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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杀机

2018-05-15黄玲彝族

边疆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李唐小海江水

黄玲(彝族)

1

秋季学期刚开学没有几天,中文系副教授江水长就接到学校人事处打来的电话。让他蒙圈了几秒。

一个陌生的女声提醒他,他的生日是九月十日。然后用一番套话祝贺他光荣退休,让他尽快去办手续。

江老师不由在心里感慨一番,时间如水,光阴快疾!准时在九月十日那天去了人事处,不想给人家拖延时间的印象。在人事处让他惊讶的是,竟然见到了自己的“原始档案”。

消逝的青春岁月如潮水一般,突然冲击了他的心脏。那些纸页经过四十多年时间,都已经发黄变脆。他却像见到初恋情人一般,在纸页上轻轻摩挲着,激动得眼眶里泛起些热潮。

给他办手续的女办事员有些诧异地偷偷瞟他一眼。

办完退休手续出来,进了电梯。一个男人迎面而立。戴一副黑框眼镜,头顶略有些秃。手里提了一床面积很大的被子。江老师对他点点头,展开笑容。他也对着江老师点头微笑。

等电梯门关上,江水长才发现,电梯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又笑了。

课间的校园,人流如潮。江老师提着床被子,从人流中穿梭而过。有熟悉的人问他:“江老师,买了床被子呀?”他含混地应一声,匆匆离开,不敢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现在谁家里还缺被子用?他老伴柳英总是叫着,说要把家里的旧被子捐几床出去,放着嫌占地方。如果有人要,江水长现在就想把手里这床被子给捐出去。四顾望望,身边走过的都是学生,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江老师的课还得继续上下去,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但是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得劲,就好像一个物体,从一个运转的光轮里被抛了出来,随时有失重感和轻微的眩晕。站在讲台上,有时候会突然迷惘起来,眼睛望着后排的窗户发上几秒的呆。

每周依旧要坐两次校车去学校上课,在校车上如果没有问起,他决计不会主动向人说起退休的话题。退休不是评先进,可以拿到人前来炫耀。

江水长记忆里突然闪出一件十年前的往事。那时他和中文系刚刚退休的系主任毛萍一起去外省开个研讨会,会上有人问他,他就说了毛萍已经退休的事。不料转过身来,毛萍竟然对他大发脾气,质问他为什么要向别人透露她已经退休的事?到底是什么居心!

江水长当时对毛萍的反应很吃惊,觉得毛萍太变态,不就是退个休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现在提着被子,他突然就理解了毛萍当时的心情。

2

校车一排排整齐地排着队,不到时间不开车门。候车的老师们就藏在树荫下的长凳上,躲避着秋阳的灸烤。江水长只穿件长袖T恤,还热得冒汗。

一个中文系的同事也在等车,跟他说了几句天气真热,突然问他:“听说江老师退休了?”江水长有些猝不及防,点头说:“是的,是的。”

对方真真假假地说:“羡慕呵,我也想早点退呢!干不动了。”另一个同事附和说:“我也想退,退休多好,想去哪儿玩,拔腿就走。”

话说得很热闹,江水长却听出了安慰的意思,笑容就不太自然。学院工会主席小刘也凑过来,告诉他:“江老师,工会有一百五十块的退休慰问金。你自己去买个小礼物做个纪念,记得拿发票找我报帐哦!”

江水长点头:“好好,谢谢!”

回头他心里却想着,一百五十块钱,能买点什么东西呢?难道去买块匾,刻上光荣退休四个大字,挂在书房墙上自己欣赏?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暗自“呵呵”。

退休和光荣,本来就不搭界。不过他没有想到,文学院竟然连退休礼品都要自己去买,真正是人情凉薄啊!

上车后,后排座位那儿突然有人冷幽幽甩过来一句:“学院那边,好像没有说要安排吃一顿退休饭?以前退休的人,可都是要请一顿的呢!”

江水长心里空空地悠了一下。学院确实没有人说要请他吃饭的事,但他也没有向任何领导汇报过自己退休的事。他回头望过去,中文系主任何小红的头望着窗外,似乎方才的话不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

隔着几排座位,江水长也看见了她鬓角的一缕白发。五十多岁奔六而去的女人,原本离退休也没几天。不过听说她改了年龄,又可以多熬几年。

车上的人都在闭眼养神,江水长却开始一路琢磨何小红话里的深意。

3

马小海鼻子上已经贴了三张纸条,看起来像京剧里的须生。

任荣还要把第四张纸条贴到他的额头上去,这样马小海的视线就变得有些模糊,从纸条中看出,另外那三个舍友的脸笑得快变形了。打个牌至于这么欺负人么,三个人联手作弊,三个脑袋对付一个脑袋,太不公平了!

他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撒说:“不玩了不玩了,怎么尽是我输呢!”

李唐把牌抓起来硬塞回他手里:“打牌要有牌德,不能中间闪人。”任荣说:“要不你学狗叫,我们就放过你。” 马小海想讨价还价:“学个猫叫算了!”赵方青说:“不行,猫和狗不是一种动物,我就喜欢听狗叫。汪汪汪……”

马小海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学几声狗叫。那声音听起来活像一条丧家犬被人踩了尾巴,叫得有点怪异。

那三个人却很开心,笑得东倒西歪的。马小海也笑,却笑得勉强。他希望自己真的是一条狗,此刻就会扑上去狠狠地咬他们几口。

一个宿舍一同住了两个半学期,按理说过了磨合期,彼此应该亲密起来了。可是马小海觉得自己和这三个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纱幕,永远不能走进他们的内心。除了任荣和他一样来自乡村,另外两个都是城里家庭长大的孩子。李唐的爸爸据说是个干部,赵方青的爸爸是个商人,开着几家公司。都是不差钱的主。

他们原本都有条件去住更宽敞的公寓,可是却愿意继续在401呆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马小海。他们没有公开说,但是背地里说过,家长的意思是说和贫穷家庭的孩子一起住,可以让自家孩子知道点身在福中的好歹。只是一年半下来,照旧不知道好歹,打双抠的技术到是突飞猛进了。

4

马小海有件事实在说不出口,他其实在宿舍兼职做了李唐和赵方青的保姆。这是件想起就无奈的事。

他跟别的学生不同之处在于,自己的学费需要自己解决,只能边上学边打工。但是后来他发现身边就有现成的挣钱机会,李唐和赵方青都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洗衣、做卫生之类的事一窍不通,衬衣、袜子穿脏了就往床底下扔,一低头像躲了一地老鼠。但是他们愿意出钱请钟点工,每天来打扫宿舍,外带帮他们整理床铺。

马小海就和他们商量,自己辞了外面的家教工作,把宿舍的卫生全部承包下来,从李唐和赵方青那里领一份工钱。那俩人想了片刻,便都同意了。这不是更方便使唤人了么!

只是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同学、舍友,再加一个雇佣关系。有点奇奇怪怪的。

马小海开出的唯一条件是,替他保密,到外面不能公开这种独特的关系。这是他的自尊心在作怪,也是底线。李唐和赵方青也有条件,他们的衣物不能拿到洗衣房的洗衣机上去洗,他们嫌公共环境不卫生,生怕传染上细菌。马小海必须得用手洗。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好在马小海从小就担负过给家人洗衣做饭的工作,现在洗两个人的衣物算不了什么。到哪里都是工作,何况不出宿舍就能挣工钱,他在心里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除了洗衣,每天还得跑腿,帮他们买日常用品。两个大爷玩起电脑游戏来,会晨昏颠倒,忘记世界的存在,偶尔打下双抠对他们来说其实是一种放松和休息。能有个人在身边随时使唤,对他们而言也是极好的选择。

李唐就说过这样的话:“古代的梁山伯和祝英台,身边不都有个书童侍候着吗?哈哈……”

呵呵……

马小海在宿舍,从不说家里的事。

有一次赵方青嘲讽他:“你小子难道是孙悟空的亲戚,石头缝里崩出来的?从来没有听你提过你的家人呢!”

这句无意的话让马小海的心狠狠地紧缩了一下,细想起来他还真的和孙悟空有些相像,都在世上无亲无故,要凭自己的努力活下去。只是他哪里有孙悟空那么大的本事,充其量是个小猢狲罢了。

马小海对他们两人并无多少抱怨,他真正讨厌的人是任荣,和他一样都是农村孩子,却有意无意要和他划清界限。不过就是家境比他富裕些,家里有三个姐姐只有他一个男丁,所以受宠。马小海从来不跟他们说自己家里的情况,让人觉得他的家庭是个谜一样的存在。

打完牌,那三个人又转战到电脑上去开始新一轮厮杀。马小海开始收拾脏衣服去水房洗。他拾起一件胸前绘有狼图案的T恤和一条短裤看了看,顺手扔到地上。那是任荣的衣服,竟然也混到到李唐和赵方青的衣服堆里来?任荣捡起衣服又扔回盆里:嘻皮笑脸地拍拍马小海的肩:“今天你不是打牌输了吗,就帮哥们洗一回。举手之劳好不好?下回我也帮你洗。”

马小海想发作,又忍住了。他知道等下回任荣帮他洗,那是做梦。他瞥见那条白短裤上面有些淡黄色的污渍,有点恶心。翻着眼忍住了。

李唐在电脑上猛力敲打着,大声叫着:“杀呀,傻逼!”

“杀——”

马小海在李唐电脑上看到一片人仰马翻的血腥场景。人与怪兽展开一场大战,杀翻之后补点血,又活过来了。他站着看了会儿,电脑游戏他几乎不会玩,没有电脑,也没有钱去买游戏币。但是他喜欢站在旁边,握着拳头看他们厮杀。

“杀——”他大声叫了出来。

李唐推他一把:“滚!别乱叫,影响老子战斗,快洗衣服去!”

5

江水长摊开补考卷子,一脸严肃地看着马小海:“同学,这次准备过了吗?哎,我说你不是对我的课感兴趣,赖着不想及格?”

