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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芽

2018-05-15

边疆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季军长春菊花

翟 妍

在命运为你安排的属于自己的时区里,一切都准时。

——题记

那女孩,已经4岁了,我给她起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叫清芽。

清芽喜欢看我写过的日记,她还不认识字,但她的天赋是,我读过的篇章,她翻开,就会准确无误,一字不落,背下来。我横在床上,又听见她坐在一旁读开了。

那是我无数次念给她的,但是,她不懂,就那样甜甜地念着,像是给我讲一个故事。

2016年3月8日 星期二 晴

吃过晚饭,王素梅看电视,我玩手机,我们俩每天下班回来差不多都是这样。时间久了,竟也习惯了。

昨天,我和王素梅吵了一架。真把王素梅气着了。她现在还在生气,我玩手机的时候,偷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垮着,腮头子上的肉都是横的,抱着胳膊往沙发上一靠的样子,特别吓人。

昨天,我的一个堂叔,从农村过来买种子化肥,知道我在农业局上班,还做农资生意,就找上单位问我买种子。倒不是想捡便宜,是怕买到假的,一年就白忙活了。我说没问题,留他吃饭。

我堂叔是个挺仔细的农村老头,我要带他去吃饭馆,他非要在家对付一口。我寻思,自从我再婚,堂叔还没登过我的家门,就买了几个菜带他回家吃。见了老家人,那一刻高兴,忘了王素梅以前说过,凡是来了亲戚朋友,坚决不准往家里领,尤其是农村的。后来,想起来了,又寻思,王素梅做服装代理,在店里一待一天,中午向来不回家。反正,吃过饭,我堂叔就走了,神不知鬼不觉。

可昨天,也不知王素梅哪根筋搭错了,我和我堂叔正要喝酒,她鬼一样飘进来,一进来就说,妈呀,咋臭脚丫子味呢?又一看,她的拖鞋穿在我堂叔脚上,更惊怪起来,我的妈呀,谁让你穿我拖鞋的?弄得酒还没喝,我堂叔就满脸通红通红的。

我堂叔把鞋从脚上脱下来,拿起来递给王素梅,说,是侄媳妇吧?王素梅白了我堂叔一眼,看向我,问,谁呀?咋啥人都往家里领呢?我跟她解释,说是我堂叔,我堂叔的父亲和我爷爷是亲兄弟,这可是真亲戚。我堂叔说,侄媳妇你也过来吃饭吧。你看,你们结婚这么长时间,咱们都没见过。王素梅没理,把我堂叔穿过的拖鞋,顺着窗户丢了出去,砸中了楼下的一个拾垃圾的老太太,那老太太骂了一句,你瞎啊?看那拖鞋不错,捡起来走了。

我堂叔也走了。

我把拳头握得咯嘣咯嘣响,只想扇王素梅一个耳光,后来我一拳砸碎了一个花瓶。王素梅说,你也就砸花瓶的能耐!我警告她别逼我,她说逼死你你也赶不上李东田。我说你再说一遍,她显然意识到自己走嘴了,推门走了。

李东田是王素梅的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因为她嫁给我的时候对我说她离婚了,对过去不想提。我并没有追问她的过去,可能是因为一种特殊的相识,让我觉得她有着无限的魅力,而我,又恰巧被那种魅力没来由地吸引,所以,我什么也没有问。

我觉得没劲,去追我堂叔,没追上,就去单位了。对着电脑,看了一个电影,想想也没啥,不就是两口子吵了一架吗?日子还得继续过,就下班回家来了。

王素梅把电视关了,去卫生间洗脸,刷牙,弄了半天,出来时,头发披散着,脸上还敷了一张面膜,像个女鬼了。她对我说,别玩了,睡觉。看来,她也不那么生我的气了,毕竟我也没做错啥。

那就睡觉了。

2016年4月1日 星期五 阴

我对一个叫清芽的小镇产生了兴趣。

我知道去清芽镇得坐火车,下午出发,傍晚就能到。我以前去过,是三年前,去参加一个中学时代笔友的婚礼。

说来有意思,我上中学那会儿,喜欢读《中学生博览》,那书页下面有交友信息,像征婚启事样的。我好奇心重,就选了一个名字好听的,给人家写了信,寄出去的时候,特意把那名字加了粗,表示我的重视,在乎。因为,我以为是个女的。

结果,信一回来,我自己都羞着了,人家和我一样,性别男。外号石头。还好,我们都没有性别歧视,依然信来信往,成了哥们。到了考大学的时候,还互相商量了一下,是否要报考同一所大学。但是愿望没有达成。

石头喜欢上海,就考到了上海。我喜欢北京,就考到了北京。后来,他留在了省城长明,做了一名心理咨询师,我又回到了莱安城。我最近对清芽镇欲望强烈,也是因为石头,他在微信里跟我说他要回清芽镇给他父亲上坟,如果可以,让我到清芽镇一聚。

2016年6月1日 星期三 晴

和单位请了工休假,十天。请假的时候,是想着带王素梅出去旅游的,但王素梅说她要去北京开优秀代理培训会,让我愿意去哪就去哪儿,那我想去海南。但出发的前一天,接到了石头的电话,他到清芽镇了。我也改了行程,去清芽。

说好了下午两点半的火车,可火车晚点了,发车时间延后半个小时。我本来去得就早,看看时间,我要在火车站滞留一个小时。我打算去吃一碗面。站前广场的对面,有一家兰州抻面,我走了进去。

吃面的人不多,里面有些清冷,女人坐在角落里,用手指蘸着唾沫数钱,见我进来,钱塞进抽屉里,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问我吃啥。她那样的举动,我没了胃口,一会儿进了厨房,估计她连手也不会洗一下。就说,拣你这的座,等等车。女人退回了角落,抽屉打开,零零碎碎的票子,又抓在手里。看来,她对数钱这件事,非常上心。

王素梅对钱也上心,可她看不上这种小钱。她是赚大钱的料子。是生意精。说起来,我也是在生意场上混得如鱼得水的人,可跟王素梅比起来,差得那就不是一星半点儿了,也可能是还有一份固定工资的缘故,在经营生意上面,我总是懒惰,觉得容易赚的,就赚。不容易赚的,错过了也无所谓。

王素梅不那么想,只要能抓在手里的,她都不想放过。我们刚认识那阵子,她来莱安城看我,夜里我带她看莱安城的夜景,最繁华的街道,我们从头走到尾,她一眼看出莱安城没有某大品牌服装代理店,当即说是个商机。我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睡了一夜起来,一睁眼她就拍板,这个店,要做。

我以为王素梅是痴人说梦,是人来疯。因为那样的品牌,想在一个地市级城市拿下代理,对店铺的面积和设计都有着统一的要求,这还不算货品押金,要是全算下来,少说也得二三百万。

那时候,我和王素梅才刚认识没多久,想她也许生活上衣食无忧,却也不见得有多阔绰。她要是打我主意,让我帮着她开店,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我经历过一次婚姻,对王素梅还是留了几分戒心。我说你哪有那么多钱?王素梅看穿了我似的,说,放心,花不到你杨森林一分。

王素梅要和我结婚。我怀疑她是攀着我的家底子来的,我不结,王素梅就买下了一个店面,执意用我的名字,说想要嫁给一个男人,就得拿出一个女人的诚意来。她一这样,弄得我觉得自己挺没范儿的,当即写下一份协议,大意就是证明一下,虽然店面落在了我的名下,但归属权属于王素梅,证明一下,我没出一分钱。王素梅也很感动,夸我是个爷们。

接着,王素梅谈下品牌服装的代理权,装修店面,让我帮她跑工商执照。告诉我法人代表用我的名字就好了,省得她还要跟着来回折腾签字。我觉得她对我太过信任,这样的女人不容我辜负。就在店铺开张那天,我们领了结婚证。那天,她说双喜临门。还举着结婚证,大声念着我和她的名字,说,杨森林王素梅,人虽旧了点,婚是新的,以后的日子是新的!

那天,没有婚礼,开业典礼的礼炮,就算我们结婚的见证了。

王素梅把店经营得特别好,店里赚了钱,又拿来投资我公司的农资生意,拿股份,自己攒了个小金库。我有一个朋友,叫赵小乐,开了一家塑钢门窗型材公司,王素梅在他的公司也做了投资。有一次,我见了赵小乐,问他我媳妇在他哪里投了多少钱,赵小乐说是商业机密,弄得王素梅到底有多少家底,我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是,王素梅没工夫像抻面馆那个女人那样数钱。那女人,数钱的样子,很麻利,就像王素梅平时花钱那样麻利。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一瞬间就出来了。

有人进来要吃面,那女人问客人要圆的还是扁的?客人说扁的。她又问要大宽还是韭菜宽。客人有点不耐烦了,说,都行。女人去了厨房,揉好的面饧在面案上,她果真没有洗手,就把面拎起来了。

我对那客人笑了一下,出了门。那客人的声音跟了出来,她骂我有病。她是个挺好看的女人,骂我有病,不足为奇。因为我那一笑,太狡黠。

火车终于来了。我被人流推着往前走,挤上车。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好,我想,到了清芽,明早再给石头打电话。

对面姑娘很肥,一直在吃,吃了瓜子又吃香蕉,吧嗒嘴的声音比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声音还响。这样的女人没福,长着杨玉环的身材也没福。她讲电话,特意提高分贝,一节车厢都听得到,烦死。

2016年6月2日 星期四 小雨

清芽镇下雨了,我躲在宾馆里头给石头打电话。石头住在亲戚那里,说一会儿就过来。那我正好可以写写日记。很多事,不写下来,很快就会被新的事情冲淡,我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常常,一转身就会忘掉很多事情。可能是我不像原来那样矫情了吧。尤其是对王素梅,她做投资,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她数落我,我也左耳听右耳冒。因为,我渐渐觉得,一个男人,太矫情不好,两口子之间,更不能太较劲,很多事,得放。放,就是忘。

我给王素梅打了电话,一开始她没接,我又打,她就接了。问我啥事,我说我在外地。她说到北京了,住下了,总公司安排得特别好,培训完还去旅游。我说那就好,照顾好自己。挂了电话。她没问我在哪里,这是她的习惯,她从来不关心我去了哪里,有时候,我一夜不回去,她也不惊讶。

石头来了,带了几个菜,几罐啤酒,他说想在宾馆里和我喝醉,省得跑出去还要担心醉了怎么回来。这也好,窗子临街,正好可以边喝边看外面的雨。雨里走过的人,尤其是那些撑着伞掠过的姑娘,像是开在水中的花朵,格外娇艳。

我把日记收起来,桌子腾出来,和石头一起把菜盘子摆在茶几上,准备一醉方休。石头倒着酒,问我写啥呢,我说胡乱记些日记。他觉得我这习惯不错,老了可以拿出来看看。还说他现在看小时的日记,觉得特别好玩,有些事,想都想不起来了。我说留给老了看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我早已把日记当成一个人,把我所有的事,倾诉给她听。石头举起杯和我碰,掫了一口,笑我和老婆感情一定不好,要不咋把心事藏进日记里。不是有一句话说得好吗,二婚二婚一炕俩心。他把二婚说得没好的一样。

话题没再继续,他让我多吃点鱼,说清芽镇的鱼是碱水鱼,鱼骨都是软的。还说明天他亲戚要带我们去水库转转,坐船,一边钓鱼,一边用河水炖,就在船上炖,来一场水上漂。

石头酒量好,不像我,一喝就醉。一醉就红头涨脸,醉蟹似的。我跟石头讲,上次他结婚时,我也喝多了。一提结婚,石头就埋怨开了,说他结婚时给我下了请帖,可我结婚,连个信儿都没给他。他质问我,是不是哥们那天哪里做得不周啊?

