝壁缄默的窗口,亮一盏不灭的灯火。

那便是你,永不闭煞的眼里一缕淡淡的忧郁。

朝圣者向西,向西而行,

不燃一炷香,不擎一支烛,只携我墨渍未干的一叶诗草,向你致敬。

穿过无月无星无有灯火大都市停电之夜现代化的墨黑,寻一叶慈航之舟,划呀划呀,划向你而去。

朝圣者向西,向西而行,

请烘热你灶间的黄铜茶炊,等我。

海 屋

——怀念许淇

“海屋”,你说。

你的手指着海岸边的渔人之家,那些低矮、残破的小屋:

“海屋小小,百感茫茫正愁予。”

招手白鸥,她们正绕着海屋飞旋。

我们在海滨散步,你和我。沙滩上留下浅浅的足印,随即被海风掀起的沙子掩没。

时间从容,而人,不过是匆匆的过客。

海滨路旁,一座小红楼。

我们在这里伫立,

黑框六角灯,悬在屋檐下,迷离着中世纪的风情。

“当她燃起时,一如灿烂的曼陀罗。”你说。

夜夜都有一乘马车,从遥远处驶近,零零落落的雨点,犹如梦幻中撒下的马蹄。

这小楼引发你无限的遐思。

“可惜我不曾带画夹来,下一次,一定要将她留入画幅。”

下一次,什么时候?

海屋等着,我,也等着。然而,你却远远地离开了人世,带走了画夹,还有那一句承诺。

海还在,海屋还在,那沙滩,也还在。

而足印,你的和我的,早已无迹可寻。

时间是从容的,人,不过是匆匆的过客。

风的摇篮曲

叶子、叶子

叶子静静地,嫩枝上的芽苞,舒展如眉,展现出生之愉悦,青春的大欢喜。

叶子、叶子,第一片都是温柔的,少男和少女。

芭蕉树的叶子,棕榈树的叶子,粗犷而厚重的叶子,也是,也是。

叠翠,绿得欲滴。滴下来的,却是莹莹的露。

(谁的一粒粒泪珠?)

那一丝丝凉意,如昨夜的月色般幽幽。

最先触到初阳之光的那一片叶子是有福的了。她是

婴儿吮吸乳房的唇,少女柔弱的手指头,

还是,小鱼在水面上游?

叶子、叶子

当微风轻轻地拂过,如同蜻蜓的翅;

当微风轻轻地拂过,像沐浴着水的温煦;

叶子、叶子,飘着飘着的叶子,在说:

“让风吹我

让风吹我……”

风的摇篮曲,却不再柔和,黑的风,愈刮愈烈,鞭打和折断,钢铁的力度。

冬青树的叶子,

银杏树的叶子,

苦楝树的叶子,

一颗颗被削掉的头颅,聚到一起来了。在地上打着旋儿,卷起漩涡。

风的摇篮曲,将叶子们

摇进了坟墓。

一滴雨,又一滴雨

一滴雨和又一滴雨,从人的目不能及的遥空,走开并飘远。

漂漂泊泊,六神无主,在黑郁郁的夜空,织成闪光的壁,

然后便是紛纷地坠落:痛苦的泪珠。

天堂幸福,天堂是人所共仰的

乌托邦王国,

然而,在那里,你们

从未见过神话里的彩虹,云霓。

更没有看到神的慈颜,或威仪。

一滴雨和另一滴雨,是被放逐的奴隶,渺小的游魂:

一颗颗,一粒粒。

被放逐的雨,流亡者的雨,茫然无归宿。

走着,走着,孤单单地滴。

大地撑一把墨黑的伞,在沉睡。

一滴雨和另一滴雨,夜的冰凉的小手,敲击着门和窗户。

敲着,敲着,声音低微,没有人听见。

黑,是一种吞噬

——石臼所一夜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

没有黑,她不是一种色。

黑,是死亡,是恐怖,是深渊。

黑是一种灭绝性的吞噬。

还记否,三十多年前,那一次黑暗中的奇遇?

