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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四十年海外中国学研究

2018-05-14李雪涛

孔学堂 2018年3期
关键词:学术史

摘要:本文主要从接受、译介以及再研究的角度对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学者在海外中国历史研究方面的成就进行了梳理、总结和评价。这期间,海外中国历史研究从作为文献资料的阶段,经过国别中国史研究阶段,一直到今天的问题史阶段。文章上述三个阶段的出版物(论文、专著、丛书)、学术大事记(国际学术交流、会议等)、重要的思潮等为出发点,勾勒出这四十年间海外中国学研究的发展的特点。

关键词:海外中国学  中国历史研究  学术史

作者李雪涛,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全球史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089)。

本文主要从学术史的角度梳理改革开放四十年海外中国学,特别是在中国历史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即便从文化中国、历史中国的海外中国学的角度对这一时段的学术史进行研究,也至少涉及哲学、历史、文学、宗教、艺术史和语言等多个方面。要想全面、系统地对这些领域进行梳理,以一篇文章的篇幅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此,本文将主要论述海外中国历史研究方面的成就在中国产生的影响。海外中国学的基础学科是中国语言、文化与历史,二战以后美国中国学的转型,也是从以历史学为基础的研究,转向了其他社会科学领域与现实问题的探讨。所以,从海外中国历史研究出发可以更好地对海外中国学的整体脉络进行梳理。

现代学科的体系大都是在19世纪的欧洲创立的,历史学作为人文学科的分支当然也不例外。尽管利奥波特·冯·兰克(Leopold von Ranke)从1834年起就担任柏林大学的教职,但历史学的专业化在欧洲和美国是1860年后才形成的。中国文化有着悠久的史学传统,“历史”的含义在汉语中最早仅用“史”字来代表:甲骨文中“史”与“事”相似,指事件。许慎《说文解字》(2世纪)说:“史,记事者也。”“历史”一词出现较晚,在《三国志》裴松之的注中,首次提到“历史”二字。《南齐书》中也提到这个名词,是历代史书之意。汉语现代意义上的“历史”是从日文“歷史”(れきし)借用而来,而“歷史”则是日本明治时期对英文history一词的翻译。1870年“歷史”在日本成为流行词。作为现代学科意义上的“中国历史”,始于1902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开始连载《新史学》,标志着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历史”的真正诞生。其目的在于服务于国家;要在世界史中为中国历史寻找关联处;接受西方的普遍模式等现代历史的观念融入了梁启超的研究之中。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海外中国历史研究实际上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1.中国的改革开放,特别是经济的发展,促使海外的研究者进一步加强对中国历史的研究。海外学者对中国历史研究的新史料发现、主要观点,构成了他们研究的主要成果。2.中国学者在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对海外学者的中国历史研究的翻译和再研究。这一部分实际上包括两个时段:一是1978年之前的研究成果的译介和评述,因为从1949—1978年的近三十年间,中国与世界学术界的隔绝,使得改革开放后的学者不得不对前三十年海外学者的成就进行补课;二是平行译介同时代的海外学者的研究成就。本文主要从接受、译介以及再研究的角度对第二个方面的内容进行梳理、总结和评价。

这里还需要指出的是,按照我国对“中国历史”学科的划分,中国历史实际上包括:中国古代史(上古至1840年鸦片战争)、中国近代史(1840至1949年南京国民党政权覆亡为止)、中国现代史(1949年10月至今的历史)。本文中的“中国历史”只包括前两个部分,亦即1949年前的历史,而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中国现代史”则需要专文来论述。

一、第一阶段:文献资料阶段(1978—1987)[见英文版第100页,下同]