实际上哪有什么不周啊?人家石头是头婚,我是二婚,二婚咋好意思大操大办的?扯个证就不赖了。

石头又开我的玩笑,说民间有四大香,开江鱼,下蛋鸡,回笼觉,二房妻。我说你可拉倒吧,刚才不是还说,二婚二婚一炕俩心呢吗?石头说,那不是逗你玩呢吗?我说,那这民间四大香就不是逗我玩了。他嘿嘿乐。

酒喝到最后,石头问我媳妇是哪的人啊?长得啥样也不拿出来晒晒。我就跟石头讲,王素梅是三年前我来清芽镇参加他的婚礼,住在一家叫馨香园的宾馆里时,认识的。馨香园里有电脑,晚上,在那台电脑上,用QQ加了王素梅好友。王素梅不喜欢打字,一上来就点了语音,她的声音特别好听,聊了几句,我就想见见她。第二天吃过石头的喜酒,我本应该立刻从清芽镇离开,可我对石头说我走了,人却又偷偷在那宾馆里住下了,我那时的想法只有一个,我要见了王素梅再走。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叫王素梅,她的网名是孤帆远影。好像,特别孤单。

半夜时王素梅真来了,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说是粽子也不为过,围了纱巾,带了口罩,还扣了一顶遮阳帽。进了房间,她一层一层拨开自己,露出真容,灯光下,她的脸比她的声音更具诱惑力。衣领低垂。脖颈颀长优美,牛奶一样白净。大眼睛像长白山天池,幽深,汪着一抹神秘。我深陷其中。觉得,她这样的女人,包得再严实些,也是正常。我记得,我咽了一下喉结,抓住了她的一根指头,有点慌乱,把王素梅拉过来,抵在怀里。她挣脱,说我快勒死她了。我让她别说话,她的声音,只会让我把她勒得更紧。她伸出胳膊,同样抱着我,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说那你告诉我。她说她叫王素梅。我说真好听。她问我叫啥?我说杨森林。她说你是木头啊!

那是王素梅唯一一次把木头诠释得那么美,后来,她说过无数次“你是木头啊”,都失去了那次的意境和美好,倒让我觉得,她把我和木头比,都是替那木头屈辱的。

石头倒在床上,嘴里含糊一句,王素梅,没听说过。他打起了鼾,我也有睡意袭上来。

2016年6月3日 星期五 晴

有点累了,想睡,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雨过天晴,窗外,挂着一轮大月亮,我看着,回想今早和石头去清芽镇水库,是天微亮时出发的。石头的亲戚临时有事,让我们自己开他的车去,我没让石头开,如果开车,石头就不能尽兴喝酒,我们打了出租。

太阳还没冒出来,东方映着红光,我们顶着那红光走,一路光秃秃的,几棵树突兀地立着。又走,拐了几拐,进入一片荒野,路变陡了,眼前也苍翠起来,车子渐渐往高处爬,刚爬到一半,石头让司机停车。说带我从树林里走小路,刚下过雨,有蘑菇。一说蘑菇,我有兴致了。下车,绕了几绕,找到一个可以钻到树林的小路,沿着路走,树下,草丛里,真的有蘑菇。我和石头有点兴奋,采了又采,包里装不下了,就脱下外衣来,兜着。

爬到了山顶,太阳悬在半空,石头说饿了。我也觉得肚子空。可山上的风景很美,就多留恋了一会儿。尤其是那水库,四面环山,四山环围的,是一个天然凹槽。四座山头又并不相连,山与山之间,有缝隙,缝隙只有三个,南面和西南面的两条缝隙是河道,是河水的进口,正北,是河水唯一的出口。石头说,这个山坳坳,是个天然大水库,要是没有它,发起大水来,下游的村庄都得被淹。半山腰建有宾馆,都是二层小楼,石头指着说他要是在这边生活,保准弄一套,没事的时候往里头一躲,那才真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呢。我说你在长明,还是算了吧,我倒可以买一套。石头说你也拉倒吧,咱们啊,也就是痛快痛快嘴,这样的地界,还能轮到咱们下手?官员还分不过来呢。细想,石头说得也对,就那么稀稀落落几栋房子,还能轮到小老百姓享受?

从山上下来,看见船上有人冲我们挥手,船上坐在三个人,空气中飘着香气。石头说那些人在炖鱼,他也要弄艘船去。正说着,那冲着我们挥手的人,把他们的船凑过来,跳到岸上,拍着石头的肩膀,问石头啥时候回来的。石头和那人握手,介绍给我。说是他高中同学,叫胖子。胖子说一起吧,热闹。石头一看,我们再上去就变成五个人了,嫌船小,太挤,坚持再租一艘,那样,两艘船并排荡着,气氛也不差。

胖子他们钓的鱼多,分给我们一些,让我们自己动手炖。我掌勺,石头把蘑菇放在河水里涮,一个一个丢进咕嘟咕嘟冒气的鱼锅里,还丢给胖子他们一些。我们在船上喝酒。石头指着胖子的船,让我以后想吃鱼随便来,找胖子就行。他说胖子是清芽镇信贷员,牛逼,到哪儿都当财神爷供着。胖子在另一艘船上,笑笑,说干这行也是有风险的,供着是应该的。

我听了胖子那话,心想信贷员有啥风险啊?我有一个亲戚就是一个镇上的信贷员,干了七八年,那镇上半条街都是他们家的。石头看出我不信胖子的话,就说,清芽镇原来有个叫黄娟的,就是因为贷款的事儿搭了命。我好奇,让他讲来听,石头就讲了。

黄娟的故事,是石头回来办婚礼时,他父亲给他讲的。石头的父亲特别惋惜那女的,死得太年轻,也就三十五六岁。长得好。嫩得一掐都冒浆。我开石头玩笑,问他父亲到底是惋惜黄娟死得年轻,还是惋惜人家长得好?石头没理我,说黄娟跟季军好过。

我不知道季军是谁,石头指了指水面,告诉我就是清芽镇水库原来那个承包人。清芽镇的人都知道,季军的贷款都是通过黄娟拿。都说黄娟跟季军有一腿,也不知怎么,被清芽镇镇长给看上了,当年在那山腰小楼里过夜,季军眼睁睁看着女人进了镇长的房,天亮才出来,就用刀子把那女的捅死了。我听了,笑说镇长不讲究啊,也不讲个先来后到。石头说谁知道真的假的,他父亲那时候年纪大了,退休在家,闲着没事就坐在大街上跟人下棋,说不定也是听人说来的。

夜风裹着凉意,吹进窗子,窗帘一会儿鼓起,一会儿落下,想起白天的故事,虽然无聊,但那水库的鱼确实好吃,船上吃鱼的感觉也好。

我摸起手机,想给王素梅打个电话,看看时间,实在太晚了,就把手机丢在枕边,睡着了。

2016年6月4日 星期六 晴

天一亮,石头来了,要带我出去吃早餐。早餐宾馆里就有,我懒得往外头跑。可石头坚持,说早晨的空气好,顺便去小广场转转。说这里的小广场很有特色,跳广场舞的不是大妈,全是一群少女,看着活力四射的。

谢 凯 山水 ·太极 60×50cm 布面油画 2016 年

我们顺着宾馆门前的街道,一直往前走,走了半里路就到小广场了。小广场里头,跳广场舞的和练晨剑的,除了老头就是老太太,一个少女的影子都没有。我说少女呢?石头说这你都信?就你这样,一个人出来老婆也放心?

广场中心,照样是个大喷水池子,里头喷出的水花欢蹦乱跳的。一个老太太,坐在那喷水池的边沿下面,面前摆着摊开的破布兜子,兜子上压块砖头,砖头旁边,放着一个搪瓷缸子,缸子里头是碎币,见了人她就作揖,也不管丢没丢钱给她。我说清芽镇的叫花子还挺敬业,起这么早来讨钱。石头说年纪大的人睡不着,早起讨点是点。

我们绕着广场走圈,并肩走。走过两圈,又路过那个讨钱的老太太时,石头指了指,说,昨天讲得那个故事还记得吧?她就是那个镇长的老娘。我纳闷,镇长的老娘怎么成了讨饭的?石头说是那镇长蹲笆篱子了,他老婆把他们家能折腾的,全都折腾了,拿着钱走了,这老太太就无家可归了。我掏出十元钱,往那老太太的搪瓷缸子里丢,那老太太冲我作揖,说,孩子,老天爷保佑你啊。我靠着喷水池的边沿儿坐下去,离老太太很近,捉摸着能和她搭讪两句最好。

石头见我不走,也来了劲头,问老太太一天能讨多少钱。老太太稀里糊涂的,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她说,对付点饿不死就行呗。啥叫多啥叫少?我问她的儿女呢,她爬起来,把面前的摊子一裹,夹在腋窝下,念叨着,儿女就是要账鬼,你上辈子欠他的债,他来和你讨,你得还,还不完,就下辈子接着还。她的身子佝偻着远去了,声音却苍钟一样落在后面。

往早餐店走的路上,石头说那个做早餐的叫胡长春,就是那个黄娟的老公。我听了,心想,到底是个小镇,遇到点事儿都往一块扎堆。

石头说胡长春是西米岗的,家族大,男丁多,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可是学习都不上劲,老早在家里务了农。胡长春是个例外,十五六岁在外头闯荡,到了二十七八岁,已经在清芽镇打下一片天地了。

胡长春在清芽镇有自己的房子,开早餐店。黄娟家穷,当年,黄娟考上大学,她父亲在西米岗撂下话,谁供黄娟上大学,将来就把黄娟嫁给谁。

话比腿跑得快,传到清芽镇了,传到胡长春的耳朵了。胡长春特意往村子里打了电话,跟村长说,黄娟的学费,他出。村长把话带给了黄娟。那时候,黄娟也没多想,就去上学了。

见了外面的花花世界,黄娟觉得当初的以身相许,有点过了,她想跟胡长春谈谈,把当初的条件改成工作以后还钱给他。

见面的地方在胡长春的早餐店,胡长春特意炒了一桌子好菜,弄得黄娟不好意思开口。胡长春看得明白,他不要黄娟还钱,也不逼着黄娟嫁给他。他说,我乐意的。弄得黄娟想毁约的话,到底也没说出口。

石头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掀开早餐部的门帘子进去了。里面满座,紧跟着我们进去的,是两个女客,见挤挤插插的,转身出去了。靠窗的地方有一张圆桌,小了点,我们正要坐过去,过来一个人,圆头嘟脑,馒头一样,白白净净,眼睛很大,转来转去,很是灵动喜庆,远着一望,有点像猪八戒。他说,里边刚空出一张桌子,请我们里边坐。我们随着那人的指引往里走。一落座,邻桌的客人就喊,老胡,你的包子里头有大烟吧,吃得我天天惦记。石头冲我挤了一下眼睛,示意,引座这人,就是胡长春。

