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遗老如何看民国元年
2018-05-14
骤然进入民国,一时间最难以适应的人群当属前清的大小官员。一方面,退位的小朝廷依然存在,且受到民国政府的优待;另一方面,清王室早已自顾不暇,这些官员不得不自谋生路。如此境遇下,他们是如何看待民国元年的?
1911年10月10日至1912年3月10日这150天,中国真正经历了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从帝制进入共和时代。桑兵先生的著作《走进共和:日记所见政权更替时期亲历者的心路历程(1911-1912)》以清朝遗老的日记为材料,解读政见各异、地位不一的人们在这场变革中的心态。本文为部分内容节选。
那桐
民初改元(1912年),曾任皇族内阁协理大臣、解职后又出任弼德院顾问大臣的那桐于旧历新正初一即表明:“此后遵照临时大总统袁通告,改书阳历。”不久,弼德院撤销,那桐以病向总统辞去税务处督办之职,并且搬到天津德租界居住。
1912年7月11日,那桐中风偏瘫,行动不便,连日记也只能口述。他对民国政府平息满汉意见、保护旗人公私财产的政策颇为赞赏,对孙中山也尊称为先生,五族共进会以及皇族公宴孙中山,都是借那桐的京宅西院。赋闲的那桐生活平淡,除了看戏、应酬、吃饭外,间中偶尔回北京一趟。他在天津英租界的孟家庄建造房屋,并于1913年1月迁入新居。
或许由于那桐很少参与政治活动,与清王室的关系仅限于礼仪,抗战期间,国民政府不知其已于十余年前故去,还拟予以表彰,以正风气,以免前清亲贵被伪组织拖下水。
徐世昌
另一位皇族内阁的协理大臣徐世昌,原是北洋集团的核心人物,又是袁世凯政权的重要推手。皇族内阁解散,他被解除协理大臣之职,改任军谘大臣,加太保衔。在清朝与袁世凯之间,徐世昌既要帮袁世凯的忙,又不愿公开失了对清朝的礼。壬子(1912年)新正(新年正月),他凌晨四点半就起床,“入直,蒙恩赏八宝荷包。召见,谢恩,又蒙面赏荷包,行贺年礼。趋诣皇极门外随皇上朝贺皇太后,又趋诣乾清宫朝贺皇上”。此后他每日照常入直,隔日侍毓庆宫,回寓后办或谈公事,看书、写字、会客、应酬,也常常会见袁世凯,与之深谈。至于所担任的新旧两朝各项事务,则逐渐辞去。
1912年10月,徐世昌回京转往河南汲县,在京期间曾与梁启超两度会晤。不过这时徐世昌并未脱离逊清王室,11月19日从河南回到北京,次日即再度陷入在袁政府与清王室之间周旋的境地,“慰廷约谈,留饭。午后归,小憩。访世博轩,久谈。到姜翰兄处,晤李仲先谈有顷。晚归,赵智庵来访久谈,八、十两弟待谈。连日说话多,心气困惫,夜不能寐。本月初七日奉旨会商裁併内务府各衙门办法,今日访博轩商酌一切。前月底博轩又为续假两个月。”徐世昌很少在日记中流露个人的情绪,这一次例外,恐怕不仅是因为说话太多那样简单。
11月29日,他到内务府筹备处,会议裁并各衙门事宜。新政权与旧朝廷两方面的人都来找,都要见,而且决非礼节性拜访,令徐世昌有些不堪其扰。12月11日,他离开北京前往青岛。此行是脱离是非之地,还是另有觊觎之心,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12月31日,“晚上供,先母卒忌。慈亲见背,忽忽已十六年矣。时事变迁,全家寄居海上,思念先慈,不胜悽恻。”民国元年除夕徐世昌所悲,大概也包括自己进退两難的处境。和多数遗老一样,他心中还有自己的盘算,需要等待时机。
荣庆
