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dy Gaga的十年：大银幕、MeToo、流行乐

太平洋海岸公路旁的马里布海滩上，有一处看似不起眼的街道，那里就是Lady Gaga的家，占地面积达几英亩。院子的大门徐徐打开，我沿着砾石车道一路向前，路过了Lady Gaga的马场、谷仓和马厩，还遇到两只狂吠的巨型犬“爷爷”和“罗尼”。车停在一座石屋前，一眼看上去像法国南部的建筑。这时，有个小伙子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说他是这里的安保负责人，并要求我签一份保密协议。这里停了十几辆车，车主大多是这个大院里的工作人员。他们各司其职，或守护着这里的财产，或守护着这里的女主人。整体看来，这个住宅宏伟壮观，但也有低调的一面。

正值8月懒洋洋的下午，天气炎热。Gaga穿着一件半透明的印花袍，从楼梯上款款走下来。睡袍里只穿了成套的胸罩和丁字裤，搭配裸色猫跟鞋和钻石首饰。Gaga昨天才和男友度完假回来。他们在一个遥远的热带岛屿上度过了一段漫长宁静的时光，她的皮肤晒得异常黝黑。她带着我穿过法式大门走进花园时，我基本可以透过睡袍看到她身上的每一处纹身，还有她的翘臀。蔷薇花在微风中颤动，长长的草坪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她对我说，“这就是我的圣殿，我的净土，我的绿洲，我的‘吉卜赛宫殿。”大约四年前，Gaga买下了这处住宅。当时她身体出了些状况，精神也不好。最近，她在这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Gaga说，“我刚卖掉纽约的房子，那边的街道整天闹哄哄的，太吵了。”我们站在草坪边匕看着远处的太平洋，我问她，“你快乐吗？”她给了我肯定回答，“我赃很开心。我在做自己信仰的事情，在挑战自我，在踏上新的征途。我紧张着，也兴奋着。这是我人生中很有意思的+阶段，也的确是我生活的转折点。是啊，都已经过去十年了。”她的讲话习惯很有趣，总能挑到百分百达意的词汇。

今年4月，Gaga在Instagram上说，她的第一首单曲《Just Dance》已发行十周年。这首歌2008年夏天发布，刚好赶上美国黄金时代的尾巴。不久后，美国爆发金融危机。结果，这首歌爆红，Gaga成为世界级流行歌手，成了人们的偶像，也成了有些人的噩梦，毕竟不是谁都可以接受她的怪物妆容、生肉礼服，还有一些歌曲旋律，比如“Gaaa-Gahooola-la”。我问她过去的十年里她有哪些变化，32岁的Gaga笑着说，“变化啊，大概一个星系那么多吧。我只能说，我遇到一场持续不断的旋风。灵感一来，就好像有一千匹马拽着我的雪橇狂奔，我停不下来。”她又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交到朋友，丢了朋友，你会和生命中出现的人建立紧密的联系。但是在这期间，你会经历很多痛苦。十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10月5日，由布莱德利·库珀和Lady Gaga主演的《一个明星的诞生》（A Star Is Born）第四部上映。Gaga认为，第四部电影并不是翻拍的续集，而是传承下来的财富。《一个明星的诞生》第四部是库珀导演的处女作，电影引人入胜，展现了爱情故事、戏剧、音乐剧等多种艺术形式。观众置身影院，仿佛在欣赏现场表演，又像在看一部老式摇滚音乐会的纪录片。导演肖恩·潘评价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看过的最好看、最有意义的商业片。”他多次重温这部电影，称赞两位主演都是“奇迹般的存在”。库珀、Gaga以及这部电影本身都可能会获得各种奖项的提名。

导演兼男主角库珀简直是个天才。为了演好这部电影，他变成了一个整日酗酒的摇滚明星，也学会了唱歌、弹吉他，和声乐老师、钢琴老师一起工作了一年半，还写了三首歌。库珀坦言，“这都是Gaga的功劳，是她让我充满了信心。”其实，Gaga的演员履历并不丰富，除了早期的一些MV，她只演过《美国恐怖故事》，以及在罗伯特.罗德里格斯执导的电影中扮演了几个小配角。但她真的很了不起，她不仅能感染库珀，还能让观众忘记她就是Lady Gaga。不过，这部电影真正的动人之处还是两位主演。他们之间无可挑剔的化学反应，尤其是最初相遇和坠入爱河的场景，都感人至深。那是我见过的最感人、最真实、最温柔的时刻。