马小海瞄他一眼,仍旧不语。

江水长面前的马小海个头不高,身板瘦弱,长得有几分斯文,只是目光里有几分忧郁。他漫不经心地展开卷子,不紧不慢地开始往上面写字。

和别的学生不同,别人补考都是哂笑着求老师,说些软话,希望补考能一次通过,不然拖到毕业之前再补考,学过的内容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可是这个学生却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用微笑来抵抗着老师的目光。

这让江水长有些气恼,以为又是个有什么背景的学生,考不过也不打紧,到时候家里人找个关系,打个电话一切就OK了。

站在旁边只看了几眼卷子,江水长就断定这个学生这次补考又是不及格。古代汉语的知识他基本不具备,就跟没有上过这门课一样。划上去的几行文字和考试内容之间风马牛不相及,让人有想打他耳光的冲动。

江水长用力调整了下气息,坐在马小海旁边的椅子上说道:“同学,先别写了,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古汉语这门课?”

马小海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这也是考试吗?”江水长说:“回答我的问题。”马小海想了想才说:“如果说实话,真心不喜欢。我又不打算穿越回古代去。”

江水长被他的话噎得差点冲动起来,愣了片刻一串问题才冲口而出:“那你说说什么才是有用的?你的学习标准就这么实际?你为什么上中文系?”

马小海不急不慢地说:“我的高考志愿嘛,是高中班主任帮我报的。”

一瞬之间,江水长心里的火苗冒起又扑灭,几起几落才按下心底的火气。强忍住火气收起卷子,摆摆手:“你不用再考了,我看你也是成心不想及格。最后再问你个问题,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是何方神圣?”

马小海的脸突然红起来,这个问题显然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他咬着牙,半天不肯吭声,眼睛里有些抗拒在弥漫。

江水长冷笑一声,有些鄙夷地说:“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有什么关系和背景,所以才敢不把学习当回事儿。反正毕不了业,自然会有人出面帮你揩屁股。可惜我的课不是这样,你如果找关系要我放你一马,我绝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任你爹是什么领导都没用,我退休了。无欲则刚,这个道理你懂吗?所以你千万不要想些歪门邪道,在我这里行—不—通——”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音量,高兴地看到马小海脸上终于现出些吃惊的神色,眨着眼睛看着他。

当他收起东西快要出门的时候,马小海突然叫住他:“江老师,我有个请求。”江水长头也不回地说:“呵呵,现在就想让我放你一马,连关系都不用找了?”

马小海站到他面前,低下头说:“我想请老师找时间给我补补古汉语,这门课我确实没有学好。我知道是自己不对,请老师原谅!”

江水长愣了一下,这个结果到是他没有想到的。他推推眼镜说:“那好,那好,找个时间我给你补补课。”

6

江水长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和何小红结下怨怼的,竟然到了擦肩而过都不打招呼的地步。

说起来俩人还是大学时代的同学,何小红比他低一级。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并无什么交集,也没有暗恋、初恋之类的多情故事发生过。只是后来一口气竟然做了三十多年的同事。

同事做的时间长了,也如同夫妻,会积下些陈年积垢。何况何小红后来做了中文系主任,大小也是个管人的位置。前些年评教授的事情上,江水长就吃了她的亏,弄得到退休也只是个副教授。当时系上形势比较乱,有人写信给学校,告何小红的专著抄袭,还告何小红私改年龄。其实校园也是江湖,背地里放暗箭的事并不少见,只是你来我往说不清道不明。

把系里的老师怀疑了一圈之后,何小红认定告状的一定是性格古怪,对她心怀不满的人。而在她眼睛里,江水长正好属于这类人。

一转眼江水长就退休了,何小红也差不了几年时间。按理说都活到了参禅悟道的年龄,彼此对世间的事应该看得透一些。可是人心如同行船,过不去的就是自己心里的一道道坎,像礁石一样犬牙交错,有意无意制造出些险滩急流。就算名字叫江水长,他心里的河流还是会淤塞,对何小红还是怀有几分恨意。

如果不是她设置障碍,处处踩他一脚 ,他也不至于连个教授也评不上就退休。回想起来系上考评从来不给他评优秀,外出开会也很少有他的份。背地里还散布他教书有问题,学生不欢迎。每个学期学生给老师打的分却从来不公开,只说江水长的是最低的。

这分明就是直接把他弄成个窦娥,连伸冤的机会都不给。

江水长承认自己性格有些问题,比如不爱跟同事往来,不会陪院长打牌。到了周末或者假期,只是喜欢到处行走,捡回来的奇石堆了一屋子。可也不至于像何小红说的那么不堪。起码教书的问题上,自己是兢兢业业,毫不马虎。

回首往事,有些事不想倒也罢了,细想起来,说不生几分恨意,那就不是人了。

7

冤家路窄。江水长每周两次坐校车,几乎都会遇见何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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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自从自己办了退休手续之后,何小红看他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不屑。淡淡地从他身上扫一眼,用鼻子哼一声,便把目光投向别处,对他视而不见。或许在她眼里,退了休的人更不招人待见。只是忘记她自己距离退休也没多长的路程。都是一条路上的人,不过是个先后而已。

这天等车的时候,何小红竟然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坐中间第六排,何小红坐第一排,突然站起身面朝后排,用一车人都能听见的声音突兀地说:“江老师,学院真的不准备请你吃顿退休饭吗?你看你办退休手续一个多月了,难不成就让你么灰溜溜地退休不成?”

江水长没有想到她会直接发起进攻,一时竟然失去了防守的力量。托着眼镜支吾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半天才说:“一顿饭,吃不吃的有什么意思!”何小红不肯放过他,笑着说:“怎么没有意思,退休是件大事,怎么能灰溜溜地就退了呢!前面退的老师,学院可都请了饭的。”

江水长心里的那条水路,突然被礁石淤泥塞住了。他感觉呼吸不畅通,脸憋得通红。似乎一车老师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让他无处藏身。偏生何小红的脸笑得像一朵烂菊花,继续用貌似关切的语气说:“我哪天找个时间跟院长说说,还是要请你吃顿饭,不能这么灰溜溜地就退休了!”

一连三个灰溜溜,像导火索一样,把江水长怨气的火苗点燃了,所有的恨意瞬间涌上心头。他突然站起身用伞柄指着何小红,颤抖着嘴唇说:“你……你个臭不要脸的……我受够你了……我要杀了你……你个不要脸的臭女人……”

那一瞬间 ,伞柄像一柄剑,凌厉地指向何小红。她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惊住了,惊慌地叫着:“啊啊,你要杀人?你真的想杀人!我好心关心你,好心没有好报哦!”

她尖声叫着,提起座位上的包,一路仓皇逃下车去。突然又折回来探头看看车上:“老师们都可以给我做证,江水长方才说他要杀人……”

车厢里很安静,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江水长的反应。他环顾四周,拍拍额头说:“对不起,我……我刚才……冲动了,冲动了!”

他也提起包,下车离去。原本站在路边打电话的何小红,见了他的身影突然拔脚就跑,边跑边喊:“杀人了——江水长要杀人了——”

江水长先是木然站在路边,然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快速离去。

校园里飘散着何小红惊慌的声音:“江水长要杀人了……”

纷乱的脚步声和尖叫声像突然而至的冰雹,在校园到处回响,击打着人的耳膜。

8

马小海一直站在窗户那儿发呆。

他心里的恨意,像窗户上的雾气,一点点升腾着。已经到了月底,可是李唐和赵方青像约好了似的,不肯把这个月的工资付给他。俩人的说法如出一辙,都说这个月的花销太大,请女朋友吃饭加上买游戏卡,已经透支了很多,都异口同声答应下个月一并给他,还加上利息。

话说到这个份上,马小海也不好意思强人所难。只是干起活来难免就少了几分热情,衣服泡在盆里两天也不去洗,发出的酸味直冲鼻子。俩人积攒下的脏袜子,又像一群老鼠一样在床下探头探脑。

赵方青忍不住了,开口求他:“哥们儿,别这样消极怠工行不,都说好了下个月一起给的。我老爸说我考试挂科多,正在对我进行经济制裁呢。”

李唐从电脑上抬起头说:“哥们,去,给我买两瓶水,再带一份肯德鸡。”

任荣从床上欠起身,也想搭车让马小海帮他带点什么,看了看马小海难看的脸色,又倒了回去。再次起身时他手上拿了张二十元的钞票,大口大气地说:“我也不占你便宜,帮我带份汉堡,一瓶饮料。剩下的钱归你。”

马小海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除去他要的东西,能剩下的也就是两三块钱。这么点钱也要来使唤人,让马小海心里很不爽。但他没有拒绝,伸手接过钱,面无表情地出门而去。

没人知道马小海心里的小秘密,他等着用钱。这钱不是为自己而花,除了吃饭,他舍得花在自己身上的钱非常有限。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把老家农民常用的筛子,到处都是窟窿眼。学费,生活费,都得自己想办法去挣。闲下来偶尔心里也会想着突然有一天自己发达了,一定要用那些用不完的钱去周游世界。

他也知道这是个梦,有梦总比无梦好一些。

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叫孙娜的女生。某次上课,孙娜坐他前排,一头长长的秀发,不经意间柳丝一样拂过他的脸上,开启了一段相思的故事。马小海的心被那些飘逸的长发搅起一池清波。

一开始他是不敢喜欢孙娜的,哪怕仅仅是在心里。后来他知道了孙娜和他一样,也是来自农村的孩子,心里才有了一些底气。上课时总是有意无意坐到孙娜后排,悄悄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香,在心里做些虚无的美梦。

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罪过,这是他从某本书上看到的句子,现在突然清晰地从脑子里跳了出来。

新年还有一个多月,他想攒点钱,给孙娜送份新年礼物。

9

可是,就连梦也很短暂。

买完东西回来的马小海发现,自己的秘密已经被上床的任荣发现了,任荣从他的床上抓杂志看,从里面掉出一首他为孙娜写的诗来。

题目就是“致娜”,一些火辣辣的句子和着相思的情绪,傻子都看得出这是出自一个被爱冲昏了头脑的人之手。刚一进门任荣便堵住他挥着诗开始审问:“你小子竟然爱上女人了?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快给我们说说!”

马小海气恼地跳起来,想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诗,比他高出一头的任荣却像耍猴一样,把手举得老高,始终在他的头顶晃来晃去。

还不停地教训他:“听说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传说吧?难道你一定要做那只够不着天鹅的癞蛤蟆?”