胡长春冲着邻座说,这话可不能乱嚷嚷,砸我招牌。

既然招牌是包子,我们就吃包子。吃到人流渐渐散去,屋子里宽松了。客人走后,餐桌上没吃完的包子,大饼,鸡蛋,胡长春都用盘子收起来,一样一样放在窗口,那张小圆桌上。

不一会儿,店门又开了,进来三个人,都是花子打扮的,其中一个,不是别人,正是广场上讨饭的那个老太太。她们熟门熟路,走向那张小圆桌,把自己的破包裹放下,坐好,吃了起来。很安静。我看得愣神,心里想,照石头那样讲,这老太太的儿子,就是那个镇长,是给胡长春扣了绿帽子的,胡长春怎么还会如此招待这个老太太?虽然都是别人吃剩下的,但这男人也未免太大度了。石头拿手在我眼前扫,说,看,你刚才要坐的地方,是那讨饭的专座。我说,镇长的娘也在。石头显然是忽略了这个细节,眼睛立马亮了,说,世界都这么美好了吗?我们一起看向胡长春,他坐在一角,眯着眼抽烟,把一根烟抽到只剩下烟屁股时,还狠狠吸了一口,专注的样子,并没把那饭被谁吃了放在心上。

等那老太太吃完,走了,胡长春过去,把盘碗收了,怕有的客人嫌弃,他特意把那些餐具单独洗了,单独摆在一个架子上。我觉得这人有意思。阳光进来了,正好落在他的脊背上,把他照得金灿灿的。

我们也起身离开了。

2016年6月7日 星期二 雨

这几天,相继去了清芽镇周边的几个地方,遇好风好景,心情不错,就是有点累。

每天吃早饭前,都去小广场走一圈,碰见那个老太太,就朝她的搪瓷缸子里扔钱,每次,她都重复那句,孩子,老天爷保佑你啊。一旦我想凑过去和她说话,她会起身离开。

今早,在小广场没看到那个老太太。

去胡长春的店里吃饭,胡长春照例把别人没吃完的面食摆在那张小圆桌上,但那老太太始终没来。胡长春时不时朝窗外张望,我猜他是张望那老太太。

石头开车来接我,说要去看草原。

就出发了。出了清芽镇,一路向东,稀稀落落的几个村庄,都在离路边老远的庄稼里隐没着,唯独有一个村子离公路很近,三三两两的老人蹲在墙根底下,使村庄看上去也是老的。石头说那是西米岗,胡长春的老家。我说,那也是黄娟的老家了?石头说那肯定的。

又往前走,过了西米岗二三里,车子出了问题,石头下车去看。

他奶奶的,扎了。他用脚踹着车胎说。

我们正不知咋办,树林子后面,影出一个人来,女的,长得黑,画了淡妆,头发梳在脑后,光溜溜的,眼睛贼乎乎乱转,石头望了一眼,明白了,笑说大姐,你家开饭店,还是开修理铺啊?那女的没笑,一本正经告诉我们她家开饭店,她弟弟家开修理部。听起来,一条龙服务,很周到。女的说,你要是修我就给你叫人。石头白了她一眼,掏出手机打电话,女的上前拦,让我们就近修补,不收太多钱。石头没理她,电话拨了出去,拨给的是他在镇上的亲戚,他亲戚又打电话给西米岗的村书记。村书记开四轮车来的,拖着车和我们去了西米岗,一路大声骂着,西米岗这些王八羔子,胆子都大到天上去了。

进了村,车子送进了修理部,修理部旁边是农家饭馆,村书记进去定午饭,再出来时,方才遇见的那个女人送他出门。石头说,你看,到底还是落在她手里了。见村长过来了,石头就对他说,你们这是什么鸡巴村风,过路还得留下买路钱啊?

村书记苦笑,说这可不怪他,全是前任老书记在任时留下的患根。这习惯养成容易,改掉,难着呢。石头说你们前任也是个官渣。村书记说,人家当时是清芽镇镇长的老丈人,谁敢惹?要不是他姑爷进去了,弄得他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死了,这西米岗指不定成啥样了呢?

草原是看不成了。就索性和村书记扯开了,这书记叫胡长运,扯来扯去,都是那前任老书记的事儿。

老书记有一个闺女,叫胡菊花,爹妈没时,回来一趟,再都没来上过坟。胡长运说胡菊花小时候,人品还好,谁忘了带铅笔橡皮啥的,朝胡菊花借,胡菊花从来不生气。

农家饭馆的院子里有一棵杏树,杏子微黄,我和石头过去摘,胡长运跟在后头,絮絮叨叨一直讲胡菊花。说胡菊花是老村书记的独生闺女,长得好,吃得好,穿得好,西米岗的仙女似的。大伙愿意围着她转,可她最得意的,是李耕牛。也倒是有眼光,人家李耕牛后来当镇长了。

李耕牛小时候家里头困难,没爹,他娘一手拉扯他成人的。学习好,脑袋活泛,考试回回拿第一。胡菊花总愿意和李耕牛一起上学放学的,村里人都说,两孩子般配,天生的一对。

可后来,李耕牛没考上大学。说这句时,胡长运压低了声音,很神秘。我们都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们,说你们不奇怪吗?那么优秀的人没考上大学?石头说,临场发挥失误?胡长运摇头,见我和石头兴趣十足,他点了根烟说,通知书来了,被锁在了村部的抽匣里。

饭馆的女人抬出一张桌子,摆在了杏树下。我问她厕所在哪儿,她朝屋后指了指。我觉得村长讲的这故事有点意思,告诉他等我撒完尿回来,再接着讲。

屋后有柴草堆,还拴着一只狗,那狗不会叫,见了人,直摇尾巴。摇了两下,抬起后腿,对着柴草堆撒尿。我也学着狗的样子把尿浇在了柴草堆上。尿完,紧着腰带时,见那柴堆动了一下,我定睛去看,里面爬出一个老太太,蓬头垢面的,再仔细看,是清芽镇遇见的那个。我问她怎么会在这?她看了我一眼,不认识样的,转身走了,拎着一根打狗棍。

饭菜已经摆好了,炖土鸡,炖西米岗泡子里的野生鱼,还有那饭馆自己家菜园子里的蔬菜,红红绿绿一桌子。那老太太停住了脚,看了看,用拐棍指着胡长运说,你这村书记当的,寒掺,胡菊花她爹那时候,来了客,起码杀猪宰羊。

胡长运没接她的话,从菜盘子里抓起一根鸡大腿给她,她抬起手中的棍子,把鸡大腿打掉在地,说,公家的钱,我不吃。胡长运撇撇嘴,坐在凳子上,说这老太太,疯病又犯了。

那老太太回西米岗,是选坟地来了,说要是死了,如果西米岗人不嫌弃她这把老骨头的话,她要把自己埋在西米岗。胡长运说人讲落叶归根,当然不嫌弃,儿子的错是儿子的,当娘的有啥过呢?石头接了一句,当娘的咋没过?肯定没教育好呗。没听说吗,养不教父之过。说完自己笑了,父之过,没娘的事儿啊。

胡长运给我倒酒,石头开车,喝不了,我就着重了,一个人喝两个人的量,那也喝不过村书记,早就听人说过,基层干部都是酒神,还真是,没多大一会儿,就把我灌成酒蒙子了。迷迷糊糊我还记得,胡长运说,那疯婆子本指望儿子能上大学,光宗耀祖,撑门户,谁承想,胡菊花的爹把通知书给锁了。明着是胡菊花他爹给锁的,暗地里,还不是胡菊花的主意。傻子心里都明白,李耕牛要是上了大学,出了西米岗,胡菊花就是给人家提鞋,都不够格了。

上不了大学,李耕牛就和胡菊花结婚了。刚结婚,俩人日子就过得不顺,那叫一个苦。苦完春头子苦夏,李耕牛没钱,舍不得吃菜,胡菊花就陪着一年四季小葱白菜蹭酱盘子。后来,李耕牛让胡菊花回娘家,央求他爹,在村上给他找事做,他爹不干,胡菊花就当着他爹的面,拿菜刀割手腕,李耕牛就当上村会计了。

有一天,上头来检查村上的工作,吃饭的时候,胡菊花的爹把钥匙给了李耕牛,让他回村部取瓶好酒。

就是那钥匙给事儿坏了。胡菊花的爹左等李耕牛不到,右等李耕牛不来,突然一拍大腿,跳起来,往村部跑。跑到那儿,发现李耕牛坐在地上,举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对着太阳照。金黄的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针一样扎下来,穿心而过。

胡菊花她爹以为李耕牛会揍他。可是李耕牛冷笑着,把那张通知书撕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拎着酒说,走,爹,喝酒去。

胡菊花没孩子,不是胡菊花不生,是李耕牛压根不跟她同床,李耕牛说,生孩子也不和胡菊花生。生出来也是孽障。

胡菊花也怀过一次,是在李耕牛发现通知书以后的那几天,胡菊花说怀孕了,想挽挽李耕牛的心,可李耕牛把打胎药放在胡菊花的水杯里。那孩子打掉以后,再就没碰过胡菊花。

石头说,一个村会计,咋当上的镇长呢?

那村书记就又接着讲。

是胡菊花的爹看胡菊花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又觉得实在对不起人家李耕牛,就活动到县上。县上有他一个表侄子,是组织部长,胡菊花他爹往这部长身上砸了不少银子,李耕牛就从村会计,跳到乡里当农业技术员了。后来不咋捅咕成正式的了。李耕牛也有能力,越干越有势头,没几年功夫就挠到镇上了,熬成了镇长。

李耕牛当镇长那时候,西米岗人都觉得骄傲。后来李耕牛进去了,说啥的都有,具体咋回事,也掰扯不清。老话讲,人死如灯灭,事儿过去了,也如灯灭,反正,还不就是李耕牛命不好。命里八分难凑斗。

我想起石头说过,那镇长是因为和黄娟乱搞才出了问题的,就问胡长运认不认识黄娟。胡长运看了我一眼,没接话,眼神怪怪的。我看了看石头,石头见胡长运不提,就使眼色让我别多问。我想,都是一个村的,讲起胡菊花,那么来劲,为啥一说黄娟,就闭口不言了呢?

石头怕酒桌冷场,就问西米岗啥姓多。胡长运说,胡姓是大族。要不然,自己咋能被选上村书记呢?选村书记的时候,全靠这一大家子投票撑着呢。

胡长运说,选举的时候,那才热闹呢,在城里打工的那些亲戚,全回来给他投票,选举那几天,他哥给他安排七八辆面包车,接来送往的。我问他哥在哪儿高就,他说他哥在清芽镇开早餐店。叫胡长春。我听了,心想,怪不得他不提黄娟的事呢。

从西米岗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喝高了。车子一启动,我就睡着了,一路睡到清芽镇。

2016年6月8日 星期三 雨

石头的亲戚为他摆送行宴,约我参加。石头还能在清芽镇呆一天,他要回省城长明了。

今早,我去胡长春的早餐部吃早饭,看见那店门口挤着一群人,黑压压的,以为那些人在排队买包子,靠近才知道,是出了问题。门口停着120,人群里嘁嘁喳喳,有人说店老板煤气中毒了,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忘了关液化气罐。我觉得应该是后者,他心地不错,生意又那么火,没自杀的理由。120的大夫对着人群喊,谁是家属?跟一个去医院。没人应,他那几个店员都是年轻的姑娘,吓得靠着墙角直哆嗦。我往前凑了凑,说我跟着去吧,我认识他。大夫说那就上车吧。我就坐着120去医院了。

住院费是我交的。抢救及时,胡长春醒了。他醒来时,正好西米岗的胡长运赶到,见了我,有点吃惊,知道事情的原委,对我说了一堆感谢的话。

胡长春看他弟弟一副识大体的样子,等胡长运一走,就显摆着和我说,过去有句话叫千里来做官,为了吃喝穿,西米岗的村书记也是官。

头几年,胡长运的日子,过得潦草,后来,前任老书记死了,仗着家族势力大,到了换届选村干部的时候,胡长运就参与了选举。竞选时,心里没底,挨家挨户拜,请人家到时候给他投票。

不能白拜,送烟,送酒,要不直接送钱,一个村子拜下来,送出去七八万。送出去的钱,都是胡长春给拿的。胡长春说,他就想拿钱帮胡长运把这个村书记砸出来。就想让胡长运当村书记,在城里人眼里村书记不算啥,但在西米岗,是土皇上。

真就砸出来了。砸出来,日子就不一样。大肥猪一年就要杀个十头八头的。

胡长春在医院里打了两个吊瓶,说啥也不在医院躺着了。他说他要回他的早餐店,躺一天就耽误一天钱。还说要请我到他店里喝酒,我说行。说实话,我特别想和他喝一顿酒。好像我救他,就是为了和他喝酒。

2016年6月9日 星期四 晴

石头走了,从清芽镇坐火车,去了长明。我说送送他,他不让。他不喜欢送别。我也不喜欢,那就在我住的宾馆门口告别。

石头一走,我心里有些空落,像是清芽也没再待下去的劲头了。假期还有几天,我还想四处走走,毕竟这样的空闲不好找,一旦回到莱安城,工作,公司,两下牵扯,再想出来,就难了。

我想给王素梅打个电话,问问她几时才能从北京回来,就掏出手机,拨了过去,王素梅关机。我心里有一丝怨气,出个差,关机干啥呢?