这实际上是恢复与展开的阶段,海外中国历史研究作为海外汉学的一个分支在这一时期得到了恢复。早在1976年,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开始组建“中国社会科学院”伊始,所设的“情报研究所”中就有由孙越生先生负责组建的“国外中国研究室”,编辑出版《国外中国研究》期刊。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是介绍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的成就。除了期刊之外,“国外中国研究室”还组织编纂了第一套“国外研究中国丛书”,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西方学术谱系中汉学和中亚学(蒙古学、西藏学等)同属于东方学,西方大学汉学系一般来讲是与中亚系并列的学科。清代的特殊性在于其疆域不仅包括传统的“中国”(汉人)的区域,同时也横跨了蒙古、西藏等中亚民族地区。因此当时“国外中国研究室”所主编的这套丛书的立场非常明确,所谓的“中国研究”并非一时一地一族之学问,也包括了海外有关历史中国和文化中国中各民族的研究成就。因此,才会有冯蒸编著的《国外西藏研究概况(1909—1978)》的出版。

除了这套丛书外,1981年中华书局也出版了冯蒸编著的《近三十年国外“中国学”工具书简介》。由于封闭了近三十年的时间,国内学者对海外中国历史学家所使用的工具书并不熟悉。这部书实际上是对海外“中国学”的基本情况的介绍,是理解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的基础。

在这一时期,有关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的刊物尚有:1.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从1979年开始编辑的《古籍整理出版通讯》(内部刊物),1981年3月号以特刊的形式出版了一期《日本对中國古代史的研究及其争论点》(严绍璗翻译并编纂)的专刊,对日本学界1966—1978年间有关中国古代史的研究进行了十个方面的总结。这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学术界首次对“文革”以来日本学界对中国古代史研究的成果进行系统的报道。2.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历史研究所于1980年创刊《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这份有关海外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刊物,一直出版到1995年,共27期。尽管是“内部刊物”,但其信息量非常大,特别是有关欧洲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译稿非常多,从而使得国内的中国近代史研究者获得了“国际视野”。

除此之外,当时已经恢复了的一些大学学报,也刊登了很多与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相关的论文。例如1979年《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就曾发表了蒙古史学者潘世宪的文章《日本蒙古史研究概况》。这篇有12页篇幅的文章,将日本自明治时期的蒙古史研究分为三个阶段:1887—1931年的初创期、1931—1946年的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战争时期以及1946年至当时的复兴发展时期。文章对上述三个阶段的研究成果做了非常详细的介绍。

由于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的文献在当时的中国极其匮乏,因此,上述的工具书和综述对于及时了解这一时期及之前的研究状况,有一定的帮助。但如果要从学理上系统理解某一国别、某一学派乃至某一位学者的学说,仍然需要对其学术著作进行翻译。其中比较著名的与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相关的汉学译丛有:1986—1988年李范文主编的“国外中国学研究译丛”,共出版了2集;1986年开始王尧主编的“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至今已经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20辑。其中包含着大量的有关中国历史,乃至专门史的研究。

翻译系列中影响最大的是费正清(John K. Fairbank)主编的“剑桥中国史研究系列”的中文译本,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项标志性的成果,很多具有颠覆性的观点被介绍进来,特别是中国近代史方面。其中《剑桥中国晚清史》(上、下卷)于1985年出版,《剑桥中国隋唐史(589—906年)》上卷于1990年,《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上、下卷)分别于1990、1992年出版,《剑桥中国明代史(1368—1644年)》和《剑桥中国秦汉史(公元前221—220年)》于1992年,《劍桥中华民国史》(上、下卷)于1994年出版,《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710—1368年)》于1998年出版,其余各卷出版于21世纪。