马小海想杀人的念头就是那一刻萌生出来的。他把手里的汉堡狠狠砸向任荣脸上,指着他说:“你还不还?还不还?”

任荣讪讪地把诗扔到地上:“你他妈是属猴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马小海说:“捡起来!”

任荣说:“就不捡,看你能把我怎么的!”

赵方青和李唐终于从电脑上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他们。

李唐弯腰捡起诗说:“我看看,我看看,哥们还挺有才的,会写诗了。致娜,是班上那个梳披肩长发的小妞吧?难怪我看你上课就喜欢坐她后面,原来心里有想法啊?”

赵方青摇摇头:“写诗?啧啧,太酸了!喜欢就直接上吧,现在的女孩子不喜欢太磨叽的男人。不过我到是担心你拿什么去讨她的欢心,现在的女孩子都很物质。出去吃个饭,喝个奶茶,都得男生买单。过年过节还得送花,玩情调,我说马小海你舍得花这份钱吗?看你平时那抠搜劲,谈什么恋爱!”

马小海的脸色白得像纸。他感觉自己的自尊心被他们踩得像一团又脏又破的废纸,扔到垃圾篓里,还要吐上几口唾沫。

他愤怒地说:“在你们看来,人穷就连爱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李唐说:“我们不是说你没有爱的资格,是讨论你拿什么钱来讨女人的欢心。我们不忍心看着你那么辛苦挣的钱拿去浪费,做些无用功。”

马小海说:“孙娜也是农村孩子,她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

赵方青突然来了兴趣:“是不是那种人,你敢打赌吗?”

李唐说:“我赌二百块,任荣你赌不赌?”

马小海的牙咬得紧紧的,嘴里突然尝到一股咸咸的味道,那是鲜血的味道。他细细品味着自己的血,强忍着没有吐出来,而是使劲咽了下去,噎得他眼睛瞪老大,表情怪异。

10

因为何小红说他要杀人,江水长被保卫处的人请去谈话了。

虽然不是警察,没有警局的威严气氛,但是在江水长六十年的人生阅历中,也算得上是一次独特体验。都退休的人了,才遇上些稀奇古怪的事,江水长也觉得无奈,连老伴都不敢让知道,在家里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保卫处长姓刘,其实就和江水长家住一个单元,是邻居。刘处长穿一件和警察几乎可以混同起来的服装,很客气地给他让座,倒了杯茶,还满面笑容地拉了几句家常。

江水长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是抱定了对方不问他决不先开口的态度,慢慢品着茶水等着。刘处长终于把话引到那天的事情上去,还先给他戴顶高帽子:“我知道江老师决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有人报告到学校……”

江水长喝口水,慢悠悠地说:“如果真是杀人,那也轮不到你们保卫处来管。有警察呢,有法律呢!”

刘处长忙点头:“那是,那是。”

江水长说:“那您还找我?”

刘处长晒笑着说:“那不是工作需要吗,江老师体谅一下。”

江水长就笑:“我一向很体谅你们保卫处,一辈子没有给你们添过麻烦对不对?退休了还请我来喝次茶,我也是荣幸了。有什么话就尽管问吧。”

刘处长就问他,那天在校车上,究竟有没有说过要杀何小红的话?

江水闭目想了片刻,说不记得了。那天情绪有些激动,气头上说的话哪里会记得那么清楚。

刘处长说好几个人都作证,说听见他说过要杀何小红的话。

江水长摊摊手说:“就算我说过这样的话,难道触犯刑法了吗?要定个什么罪呢?何小红那样的女人,谁沾上她谁倒霉。你们到中文系去走访下,看看她是个什么货色!心里想杀她的,怕不止我一个人呢!如果腹诽也能定罪,有罪的人就多了去了。”

刘处长吓得忙摆手说:“江老师不要乱说,我们要打造和谐社会,平安校园。不要总说杀人的事,你还是老师呢,让人听了以为校园隐患这么多!”

江水长哈哈笑起来:“你们保卫科,是不是把我当恐怖分子对待了?”

刘处长忙摇手:“不敢,不敢,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今天就是交流下意见,沟通下思想。”

江水长突然体会到了退休的好处,原来可以随便说话,别人拿你没辄。大有一点我退休了我怕谁的阿Q式的感觉。

话是谈不下去了,刘处长就和他谈起文学。原来刘处长还是夜大中文专业毕业的,当年听过江水长的课,也算是曾经师生过。

刘处长的用心是绕一圈再回到杀人的事情上去,巧妙利用下知识分子的羞耻之心,让江水长自己感悟到一个桃李满天下的人民教师,怎么能够去做有害社会的事情?

不料江水长早就看透了他的小心眼,不给他绕回来的机会,滔滔不绝地给他上了半天课,讲了左传和战国策里几个小故事,指桑骂槐地教导了他一番,中心意思是说自己是有君子之德的人,用不着小人来操心。

只是他的学问过于艰深,多次引用了古汉语的句子,让刘处长听得一头雾水,不甚明了。可惜白费了一番口才,都对牛弹琴了。

讲完了他站起身挥挥手说:“我还有事,走了。不用送。”

刘处长木着脸,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根本就没打算送他。

11

江水长说有事,是按约定去给马小海补习古汉语。

难得遇上一个补考的学生主动提出来要补课,江水长心里还是有几分恨铁盼成钢的高兴,爱学习总不是坏事。看见马小海已经坐在教室等他,他满意地点点头:“嗯,来了?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坐下来他才注意到,马小海的表情有点奇怪,也不忙着翻开书本上课,到是躲躲闪闪地看他,嘴角还有一丝隐忍的笑意。他纳闷地问:“同学,难道我脸上有字吗?你学还是不学?”

马小海突然冲口而出:“老师,他们说你要杀人,是真的吗?”

江水长脸色白了,心往下一沉,暗想坏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小红竟然把消息传播得如此广,连学生都知道了?

他有点尴尬地轻咳一声,叹口气说:“流言不可信,冲动是魔鬼。”

马小海却说:“老师,我佩服你,敢大声说出那样的话来。”

江水长忙摇头:“你知道什么,人言可畏啊!唉唉……悔之晚矣。”

马小海说:“老师你信不信,我杀过猪,杀过鸡……”

江水长惊讶地看着他,有点不大相信。马小海突然就打开了话匣子,讲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

他的童年生活像一幅斑驳的水彩画,沾染着灰暗的色块,贫穷阴影笼罩下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了生存的本领。打柴、割草,捞鱼、摸虾,都是无师自通。

那一年他刚刚十二岁,过年的时候外出打工的父亲没有如约归来,家里也就没有过年的喜庆和快乐。生病的母亲想把厩里那头养了半年的小猪杀了过年,却找不到人帮忙。

马小海就自告奋勇担起杀猪的重任。两个弟弟帮他按住猪身子,他手持菜刀对准猪脖子,像切菜一样切了下去。那个瞬间,鲜血如梅花一般飞溅开来,沾了兄弟三人一身。

十二岁的他在闻讯赶来的邻居帮助下,终于把猪杀死,一家人才算过了个有荤腥的年。

江水长其实对马小海并不熟悉,现在听了他眉飞色舞的讲述,忍不住盯住他看了半天。

他一直以为这个学生或许是有关系和背景,才会把学习不当回事儿。可是知道了他是一个出身贫寒的孩子时,江水长心里除了同情,又涌起另一股怒气。这样的家庭背景,考上大学多么不容易,更应该努力读好书,才会有出路!

马小海好似读懂了他的内心,淡淡地说:“老师,我只能用一半的时间来学习,另一半时间要用来挣学费和生活费。”江水长一时无语,挥挥手道:“翻开书,我们开始学习。对了,你如果学习好,是可以拿奖学金的。为什么不努力呢!”

马小海说:“我这种人,再努力也争不到前三名。”江水长摇摇头,学生的事他隐约也听说过一些,不是想象的那么单纯,也不是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回报。就像他自己在学院的处境,没办法对人解释为什么没有评上教授就退休了?为什么退休一场,学院竟然连顿饭都舍不得请他吃?还要因此惹出一场杀人风波来。

世界大了,有人之处便是江湖。

他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12

江老师让马小海翻到《史记.·项羽本纪》中“垓下之围”一节,认真给他讲解。

讲《史记》是江水长的长项,他略微沉吟了下,便开始绘声绘色地给马小海讲起项羽这个末路英雄的下场和结局,中间不时停下来解释几个生僻的词语。

虽然只对着一个人讲,但并不影响江水长的发挥。讲到霸王别姬时,他声音里有柔情和悲痛,讲到项羽率众突围时,他声音里有激情和勇气。最后讲到项羽之死,被五马分尸,众人践踏,他的眼睛里涌起丝丝泪光,语气也变得沉郁悲凉起来,还轻轻摇着头,发出几声悠长的叹息。

马小海一直托着腮,静静听他的讲解。这时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让江水长停了下来。

他说:“老师,我不相信你会杀人,我知道他们传的都是谣言。”

江水长说:“你的依据是什么?”

马小海轻笑一声说:“你讲到项羽结局时,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有泪水。你会为古人掉眼泪,不会去杀人的。”

江水长吸了口凉气,他看到马小海的眼睛竟然那么冷静,像一个幽深不见底的湖。别说泪水,连点微波都没有泛起。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呀?

他气愤地说:“难道你对项羽的人生,就没有一点悲悯之情?”

马小海笑笑:“那都是古人的事,与我何干!我老家有一句话叫做‘弹瑟琶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就是说那些多愁善感的人。小时候我妈总说我眼窝子深,不会轻易掉眼泪。”

江水长推推眼镜,一时竟然无语。

13

“叮铃铃”……

电话铃声把江水长从梦中惊醒。

是学院秘书打来的,说学院领导决定星期六晚上请他吃顿饭。问他想请哪些老师做陪?名单由他定。

他掐指一算,办退休手续都快两个月了,学院才想起请他吃退休饭,这分明就是施舍嘛!

江水长没好气地回了句:“替我谢谢院领导,就说嗟来之食,吃下去肚子是要痛的。我不吃这顿饭,也一样顺利退休,又何必费这样的周章!”