石臼所,黄海之滨一座荒凉的小镇,陌生。我们从那里路过,是一处旅店中投寄。

停电!骤然降落的黑,是一种灭绝性的吞噬,十四层大楼,一百多个房间全都空着,所有的黑一齐扑向了你我,大海的惊涛也冲了过来,一齐扑向了你我。

两眼墨黑,举目无亲,孤立无援。

连一根火柴也难以寻觅!

一个人的孤独。和另一个人的孤独相加,便是一次战栗。

“我怕!”你说,

(那时候你小,还是个孩子)

“不怕,不怕”,我应该这样说,

然而,没有,我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揽住了你的肩臂。

仿佛全世界已然不在。

仿佛地球上只剩下了你我。

大海在前,大海掀起的狂浪,猛烈地撞击着岸壁。

那岸壁在下沉么?

沉下去,沉下便是深渊:十八层地狱。

黑!

十八层地狱里唯有你我。

我听见了你的心跳,我的心跳的声音。

她们已渐趋于平静,

于是我看见了你的眼睛,

萤!一粒萤的闪光,在跳跃!

这便是拯救么?便是生命,便是火!

有一种黑是难以消失的,

有一种光更难以泯灭,

绿幽幽的,那一粒萤,在你的眼里边亮着:

永远,永远。

梦:碎片小集

一折梦是一次迷途,深深地陷落。

暗夜流水,刻痕中隐现着闪落的碎片。

游鱼,飞鸟,雨洗过的黄昏,模糊了一面面墨镜。

匆匆的过客,是悬浮其中的烟雾。

小人物的命运,在梦中也不由自主。

篮子里的水沉甸甸的,鱼之尾在其中摆动,跳出来,便是一把亮晶晶的剑了。

挺挺地佩到将军的腰间,雄姿英发。

我看见将军的手伸了过来,一秒钟的荣耀,机不可失。

然而我惦记着手中的篮子,心慌意乱。待我伸出手去,一切早已烟消云散。

醒來,篮子还在手上,水已漏空。

从一间屋到另一间屋,电视机打开,音乐似的一些虫在爬行。

我在扫地,看不清他们银色的蠕动。

我在扫地……

忽然间电视不亮了,主人们鱼贯而入,多如过江之鲫。

我把我自己扫了出去,门外边,找不到一块立足的砖。

终于走到空旷的原野了,

遥望远山,远山的残骸何其枯瘦!

长河两岸遍植高树,不长叶子的枝上结满了白色羽毛的鸡,眼睛像一粒粒纽扣,冷冷地蓝着,

向我逼视:

“你是谁?”

恐惧,惶惑恍惚之间,我又跌入了另一个未知的梦境。

“人生得意须尽欢”,

于是,举起杯来,说:

“干!”

一个字,醉意十足,

“干!”

一个字,使用率特高,时代的最强音。

诗人李白,举杯邀明月,那杯子却是空的。

空杯子才能将月光盛满。

我有一只陶瓷的杯,

看不见制陶工灼灼目光中火焰的狂欢;

不知道杯中水汩汩地来自哪一道山泉;

唯一圈古铜的釉色围住了窑火已熄的夜色。

这杯子乃有了古井的深度。

杯子里有水,我便不喝。

日光偷偷潜入其中,如狼饮水,

想必是天真的热了,又没有树影来拂,

举起杯来,我说:“碰!”

日光无语,在杯里游动,

这时我醉意正浓。

一生都在磨一叶镜片的匠人,却没有一只自己的杯。

渴了,去河滩上掬起手掌饮那彻骨之凉,

那镜片乃有了潺潺的水声。

渴者无饮,一只空杯子,盛满渴意,端在手上。

这是广告师一幅得意的杰作——

许多人望杯止渴。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瓢悬在树。瓢弃在岸。瓢顺着流去的水漂漂而远。

饮水人早不见了,只留下这一句名言。

(我视为天下无杯人可怜巴巴的一声叹息)

水是浪子

水不穿衣裳,水是全裸体。

水,流着,流着,向前。浪子不回头。

她喜欢躺在阳光的怀里,月光的怀里,让风的手轻轻地抚摸:

肌肉,手臂和胸脯……

水是浪子。水在风里“哗啦啦”流响,像是风在摆弄着光亮的叶子。

河岸上走过来朴素的乡村女子,无拘无束脱去了身上的布衣,走进深水去。

水的波涛和光赤的裸女,水的波涛里肉色的鱼。成熟的麦浪在光亮的起伏。

水是浪子,水是浪子……

那女子走上岸来,她的被水漂尽了蓝色的布衫已然破碎,却还披在肩上。

那女子走上岸来,风飘拂着她青青的发丝,小水珠在她的面颊上旋转,滚动,然后坠落。

闭上眼,她坐在岸畔,回忆那水,唤起一阵阵温馨的凉意。

私 语

有一种私语

不需要说出

——题记

甬道,长廊,幽幽的谷,

初秋的阳光温煦,剪一泓浓荫,覆盖了你我。

蝉声已远,失去了“知了知了”的欢呼,这世界顿显寂寞。

藤萝架上,丝蔓垂悬,旋绕、旋绕,寻不到一片可依之唇,

风在叶子与叶子之间徘徊,穿梭,想听听她们在说起什么,叶子们坚守着古典的沉默。

小石条上,我们坐得如此之近,又觉十分的远。

不知道你眼波里一闪而过的,是白色花轻轻地摇落,还是芦苇叶在苍茫地回旋。

小石条上,我们坐过了一个静静的午后,

时间的休止符一次次停泊,

想听听我们,在说些什么……

蝴蝶的翅膀从怒放的花叢一掠而过,不曾停留,却在一茎草叶的尖上,伫立良久。

她们,什么也没有说,

窃听者一无所获。

梦 寻

深深在深夜,进入一个梦,去寻觅

你的一只手

瘦长,纤细,手指尖尖,像竹枝。

一个农家小男孩,瘦瘦身姿,正弯腰,在田间采撷。

阳光,雾水,青草的液汁,沾湿了手指,染绿你的诗。

无花果树种在窗前,郁郁森森的叶子,厚重如铁,年复一年,挂满钟乳石样沉重的果子。

那便是你,默默无声写出的诗。那便是你,年纪轻轻就辞却一树繁花的炽热。

常常在深夜,进入一个梦,寻觅你的一只手。

古堡无门,找不到你又瘦又长的指头。

古堡无门,蟋蟀盛在古陶盆里,翅膀磨出一滴血,又一滴血,敲不响钟声。

却听见手指弹击厚厚的墙,在呼唤。

岁月如流沙隔绝:一只手和另一只手,终其一生,难以相握。

一闪难忘

乌云满天,滂沱大雨哗然而至。

蓝色闪白色闪绿色闪,手指张开如树枝,指尖触及乌云那高贵唯一的面孔,挑战他不可一世的尊严。

闪电!

闪电穿行在乌云密集的部位,闪电是一条条美女蛇,她们那闪闪发光的裸体,曲折而蜿蜒。

闪电!

闪电的狂奔是一种叛逆性的冒犯。

我看见一条被追赶的蛇跌落下来,折入城市,在光滑的石板上仓皇逃窜。

我看见她手拈一枝蓝色的毋忘我花,只一闪,便不见了,一闪难忘!

殷殷的雷声紧紧追赶着她,

雨水雨水,你们在说些什么?

时间碎语

时间的嫩枝上,每一片叶子都是绿的,

白色花撒在水面上,暗香浮动,一点点飘远。

脚步是无声的。

枯荷上的雨声,碎了一粒圆圆的水珠。

梦的存活期,太短。

山谷间的古钟,残躯上浮满了铁锈与油污,

黑蝙蝠从她的洞口飞出:

时间的哑语。

秋雨悄悄,在小巷口的青石板上,数一层薄薄的泪水,便算是为远行归来的游子哭泣过了。

等出海的儿子归来,老妈妈的漫漫长夜,是被一支支烛光燃尽了的。

夜过长,而烛又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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