1912年新年伊始,荣庆仍然记为宣统四年。虽然国体变更,在他却一切依旧,仍然继续着前清的种种程式化生活。可是好景不长,民国初立,政局持续动荡,正月十二日(阳历为2月29日,下同),京津一带便发生兵变,连续两天夜里,城内四处枪声大作,火光冲天,并且一度枪声到门,火光彻户,异常危险。元宵节的前一天,荣庆被迫举家到天津避难,并率先前往天津探路安排。十八日(3月6日),天阴,荣庆触景生情,赋诗感叹自己的遭遇:“海泗侨居蜃气蒸,连朝不见日东升。几回梦旧仍泡影,惟有随缘是上乘。卧病甘为无爪蟹,逢人不作付膻蝇。茫茫身世何从说,万感都灭感不胜。”昔日的繁华权势,只不过黄粱一梦。既然无力回天,惟有得过且过。
在天津,荣庆与相交最得的旧同僚严修有所往还,各处游览,还生平第一次看了电影。二月十二日(3月30日),请陆润庠由院行文开去差缺。并在津看房,拟久居。所住的英租界,在繁华的天津算是僻静之处。他日常除看些历朝诗词史书外,“出无车,使无仆”,耳目闭塞,深居简出。原来很少看报,如今只能从报纸上获取信息。所以他知道民国政府的变动,如唐绍仪川遁,陆征祥继任,孙中山到京等消息,可是他见报知徐世昌到津,却不得其处,“真无爪蟹如我,苦矣”。
无奈之中,荣庆也逐渐平和心态,苦中作乐。四月十三日(5月29日)移居楼寓,得诗一律:“但教容膝便能安,况上重楼更可观。新树低培如麦秀,层台平峙当山看。闲门客少经旬闭,虚牗风高镇日寒。最好小台宜远眺,连宵月朗总凭栏。”这样的随遇而安,不仅应对环境的窘迫,更隐含家国身世遭际的淡然。
心绪转移,使得荣庆看待世事景致的态度发生微妙变化。十一月十一日(12月19日),大雪弥漫,荣庆喜为丰年之兆,倚楼得句:“缤纷瑞雪兆丰年,多少楼台罨画中。入望都城银世界,梅花消息在墙东。”十二月十八日(1913年1月24日)和陈夔龙诗二首,各篇的后半阙谓:“一任风云变,翻教格律新。吾才嗟既竭,老矣灌园身。”自觉老朽,却承认日新。壬子除夕,荣庆在日记中写道:“毕竟今年胜去年也”,并于次年放弃宣统纪年,改书民国二年,算是对民国的接纳。
绍英
壬子元旦,署度支部大臣绍英照样朝服进内,先后在皇极门外和乾清门内行三跪九叩礼。可见若以阁僚论,他不在沈家本所说的同人之列。对于民国,绍英的态度相当复杂,“虽客腊廿五日奉诏旨宣布共和政体,臣民未免失望,然果能皇室之虚荣罔替,未始非国家如天之福。今袁项城已允勉尽临时总统之义务,其优待皇室条件,必能有加喜色,岂非大清帝国二百九十余年深仁厚泽之报耶?况共和政体办理能否妥协,各国能否承认,尚未可知,将来皇上典学深纯,国民思念旧主,友邦推举贤明,未始不可由共和复归帝政。是在天演物竞出于天理之自然,非人力所能逆料。惟祝国运亨通,苟全性命,获免瓜分,是诚五大族国民之幸福也。”是日在天津住院的慈亲获赠一盆绫制杏花,绍英赋诗记之,末句为“惟愿春风长拥护,年年万紫映千红。”其意当不仅写景而已。
进入民国,绍英本想辞职,友人劝以不可着迹,当缓为引退,于是暂缓进署。正月十二日(2月29日)夜,曹锟第三镇兵变,绍英家遭到抢掠,损失甚重。绍英率同家人逃至东邻暂避,幸人口平安。次日即移居医院暂住,并陆续迁往天津。不料天津也发生兵变。廿五日(3月13日),谕旨补授绍英总管内务府大臣。“敬闻恩旨,感悚交深,惟有勤慎供职,清洁自持,以期仰答天恩于万一”。廿七日(3月15日),袁世凯发布大总统令:“绍英开去度支部首领,委任周自齐暂行管理度支部首领事务,陆宗舆暂行管理度支部副首领事务。”绍英闻讯,“窃自上年九月廿六日署度支部大臣,已四阅月,库款支绌,困难已达极点。今幸开去,如释重负。第自年前十二月廿四日请假后,即未到署,实署任三月”。自此,绍英脱离民国政府,专心办理逊清皇室内务府事务。
阳历12月31日,绍英的日记本刚好写满,“此本应查之事甚多,应妥存备查为要。”从1913年元旦起,绍英的日记改为阴阳合历。
(《走进共和:日记所见政权更替时期亲历者的心路历程(1911-1912)》桑兵/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