不大会儿功夫,一位副院长又打来电话,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也被江水长拒绝了。

最后院长终于坐不住了,亲自打电话给他,打了一阵哈哈,说一定要请江老师赏光一起吃顿饭,叙叙旧,表达下全院人民的深情厚谊。

可是江水长却依旧不领院长的情,也不肯给他面子,用讽刺的语气说:“原来太阳真的是可以从西边出来的,院长是哪股水发了,执意要请我吃饭呢!再说了,我们平时也不是可以坐到一起吃饭的交情。难道你也相信我不吃这顿退休饭,就会提刀去杀人吗?”

院长只能一阵哼哼哈哈,笑着说:“江老师言重了,你怎么会去杀人呢,我从来不相信你会做那样的事情。只是前段时间工作忙,你退休的事情上确实疏忽了。还是定个时间一起坐坐好不好?你也可以和何小红老师当面沟通一下,免得误会越积越多,影响团结。”

江水长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同,不相与谋。我江某人绝不吃嗟来之食。更不愿意和我讨厌的人坐在一起吃饭。我和何小红没什么好沟通的,她说我要杀她,任她去说,我不在乎!”

他嘴角浮起些嘲讽的笑意。

放下电话他能想象到院长被气得发绿的脸色。

可是,院长一再地要请他吃饭,绝对不是因为真的想请他吃饭,而是接受了来自学校领导方面的压力。

江水长也听说了,那天车上的事情发生后何小红已经跑到学校办公楼十楼,敲开书记、校长的门,挨间去哭诉、告状,把他江水长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恨不得立时让警察把他抓去关起来。

可是学校领导毕竟是有水平和理性的人,不会因为何小红的哭诉就单方面信了她的话。况且很多同车的老师也证明,江水长不过是因为生气而冲动,说了几句不应该说的话而已。

听说学校的副书记已经给院长打过电话,让学院一定请江水长吃顿退休饭,安抚好老同志,不要影响学校安定和谐的局面。更不要让人捅到媒体去,动不动就上网,曝光,搞得人尽皆知,影响学校的声誉。

对院长的心思,江水长心知肚明,可是他就是不愿意给这个面子。他发现事情开始朝着好玩的方向变化了,一开始是因为学院没有请他吃退休饭受人嘲笑,现在变成学院追着要请他吃退休饭,他却不肯给这个面子。

背着个准杀人犯的牌子去吃这顿饭,打死他也不愿意。

他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灯火,嘀咕说:“又不是三年困难时期,吃顿饭还费如此大的周折。饿死不食嗟来之食,古人尚且能做到,我辈难道就不行?”

老伴儿在身后问他:“一个人在说些什么呢?发呓症了?”

江水长说:“没什么,背古文呢。”

14

马小海站在柜台前面张望了半天,仍然有点拿不定主意。

掌柜是个正在奶孩子的年轻女人,抬起脸说:“你到底要买什么?”

马小海的目光从她洁白的胸膛上慌乱地躲开,指着柜台里面说:“我要一把锤子,有大一点的吗?还要些胶带,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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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说:“做什么用的?你自己进去看,挑好了再出来付钱。”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工地上用的。”他有些嫉妒她怀里的婴儿,可以独占两只洁白丰硕的乳房,吃着一只,还可以握着一只。

这是怎么样的幸福啊!

孙娜的乳房也很饱满结实,在衣裙下面不安分地跳跃着,引诱着男生的目光。自从那天马小海写的情诗被发现之后,孙娜就成了401另外那三个人夜谈的话题。

马小海不参与谈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任由他们意淫自己心中的女神。

有几次半夜里他感觉床在摇晃,上面的任荣在低声叫着孙娜的名字。马小海的心很痛,像被刀剜一般紧缩成一团。他对一个女孩子爱的种子还没有来得及播下去,就被他们给玷污了。他想象得到,在他们的梦里,孙娜早已经被剥去衣衫变成荡妇,被他们千百次地蹂躏过。

更要命的是,李唐他们打赌的事竟然也有了结果。三人中不知道是谁从网上下载了一封求爱的情书,假冒马小海的名义,放在了孙娜经常坐的座位上。要制造一出全班共观的闹剧。

有那么一刻,马小海的脸快烧成火炭,烫而且疼。

孙娜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那封署了姓名的情书退还给他的,还高傲地说了句:“谢谢你,我们不合适。”

那三个肇事者躲在后排,为诡计成功冲他怪笑,做鬼脸。马小海奇怪自己竟然没有爆发,还能淡定地把情书折好放进口袋里,回头冲他们笑了笑。如果他们冷静一点,会看到他的笑意中有可怕的浓云在弥漫,有仇恨在积攒。

他在去食堂的路上堵住孙娜,想听她亲口说说关于“不合适”的解释。孙娜教养再好,也有些许的不耐烦,淡然说:“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马小海执着地说:“你说得太笼统,并没有说出我们之间不合适的理由来,这会让我不能释怀,还不如说得清楚些,或许我就此放下也未可知。是我不够优秀?还是我不够有钱?”

见他说得有理,孙娜皱皱眉头终于说了一条理由:“马小海你很优秀,只是我们都是来自农村的孩子,你难道希望将来有了孩子再走贫穷的路,过我们曾经的生活?你以为改变命运是可以依靠浪漫来实现的?你到是说说,除了爱情,还能给我什么?”

马小海被她的话击中要害了,支吾着说:“有爱,还不够吗?”

孙娜轻蔑地笑笑:“马小海,你去校园里找几个女生问问,有哪个会相信这样轻飘飘的话?她们会告诉你,既要玫瑰,还要钻戒。一样都不能少。戴个草编戒指就跟人走天涯,那不过是哄小孩子的童话。”

马小海的头一点点低了下来,瞄着自己的脚面。一声悠长的叹息从心底直冲脑子,震得他站立不稳。

孙娜已经走出几步,又折回来道:“我听他们说,你在宿舍还兼给另外的同学做男保姆,连他们的内衣、袜子都要洗?你干吗不去找份家教做呢?好歹有点尊严。”

马小海是被她的最后一句话击垮的。以至孙娜飘然而去之后,他还在太阳地里站了半天不知道挪动。

15

当那三个人在宿舍对孙娜进行各种意淫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她不是他的女神,她只是天空飘过的一朵流云。

他追问过,是谁泄露了他在宿舍帮他们做事的事实?

可是三个人都不肯承认,都推给别人。马小海说:“没人承认?没关系,反正已经不是秘密了。”

他似乎真的是放下了,没有因为秘密的泄露而太生气。照样给他们洗衣、拖地,洗臭袜子。

任荣看着他端衣服出门的背影,对李唐说:“我就说没事的,他能怎么样呵!”赵青从游戏中抬起头来,大声叫着李唐:“别管那小子了,快点,我这里等着你一起杀魔兽呢!”

一片刀光剑影在宿舍里闪动着,几张年轻的脸被紧张扭曲得变了形。

……

马小海最终在店里选了一把大号锤子,两盘胶带。付钱的时候他又乘机偷看了几眼那个女人的乳房。

女人看穿了他的轻薄,递过零钱时眼神里有些鄙夷。拍拍孩子的屁股说:“宝宝快吃,可别让人抢了去。”

马小海红着脸落荒而逃,似乎听见女人在背后发出几声冷笑。

16

不上课的时候,江水长喜欢躲在家里把玩奇石,听京剧。

他家里专门腾了一间屋子来盛放那些从各地捡来的石头,每一块都铭刻着他的艰辛和跋涉。墙边一块镶了底座的石头上,显现出水流和山峰的印迹,活像一幅山水国画。

江水长每天都会端杯茶,站在那里看上半天,而且每一次都能看出些不同的收获。所以他的名言就是:跟石头玩比跟人玩好,没有阴谋。

书房里响着京剧,在哩格隆冬声里玩石头,多好多优雅的气氛。

石头不会说话,却能给人启示,引人遐思。人有一张嘴,指不定何时就会惹出些烦恼来。他在车上因为一时气愤,喊出想杀何小红的话,竟然害得自己不得清静。

被保卫处处长找去谈过话后,退休处处长也带人找上门来,名义上说是看望他,其实还是为那句话而来。

处长姓毛,五十多岁,长得有点女相,听说脾气极好,可以跟任何脾气不好的人打交道,所以才被安排去做退休处的领导。

毛处长还未说话,两只眼睛就先笑成豌豆角一般,看起来温暖而迷人。

他先背着手,到江水长放石头的房间参观了一遍,夸赞了石头好半天,让江水长心里很滋润。自己喜爱的东西被人夸奖,就像养的孩子被人夸奖是一个道理。

最后毛处长用温和的语气说,江老师的关系已经转到离退休处,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困难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绕山绕水绕了半天,还是又绕到那件事情上去。像是突然想起似地说,哪天有空退休处想请江老师吃顿饭,接个风,也是祝贺退休之意。

一听到有人请吃饭,江水长心里就莫名地紧张。他问:“每个老师退休,退休处都要请吃饭吗?”

毛处长笑着,神秘地摇头。

江水长心里的气一下子又升起来了,冷着脸说:“单请我一个,不是太特殊了么?”

毛处长伸出一个肉乎乎的手指摇动着说:“江老师,请理解下,这其实……其实是学校领导的意思,也是要我们多关心退休老教师之意。我正在考虑,以后每个老师退休,是不是都吃顿饭,接个风,送点温暖。”

面对这样好脾气的人,江水长想发脾气也发不起来。

他淡淡地说:“就算你们有那么多经费,还得有那么多精力。再说了,一顿饭不吃,也不会死人。”

毛处长来还有一层意思,希望江水长以后说话不要冲动,有什么问题退休处都会帮着解决,随时可以打电话找他。

17

跟毛处长说话时,江水长手里一直把玩着一块金沙江边捡来的石头,石头上的棱角已经被他的手磨得光滑起来。他扬起手对毛处长说:“你看,古人就是这样握着石头,唱着狩猎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过得多么单纯啊!不存在退休,也没有人管着,哈哈哈……”

毛处长也笑,脱口而出道:“哈哈哈,江老师你是满幽默的一个人嘛,哪里会去杀人哦!”

没等说完忙用手捂住嘴:“对不起,失言了,失言了。”

江水长沉下脸说:“毛处长请吧,不耽误你了。我还要整理石头,写点文字。我这个人就喜欢跟石头玩。至于杀人的事,我已经反复说过,真的只是个误会!”