五年前，Gaga第一次在《周六夜现场》见到库珀，仅仅打了个照面。到了2016年，库珀刚开始筹备《一个明星的诞生》，想为女主角艾丽找位合适的演员。他去参加肖恩·帕克家中举行的癌症慈善会时，再遇Gaga。库珀回忆，“当时，她长发散落，在台上唱着《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在那一刹那，我整个人被击中了，好像有颗钻石射入了我的大脑。我爱上了她的舞步、她的声音。他立即联系了Gaga的经纪人，第二天就开车去了马里布。Gaga聊起这场见面时说道，“我第一眼看到库珀时就在想，我像是和这个男人相识了一生。这是我们之间的心有灵犀。”库珀说，“Gaga从楼上下来后，带我去了她的院子。我看向她的眼睛，说实话，当时心里惊叹了一声，哇！”库珀当場就给了Gaga这个角色。讲到这里，Gaga问我：“你饿了吗？”我确实是饿了，我们就一起去了厨房吃意大利面和肉丸子。

Gaga开始并不知道库珀的内心想法。她说，“当时我正给库珀做午餐，聊着聊着，他突然问我能不能和他唱首歌。”库珀说过，“她可能觉得我的提议很好笑，但我还是坚持觉得我们要是配合得好，那事情就好办了。她答应了，问我唱哪首，我选了古老的民谣《Midnight Special》。”Gaga说，“我打印了乐谱，坐在钢琴边。他在手机上放着歌词。琴声响起，他一开口就把我镇住了。我停下来感叹，‘库珀，你声音简直太美了。”库珀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时说，“Gaga问我有没有人听过我唱歌，答案是并没有。”Gaga夸赞道，“他凭直觉唱歌，声音像花蜜一样美！我当时就在想，他演摇滚明星绝对没问题。好莱坞没有多少人能达到这个水准。也是在那个瞬间，我相信这部电影一定会与众不同。”

库珀说，“Gaga建议我把这首歌录下来，后来我把我们唱歌的视频交给华纳兄弟电影公司，争取了拍摄权。”

不过，《一个明星的诞生》最初定的导演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由碧昂丝饰演女主角，库珀演男主角。库珀说，“当时我38岁，我知道自己演不好。但是后来，我在百老汇练了一年，明显够成熟了。如今，大多数流行明星都是年轻人，但这个电影讲的是成年人的故事。我经常和Gaga说，‘你到31岁才能拍这个电影，21岁可不行。Gaga来自下东区，她常跟我讲之前的生活，比如说她去过的变装酒吧，我立马就想把那些场景用到电影中去。”

事实上，电影中最精彩的一幕就发生在电影开头，男主角杰克想喝杯酒，却在变装夜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家同性恋酒吧。艾丽是台上唯一一位女歌手。她唱着《La Vie en Rose》，杰克重重地摔倒在地。Gaga说她和库珀在电影中的化学反应很奇妙，都是真情实感。在她看来，库珀揭露了爱情和名利交织时的矛盾。Gaga说，“这两个维度内容复杂、层次多样、情感深度也不同，但是库珀清楚怎么掌控它们。我觉得这部电影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很真实。我真正经历过，所以深有体会。”

去年12月，我去了洛杉矶，到库珀家看这部电影早期的片段。他的放映室在车库，周围是吉他和旧钢琴。按下播放键后，这些源自本能的音乐片段震撼到了我。库珀解释说，在Gaga的坚持下，这些镜头都是现场拍摄的。他们在加州印第奥举行的驿马乡村音乐节和英国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上拍了一些音乐会场景。库珀解释说，“驿马音乐节上，我们在威利.纳尔逊上台的前4分钟跳上了舞台。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上，我在8万人面前登台，想想就疯狂。但是Gaga太棒了，只要她在，一切都能上升到高水准。”

Gaga有一段鲜为人知的过去。她4岁开始弹钢琴，11岁学会写歌。但她最初的梦想不是歌手，而是演员。12岁时，她开始在李斯特拉斯伯格戏剧与电影学院上表演方法课，后来去纽约大学提斯克艺术学院学习。Gaga说：“我热爱表演，但我太紧张了，试镜表现总是很差，很难展现自己。”于是她决定以音乐人的身份去尝试一下，一年内她就收到了唱片合约。“那现在呢？演电影时还紧张吗？”她说：“当然紧张，但我心里知道，表演要真实。”