在改革开放的最初几年中,中国历史领域的学者开始与国际学术界进行正常的国际学术交流。1978年8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王钟书赴哈佛大学开设有关汉代文化的系列讲座。同年10月,华中师范大学历史学教授章开沅到哈佛大学访问并做学术演讲。1979年6月,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中国历史学家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率领美国“中国明清访问团”访问中国,了解新时期中国历史学的新发展。同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历史学家黄宗智(Philip C. C. Huang)来华访问,在社科院近代史所、南京大学等地做了学术演讲,并与中国同行进行交流,介绍美国中国历史研究的情况。1981年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的史华慈(Benjamin I. Schwartz)访问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史华慈教授一生致力于近代中国思想和政治领域,出版了多本脍炙人口的学术著作,与费正清一起被认为是当代美国两位最著名的汉学家。1982年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刘广京(Kwang-Ching Liu)在社科院近代史所访问。作为费正清的弟子,刘广京曾参与《剑桥中国晚清史》下卷(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Late Ching, 1800—1911, Part 2)的写作,并对其师的“冲击—回应”说予以了修正。1983年夏季学期,德国历史学家傅吾康(Wolfgang Franke)受邀在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做客座教授,其后的冬季学期他在中山大学东南亚历史研究所继续担任教职,向中国同行介绍国外在中国历史方面的研究进展。这些在今天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学术交流,在当时颇有“破冰”的意味。也正是这样的正常交往,使中国的历史学者渐渐地了解了国外同行的研究状况和研究方法。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随着美国历史学界学术思潮和方法的不断变化,对中国的历史研究也产生了深刻的变化,而这些对于尚处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学者而言,大都是陌生的。1980年黄宗智发表了题为《三十年来美国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兼及明清史)的概况》的文章,对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美国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做了总括,提出了著名的“三代发展说”。他称战后第一代的学者以费正清、芮玛丽(Mary C. Wright)、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为代表,他们所进行的是政治史和精英人物的研究;第二代以德怀特·H·帕金斯(Dwight H. Perkins)、施坚雅(G. William Skinner)、魏斐德、孔飞力(Philip A. Kuhn)为代表,他们开始借用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研究中国史;第三代以裴宜理(Elizabeth J. Perry)、周锡瑞(Joseph W. Esherick)为代表,主要开展反帝史、经济史、民众运动史、地方史等方向的学术研究。黄宗智认为,第三代学者的研究“影响更深远”,反映了现代西方史学的一个普遍潮流。这篇文章对中国学界的影响非常大,它使隔绝了三十年的美国中国历史研究的学术史发展过程得以呈现。尽管有关代际演变的说法并非得到所有学者的认同,但通过黄宗智的梳理,中国学者不仅可以了解这三代美国学者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状况,同时也通过他们所使用的方法去理解西方史学思潮的发展。除此之外,刘广京的演讲《三十年来美国研究中国近代史的趋势》也得以发表。

1983年,芝加哥大学历史学家艾恺(Guy S. Alitto)的论文《当前西方史学界研究中国地方史的趋势》在中国发表。在文章中,艾恺在充分肯定费正清在中国政治史、外交史、制度史方面贡献的同时,强调美国中国历史学界在20世纪60年代研究思潮发生的变化:何炳棣(Ping-ti Ho)的中国人口研究、施坚雅的城市研究打破了僵局,接下来就是地方史研究的出现,真正实现了中国历史研究的突破。

1978年改革开放之初,中国的学者突然发现,中国历史的研究不仅仅是中国人的事情。当时的中国学者针对海外中国学的研究是以文献学的方式展开的,发表的大都是概览性和描述性的文章。由于当时大部分的中国学者对于海外学者如何展开对中国历史的研究,所知甚少,因此,这一阶段对海外中国学研究成果的大量介绍和翻译,可谓筚路蓝缕。虽然这一时期大部分的资料都是描述性的,但却为当时中国的学者提供了有关过去三十年来海外中国学研究情况最完整的中文资料和信息。

二、第二阶段:国别中国历史研究阶段(1988—2003)[102]

这同时也是借助于海外中国学重建中国历史研究的阶段。之所以选择1988年作为国别中国历史研究阶段的开始,是因为这一年出版了两套与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相关的重要丛书:其一是“中国近代史研究译丛”,其二是“海外中国研究丛书”。