毛处长为了化解尴尬,打着哈哈拱手而退。

送走毛处长,一回头只见老伴儿柳英立在背后等他,似笑非笑地说:“老江,你竟然当着一车人喊出要杀人的话来?”

江水长见瞒不住了,叹口气说:“我是被何小红那女人给逼的,兔子急了还会跳三跳呢!其实我也不想那样。”就大致给柳英讲了下那天的情形。没想到柳英突然扑上来就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老江,你没有错。要是我在场,一定给你鼓掌、点赞。这才像个玩石头的人嘛,还有点棱角!”

江水长有点晕了,这可是这些天来第一个夸他的人。绕了一圈,还是老伴好,真是他的知音!

18

马小海和江水长又见面了。

星期三下午五点,他们约好在学校门前的一家小餐馆见面。马小海坚持要请江水长吃顿饭。

刚开始江水长听到吃饭这个词就心理过敏,不肯答应。但马小海诚恳地说他请江老师吃饭,只是为了感谢江老师肯花时间给他补课,没有别的意思。江水长只好答应。

馆子确实很小,只有三五副座位,卖小炒也兼卖小吃,都是以学生为服务对象。但还清爽,坐得下去。店是夫妻店,老板娘手脚麻利地给他们倒茶,点菜。老板忙着配菜,备料,俩人配合默契。

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店主家两个四五岁大的儿子在门前玩打仗,骑着棍子用竹条比来比去,表示在进行一场厮杀。小的打不过大的,受了委屈,就跑进来揪住妈妈的衣服求助:“哥哥打我,把我打疼了,你把他揪来杀掉嘛!”

当妈的一边记菜单,一边应着:“好好,等妈忙过这头,把那个小狗日揪来杀掉!你先出去等倒哈。”

边说边腾出只手指着门外发出威胁:“你个小杂种,不好好带弟弟,等下老娘揭你的皮,砍你的头!”

正在喝茶水的江水长闻言,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轻声道:“咦,是亲生的么?怎么上来就砍呀杀的!”

马小海却笑了:“别看她骂得狠,不过是句戏言。我经常都听她这么骂,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其实从来舍不得戳上一指头。我们家乡的女人,比这还骂得狠呢!”

江水长多少有点不习惯这里的气氛,不过菜的味道还好。他已经打好主意,等下结帐一定要抢在前面,不能真的让学生付钱。

桌上摆了两荤两素,一汤。马小海又要了瓶白酒,江水长伸手拦住说不喝,马小海坚持说喝一杯,感谢老师没有酒不成敬意。

看得出来马小海是有点家教的,给江水长倒酒时专门站起身,递酒时左手搭在右手上,眉眼之间颇有恭敬之色。这在和他同龄的人身上极少能见到,不免让江水长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就举起杯和他碰了一下。

马小海的酒杯向下滑去,比老师的低了一寸,分寸感就出来了。马小海的酒量还不错,一连喝了三杯,脸色依然如旧。到是江水长不胜酒力,刚喝两口脸就微微红了。

“老师,吃菜。”

他殷切地把盘子向老师面前推了推,突然说:“再敬老师一杯,祝贺老师光荣退休!”

江水长愣了,举起的杯子停在空中。他最不爱听的话竟然还是躲不过去,而且还是从一个学生口里说出来。

马小海忙说:“老师,我们老家有句话,说满了花甲的人都属于长寿,应该被祝贺。我们村子里的老人满花甲,有的人家还要大摆宴席庆贺呢!我是学生也是晚辈,给老师祝贺下是应该的!”

话说得如此得体,江水长也就不好再生气。俩人就推杯换盏又喝了几杯,只是他的脸色红朴朴的,马小海的脸色却依旧苍白。

他指着马小海说:“你……酒量好大,不会醉呢!”

马小海摸着脸说:“以前我在家,过年时喝过半瓶白酒,大醉了一次。后来就再也不会醉了。我们村里有人说过,喝酒脸红的人良心好,喝酒脸白的良心丑。看来我就是属于那种良心丑的人呢!”

江水长哈哈笑起来,越来越喜欢这个懂礼数的年轻人。只是马小海接下来的话,却差点把江水长的酒劲全给吓醒。

19

马小海向他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老师,在您看来,杀人和杀猪相比,哪个更容易些?”

江水长摇摇手说:“不要乱说,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嘛!”

马小海说:“老师,我上回说过我12岁就杀过猪,那是真的。我还见过杀人的事呢,十岁那年,我们村里一个女的,把她男人给杀了。我跑去看热闹,满地都是血,那女的竟然还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地梳头发,换衣服。”

江水长沉吟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回想起来在他六十年的人生中,除了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竟然一次也没有见过真实的杀人事件。

在车上喊出要杀人,不过是一时激愤之词。面前这个看起来文弱秀气的男生,却有那么复杂的经历,这让他心里很是吃惊。

马小海说:“那个女的是杀她的丈夫,竟然也下得去手。不过平时都是那个男的欺负她,经常打得跟鬼一样嚎叫。最后,她终于把他给杀了。”

江水长忙说:“咱们不说杀人的事了,还是大家相安最好。哪天你到我家里来,我给你看我收藏的石头,我轻易不给人看的。我有几块石头,堪称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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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海抿口酒,瞟一眼忙碌的老板娘,乳房在衣衫下面跳动着,像在那里藏了两只小兔子。

他突然开口说:“我21岁了,还没有女朋友,不知道女人是咋回事儿。高中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女生,但是没有勇气表白,心想等考上大学一定跟她说。可是等我考上大学,她已经嫁了个男人,娃儿都生下来了。我经常在想,我的人生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的!”他的话中,有些忧伤飘过。

江水长隔着桌子拍拍他的手:“不要气馁,要相信这个世界,前面的路上总会有一个人等着你。你还年轻,21岁,多么好的年华……”

马小海乜着眼说:“我有预感,总有一天我会很出名的,只怕到时候会把老师你吓一大跳呢!”

江水长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言外之意,以为是年轻人的雄心壮志,举起杯说:“来,为了你早日出名,干一杯!”

“为了出名,干!”

马小海的杯子和江水长的杯子“哐”地碰到一起,溅起一片白色酒花。马小海全干了,江水长只好也陪他喝干了杯里的酒。

20

下午,马小海一直抱着手立在李唐身后,看他杀魔兽。

期间李唐接到他妈妈打来的电话,他示意马小海给他把手机贴到耳朵上,两只手继续打游戏。他妈妈问的尽是些吃好没有,睡好没有,钱够不够花的琐事。

李唐嗯嗯啊啊地应着,心思全在游戏上。马小海听见电话那头一个女人追问着:“你那边什么声音响?李唐你又在打游戏吗?我跟你说过好多遍了,白天一定要去上课,去图书馆看书!不要把时间浪费到游戏上!听到没有?”

马小海注意到,李唐妈妈喜欢用问句和祈使句,所以李唐一听就烦。他有些伤感地笑了。自从父母在他上高一那年离婚后,他就没有再见过母亲的面,听过她的唠叨,马小海判给父亲。父亲和母亲都很快再婚,重组了自己的家庭,他们的生活和他再没有更多关系。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独自在天上飘摇,没有人会拽住线片刻,关心下他想要飞向何方?

父亲曾经愤愤地对他说:“狗日的,你这个年龄的人早就出去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了。读什么大学哦,文凭有个球的用处!”

细想起来,自从上了大学,他就很少见到父亲的面,只听说他和新妻子又生了个小弟弟。

马小海心里真的希望有人能用问句和祈使句对自己说话,只要是亲人。

李唐不耐烦地应了妈妈几句,就忙着把电话挂了。一回头看到立在身后发呆的马小海,气就不打一处来,顺势把从他妈那儿引来的火烧到马小海身上:“你听个球啊,快把我的衣服洗了,老子没有换的了!”

马小海说:“上个月的工资你还没有给我。”李唐说:“钱,又是钱!你掉钱眼里去了?来来来,我给你!”

他从钱包里抽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一把扔到地上:“这回可以了不?”

马小海看着蝴蝶一样飞到床脚的钱,平静地说:“你把钱捡起来,不交到我手里,那是不算数的。”

李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吼道:“你要造反了不是,提这么多条件?老子心情不好你知不知道!”

马小海阴沉着脸说:“光你会有心情啊?老子今天心情也不好!”

21

赵方青和任荣正好回来,赶上他俩打架,就上前来拉架。

马小海能感觉到,他们拉的是偏手,明显偏向李唐那边,乘机把自己推搡了几把。

任荣弯捡起钱,一张张插到马小海的衣领里,边插边笑:“明天你就这样去上课多好看,让大家都知道你有钱,没准哪个女生就喜欢上你了。”

赵方青说:“不要闹,你们看马小海的脸都气白了,怕是要杀人呢!”

李唐轻蔑地说:“杀人,就他?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我看他杀鸡都怕未必敢呢!”

马小海冷笑着说:“我十二岁就杀过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任荣笑得嘿嘿的:“你就吹吧,使劲儿吹!”李唐不屑地撇撇嘴:“杀猪算什么,老子是杀魔兽的。我要征服天下怪物,称霸世界!区区马小海算个屁,老子随便拿件武器就可以把你跺成肉泥——”

赵方青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你到电脑上杀去吧。”

马小海躺到床上,气息还没有平复。杀机已经像浓烟一样开始在他心里聚集,让他在想象中把这三个人杀了几遍。他恨他们,只有杀戮才能让这种恨意得到解脱。

李唐口中的魔兽有多了不起,不过个电脑中的虚拟物。他十二岁时杀的猪,是真真实实的活物,是会叫会挣扎的生命,不也一样死在他的手里!

他现在还不时会想起刀锋所到处,鲜血飞溅的那个瞬间。那些血温热而让人震撼,花朵一样开了他一脸。他在课上听老师讲过,有个作家的小说就起名为“鲜血梅花”,真他妈狠!

睡觉之前,马小海打开柜子,把他藏在里面东西又认真检视了一遍。锤子的柄有些粗糙,暗影中的锤子像极了长着一撮胡子的山羊头,冰冷而怪异。毕竟是铁做的东西,能把钉子敲进墙里去,应该也能把人的脑袋敲个粉碎吧?