对Lady Gaga来说，最大的挑战是创造一个不像Lady Gaga的角色。她说，“我想为观众创造和以往不同的感受，因为我不是Gaga，我是艾丽。”有人说，嘉兰的第二部和史翠珊的第三部珠玉在前，人们会觉得那就是两位女歌手的生活，那么第四部选Gaga再合适不过。Gaga听到这话很不好意思，她解释道，“千万别这么说。嘉兰是我最喜欢的女演员。我看过她演的第二部，内心无比震撼。嘉兰那么真实，她站在镜头前，目光清澈，歌声动人，我能感受到她的激情、她的内心、她的韧劲。”有一天，史翠珊来到片场。Gaga回忆道，“那一刻很神奇，我感觉像从她手中接过了《一个明星的诞生》的火炬。我们聊她在影片中的歌声时，她说，‘歌唱很重要，但是还有比歌唱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倾情投入。我受到了启发，和库珀的拍摄也走上了正轨。”

原声带在电影上映当天一同发布，因为这是Lady Gaga的作品。原声带的核心智囊团是Gaga和库珀，很多作词人和制作人参与创作这些歌曲，其中包括乡村摇滚歌手威利·纳尔逊的儿子卢卡斯纳尔逊。卢卡斯评价Gaga时说，“她是我父亲的粉丝。我喜欢的摇滚歌手要善良，要赞成改变，要支持人们做自己。我相信很多人把Gaga当作前行的灯塔，她告诉人们：随心所欲，做我所想。这就是Gaga。”

制作原声带时，Gaga提议在歌曲中穿插一些对话，另外，专辑中也有几首电影里没有的歌曲，她说这是藏在里边的“小惊喜”。聊到这时，Gaga问我要不要来点儿音乐，我们进了一个小隔间，里边有张桌子、一台电脑，还有两个扬声器。她连上手机，点了一首欢快的钢琴曲。琴声响起，Gaga随着音乐又唱又跳。在她感染下，我也跳了起来。我在音乐声中听到Gaga说：“这就是我们的迪斯科舞厅！”

钢琴曲结束之后，Gaga放了一首高亢却悲伤的民谣，名叫《在我哭泣之前》。这是Gaga首次在专辑中谱曲，也是首次在摄影棚指挥管弦乐队。这首歌的灵感来自电影中一个悲惨的场景：杰克从车上掉下来之后，回去和正在洗澡的艾丽打了一架。在原声带上，歌曲开头就有一小段两人的争吵声。

我和Gaga面对面站在这个小隔间里，歌还没放到一半，我们俩都已满眼泪水。她上前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们又去厨房喝了点儿酒。她自言自语，“我真喜欢这样，跳着舞，含着泪，像印度电影。”我说，“不论跳舞还是流泪，都是我自然而然的反应。”她说她也是。

Gaga不会把所有的事情摊开来讲。比如，我们对她的新男友知之甚少，只知道他48岁，是位经纪人。她不谈男友，不谈正在创作的音乐，也不想谈突然接踵而至的剧本。与很多人相比，她心里更清楚保持神秘感能让她走得更远。因此，Gaga有自己的界限，比如她不会说自己刚去了哪里度假，却愿意告诉全世界自己青少年时期遭遇性侵的经历。

2015年，Lady Gaga与戴安·华伦合作，为性侵纪录片《狩猎场》（the Hunting Ground）创作了歌曲《直到它发生在你身上》（Till it Happens to You），并获得奥斯卡奖提名。2016年，她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表演这首歌的时候，舞台上还有另外50名性侵受害者。Gaga说，“看着人们参与#MeToo运动，我觉得自己不只是一名倡导者，更是一名震惊的听众。我从来没有站出来说是谁侵犯了我。我知道，每个人内心都有创伤。”

Gaga遭遇性侵时刚19岁，那时她还没有改名。回忆起那段灰暗的日子，她说，“没人知道这段过去。我总想把它从脑子里拔出去，但是只要想起来，就像有个巨大丑陋的怪物盘旋在我身边。不直面这个怪物，我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2016年，她接受Today杂志采访时透露，那场性侵让她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Gaga说，“我内心的创伤仍然没有愈合。刚开始倡导#MeToo的时候，我有种向全世界撒谎的感觉，因为我太痛苦了，但是没人能感同身受。这就是我站出来说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原因。我不该继续躲下去，也不想再躲。”问到症状时，她说，“我动弹不得。你明白那种感觉吗？你坐过山车的时候，马上要沿着陡坡冲下去，心里害怕极了，隔膜仿佛被紧紧攥着。我呼吸困难，全身痉挛，开始号啕大哭。这就是受害者每天的感受，這就是痛苦。我总说创伤有自己的思想，它无孔不入。”