收拾好随身带的物品,我想离开清芽镇,从清芽坐两个小时的火车,就可以到达一个温泉村,那里的温泉特别有名,很多人有皮肤病啊,前列腺炎啊、关节痛啊、风湿啊,泡一泡就好了。我打算去凑个热闹。

正要出门,胡长春找上门来,见我背着行囊,三下两下帮我卸下来,拽上我,非要去他店里同他喝酒,说走啥啊走,还没感谢你呢。我本来也想和他喝酒,总觉得他这个人特别厚道,老婆被人睡了,他还管人家的老娘,这事要是摊在别人头上,绝对没有那么大的心胸。说实话,我挺敬重他的,觉得这样的男人,值得一起喝酒。

就奔着胡长春的店去了。胡长春早把菜炒好了,摆在桌子上了,丰丰满满,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我看着那些菜,忽然想,当年他和黄娟吃饭,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景呢?

胡长春让我坐,拿出存了十年的粮食烧,说西米岗的烧锅烧出来的酒,别看没包装,纯着呢。我说现在老百姓能喝到纯粮食酒不容易了。胡长春跟我贫了一句,说他这酒也是要看人才给喝的。我说我信。

胡长春倒满,我咂了一口,纯,绵,香,在舌尖上跳起来的感觉,的确不错。

你一口我一口,吃着唠着,胡长春经济条件不错,我问他咋不找个媳妇呢?他没吭声,掫了一口酒,掫完,举着杯子,在我面前晃晃,让我也干了,我就干了。

两个男人要想掏心窝子,酒不喝透,不行。我想把他喝醉,想把自己喝醉。醉了,嘴就没把门的了。

胡长春说,你给我交住院费就不怕我赖账。我说那点小钱你不至于。他笑了,说其实自己能把每一分钱都攥出水来。

胡长春讲自己小时候,念不下去书,想到外面闯世界。那时候,他眼里最好的地方就是清芽镇,因为清芽镇有楼。三层小楼,沿街一溜。他知道,住在这里的人,冬天不用烧炕,不用搭火炉子,一进屋,哪哪都是热的。他发誓要住进那样的房子里。

胡长春要走,他爹不给他路费。他跳过院墙去邻居家借,当时,人家拿着五十块钱,正要去买猪油。胡长春给跪下,说大娘你把钱借给我,你老了那天,棺材本我出。那老太太真就把钱借给他了。

胡长春知道人家不是图稀啥棺材本,人家是心好,成全他。他拿着那五十块钱,寻思,混不出个人模狗样,就不回西米岗。

后来,真的赚了钱,回到清芽镇买了房子,开早餐部,再想去还邻居的钱,人家已经是镇长的娘了。

这样说来,胡长春每天给那个讨饭的老太太备早餐吃,我就不那么奇怪了。毕竟,他们都是西米岗的,当年,那老太太在那样困难的条件下,还帮了他,吃他点残羹剩饭,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况,我还听说,因为胡长春的早餐店常年为乞丐开设小饭桌,他还得到了赞誉,所以生意一直好得不得了,从这个角度说,这乞丐反倒成全了他。

我对胡长春的敬佩削减了许多,但酒才刚喝到妙处,我们继续喝酒。接下去,我再问他什么话,有点不那么恭敬了,我说你把钱看得那么重,咋还供黄娟上学呢?

话题冷不丁转到这上头来,胡长春愣了一下。他举着酒杯,半天才说,这个,你听哪个狗日说的?我说你甭管我听谁说的,是不是事实吧?他把酒杯砸在我的脑袋上,说,是!你他妈的……

血,顺着我的脸往下淌,一溜一溜的,胡长春盯着,半晌,抓起一团餐巾纸上去抹了一把,骂骂咧咧地,你他妈的提啥不好,提那个婊子!

胡长春拉着我要带我去医院缝针,我甩开他,一个人走了。

2016年6月10日 星期五 晴

我的伤口并无大碍,昨天我从胡长春的早餐店出来,拐进早餐部对面的一个诊所,让那里的大夫给我涂了点碘酒,敷了一块创口贴就了事了。

那大夫是看见了我捂着头从胡长春的早餐店出来的,就问我是不是胡长春打的。我没吭声,他笑了笑,说要是胡长春打的,他都知道是因为啥。我反问他,因为啥?他说因为黄娟。

我看着他,觉得他挺神的,以为他还会算卦。他说你别看我,这是胡长春的禁忌,这么多年,谁都不能跟他提黄娟,谁提打谁。要不然,老胡那人,圆了扁了都能咽。

那大夫是个爱说的主,给我换好了药,在水盆子里洗着手,嘴却不闲着,生怕一闲着,我就走了似的,他说别看你救了胡长春的命,碰了他那根神经,该打你还是要打,这叫一码归一码。

看来,清芽镇的人都知道黄娟的事儿,他们都背地里嚼着,当健胃消食片。我心里怨闷,特别后悔留下来和胡长春喝酒,要是去了温泉村,何必挨这一下子?索性坐在诊所,和那大夫唠了半宿。

当年胡长春是供黄娟上学了,但也不是白供的,他寻思,将来找媳妇不也得花钱吗?这样把钱花出去,总比找媳妇干巴巴往出拿彩礼强:

供黄娟上学,黄娟得记着这个情儿。

毕业回来,娶到家,是个吃公粮的,有面子。

但黄娟有变。

谢 凯 世事如烟 40×50cm 布面油画 2016 年

黄娟大学毕业想留在外头不回来了,她爹不同意,说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忘了恩负了义,一辈子咋活都活不踏实。黄娟不想听她爹的,自己找到胡长春,说胡长春,你睡我一次吧,睡我一次,就当我报答你了。然后,钱照样还你,你放我远走高飞。

胡长春不睡,他觉得那样自己亏大发了。睡一次两清,和睡一辈子两清不是一个账。黄娟把自己脱光了,摆在胡长春面前,胡长春正眼不瞧,却被来买包子的镇长瞧见了。镇长不是瞧见了黄娟光溜溜的身体,是瞧见了黄娟哭着从胡长春的店里跑出来。

应该就是从那次以后,黄娟答应嫁给胡长春了,人留在了清芽镇。不久,便到清芽镇的信用社上班。

我有些困了,胡长春和黄娟的故事我并不太感兴趣,起身付了上药的钱,和大夫告辞。大夫有些失落,他好像还没讲够,一直把我送出门,还叮嘱了一句,明天记得来换药。

我嗯嗯答应着,回了宾馆,躺在床上,摸着头上的伤,越想越气,妈的,凭白挨这么一下子,要是放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我非剁了胡长春的手不可。现在想想,自己也有错,人家被老婆扣了那么一顶帽子,我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2016年6月11日 星期六 多云

今天的早餐没在胡长春的店里吃,不过,去另一家吃早餐的时候,路过了胡长春的店门口,发现胡长春的早餐店斜对面就是当年黄娟上班的信用社。我往那一瞥,看见那银行的大门,想象当年黄娟在里头上班,胡长春坐在他的窗前,叼着烟,看着黄娟风姿绰绰的身影,从那大门进进出出时的表情。

吃过早餐我站在街边,准备拦一辆出租车去火车站,胡长春从店里钻出来,冲着我喊,哥们,对不住你啊。我没理他,一辆车过来,我上去,走了。

我中午时到家,看见王素梅也正好回来了,拖着个大皮箱,一脸疲惫。我问她饿不饿,她说在火车上吃过了。她看了一眼我的头,惊乍起来,你脑袋咋弄破了?我说,别提了,去清芽镇,让人家给打了。

王素梅瞪着眼睛问我,去清芽镇干嘛?我说不干嘛,去看石头。我和王素梅唠起过我和石头相识的经过,也跟她讲过,我能够认识她,全都得益于石头的那场婚礼。

王素梅看着我,半信半疑,说石头在上海,咋突然跑回来了?我说人家回来给他爹上坟。王素梅嘁了一声,说也太巧了吧?

王素梅说得太巧,是指我说好了去海南,又突然折到清芽去。怎么你工休假一请下来,就赶上石头从上海回来了呢?她怀疑我去清芽另有目的,转着眼珠子,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遍,说,说不定像当初认识我一样,在网上聊扯一个,然后又去宾馆开房。

我心里暗笑,这女人,平时对我一副不拿豆包当干粮的样子,竟还揣这个心眼。我说,清芽镇还挺有故事的呢,可我咋没听你提起过呢?王素梅笑,淡淡的。她说,老爷们家家的,那么八卦干啥?她拢了拢头发要走,说要去店里看看,这么多天没在家,也不知道店里啥样了。

天黑时,王素梅没回来,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就住在店里了。我决定明早去店里给她送早餐,她太能干了,我有些不安。

睡前,洗了澡,又洗了这几天穿过的衣服,打算上床睡了,看见王素梅的大皮箱子还在屋地当间立着,就顺便把她的东西也收拾了,平日里,我还真没给王素梅洗过衣服,我这个丈夫,当得不够好。

王素梅的箱子里,除了衣服,还有一些女人的小东小西的,手纸,眉笔、口红、指甲刀、镜子、旅行装的小瓶化妆品,左一瓶右一瓶,看着都头疼,还有两张火车票,我都丢在了床边的抽屉里。抱着衣服去洗,洗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劲,再回到卧室,把抽屉打开,拿出那两张火车票,果然看出了蹊跷:车票上写的不是北京,是长明。一去一回,正是这趟出行的时间。

我不明白了,王素梅明明是去长明了,为啥要撒谎呢?我抓起电话想问问王素梅,想想,觉得不妥。她既然隐瞒了,就是没打算告诉我,我这样去问,只会空吵一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觉得我和王素梅之间,出了问题,恍似应了石头那句,二婚二婚一炕俩心。

我把那两张车票夹在了我的钱包里。

2016年6月12日 星期日 多云

我做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我给她王素梅的衣服洗了,她并不满意,让我以后管好自己就行了,别动她的东西,尤其是洗衣服,什么样的料子,什么样的洗法,都被我弄糟蹋了。她这话牵强了。

我知道,王素梅是发现车票不见了。我看见她在皮箱里翻过,没翻到,又不好明着问我,所以摆出这样矫情的借口。我考虑再三,决定弄个清楚,我包容她的脾气,她的缺点,但谎言像沟壑,我逾越不过。

我去了王素梅的店里。王素梅和营业员正在吃中午饭,见了我,问我吃了没有,我说还没,她就叫美团再送一份快餐过来。等外卖的空档,王素梅让我到她的办公室,说有事商量。我说我也有事,她说她先说。

王素梅说店面局势不够了,要升级。我说那就升。她说资金转不开,得把投在我公司里的股份撤回来。我想了想,没同意,一下子撤走她的股份,我的资金就流转不开了。

我让王素梅把基金股票撤出来一些,她不干,说正赔着呢,撤出来,就亏大发了。我说那就先这样干着,等到资金股票涨回来了,再谈升级。王素梅不高兴了,说做生意不能等,商机就像运气一样,是有时辰限制的,过期不候。

我把火车票掏出来,放在王素梅面前,我说咱俩先不说商机运气的事,先说说这火车票,是咋回事?王素梅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把那火车票抓在手里,攥成一个团,砸在我身上,说杨森林你想干啥?调查我吗?