他忍不住想试试,就举起锤子朝着地上的一个一角硬币狠狠砸下去。他用的力度太大,硬币马上变成一堆摊开的饼状物,面目全非了。

任荣听到声音,从上床探出头来问他:“马小海,你哪儿来的锤子?”

他对着锤子吹口气:“商店买的呀!”任荣忍不住好奇:“你买把锤子干什么用?”

马小海含糊地说:“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假期去打工什么的。”

任荣说:“呵呵,你真想得长远,想当民工呢?”马小海说:“当民工有什么不好?你爸不也是在外面打工挣钱供你上学吗?”

任荣讪讪地倒回床上,骂了声:“关你娘的屁事!”

马小海低头亲了下锤子,把它重新放回柜子里去。他无声地在心里说:“宝贝,安心呆着,不会让你在黑暗中呆得太久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也一样哦!”

22

江水长打电话约马小海,说要再给他补一次课。

马小海听起来有些迟疑:“上回不是说好是最后一次吗?老师忙就不用了,我会自己学习的。”

但江水长执意要他到教室去见个面,马小海只好去了。进了教室,看见江水长点支烟坐在座位上想心事。马小海就远远地站着,没有惊动。在所有教过他的老师中,这是唯一一个和他一起坐下来喝酒、聊天的人。

那天喝酒明明喝得有些醉了,竟然还记得和他抢着买单。按住他的手说:“我有工资,你只是个学生,这顿饭咱们这样好不好,你请客,我买单。等你以后工作挣钱了,记得回来再请我一次可好?”

两个人是拉着手一起走出小饭馆的。老板娘在后面笑着说了句:“这两个人,好像父子一样哦!”

马小海听得心里一热。父亲的面容在他心里已经变得陌生。偶尔打个电话,也总是抱怨生活的沉重和自己的不容易。让马小海觉得自己在父母心里就是个累赘。还让他觉得维系在他和父亲之间的,除了稀薄的血缘,就没有别的内容了。

有一次他耐心听父亲抱怨完后,冷冷地问了句:“将来你老了,要我养你吗?”父亲一下子警惕起来,脱口而出道:“老子生你养你一场,将来老了你自然是要养我的,你个狗日的,不要尽想着推脱责任!”

马小海叹口气,终于想明白了。他和父母的关系,原来就是生物学意义上,养来养去的关系。和乡下人家养猪养狗没什么区别。

如果有来生,他多么愿意有个像江水长一样的父亲,能和他手拉着手一起喝酒。能给他讲司马迁和史记,为他吟诵古人的诗。

他也知道这是一种多么虚无的理想,但是能在心里想一想也很好,可以安慰一下他对父爱的渴求。

他突然明白自己是多么需要父爱,需要有个宽阔的肩头能让他依靠一下。他才21岁,却要独自走进无边的黑暗,去面对深重的苦难。想到这里,心就会痛得要裂开。

马小海就这么站在几米远的地方,沉浸在虚妄的想象之中。

23

直到江水长抬起头,招手叫他:“过来,坐下。”

江水长竟然给他发了支烟,这让马小海有些意外。

在教室抽烟,这如果被人发现,是会向辅导员打小报告的。江水长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反正我已经退休了。”退休似乎是个盾牌,江水长发现偶尔用一下会让自己变得轻松些。

马小海就点上烟,和他并排坐在椅子上。烟雾从他们手上袅袅升起,拉开一道淡蓝的帷幄,制造出些迷人的诗意。

江水长没有忙着给他补课,而是问了些其它的事,这让马小海很意外。有没有和同学发生冲突?生活有没有困难?反正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都可以说出来,江老师会帮助他的。

马小海漫不经心地笑着说:“谢谢老师,我一切都很好。”

江水长不知道怎么就跟他谈起了自己的人生。说自己其实是个性格孤僻的人,平时在学院没什么朋友,下了课就回家,跟一屋子石头玩去。这种性格的人,别人都会防范,以为不爱说话的人心里一定有什么心理疾病,会做出什么让人想不到的事来。

他哈哈笑着说:“不爱讲话,不代表我一定有什么坏心眼,但是有的人不这么看。所以我的人生教训就是,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不要沤在心里发酵。你如果相信我,把我当朋友,有了困难可以来找我。”

马小海心里动了一下,马上又回复平静。他相信江水长话里的真诚,却不相信他的一番话就能帮助到自己走出心灵的深渊,因为他自己才知道,那是一道多么灾难深重的深渊!

他笑笑说:“老师,我真的没什么困难。马上就要到期末了,我得准备考试。”江水长说:“那天喝酒,我记得你说过将来要出名的话……”

马小海忙说:“我那是酒话,老师千万不要当真!”

江水长有些失望,马小海从心里并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

喝酒时和他有几分亲近感,酒醒了又回复到了保持距离的师生关系上去。他点点头说:“没有事就好,我只是有点不放心,得承认我和你们年轻人之间是有代沟的。我……不大懂你们,老了,哈哈,在你们面前才感觉真的老了。”

抽完一支烟,江水长站起身要走。马小海突然说了一句话,让他又停了下来。他犹豫不决地说:“老师,我是没什么事,但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在另一所大学上学的,他好像有事。我说出来,你帮我分析分析好不好?”

他接下来的话更把江水长吓一大跳,他说:“我那同学好像……好像想杀人呢!他想杀他的舍友,做一件轰动社会的大事。”

“杀舍友?做大事?”

江水长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马小海说:“我也只是一种感觉,其实没有明确证据。”

江水长急切地说:“你快把详情说给我听听,我帮你分析分析。”

24

和马小海见过面之后,江水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人站在他那些平时爱不释手,怎么看也看不够的石头面前,心却飞出窗外去了。马小海说他怀疑高中同学想杀舍友,却又不肯说出那人的姓名和学校,躲躲闪闪地很可疑。不能不让江水长里升起些疑云。

柳英进来给他送茶水,拍拍他的肩说:“老江你在发什么呆呢?”

江水长回过神来叹口气说:“想学生的事。”柳英撇撇嘴:“你难道忘记自己已经退休这码事了?还在想学生的事?”

江水长说:“退休就是办个手续,教了一辈子书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学生的事。”

柳英坐下来,也叹口气说:“也只有我知道,你这个人其实是记吃不记打。退休是人生的大事,文学院那帮王八蛋竟然连顿饭都不请你吃,连我听了都觉得寒心呢!你到好,还在这里想学生的事!”

柳英原来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前几年退休时,部门不但请她吃饭,还组织同事陪她到风景区去玩了一天,说要让她快乐退休,留下美好的记忆。所以她一想起江水长在文学院的遭遇心里就有气,愤然道:“我早就听人说了,何小红那个烂人处处阻拦你,院长又跟她不清不白,自然处处向着她,把个文学院搞成风月场了。他们这是借着退休,往你眼睛里撒沙子。想想也真够歹毒的,难怪你这样的人都会喊出要杀了她的话来。姓何的真不是东西,竟然还敢当着一车人的面嘲笑你!就她也配?”

江水长淡然一笑:“一顿退休的饭不吃也不会死人,再说了,不能善待部下,这是做领导的失德。人心不古,我不跟他们计较。”

柳英瞪他一眼:“人家就是看准你的性格,才敢这样对待你。评教授没你的份,退休还要整你一出。我说老江你就是个老迂夫子,只会跟石头玩,石头又不会请你吃饭。他们这么欺负人,我真是看不下去了。明天我也去找他们理论理论!”

江水长忙拦她:“柳英你可千万别这样做!为一顿饭兴师动众,我的脸往哪里搁?再说嗟来之食,吃下去是会肚子疼的!吃也退休,不吃也一样退休。吃了不想吃的饭,会伤身体的。何必跟人去计较,生些闲气。对了,学院还发了150块退休慰问金,你哪天随便买点东西,拿发票去找工会小刘报帐。”

柳英摇头叹气,又嚷嚷起来:“老江啊,人家这是打发叫花子呢,你还真当回事了!走遍全中国,哪里见过自己买东西慰问自己退休的事?也只有你们文学院那几个王八蛋做得出来,杀人尽用软刀子。要说都是些学文科的人,怎么连点儿人性都没有,尽玩阴的,人家这是往你头上撒尿呢。我说老江啊老江,这就是你平时只跟石头玩的下场。我看你都快变成石头人了,人家这么整你,你还没心没肺的,退休的人了还一门心思想着学生的事!你真是有病啊!”

柳英越想越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江水长笑笑说:“他们玩阴的,我玩阳的,犯不上跟那些俗人生气。你看这石头多好玩啊,每一块都取于自然,带着山水的灵秀之气,深藏着大自然的密码,经得住细细探究。里面的快乐,一般人是不会懂的。”

“懂你个头啊!”

柳英生气地抓起块架子上的石头,作势要往窗外扔,嘴里还唠叨着:“都是这些劳什子害了你!我今天就扔了它去!”

江水长急得跳起来,扯住她的手抢回石头,抹抹额上的汗说:“天哪,吓死宝宝了!”

柳英被他气得笑了起来,俩人一阵笑闹,让江水长暂时忘记了马小海带给他的烦恼。

25

马小海准备在新年到来之前实施的计划,想起来就让他心里一阵悸动。

班级同学都在班委带领下忙着准备新年晚会,但是他在心里已经决定不会让那三个人跨过新年的门槛。

在他21岁的生命中,很多事情都不能自己作主,比如选择父母和出身,比如选择身高和个头,比如遇上个漂亮又不嫌弃自己穷的女朋友……

唯有现在心里谋划的这件事他可以作主,第一次可以像上帝一样主宰别人的生死。可以让他们活到哪天,或者不让他们活到哪天。

想一想就让他的心脏有了加速跳动的理由。他曾经几次当着那三个人的面,把柜子里的羊头锤子拿出来把玩,细细赏玩它冰冷到酷的造型,颇有爱不释手的样子。

任荣看不下去了就嘲笑他:“想当民工想疯了?整天拿个破锤子也能当玩具!”有一次赵方青还从他上手接过锤子掂了掂,含义不明地笑笑,又还给他。末了说:“这玩艺儿跟你,到是挺配的!”