1949—1978年间大陆的中国历史研究基本上是按照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方式建构起了一套完整的话语体系。因此,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历史研究已经呈饱和状态,在没有新的考古发现的前提下,新的研究成果基本上可以想象得到。因此,海外中国历史研究(尤其是美国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成果,特别是新的方法论对于中国学者来讲是非常及时的。尽管20世纪80年代,一度由计量历史学派占据中心地位的西方史学界,此时重又回到了叙事史学。与此同时,史学同时又遭受到了来自后现代主义的挑战。在美国,新文化史(new cultural history)成了学术界的时尚,它强调回归历史学的叙事传统,但不再是所谓的“宏大叙事”(master narratives),而是转向了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微观历史研究,着重从文化的角度和视域来研究历史。

很多后现代的理论和话语在运用到欧洲历史研究方面,并未引起中国历史学者的格外关注。而这一时期的海外历史学家一旦运用民族国家、公共领域、妇女史和性别史、新文化史等新史学的方法对中国历史特别是近代史所做的研究,使中国学者一下子接近了这些理论。相关丛书的翻译出版,影響了不止一代的中国学者。

在有关海外中国研究的文章和论著中,这一阶段较为重要的有:1989年,李学勤在《中国史研究动态》上撰文介绍《西方中国古代研究的新趋向》。严绍璗的《日本中国学史》则从汉学史的角度,对有关日本中国历史研究的成就进行了梳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严绍璗的研究一直强调将这些学说还原到当时的一个时代背景和历史语境之中去看待。1991年忻剑飞的《世界的中国观——近二千年来世界对中国的认识史纲》出版。本书探讨了历史上世界对中国的认识以及在各国的记载中中国历史上的人物、社会、文化等呈现出的风貌与姿态。尽管本书所使用的文献均为二手的资料,但却比较全面地勾勒出了世界历史中中国的形象。1996年,李孝聪出版《欧洲收藏部分中文古地图叙录》,书中对欧洲1900年前收藏的部分中文古地图(300幅)的中英文目录进行了收录。这是学界第一部有关海外中文古地图的目录著作。199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王庆成编辑出版了《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对十余年来从英、美、俄、日及台北等地图书馆、档案馆搜访所得的有关清代中国的稀见史料190余件,进行了整理和分类。这些研究在当时对扩展清史及近代史的研究领域,重新审视清代及近代中国社会和历史中诸多重大课题,均具有意义。

1999年,由北京大学张洪柱、王晓秋主编的《国外中国近现代史研究述评》出版,两位编者试图用历史的眼光对国外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状况进行比较全面的介绍和评析。书中收录的相关研究论文,涉及苏联、俄罗斯、美国、日本、英国、法国、德国、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国。2002年陈君静出版了《大洋彼岸的回声——美国中国史研究历史考察》,对从传教士开始一直到今天的美国中国史研究做了系统的梳理。

这一时期,一系列与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相关的丛书得以出版。1988年,王庆成、虞和平主编的“中国近代史研究译丛”由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该丛书所选的都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英美和日本对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名著,先后推出了魏斐德的《大门口的陌生人:1839—1861年间华南的社会动乱》(1988年)、孔飞力的《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1796—1864年的军事化与社会结构》(1990年)、费维恺(Albert Feuerwerker)的《中国早期工业化:盛宣怀(1844—1916)和官督商办企业》(1990年)、杨国伦(Leonard K. Young)的《英国对华政策:1895—1902》(1991年)、施坚雅的《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1998年)等美国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扛鼎之作。这套丛书至今已经出版了14本,对国内学人了解海外中国近代史的研究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1988年,刘东开始主持编纂“海外中国研究丛书”。这套丛书收入了很多海外中国历史学家的重要著作,迄今已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200余种,包括:柯文(Paul A. Cohen)的《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改革》(1994年)、张灏的《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1995年)、史华慈的《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1996年)等美国中国近代史研究的重要著作。除了大量美国的中国学著作外,这套丛书还包含了其他语种的有关中国历史的著作,如谢和耐(Jacques Gernet)的《中国社会史》(1995年)。这并非一部简单的中国历史学著作,而是将中国放在一个区域乃至世界的范围内的中外关系史。谢和耐认为,在数千年来不停发展的过程中,中国与远近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在政治制度、法律、技术、经济和文化生活上,都是相互影响的。