我没想到王素梅的反应这么大。要个解释怎么还成了调查?我说我只是碰巧看到了,就想知道为啥你说去北京,人却到了长明?王素梅摆摆手,说,碰巧,碰巧,又是碰巧,你不觉得你这些日子碰巧的事太多了吗?说去海南,临出发就碰巧石头回清芽,你明明知道清芽是我的老家,去了为啥不告诉我?我说你没问过我啊。在清芽的时候,我给王素梅打电话,王素梅的确没问过在哪儿,她要是问问我在哪儿,我肯定就说了。

我特别恼火,但还是压着嗓门说,作为你的男人,我想知道,你去长明,做了啥,这不为过吧?她一甩手,出了办公室,说你想知道个鬼啊?

美团的饭到了,我没吃,丢在了王素梅的办公桌上,也走了。

一路上,我绞尽脑汁,猜不透王素梅在长明,到底藏了一个啥样的秘密,一会儿想,是不是王素梅有了外遇。一会儿想,是不是她还和她前夫勾勾搭搭?我也想到,她包养了一个小白脸吧?总之,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要是见得人,王素梅怎么会瞒着我呢?

我和王素梅开始了冷战。这滋味真他妈熬人。

2016年6月18日 星期六 晴

那个开塑钢门窗型材公司的赵小乐找我出去喝酒,喝到一半,他让我劝劝王素梅别把投在他公司的股份撤回去。我不知道王素梅撤股的事儿,便让赵小乐细细说。

赵小乐就讲开了,说公司遇到了一点难处。原因是政府盖了一批廉租房,安置那些城镇低保户。门窗的项目,他们公司接了,可到了交工的时候,验收没合格,工程的尾款,就迟迟没到位,弄得公司青黄不接的。他骂,他妈的,墙倒众人推,你老婆太她妈滑头了。说撤股就撤股,连个回旋也没有,不想再继续合作就不合作,给老子扣上一顶信誉缺失的帽子,老子以后的生意还做不做?

我没吱声,我想王素梅可能是因为店面升级,一时筹不够钱,才从赵小乐这里撤股的。但不管王素梅是因为店面升级,还是因为赵小乐信誉缺失,就赵小乐这件事来说,我觉得王素梅做得对。赵小乐的产品要是合格,人家怎么会扣他尾款?说到底,这还真是个信誉缺失的问题。赵小乐说谁不想多挣点?一个廉租房,你说政府他较什么劲啊?

我想说政府就是要在这种地方较劲,那才叫政府呢。但我没说,我再说,赵小乐就和我翻脸了。不过,这倒让我也想起一件事来,我和王素梅刚认识的时候,王素梅说她看上我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我不是公务员。我当时不理解,还问她,做个公务员,求个一官半职不好吗?她当时说不好,当了官,就容易把心中的贪念点着,控制不好,会被烧焦。我觉得王素梅善良,还逗了逗她,说,那要是做个好官呢?把善念点着,让星星之火燎原。她说,那是另一种念。直到现在,她做起生意来,规规矩矩的,公家的便宜,一分都不想占,有时候,想帮她找找关系,少交点税,她说,交税多好啊,交税多,证明咱们是有钱人。

那顿饭本来说好是赵小乐请的,喝到最后,赵小乐越来越不高兴,我只好说,单由我来付吧,算是替王素梅赔个不是。赵小乐才露出一点笑模样来。

我也在心里笑了一下,仿佛看到王素梅美好的一面。

2016年6月30日 星期四 雨

六月二十七日是王素梅的生日,我想借那个机会,把这冷战解除,这一次,我们冷战得太久了,我觉得,这有点不像话,或者说,不像夫妻。她忙她的,我忙我的,谁也不看谁一眼,谁也不问谁一句,那还不如不在一起过了。

这冷战必须结束!

路过花店,我买了一束香水百合,这还是我第一次买花,心里有点小尴尬,想象着王素梅在看到花的那一刻,笑出来,也是值得的。花店挨着蛋糕店,王素梅平日里不喜好甜食,我还是做了一块迷你小蛋糕,生日嘛,仪式很重要。

其实,除此之外,我还给王素梅准备了一个生日大礼包,这份大礼,是她梦寐的,我猜她会喜欢。说实话,我这么久没更新我的日记,就是在忙着给王素梅筹备这份大礼。我去银行申请了贷款,给王素梅做店面升级。

王素梅没在家。我往她的服装店里打电话,她的店员说王素梅去北京,现在应该到火车站了。

我想到了上次那两张火车票,有种预感王素梅一定又在撒谎,我丢下蛋糕奔火车站去,路上没堵车,到了那里时,刚巧去长明的列车进站,我看见王素梅穿过检票口,登上了去长明的列车。

我打王素梅的手机,关机。

王素梅是三十号晚上到家的,她回来时,我故作镇定,把三天前买的百合和蛋糕递上去。她侧着身子指了指,说,我的生日吗?我说对,三天前。她说哦,我都忘了。我说祝你生日快乐。王素梅把花接了,回我一句谢谢。

蛋糕已经不能吃了,被王素梅推到一边,拍拍沙发让我坐。我说你又去长明了?她起身把花又插进花瓶里,说我知道你特别想知道我到长明干什么。她说,我决定把店开到长明去。上次去长明是考察,这次,又去长明,把店址已经选定了。在莱安城再这么做下去,发展空间不大了。

我恍惚云里雾里,问她这么大的事儿为啥今天才告诉我?王素梅说生意上的事,没有把握之前,不想被泼冷水,所以当时没告诉我。

王素梅的眼神告诉我,她去意已绝,我无法说服她。但我还是试图找个合适的理由挽留她,我说你走了,莱安的店面咋办?你不是还要做店面升级呢吗?王素梅说升级不需要了,在莱安城的代理权已经卖了。

我如雷炸顶,这女人想干什么?弄得我跟个丈二和尚一样。我说,你去长明,日子还过不过?

王素梅说,两地分居的多了,你咋就过不了?我把那蛋糕摔在地上,说我就过不了,你他妈的到底想折腾啥?这家里缺吃了还是少穿了?王素梅一点都不怂,斗鸡似的仰着脸冲我说,不过就他妈的散伙,跟你这种男人过日子真他妈没劲。

我把王素梅摁倒在沙发上,凶着脸问她,跟谁过有劲?李东田吗?你咋不去和他过啊?王素梅咳嗽起来,像是快被我掐死了,我松开手,感觉天昏地暗的,她在我身边爬起来,大口大口喘粗气,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又问她,为啥要去长明?她站起来,抖着衣襟,说,人往高处走,哪有那么多为啥?

2016年7月3日 星期日 晴

我没想到胡长春会给我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打这个电话的主要目的就是给我道歉,我救过他的命,他却砸了我一酒杯,他觉得过意不去,想来想去这个电话必须打。我说算了,打都打了,道歉也不顶疼,他听我这样说,笑了,说就知道你大城市的不会和小镇上的人较劲,我说,狗屁,你还欠我一顿酒呢。胡长春说酒得补上,你要是不来清芽镇,我追到莱安城给你补。

我想起了胡长春早餐店对面那个诊所的大夫说过,只要和胡长春提黄娟他就会发火,我想再气气他,反正,隔着电话,他也打不到我。我说,胡长春,再喝酒时,你得给我讲讲你老婆黄娟的故事。胡长春果然翻脸了,对着电话骂,杨森林,我日你祖宗,下次见面,老子用菜刀让你脑袋搬家。我哈哈大笑,把这些天王素梅带给我的压抑,全都笑出去了。

那门市房,王素梅卖了,几次三番找我去签合同,我都没签。我知道,一旦签了,我和王素梅就彻底过到头了。

日子不温不火的,让人心焦。我试图缓解的,始终找不到挽回的途径。火上浇油的是,我在王素梅的手机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

那电话,是从长明的一家孤儿院打来的。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孤儿院的电话,是王素梅把手机放在了床头充电,铃声响了,我看了看,见上面显示的归属地是长明。座机,有区号。

做生意的习惯,我对数字特别敏感,那个号码,我稍加留意,就记住了。如果,王素梅当着我的面,接了电话,可能我就不当回事儿了,可王素梅没接,脸色不太好看,拿起手机,出门了。

谢 凯 苍凉的山 水彩

王素梅出门后,我用自己的手机回拨了那个电话,先是占线,后来通了,人家说是长明孤儿院。

王素梅越来越神秘了。我发现我不认识王素梅了。

我需要重新认识王素梅一下。

我不知道怎么和王素梅谈,我怕我苦心经营的二次婚姻,再次失败,那样,无论从那个角度去评说,我都承受不了。

2016年7月5日 星期二 雨

西米岗的村书记胡长运来莱安城了,他是带着一个女人出来玩的,到了莱安城,那女人要添几件衣裳,胡长运就想起我和他说起过,王素梅是代理品牌服装的,就给我打电话,说是那女人喜欢的牌子。我把店指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逛,胡长运说让那女人自己去逛就行,他最怕逛街,他要和我坐下来喝酒。我说喝酒必须得我买单,毕竟到我的地盘来了。我领他去吃海鲜,那女人拎着胡长运的钱袋走了,乐滋滋的。看得出,那女人和他不见外。

我点了新鲜的龙虾螃蟹海参和虾爬子,另炒两个素菜,胡长运见我这样热情,不好意思起来,一边嘬着螃蟹腿,一边说让你破费了。

席间提到了胡长春,主要是提胡长春打我那一酒杯,这让胡长运更加过意不去,他说,你看我哥打了你,我还来吃你。我说,一码归一码。

胡长运说,也不能怪我哥,你老婆给你扣帽子,你愿意让别人提?我说我也不对。所以下次胡长春来了,我也请他吃海鲜。胡长运笑了。一笑,就不藏着掖着的了,讲起他嫂子来了。说黄娟上进,到了信用社干了没两年,就做了信贷主任。那时候,季军正好承包清芽镇水库,一包包了三十年,总在水库上做文章,总搞贷款,跟黄娟走得特别近。别人都以为黄娟和季军有关系,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黄娟中意的,是镇长。黄娟的工作是镇长安排的,同意留下来,为的是镇长。胡长春都知道。但胡长春假装不知道。钱,胡长春花出去了,不管黄娟在外头咋折腾,这个名分——就是做她丈夫的名分,她得给他。