李唐凑过来看看,鄙夷地说:“不过是件冷兵器,哪里有飞马流星锤厉害,嗖嗖地就撂倒一大片!”

马小海笑笑,那是充满深意的笑,只是他们都没有看懂他。他们不明白,冰冷的铁器一但和肉体相遇,定会开出令人恐怖的邪恶之花。

宿舍里堆着一堆换下来的脏衣物等着他去洗。从衬衣到内裤、袜子,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儿。他想象着那是他们身体腐臭提前到来的讯号,为此他还准备了三个很大的纺织袋,塞在床下面,等待着时机。蓝色格子在夜晚,会散发出幽暗的光。

马小海其实很想找个人诉说自己的心事,把心里郁积太久的垃圾倾倒出来。只是环顾四周,没有这样的人供他选择。

他想象得到,即使他说出自己想杀人的事实,只怕别人也会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就你那小身板还想杀人?先练练去吧!”

“你马小海想杀人?让我先笑会儿,你干脆把我笑死算了!”

或许在同学和老师的眼中,他就是个贫穷加软弱的异类。爹不亲娘不爱,上个大学如此艰辛。为了钱可以给人洗臭哄哄的内衣,倒洗脚水,跑腿买东西。活脱脱就是个为钱而活的贱人,贱得让人没法儿不鄙视。

马小海站在卫生间的镜子面前,望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身板瘦弱的自己。伸手理理头发,想尽量理出点阳刚之气来。他把眼睛眯起来,像聚焦镜一样聚集着心底的仇恨与愤怒,终于从心底最深处聚集起一束狠狠的光,绿幽幽地,像箭一样似能射穿镜面,直抵靶心。

“呵呵,哥们儿在干吗?练习摆POSE呢,很酷哦!如果加一副墨镜,效果会更好呢!”

“嘿嘿……呵呵……哈哈……”

有人进来洗衣服,拍着他的肩快乐地笑着。他们在笑,马小海也皮笑肉不笑地陪着笑,笑得有点勉强。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莫名其妙!这就是自己悲哀的根源所在。

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能带给别人快乐,只是那快乐是建立在他自卑和痛苦的基座之上,让他瞬间就变成一个滑稽的小丑。

他也知道自己的心灵已经被长期积累的压抑给扭曲变形,只是他无力把这变形回复到原状。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心灵的原状是个什么样子。那里面现在犹如石灰岩层一样,积满了尘垢和灰烬。他心底的杀意在升腾,积聚,如乌云一般笼罩着他21岁的生命。

26

下午马小海来到学校医务室,向一位女大夫诉说自己的失眠。

四十多岁的女大夫,画着长长的眉,涂了腥红色的口红,凑近了看效果有些吓人。

她漫不经心地问着:“睡不着?年纪轻轻的,成天想些什么呢?”

马小海陪着笑说:“没想什么,就是睡不着。”

女大夫从始至终都不用正眼看他一眼,只看着面前的处方笺说话:“没想什么会睡不着?想点正经事,在学习上多花点功夫,哪会有睡不着的。给你开几片爱司唑仑,先吃了看看。一般吃一片能睡着,实在不行就吃两片。”

他谦恭地点头:“谢谢大夫,谢谢!。”

走出几步,女大夫在后面说:“千万别吃多了,醒不过来就麻烦了。”

马小海诺诺地应着,心里却说:大夫,我要的就是醒不过来呢!

出门来他展开处方看看,小声嘀咕一句:哼,爱司唑仑?不就是安眠药嘛,还特么的叫个洋名!

27

江水长站在教学楼前面,耐心地等待马小海下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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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大群潮水样涌出的学生中,他终于费力地捕捉到马小海的身影。他那么不起眼,穿件灰色外套,腋下夹着书本,随着潮水缓缓流出大楼。

江水长总觉得这孩子怎么像根水草一般,给人软耷耷的感觉,一点精神劲儿都没有。

当他听到江水长叫他的声音时,马小海抬起头一脸意外的表情:“江老师找我呢,是不是说补考的事?这个学期要考的科目很多,古汉语我想放到后面……”

江水长说:“今天我想请你吃顿饭,咱们还去那家小馆子好吗?”

马小海笑笑:“还是我请客,你买单吗?不用了,老师,我今天有事呢。”

江水长不明白马小海今天为什么对他一点都不热情,还总是推诿。

他想说服他:“除了吃饭,我还想和你好好谈谈,关于你同学的事。”

马小海有些意外:“啊,我同学的事,你还记着呢?”

江水长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他的想法很危险。人一冲动就会干下无法补救的事。你告诉我他的学校、姓名、电话,我打个电话跟他聊聊好不好?”

马小海支吾着:“这个……其实他是说着玩的,开玩笑的话,老师不要放在心上。据我了解,他没有胆量杀人的。”江水长说:“看来是我多虑了?可是我怎么很不放心呢!”

马小海突然调侃说:“就像老师你,一激动在车上就喊了声要杀人的话,让人对你刮目相看。但其实也没有胆量真去杀人的,对吗?很多时候我们都只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老师你不觉得悲哀吗?”

江水长脸红了,推推眼镜说:“有理,有理,但是……”

马小海不愿意跟他去吃饭,让江水长有些失望,还是关心地问道:“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呢,生病了吗?要不要到我家去,让你师母给你下碗面条?”

马小海淡淡地说:“谢谢老师,我真的没有生病。”

走出去几步,江水长又折回来交待说:“你如果有什么事情,记得跟我说,你有我电话的。或许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是能听你说说也好。”

看着他的背影,马小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在心里说:“老师,你只会用嘴杀人,我会真刀真枪干一场让你大吃一惊。不,会让整个校园,甚至全国人民,都大大地吃一惊。等着吧,我一定要出名给你看!”

他的一张脸,已经被仇恨扭曲得有点变态。一个女生吃惊地瞟他一眼,转过身快速跑远了。

28

这一天正好是西方的平安夜。

校园里到处有人提着礼物走过,过洋节已经是一种校园风气。虽然过节的人并不知道这节日的真正含义,他们要的只是浪漫和快乐的气氛。

有学生在食堂门前摆了摊,出售用彩纸包装好的“平安果”。

马小海站着看了会儿热闹。他没有人可以送礼物,也不会有人给他送礼物。他感觉对自己来说这种快乐平和的景象,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一股深重的悲哀从心底升起,直抵脑门,让他的头再次剧痛起来。这些充满世俗气味的快乐,都和他无缘,他只是看看,然后离去。

远远地,他看见任荣正在挑选平安果的身影。李唐和赵方青从食堂出来,身边带着各自的女朋友。他非常惊讶地发现,走在赵方青身边的竟然是孙娜。她那么快乐地笑着,紧紧挽着赵方青的手臂,像一对多年的恋人那般亲密。

马小海的身心被突然涌起的悲哀情绪包围了,一直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的树丛那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值得他牵挂的,现在他可以按计划做他一直想做的事。

有人对他叫着:“同学,买个平安果吧,好送给女朋友。”

他回头一笑说:“送女朋友?丈母娘还没有把她生下来呢!送个平安果有什么用,等我有了女朋友,要送我就送她玫瑰和钻戒,你们说可好?”

有人嘘他:“吹牛不花钱,买个平安果都舍不得,还买钻戒?老兄你就使劲儿吹吧,反正吹牛不用上税。”

马小海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返身买了个彩纸张包着的平安果。他一把扯开纸扔到地上,咔嚓咬了一大口,转身扬长而去。

看得周围的人目瞪口呆。

29

请江水长吃饭,已经成为文学院一个令人头疼的任务。

学校领导给学院下了命令,务必在新年之前请江水长吃一顿退休饭,今年的事不能拖到明年去。

院长和系主任何小红都很心烦这件事,就把任务转交给了新上任的学院副书记白小松。

白副书记刚调入学院,从部队转业下来的他,很不理解为什么请个退休老师吃顿饭这样的小事,竟然要惊动学校领导!雷厉风行惯了的白副书记,马上召集学院工会和办公室的人开了短会,让他们在学校对面新开的一家餐厅订张大圆桌,准备在平安夜这晚请江水长吃饭。

白副书记对手下人说:“请不来,你们抬也要把江老师抬来吃这顿饭,我就不信没有办法。”

手下人应着,背过身去都摇头、叹气。

江水长接到学院办公室主任老刘的电话时,眉头皱成一条虫,很无奈地长叹一声:“我说刘主任,学院为什么老拿吃饭的事来折磨我?我已经退休都快半年了,我从来没有说过想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饭。我还是那句话,嗟来之食,吃下去肚子是要疼的!我今天要说不吃,你看可以吗?”

老刘只有慢慢劝他:“江老师你要不吃这顿饭,我们今年的工作总结不好写啊!这是学校领导给学院下的任务,现在新来的白副书记要亲自请你,给你敬酒,祝贺你光荣退休,很给你面子哦!”

江水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刘,同事多年,你还不了解我?你也知道我想不想杀何小红,和这顿饭毫无干系,干吗非要这么折磨我?”

刘主任耐着性子接着开导:“江老师,我理解你。可是你要是不吃这顿退休饭,学校领导不相信你会放下这件事,何小红心里也会一直担着呢!我听说她现在到学校里来,提包里随时装着把小刀防身呢!再说白副书记新上任就想着请你吃饭,也是一片好心,你要领情才是。难道还要我以学院名义给你下个贴子,抬着轿子来请不成?你就答应了吧,我的江老师吔!”