2017年9月，Gaga在推特上宣布，她患了纤维肌痛症，一直被重度神经痛折磨。她认为这是性侵带来的后遗症。随着时间的推移，巡回演出和她的名气加重了这些症状。今年，她无奈取消了10场欧洲巡演。在Netflix的纪录片《Gaga：五尺二寸》（Gaga：Five Foot Two）中，Gaga允许摄像机记录下她的痛苦，好让人们了解纤维肌痛症。“有人不相信纤维肌痛症真是一种病，真让人生气。其实，不论是对我，还是对其他患病的人来说，焦虑、抑郁、创伤后应激障碍、恐慌都会让神经系统超负荷运转，引起神经痛。人们要多些同情心。慢性疼痛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每天醒来都预料不到自己会是什么感觉。”

采访当天，Gaga看起来很健康。她说：“我的身体每天都在好转，照顾我的医生都很棒，他们帮我调理身体准备演出。”聊到演出，她最近与美高梅国际酒店集团签署了一份价值1亿美元的合同，要在拉斯维加斯一个有5300个座位的剧院里进行常驻演出。从12月28日开始，Lady Gaga将在两年内进行_4场不同类型的演出。合理的节奏能让她照顾好自己，拍更多电影。谈起拉斯维加斯，Gaga说，“去拉斯维加斯唱歌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说这话时，她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穿着印花睡袍，钻石首饰垂下。这样一看，Gaga和拉斯维加斯简直是绝配。她总能把复古和现代结合在一起，创造出全新的东西。

对我来说，時尚、艺术和音乐都是我的盔甲。我不停地创造幻象，给自己换一套又一套新的盔甲。就好像身上脏了就要洗澡一样，洗去污垢，重获新生。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一直坐在一个半人体模型旁边，它身上裹着重金属背带，做成了胸腔和脊柱的样子，这个模型是珠宝设计师肖恩·利尼制作的。Gaga拿起钥匙，说要带我去看些别的东西。我也趁此机会在她房子里参观了一圈。她的客厅像舞厅一样大，摆着一架大钢琴，一个巨大的粉色斑点沙发，还有一张更大的粉色地毯。Gaga对我说，“我喜欢粉色，粉色能让人放松下来。”除了她和很多明星的合影，壁炉上方还挂着一封镶框的信，那是大卫·鲍伊写给她的。一幅乔治·康多的巨幅油画挂在墙上，上面有位穿着舞裙的女孩，但是污迹遮住了她的脸。Gaga告诉我，“这幅画让我想到自己，很漂亮，但是乱糟糟的。”

Gaga带着我，在一间锁起来的门前停下。打开门，各式各样的时尚奢侈品映入眼帘。Gaga为我——介绍后，我们走进门内的另一间衣橱，里面是一堆堆皮革、羽毛、亮片和许多黑色衣服。她解释说，“这些都是90年代范思哲的作品。我穿过几件，但大多数都收藏起来了，将来我会把它们捐到博物馆。”

Gaga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抛弃那些显眼出格的衣服的呢？她是这样回答我的，“对我来说，时尚、艺术和音乐都是我的盔甲。我不停地创造幻象，给自己换一套又一套新的盔甲。就好像身上脏了就要洗澡一样，洗去污垢，重获新生。”听到这里，我问她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Gaga说，“我只记得，一想到自己必须和别人一样‘正常，我就很恼火。因此我采取了最浮夸的表现形式，好像在对别人说：‘离我远点儿。我从未想过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看起来很完美，我只想做自己。所以，这些盔甲不仅保护着我，也为我保守着秘密。我是怪物，你也是。人人都一样。”

尽管Gaga声称自己“血管里有混凝土”，但大多数人都明白她的真性情。“我不是一个品牌，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我最在意什么？人性、同情、怜悯。那么善良呢？”她冷笑了一声说道，“善良能让人发疯。之前有个很重要的人跟我说过，‘你不能整天盯着大屠杀看。我不同意，大屠杀有必要看，不然你会无知，会沾沾自喜。但是……”她停顿了很长时间才说，“一旦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我相信世界会更美好。”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音乐声，是老式雪糕车上放的音乐。听着像是有人打开了小女孩的首饰盒。Gaga说，“这就是小孩子在沙滩上吃雪糕的声音呀。”我们都笑了起来。我想起之前聊过的一个话题：Gaga的音乐总是很好玩儿。但她其实是个严肃的人，就连我们今天的谈话也很严肃。Gaga同意我的说法，反问我，“难道这种反差不好玩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