胡长运有鼻炎,隔几句话,吭哧吭哧擤鼻子,擤完,把纸巾用手指一弹,飞出去老远,说了句,人作有祸,天作有雨,黄娟不作,不会死。我问黄娟是咋死的?胡长运说黄娟的死,得从胡菊花讲起。

胡长运说,论起来,胡菊花还是他们的本家姐姐。西米岗胡姓多,拎起瓜秧找瓜蛋儿,总能找到一个根儿上去。

在清芽镇,胡长春觉得有胡菊花这样的亲戚挺挣面子的。虽说,胡菊花和镇长的夫妻关系,是绣花枕头絮了烂棉花,但那是内部问题,别人不知道咋回事。别人恭敬着胡菊花呢。所以,也抬举着胡长春。

有段日子,胡菊花天天来他的早餐店吃早餐,他忙不过来了,胡菊花还搭把手。镇长的老婆来早餐店搭手,让胡长春的生意变得特别好。胡长春心生感激,到底是一个祖宗的,事儿上差不了。

那样的时光,过了差不多大半年,胡长春拿胡菊花当个靠山样的。有次,胡长春在后厨蒸包子,热得满头是汗,背心都是湿的,胡菊花见他辛苦,让胡长春换个营生干干。

胡长春倒想,可干啥啊?胡菊花笑他脑袋不活泛,守着大金盆要饭吃。

胡菊花说得大金盆是清芽镇水库。胡长运眯着眼睛,掫了一口酒。

清芽镇的人都知道,自打季军承包那水库,就赚了个钵满瓢盈。可他的承包合同不合理,包了三十年,出的价钱,还不如他两个月的收成。一直有人告状,要求镇里收回,重新发包。告了好几年,年年都是鸦闷雀静,就那么消停下去了。

到了上届领导调走,新镇长上任,没人罩着季军了,季军在水库的问题上,就得处处小心翼翼,上压下挤,弄得他吃不好睡不香。

胡菊花说水库是大金盆,话里话外,就是在提醒胡长春,可以动动水库的心思。一块唐僧肉,谁惦记,都是人之常情。

一开始,胡长春没在意,架不住胡菊花隔三差五提一回,说多了,胡长春琢磨出胡菊花这话里有门道,觉得这水库的心思,还真动得。

有一回,黄娟从外面回来,喝多了酒,其实,也未必真多,就是借酒遮脸,哭一场,骂一场。胡长春总挨黄娟的骂。胡长运说,别看黄娟上过大学,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她以为骂久了,就把婚姻骂散了。可胡长春十五六岁就在外头混,啥样的骂没挨过?黄娟的骂,对胡长春来说,没多大威力,你骂你的,我过我的。

但那次,胡长春说话了,想离婚,也行,谈个条件。黄娟当即问他啥条件,胡长春说,拿季军的水库来和我换离婚证。

黄娟去找镇长,镇长不答应,骂黄娟胡闹,说合同是铅笔写的啊,随便改?黄娟闹了一个没脸儿,心里却一直不甘,事情磨了大半年,黄娟怀孕了。

黄娟一怀孕,镇长那个乐呀,让黄娟务必把孩子生下来,还嘱咐黄娟不能离婚,说自己还有往上走的步,孩子生下来,是胡长春的。黄娟说,胡长春也不是傻子。镇长说,他不是要水库吗?给!

话说出去容易,做起来难。镇长先和季军来软的,想和季军和谐解决,季军不吃那套,在季军那里,这事没法和谐。水库承包合同上写的是三十年,现在他经营了五年不到,损失咋算?投进去的资金还没收回来,银行还欠着一屁股债。镇长说水库是国家的,下边有异议,上头不能不管。季军说,狗屁,这会儿你们拿国家的说事了,当初承包给我的时候,咋不说国家的呢?合同没到期,凭啥收回?说别的都没用,除了合同季军啥也不认。

镇长还软磨硬泡,让他见好就收,毕竟这些年也没少赚。季军说想得美,官司打到天上去,也不好使。

第一回合谈下来,镇长和季军就翻脸了。季军焦头烂额。那时候,季军刚刚在银行贷了款,撒完将近五十万的鱼苗,又在水库周边增建新的项目,工程刚刚启动,镇长来和他谈这个,那不是要他命吗?

胡长运叹了一口气,替季军悲哀似的。他电话响了,是他带来那个女人打来的,问他买了衣服再换部手机行不行,他说想买啥就买,别总打电话。他把电话撂下,冲我说,跟我七年了,人不错。他掰着螃蟹腿问我刚才唠到哪了,我说,镇长和季军翻脸了。

胡长运说,对。翻脸了。

季军想缓和,私下里找了镇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到镇长那里给自己说情儿,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几个人轮番去镇长那里走了一趟之后,非但没管用,他还接到了令他限期撤离水库的通知,不走,后果自负。

这条通知一下来,水库生意没了。工程被迫停下来。银行那头开始催缴贷款。干活的农民工,找他要工钱。他没有,都堵到他家门口去了。

季军吃不住劲了,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了,他先找黄娟,问银行那头咋回事,黄娟若无其事,说她也不知道,领导那头做啥决定,也不会和她汇报。季军听了,心里头直骂,这小婊子,眨眼功夫就不是原来那样的了。你等老子翻身的。

季军拆东墙补西墙,这头堵上了,那头漏,折腾了两个月,筋骨都散架了。季军打算亲自登镇长的门,和镇长谈一个既不让镇长下不了台阶,又让自己不损失惨重的两全之策。

去的时候,没空手,也没事先告知,季军想来个突然袭击,免得镇长有防备。镇长的家,他知道,以前交好时,逢年过节,没少往他家跑,白眼狼,他们家大米白面都是季军包,也没喂饱。

巧的是,镇长不在,胡菊花一个人在家,季军对胡菊花印象一直不错,以前他来,胡菊花端茶倒水伺候周到,也听过镇长和老婆关系不好的传言,但季军觉得那纯属瞎扯,镇长高兴了,要是大口大口喝酒,胡菊花在一旁嗔怪一句,少喝点吧,镇长保准笑眯眯的,再来一口,就一口。这样的关系,咋能不好呢?

季军把提溜的东西给了胡菊花,胡菊花还是像过去那样,埋怨他一句,来就来嘛,又破费。这让季军觉得,他和镇长那些事,胡菊花似乎并不知情。不知情倒好,他可以和胡菊花说说,让胡菊花做做镇长的工作,男人嘛,在外头再咋硬气,枕边风一吹,耳朵根子也有发软的时候。季军想让胡菊花给镇长吹吹枕边风。

季军就把这事的来来去去,跟胡菊花说了,说镇上这个时候收回他的承包权,这不就等于大姑娘生孩子,刚一露头就给掐脖子上了,不给留活路吗?自己现在就像个枪靶子,浑身都是大窟窿,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堵。胡菊花说,镇上收回,能白收回吗?还不得给你补偿?季军说,他要给我谈补偿倒好了,镇长也不往那上头唠啊。

胡菊花就给季军出主意,说遇事别慌,镇上要非得收,你也拧不过,得想法把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这话季军爱听,起码是个正经主意。他对胡菊花又增添了几分好感,临走时千恩万谢,还嘱咐她务必把来意跟镇长转达。胡菊花往外送季军,他开门之前,胡菊花说放心回去吧,话我给你带到,但是个啥结果,我就左右不了了。还说镇长也是身不由己,请他多多体谅。

从胡菊花那里出来,季军心里的堵,松快些了,闹了那么久,在胡菊花这,算是听了几句顺耳的话。他期盼着胡菊花的枕边风,能吹出一个好消息来。

过了没几天,胡菊花果真约季军见面了,见面地点还是胡菊花的家。镇长不在。

季军照例没空手,清芽水库的大鲫鱼,拎了一网兜,还有他老婆从长明新买的一套兰蔻,也让他顺手牵羊拿给胡菊花了。当然,他少不了挨他老婆一顿骂,他老婆是个仔细的人,活了半辈子,头一回给自己买兰蔻。他说火烧腚锤子了,你还在乎兰蔻。他到了胡菊花那也是这么说的,说火烧腚锤子了,胡大姐,你现在就是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胡菊花倒是稳当,还是给他端茶倒水,不紧不慢的,让他尝尝,说这是她给镇长新买的西湖龙井。季军吸溜一口,嘴上说茶好,心里却在骂,日你个胡菊花,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胡菊花看出季军的心思样的,终于言归正传了,说这次把季军请出来,就是想告诉季军,自己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话也带给了镇长。可镇长那头没吭声。

季军跳脚了,说他不吭声我这不是死定了吗?水库一旦真收回了,投了那么多钱咋算?银行那头,欠了一屁股债,工人那头,还欠了一账本的工钱。

其实季军还有更火上房的,是老婆孩子也跟着不得安生。那些讨债的农民工,白天黑夜,在他家门口蹲着,白天还好过,人来人往能壮壮胆,到了黑夜,可就瘆人了,刚刚稀里糊涂睡着,外头就咚咚砸门,轮番轰炸,每次爬起来,顺着猫眼往外看,你连个鬼都不得见。季军老婆早就放话给他了,这日子没安全感,再不解决,她就领着孩子离家出走。

那天,从胡菊花那回去,季军他老婆真离家出走了,拿走兰蔻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那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让她忍无可忍,她就离家出走了。

是下午孩子放学的时候,季军的老婆去学校门口接孩子。接到孩子,两个人手拉着手正往回走,从后面上来一辆摩托车,车上载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拎着大粪桶,到了这女人和孩子面前,下了车,兜头扣下去,扣完上车就跑。

然后,季军的老婆孩子也跑了,连个招呼都没和季军打。

那天,季军特别沮丧,他一个人坐在路边摊喝酒,觉得人未亡,家已破,自己像个丧家犬。喝着喝着,他就哭了。那一幕,刚巧又被胡菊花撞见了,胡菊花坐过去,和他一起喝,安慰他,一个大男人,不能遇事毛手毛脚,往前走,也许山穷水尽,但退一步,或许就海阔天空。告诉他凡事得从长计议,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事情不能往两败俱伤上闹,两个公鸡叨架,总得有个先服软的,这架才能停。

胡菊花让季军先服个软,跟镇长说几句软话,缓和缓和。季军挠头了,挠得头发哗哗掉,他知道缓不了了,他现在想找镇长,镇长也避他不见。逼债的,把老婆孩子都逼没影了。他恨不得头皮屑都能变成钱。胡菊花看了看他,推给他一张名片,说,你去找他试试。起身走了。

季军拿起来看看,是办贷款的,上头有联系人和联系电话。

那款贷得顺利,季军把工人的工钱解决了。他特别感谢胡菊花,给胡菊花安排了一次港澳台三地游。胡菊花玩了一圈,再回来的时候,季军又挠头了,水库还被封着,银行的贷款还是催他还。还有,胡菊花给他推荐的贷款,利息高,头一个季度下来,季军就懵了。这个偿还法,不用镇长逼他,高利贷也把他吃死了。