江水长被这顿饭弄得心烦意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柳英到女儿家里小住去了,他一个人在家里搓着手来回踱步,思绪繁乱。

吃或者不吃,竟然成了需要认真面对的问题。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已经变成了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众人头顶。保不定哪天就会掉下来伤了谁。

可是,因为当众喊了声要杀人,才换来一顿退休饭吃的荒诞感,让他怎么想心里都像塞了团乱头发,实在堵得慌。

30

思前想后,江水长不由在书房搓着手叫起板来:“哎呀呀——原本不过是一场普通的退休宴,最后却演变成了一场鸿门宴,这下叫老夫如何是好啊……啊呀呀……”

一心烦就跟着音乐哼唱起了“空城计”里诸葛亮的唱段: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那)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

唱了几句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一拍手道:“对,就给他来个空城计。”

于是才下午五点多,江水长就提前按下客厅顶灯的开关,关了手机,拔了座机线,独自坐在书房上网,戴着耳机听了一场全本的《杨门女将》。

等到夜里快十二点的时候,他才站起身伸个懒腰,打开手机。和预想的一样,跳出一大串未接电话和短信留言。笑着一一删除。江水长再次体会到了退休的好处,可以在有限的条件下,不顾及官人的嘴脸,自由行事。那个白副书记将会如何生气,那可不是他要操心的事。

他在心里暗自庆幸,终于躲过这顿饭的骚扰了。删到最后一条短信时,他的手突然停住了。那是那个叫马小海的学生发给他的,内容让他有些吃惊:“江老师,我今晚特别想见到你,你能到教学楼101教室来吗?我有事想跟你说。我会等你到夜里十二点,然后去做一台大事!”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像雾一样升腾着而又有些模糊。看看钟,离十二点只有三十分钟,忙套件衣服匆匆拉开门奔了出去。

31

马小海已经几次起身想要离去。

从窗户那儿可以听到,校园里到处是欢乐的声音。学生们其实是把平安夜当作狂欢节来过,尽情渲泄着青春的情绪。夜色却又为这份欢乐的场景染上了几分虚无缥缈。远处隐隐传来保卫处的人催促学生回宿舍的声音,他们就怕出事。

他不时看看窗外,又看看手机,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

十二点,校园响起一片欢腾的声音。但是他等待的人却没有出现。失望笼罩了他的脸,他长长地叹口气,掏出笔来往纸上写下些文字。

窗外已经是25号,圣诞节。

外国人的节日,关他何事!在他的人生中,神仙从来不会降临救他,只有自己选择自己的路来走。

他是晚上十点给江水长发的短信,可是快两个小时了,他都没有出现。原来在和江水长的关系中,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在这个世界上,他再没有可以相信的人。悲哀的同时,也多了一份决绝感。犹豫片刻,他还是给父亲和母亲的手机各发一条相同的短信:

“谢谢你们生养了我,你们的恩情,容我来生再报。”

想了想,又补了几句多情而虚妄的疯话:“如果真的有来生,就让我做你们的父母,你们做我的孩子,我会用我全部的爱给我的孩子,给他温暖和安全。谢谢你们!”

谁都没有回复他。

深夜十二点,父母和他们新的家人应该早就进入梦乡。

对着窗外的夜空,马小海张开双手,交叉着搭在自己肩上,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拥抱了自己,还在自己肩头轻轻拍了几下。这样似乎就可以摆脱一些孤独和绝望,有了些许的安慰。

……

32

江水长在十二点过十分才跌跌撞撞扑进教室来。

幸好夜里打车不堵,他才得以在四十分钟里从城里赶到学校。一路上他都在催司机:“师傅快点开,快点开,我有急事。慢了怕出事!”

到底会出什么事,其实他并没有底。他惊讶地发现,教室里亮着灯却没有人影。喘了口气,他忙拨打马小海的手机,却听到机主已经关机的回音。

突然间他目光一亮,发现第一排桌子上面,有一张信笺,上面写着些潦草的字迹。

那上面的内容让他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他的手指因为心疼和恐慌而颤动着,把上面的内容反复读了几遍,生怕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马小海写着:老师,对不起,我杀人了。如果你真的能够看到这张纸条时,可以到男生宿舍二栋401去确认,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我终于把他们三个全杀了。我在他们喝的酒里放了安眠药,先让他们睡去,再用早已经准备好的锤子送他们上路。放心,他们会在睡梦里上路,没有痛苦,痛苦是留给活着的人的。永别了,老师!谢谢你给我补课,还请我吃饭。马小海于圣诞节。

“天哪,他都干了些什么呀!”

江水长一下子瘫到椅子上。

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33

江水长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跌跌撞撞朝着男生宿舍二栋奔去,一名宿管从窗户探出头来充满疑问地看着他:“都这么晚了,你要找谁?”

江水长喘吁吁地说:“我是老师,找……找学生有点急事。”顾不得等宿管同意,他便朝着楼梯狂奔而去。

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激烈运动,瞬间便感觉到身心俱疲。从一楼上到四楼,似乎有无限遥远的距离。

恐惧感让他的身体像老树一样发出嗖嗖的声音,汗水从额上一直流到脖子也顾不得擦一下。

他眼前满是晃动着充满血腥味的杀戮场景,三个年轻的身影重叠着倒在坚硬的锤子下面……

从马小海的信中看得出来,他想杀人绝不是一时激愤之举,而是蓄谋已久的行动。所以才会那么冷静得让人恐怖。先下药,再举起锤子……

他恨自己的迟钝,和马小海的几次交往中为什么就没有看出他的异常呢!其实他是有过暗示的,借说高中同学想杀舍友,原来说的就是他自己的事呢!

江水长如同一条奔涌的河流,以自己意想不到的速度冲到了四楼。

一路浪花飞溅,波涛汹涌,裹挟着泥沙而去。此刻,他完全忘记自己是个已经退休的老人。

终于他看见了401的门牌,站到了门前。门虚掩着,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34

江水长抖着手,颤颤巍巍推开了门。里面很安静,静得让人心生恐怖。

他轻声叫着:“马小海,马小海,你在哪里?”

没有人应他。恍惚中他看见下床的床上有人,左边床上躺了一个,右边床上躺了两个,正好是三个。

天哪,他信上正是说他杀了他们三个人。江水长的心要跳出胸腔来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

他站在屋子的中央,感觉被死亡的冰冷气息包围了身心。痛惜和恐惧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是在心里自责地叫着:三个呀,三个那么年轻的生命……

他脸上早已经汗如雨下,嘴里只会叫着:“天哪,我的天哪!”

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开机呢?

都是那顿折磨人的饭局,该死的饭局呀……

江水长捶胸顿足,瘫坐地下。

35

“呼——呼——”

江水长突然愣住了。

此时的他突然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一声类似于打鼾的声音,而且是从左边床上传出来的。

对于饱受惊吓的江水长来说,此刻这声音无异于天籁之音,他清醒地知道,死人是不会打鼾的!

他急忙扑上前去,颤动着手指触摸左边床上那个人的鼻翼,一股温热的气息从他手指上风一样滑过。

又扑到右边床上,伸手试试右边床上两个人的鼻子,终于长舒口气,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门悄然开了,他惊愕地回过头去。

马小海的身影风一样轻悄悄吹进来,也像深海里飘着的一根水草,诡异而轻灵。

一见面两个人都愣住了,就那么石像一样对站着,看着彼此的眼睛。

马小海终于先掉开目光,低下头看着脚尖,瑟缩着说:“老师,你……怎么……来了?”

江水长说:“我今晚有事一直关机,快十二点才看到你的短信。”

马小海的嘴唇颤动着,眼光直直地看着他:“老师,你为什么要来!”

江水长拍着桌子说:“我怕你干傻事,铸下无法回头的大错呀!”

马小海在他对面坐下来,脸色苍白得像墙壁,眼睛看着地,他的话却让江水长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我到校园里最后转一圈,想告个别。没想到你却真的来了。你若不来,我……”

江水突然上前一步,劈头扇了马小海一个耳光,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你……你…… 你混蛋!”

马小海并不躲避,脸上瞬间凸起几条红色指痕,却又阴沉一笑:“老师你打得好,骂得好,我就是个混蛋。你若不来,我今晚一定会陪他们三个一起下地狱!”

江水长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愤怒地吼道:“地狱难道是可以随便去走的吗?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你……你……太混蛋!”

马小海嗫嚅着:“莫名其妙的人生,我真的活腻了,只想做台大事,给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看看。”

江水长痛切地说:“你……你……你好糊涂啊!你难道想要遗臭万年吗……你呀你……”

马小海在他手里,像根面条一样任他揉捏推搡,听他用问句和祈使句表达着冲天愤怒。目光却越过他的肩头,看着桌上那把羊头锤子,正放射出幽蓝的光。马小海又想起了卖锤子给他的那个女人,和她怀里吃奶的孩子。吃着一只,还握着一只,迷醉在原初的幸福之乡……

他眼睛里滚下两滴大大的泪水,滴落在江水长肩上。

床上,那三个人还在酣睡中,全然不知死神的影子刚刚贴着他们的额头,那么近地狞笑着掠过。

36

半年后,金沙江边。

因为上游修电站的缘故,即使是夏天也看不到浊浪滚滚的场景。江水平静地流着,如一匹雪青色的绸缎,向远方延伸而去。

江水长站在江边,裤腿卷得老高,举起一块石头,冲后面的人高声叫着:“看看,我捡到了一块,这造型像不像一个笔架?”

那人也举起手里的收获给他看,欣喜地叫着:“老师,我也捡了一块,上面有山水图案呢!”

他们就这么说着,走着,沿江迤逦而行。

江水长注意到马小海的身上有些变化,不再像根水草给人飘浮之感,走在江边的他,似乎有了一条鱼的生机和灵动感。

心里一放松,江水长就回复了童心。他拾起一块石头说:“我打个水漂给你看,我可以连漂一串呢!”

石头从他手中飞出去,果然在江面跳起一串水花,向着远方闪去。

马小海认真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

江水长有些得意地笑了:“这可是功夫,当年当知青时练的。”

看着马小海学他的样,也捡了石块往江面上扔去,他开心地笑了。

只是笑过之后,他心里却突然涌起一种新的恐惧感,生怕这一切都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梦境?转过身来只剩下江水空自流淌。

美好的场景总是会让人心生疑惑,生怕它们是心造的幻象。

他忙招招手说:“来来,小海,我们俩在江边照张相,留个纪念。”

他支起三角架,手搭着马小海的肩说:“来,看着镜头,我们一起说茄子,好不好?”

马小海轻声说:“茄——子。”

江水长大声说:“茄——子。”

他喜欢茄子紫色的光泽,温馨而迷人。心里悄悄数着时间:

“嘀嗒——嘀嗒——”

……

十秒时间,竟然也很漫长。他轻抚马小海的肩,享受着等待的折磨。

终于,快门“咔嚓”一声响了。

江水长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在茄子紫色之光的映照下,终于落到了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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