季军想让步。想给镇长下个跪,哪怕叫镇长一声爹,说爹你放过我吧,都行。

想见镇长,又得找胡菊花,季军想问问胡菊花镇长哪天在家,他登门拜访。胡菊花说镇长在外地考察,一回来就通知他。一周以后,镇长回来了,季军第一时间接到了胡菊花的短信。

镇长还在浴室里洗澡,季军就坐在客厅里等他了。镇长披着浴巾出来,正好撞见季军直直盯着他的眼神,吓了一跳,说你咋来了?季军扑通一下就给镇长跪下去了,说镇长我管你叫爹吧,叫爹不够,我就给你当三孙子。

镇长没理他,撩着头发坐下去,说你有话好好说,这是干啥?胡菊花赶忙上前,把季军扶起来,拉他坐。

坐下了,镇长问他考虑咋样了,季军又抓头发,说,水库收回也行,赔偿款咋算?镇长说,镇上咋定就咋个算。你这头答应合同作废,那头立马研究赔偿问题。季军把抓下来的头发捏成一绺,琢磨了半天,觉得事情不是这个办法,应该先说给他多少赔偿,他觉得合理,才能答应作废合同。镇长笑,说你答应不答应都是小事,镇上要收回,你答不答应都得收回。但镇上也不是不讲理,该给你的补偿,保准一分不差。

季军觉得天压了下来,要把他压扁,他胸口憋得难受,可他还是决定再让一步,说,那就把我手头的欠款一次性堵上,赔偿咱俩再慢慢谈。镇长说这他得考虑考虑,这么大的事儿不是他一个说得算的。他把季军打发了。

胡长运端起酒洇了洇嗓子,问我还听吗?后面还有老长。我说,你还没讲到黄娟是咋死的。

胡长运就说,这一打发,十天半个月又没信了。

镇长那头没音信,季军老婆也杳无音信。

银行那头催贷款,说这是最后一次通知季军还贷,在规定期限内,还不上钱,就按法律程序走。

要高利贷的把季军堵在一条胡同里,拧折他的一根指头,告诉季军这是正戏开演前的小帽,一周之内,钱还不上,拧胳膊,拧腿,断腰还是取脑袋,全凭心情。

季军觉得这一切要把他逼疯了。

那水库原来总是人气很旺,一番活蹦乱跳的景象,季军再去,荒凄凄的,那几栋小楼里没了烟火气,窗口黑洞洞,冒着凉意,阴森森的。停滞的工程,杂乱无序,砖头,石头堆得到处都是,有几顶工人的安全帽,随意丢在沙堆上,看上去更加颓败。

季军叼着烟,坐在山顶上,往下看,那水还在流淌,那鱼还在欢悦,那树影投下来,还遮天蔽日,那波光一粼一粼,后面的,追赶前面的,恍似是一帮追兵在追赶季军。季军看着看着,站起来,碾灭了烟头,下山去了,他自语着,想赶走我?门都没有!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清芽镇水库!

季军打了两只野鸡,又从水库里钓了两条大鱼,林间有野菜,他一根一叶采回来,接着,在水库宾馆的厨房里,亲自上灶,做了一桌子野味,摆到船上。季军要请镇长喝酒。他想就着这顿酒,把镇长喝透,把事儿说透,成,败,都看这顿酒了。

季军先打了黄娟的电话,要黄娟来作陪。让黄娟在镇长面前给他作证,证明他确实欠着银行的贷款。黄娟答应了,他又打镇长的手机,镇长还真接了,一听说吃饭,说,没空。季军说又不是鸿门宴,你推得那么快干啥?镇长说我一镇之长还怕你鸿门宴?季军说黄娟也来,人家女的都来,你怕个啥?镇长一听黄娟要去,不知道季军的用意是啥,撂下电话给黄娟打了过去,告诉黄娟不准参加季军的这个饭局。黄娟在电话里说那你也别去。镇长说他必须去。

镇长真的就去了,本打算带两个随从,又一想,带了干嘛?让那土鳖看扁吗?就单枪匹马去赴宴了。

那饭吃得空寂,除了大门口守着看门的老头之外,四山环围的清清碧水之上,只有一艘船,船上两个人,摇摇荡荡的。

季军看着山影,看着流水,看着他用这几年的光景在这水库周围打下的基业,说,别的不求了,银行的贷款一次性帮我堵了,高利贷帮我结清,也算给我留条生路,水库你收回。镇长说,赔偿肯定会给你,至于你欠的钱,那是你自己的的问题。我没义务帮你解决。镇长龇着牙冷笑,季军看不惯那冷笑,抄起酒桌上的碟子碗朝镇长砸,说你要非收水库不可,我就收你的命!他掏出一把刀来。

再说那黄娟,总觉得右眼皮跳得厉害,心里慌慌的,就打了个车,奔着水库去了。等她到了那里,船在水上空摆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黄娟的眼皮更剧烈地跳起来,那果真不是好的预兆。黄娟看见镇长和季军一前一后,从水里爬上来。镇长手捂着肩膀,指丫间汩汩往外冒血,季军拿着尖刀,一爬上岸,就朝镇长追赶着。眼看着季军又要追上镇长了,黄娟扑上去,抱住季军的大腿,让镇长快点跑,喊着,再不跑你就活不成了。

镇长也是吓到了,捂着受伤的肩膀,撒腿就跑。他跑的时候,应该是没想到季军会对黄娟下手。可季军用刀子扎了黄娟,扎得后背都成筛子了,黄娟才把他松开。他追上了镇长,不知怎么被镇长夺了刀子。季军死在了镇长的刀下。

胡长运说黄娟那样的烂货,死一百回也不足惜。就是便宜了胡菊花。这几年,镇长是公家便宜也贪,私家便宜也占,到底有多少财产,谁也拿不准儿。要不,镇长一抓进去,胡菊花咋就从清芽镇消失了呢?

那女的买完衣服回来了,坐在胡长运的旁边盯着我看,看了半天说,你老婆真俊。

2016年7月21日 星期四 雨

我托王素梅店里的一个女孩帮我留意一下王素梅,那女孩一直想对我动点心思,但我从来没打过她的主意,我一求到她,她立刻流露出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的样子,她巴不得我和王素梅之间出点问题,一口就应承下来了,没两天就传来消息,说王素梅又要出远门,去哪里没说。

我背地里跟踪王素梅,发现她又上了去长明的火车,这一次,我也上了火车,一路跟她到长明。在长明,她去了两个地方,先是去了孤儿院,而后入住到宾馆,到了宾馆之后,再没出来,我暗自想,难道王素梅打算领养个孩子?我们结婚这么久,她一直也没怀上。她不会不能生育吧?

我入住在王素梅的对门。天将要亮时,我听见王素梅的房门开了,起身顺着猫眼往外看,王素梅拉着行李走了,到前台结了帐,出门,叫出租车。我也上了出租车,跟着她的车走,走到了长明的郊区,到了一所监狱的大门口,停了下来,王素梅到门卫处办理登记手续,很快就进去了。看来,她对这里,相当熟悉。

王素梅走远,我下了车,凑近门卫室,问里头执勤的公安,刚才进去的那个女人到里头干嘛?我遭了一个白眼,人家说,进这里头还能干嘛?探监啊!我问她探谁的监?人家说,你干啥的?瞎打听啥?

我退回车里,等了一个钟头,王素梅出来了,搭一辆车,一直开去火车站,看来,她要回莱安城了。

我没走,我留了下来,给石头打电话,我知道石头的岳父在长明监狱上班,我想让石头通过他岳父的关系帮我查查,王素梅今天去探谁的监。

石头让我提供王素梅的登记时间,我记得大约是九点二十分左右,石头很快就打回电话来,说九点二十分左右有五个人在门卫登记处做了登记,九点十五分有个叫王向荣的,来探视她的儿子朱红盖。九点十八分有个叫廖春发的来探视他的弟弟廖春秋。九点二十一分有个叫景洪宝的来探视他的父亲叫景云来。九点二十五分有个叫胡菊花的来探视她的丈夫叫李东田。九点二十八分有个叫黄美丽的来探视她的男朋友叫郭凯。石头说,没有叫王素梅的。

我说,有。已经在里头了。我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天旋地转的。这一切太他妈扯了,在清芽镇娶了个女人,几年后,再去那里,听一个故事,回来,发现自己的老婆就是那个故事的主角。我不知道自己的是什么心情,反复琢磨着这样几个名字:胡菊花,王素梅,李东田,李耕牛,我无法把胡菊花和王素梅联想成一个人,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王素梅的丈夫叫李东田,那李耕牛呢?

我躺在宾馆里,给胡长运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李耕牛还有别的名字吗?胡长运说,当然有,李耕牛是村里人给他起的小名,人家当镇长的时候,叫李东田。胡长运沉默了会儿,又说,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我说你说吧。胡长运说,那天去莱安城,我带的女人去你老婆店里选衣服,回来时跟我说,你老婆长得特别像清芽镇原来那个镇长的老婆,胡菊花。

我说,去你妈的,清芽镇!

一夜,我慢慢理顺,慢慢清醒,我想起了和王素梅初相识的时候,她从不让我到清芽镇看她,我们认识了两个月,她就投奔我来了莱安城。

在我的城,我和王素梅散步,牵她的手,她说喜欢谁都不认识她的感觉。我和她结婚,她举着结婚证大声念着我和她的名字说,杨森林王素梅,人虽旧了点,婚是新的,以后的日子是新的。她那时,是特别渴望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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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我和王素梅结婚,她告诉我她没有亲人,父母都死了,家族倒是有些亲戚,但她不想往来,说都是些穷亲戚,不能给她增光添彩,知道她在城里过得挺好的话,就只会来讨麻烦。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她说啥我就信啥。

我也恍似明白,我把亲戚朋友带到家里来,王素梅为啥那么讨厌了,尤其是农村的亲戚,她是怕从那些人的身上,看到她过去的影子。她想把过去抹去,可是,那些过去,像胎记,从她的皮肉,嵌进她的骨头,剜都剜不掉。

2016年7月23日 星期六 雨

王素梅被我反锁在卧室里,从昨天到现在,有无数次,我仿佛要烧着了,想宰了她,这娘们骗我骗得太苦了。

我喝了烈酒,那酒,在我的胸膛翻滚成一团焰火,要把我烧着了,我把王素梅挤在床和窗台之间,那道狭小的缝隙里,摁在地上,捏着她的下巴,我说,你也尝尝这酒!王素梅撕咬着我,我把酒瓶插进她的嘴里,她不得不把烈酒也咽了下去,她现在还躺在那个缝隙里,还在沉沉的酒意里不肯醒来,我得叫醒她,得和她好好谈一次了。趁着烧我胸膛的烈酒退去灼热,趁着我想宰她的念头刚刚冷却,我想听听她的解释,为什么原来的胡菊花,嫁给我之后,成了王素梅?

我把王素梅从卧室里拖出来,丢在沙发上,我立在她面前,有点颓丧地说,我是叫你王素梅呢,还是叫你胡菊花?

王素梅的头发全都披散在眼前,那头发后面藏着她的冷笑,还有她满脸满眼的不屑。她说胡菊花这个名字不好。她妈生她的时候,肯定嫌弃她是个闺女,就胡乱给她起了胡菊花。长大了以后,发现菊花是用来吊唁的。别人喊她胡菊花,听着,像在喊一件祭品。胡菊花叹着气,活了快四十年了,一直像个祭品。童年用来祭奠西米岗,青春用来祭奠李东田。祭奠李东田不光是青春,是青春和青春以后的所有时光。她说李东田不懂这些,李东田只知道大学没上成,用胡菊花的一生来祭奠,都不为过。

王素梅说她天天都在想,万一有一天我知道她还有一个名字,她该咋解释呢?我告诉她,这不是名字的事儿。她说她明白,确实不光是名字的事儿。她起身从沙发移到窗口,看着窗外。

在清芽,路是李东田修的,把窄路变宽,宽路又变平坦,一年修一次,总是新的。王素梅指路边的楼房,说清芽的旧房,都是李东田拆的,小广场也是李东田建的,就连车站拐角那个修鞋匠的木板房,都是李东田搭的。清芽街上,到处都是李东田……的灵魂,李东田的灵魂,就飘在清芽镇。

王素梅这样说,让我觉得李东田死了。可李东田活着呢,活在监狱里。

那年,李东田当上镇长,清芽镇能动心思的地方他都动了。最后他看上了清芽镇水库。也不是他看上了,是胡长春看上了。

更确切说,是胡菊花看上了。

胡菊花微微侧过身来,眼里冒着咄人的光,说,我就是要李东田和黄娟不好过,我是李东田的老婆,凭啥黄娟享受李东田的身体,还要享受李东田的权贵?胡菊花咬着牙齿,我仿佛能听到金属断裂的声音。

胡菊花看上了清芽镇水库,是想借着黄娟和李东田的关系,给自己找条退路,为自己一旦离婚做个准备,想和胡长春左右开弓,一头说服黄娟,一头给李东田给施压。

可事情没他们想得那么顺利,黄娟不听胡长春的,李东田那儿,胡菊花也根本说不上话。

但老天爷给机会,黄娟怀孕了,李东田一听说怀孕,有欣喜有犹疑,欣喜的是,他想留下这个孩子。犹疑,倒不是怕胡菊花,是怕影响了他的仕途。

黄娟怀孕的消息,气得胡长春直跳脚,胡菊花却安慰他消消气,说机会来了。胡菊花给胡长春拿了个主意,让胡长春和黄娟闹,闹到要把那野男人揪出来,搞他个身败名裂。

黄娟想去打胎,李东田舍不得,眼看着就不惑的男人了,特别想留住自己的一脉香火,尤其,黄娟是他喜欢的女人。

李东田让黄娟回去和胡长春谈条件,只要他能做到的,为了这个孩子,他都愿意做。

黄娟真的就和胡长春当面锣对面鼓敲上了,黄娟一松口,胡长春就说孩子黄娟可以生,生下来也可以跟着他姓胡,但条件是,他要承包水库。

黄娟把话带给李东田,李东田一拍桌子,他不就是要承包水库吗?给!

这一个给字一出口,李东田开始步步紧逼,胡菊花觉得李东田逼得不够,她又火上浇了油,使季军内忧外患。

我看着胡菊花,觉得这女人是蛇蝎,我说一切都是她害的,她害死了三个人。

胡菊花冷漠,说,你是说还有黄娟肚子里的孩子吧?她笑了笑,说那孽种命大着呢。

季军用刀子捅了黄娟,黄娟是在医院里抢救了两天以后才死的,临死之前,那孩子出生了。是个早产儿,在医院的保温箱里足足躺了两个月,才活下来。我问胡菊花孩子在哪儿?胡菊花说送长明孤儿院里。

我想起了两张火车票,就问她前段日子去长明,是不是看那孩子?她说不是,是去看李东田。和李东田有约定,定期带孩子的照片给他。

李东田进去的时候,知道那孩子没死,托付胡菊花把那孩子带大。李东田知道,胡菊花不会平白养大他的孩子,就对胡菊花说他有一笔私产,是谁都查不到的,他会把这笔私产,告诉胡菊花,只要她好好对那个孩子。

胡菊花这么多年做投资的钱,都是李东田的那笔私产。胡菊花说,当年和你结婚,就是因为你有工作,还有生意,身份适合把那笔私产洗白。现在,我带着这笔钱,没人再会追究是怎么来的了,我想远走高飞了。

我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瘫软下去,说话变得有气无力,我说我明白了,李东田的钱在我的名下打个站儿,在我的公司走一趟,你再倒出来炒股,买基金,和赵小乐合作,有我们的婚姻做你的保护伞,一切都名正言顺。这都是李东田教她的。条件只有一个,好好待他的孩子。

我,就是胡菊花洗钱的工具。我的脊背冒出冷汗,觉得女人要是狠起来,是要让你万劫不复的。我说,我知道你为啥改了名字,是和李东田根本没有离婚吧?

胡菊花叹了一口长气,说,你认为李东田会和我离婚吗?

2016年8月11日 星期四 雨

我游荡在街上,像丢了魂魄的流浪狗,终日无家可归。

我的心口,憋满了怨闷,我想朝路人撞去。想朝过往的车辆撞去。想像乞丐一样,在街上装疯卖傻地跳舞。想使出全身的力气,拔起一棵长势茂盛的大树。想对着人家的窗户唱一首悲伤的歌。想抱住一个女孩大哭一场。想随便拨一个电话号码,骂人家是王八蛋。想烧一锅开水,把胡菊花丢在里头,煮熟,一边吃她的肉,一边喝酒。想睡在城市的立交桥下,第二天一睁眼,发现自己只不过做了一个梦。

胡菊花把莱安城的店面卖了,让我在买卖合同上签字,我签了。她告诉我说,李东田想看孩子。上次去长明,她到孤儿院找过,可惜,已经在一年前被领养了。李东田一直打电话催,她一直在找,但是找不到,抱不出孩子来,李东田会起疑心的,不会放过她,她必须离开莱安城。说那些想去长明开店的话,都是拿来骗人的。她说,去他妈的李东田,去他妈的那个野种!

2016年8月15日 星期一 晴

石头的电话从早晨一直打到下午,我一直没有接。这会儿,又打来了,我接了。石头埋怨我,干嘛不接他的电话?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石头沉默了好久,问我打算咋办?我说不知道。他说,那你来长明吧,来长明,我还能陪陪你。遇到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你给拿个主意。

我说我的天塌了,啥样的主意,还能把天撑起来呢?

到底是多年的交情,石头从长明坐了半天的火车跑过来了。我在火车站的门口等他,我的头发还有我的胡子,它们胡乱地长着,我失去了原来的样子,石头差点认不出我,他从我身边走过,我叫他的名字,他看了我又看,拥过来,拍着我的肩头,说,挺住,就能挺得过。

我和石头去喝酒,除了喝酒,我不知道怎么消除苦闷。

就在路边的大排档喝,几十张桌子一溜排开,吵吵嚷嚷里,烟味,酒气,怨怒和开怀大笑,全都飘在空气里。我对着石头骂胡菊花,骂女人,骂清芽镇,骂这世界,统统都是臭狗屎,我来这世上,真是交了一堆狗屎运。石头拉了拉我,手朝桌子和桌子之间留出来的一条过道指了指,我不情愿地看了一眼,见一个讨饭的老太太挨桌走过来。

李东田的娘。她每讨到一桌前,就说要去长明看她儿子,说她儿有罪,她替她儿赎罪。

讨到我们这桌时,那老太太把头伸向我,凑到我的耳边,说,你可千万别和那个胡菊花走得太近,那是个丧门星。说完,阴森森笑着,像是清醒,又像是糊涂,一晃一晃,奔着下一张桌子去了。

那老太太走远,石头回过头来问我,想不想做一件事?我问啥事?石头说,带那老太太去一趟长明监狱。我说为什么?石头摇头,说,没有为什么?就是想那么做。

2016年8月16日 星期二 晴

因为有石头的岳丈在,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李东田。李东田做梦都没想到他娘会来看他,没有想到,陪他娘来监狱的,是我。他不认识我,我说,我就是那个你一手为胡菊花设计的鱼。

李东田一下子明白了,说,看来你都知道了。他娘隔着玻璃摸他的脸。他咬着嘴唇说,那我的孩子呢?我告诉他,胡菊花早把那孩子送人了。他不信,说,不可能,胡菊花每次来看他,都带那孩子的照片。我说,那是邻家孩子的。李东田瘫坐下去,看着屋顶,环视着墙壁,那目光,死鱼一样空茫,久久,李东田跪下去,一颗头磕在地上,他说,把我的孩子找回来,拜托了。他被拽起来,带走了,他娘敲着玻璃,喊着,儿啊,儿啊!

从监狱出来,李东田的娘疯得更厉害了。石头说,咱们再去一趟清芽吧,我知道,石头是想把李东田的娘送回去。我同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了李东田之后,我心里的怒怨,烈焰,全都消亡了,就连对胡菊花的恨也寡淡下去了,我愿意随着石头的指引,去做一些事情。

我忘了说,石头是上海一家医院里非常有名的心理咨询师。之所以还没有回上海,是因为长明监狱聘请他过来给一些特殊的犯人进行心理疏导。他的疏导对象,主要是那些落马的贪官。石头说,他们从一种生活,沦为另一种生活,头上的光环没了,再也散发不出魔力,那些可以让他们无所不能的权贵,突然成了锁住手脚的镣铐,他们无法再唤雨呼风,无法再把自己的人格、尊严供奉到令人仰慕的位置,他们开始讨厌这个世界,他们想通过一个途径逃离眼前的现实,他们整天琢磨一种新的游戏,那就是如何找到通向死亡的门。他们需要一个心理医师,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我对石头说,给我也疏导一下吧。

石头说,跟着你的心走,去做些能让你重新爱起来的事。

我不知道我该去做些什么,我只是不住地安慰自己,生活还有无数种可能,会让我的日子美好,圆满起来,我不需要颓废下去。也许,时间会同橡皮一样擦去那些过去,但时间,终归是一条漫长的跑道,我不想等那么久。

2016年9月18日 星期日 晴

这么久,很多事不能好好继续,我总觉得,我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总觉得别人看我的目光有了异样。我不愿意和人说话,朋友的聚会,他们总是喊我参加,我总是拒绝。

有人说胡菊花走的时候,把投在我公司的那些股份留给了我,是为了给我补偿。我听了,把公司转让给了一个朋友,又去了一趟长明。胡菊花的股份,我无法再还给胡菊花,只能去找李东田。见到李东田,他眼巴巴地望着我,问,我的孩子,你找到了吗?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有答应给他找孩子,也从来没把那样一个孩子放在心上。我把胡菊花入我公司的那部分股份拿出来,给他,我说,有些钱是永远也洗不白的,你拿去交公吧。李东田说,我就想要我的孩子,你帮我找回来。我没人可托了。我跳起来,指着李东田骂,我说你他妈没人可托,也托不到我头上,我不欠你的。李东田捶着胸脯,说,我欠你的,都是我欠你的!你要我的命,我给你!

那天从监狱出来,石头开车,路过长明孤儿院时,停了下来,他下车,往里走,我也不觉地跟上去了,去找院长,问那个女孩的领养信息,查了很久,查到了。石头说也算给李东田一个交代。我盯着那孩子的照片看了很久,笑着,笑里隐着委屈,眼里像是有一滴快要落下的泪水,我的心突然软了,想去看看她,我说不清我为什么这样做,只觉得心口燃着火焰,点燃了一股力量,驱使着我,朝那个方向走。

石头说,你决定了,那就去。

我就去了,在一个小城,那女孩养父登记的信息是在这个小城开出租车。去出租车行打听,有他的名字,不过,两个月前死了。找到了那女孩的养母,她说,你想要,就抱走,反正我没能力带她了。

那女孩竖着羊角辫,仰头看我,一对眸子葡萄一样闪着光,诱惑着我,惹我怜惜。她在我脚边转着,长裙拖地,像个美好的花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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