1989年,王元化研究主编的“海外汉学丛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92—1993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日本学者中国史论著选译》共10卷,系统介绍了近代以来日本学者在中国史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1995年出版了《日本中青年学者论中国史》。1996年,李学勤主编《国际汉学著作提要》,其中涉及夏德的《中国古代史:至周代末年》(Friedrich Hirth, The Ancient History of China to the End of Chou Dynasty)、内藤湖南的《中国史学史》、桑原骘藏的《东洋史说苑》、武内义雄的《中国思想史》、福兰阁的《中国通史》(Otto Franke, History of the Chinese Empire)、艾伯华的《中国历史》(Wolfram Eberhard, A History of China)、史华慈的《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 Yen Fu and the West)、岩村三千夫的《中国现代史入门》等等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的重要著作。1997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当代汉学家论著译丛》,其中达慕思大学(Dartmouth College)“中国研究”讲座教授艾兰(Sarah Allan)的《早期中国历史、思想与文化》(1999年)从考古、艺术史、思想史等各个方面对先秦史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同年,上海三联也出版了“三联文库·海外中国学研究系列”,其中有一系列有关中国历史研究的专著,如三石善吉的《中国的千年王国》(1997年)就是日本学者有关中国宗教史的重要研究成果。

2002年,刘东主编的“喜马拉雅学术文库·阅读中国系列”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北京)出版。其中有何伟亚(James L. Hevia)的《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2002年)以及黄宗智主编的《中国研究的范式问题讨论》(2003年)。前者以1793年马嘎尔尼英国使团访华为例,详述了清政府以及英帝国对宾礼的不同看法,强调了双方在不同观念框架、思维方式下执行的实际操作的差异性。后者包括了两个专辑:一、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中的理论与实践;二、中国的“公共领域”与“市民社会”。主要以西方当代的一些史学观念来讨论晚清以来的中国问题。

除了丛书之外,各类海外中国学的刊物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1990年《国外中共党史研究动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主办)创刊,至1996年停刊,一共出了42期。任继愈主编的《国际汉学》于1995年创刊,特设了“中西文化交流史”等栏目,着重对近代以来的中西文化交流史进行有目的的译介。由龙巴尔(Denys Lombard)、李学勤主编的《法国汉学》创刊。法国的中国历史研究在欧洲独占鳌头,这本刊物的创立,对整理法国中国历史研究的全面成就提供了重要的发表和译介园地。

1989年,柯文的著作《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由中华书局出版。柯文在对二战以来有关美国中国学研究的历史观点演变作了探讨之后,提出来了“中国中心观”(China-centered approach)的新观点。他对费正清的冲击—回应说提出了质疑,认为“倘想正确理解19、20世纪的中国历史,必须不仅把此段历史视为外部势力的产物,而且也应视之为帝制时代最后数百年出现的内部演变的产物。”这一观点实际上反映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研究非欧洲历史的总趋势:力求摆脱殖民地史的叙事框架,从所在地区或国家的社会内部出发探索其历史发展,反对将非西方社会的历史视为西方历史的延续。柯文的重大贡献在于,他认为应当以中国为出发点,深入探索中国社会内部的变化动力与形态结构。除了《在中国发现历史》之外,柯文的《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去想问题——外因、内因或内外因结合》和《〈在中国发现历史〉新序》也引起了中国史学界的极大兴趣。柯文引用中国历史学家汪熙的观点来强调他所谓的“中国中心观”的真正意义:“若要对中国近代史有完整的、准确的理解,就必须把这段历史看成是内外因素相互交织相互作用的产物。”

作为加州学派的重要历史学家,魏斐德的代表性论文早在1982年就被翻译成了中文。他有关中国历史的重要观点,如:要正确对待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要从社会经济方面说明政治事件的原因、对中国历史的研究要注意与其他国家的比较、研究中国史要注意到世界性网络的影响等,直到今天都在史学界占据重要的地位。尽管魏斐德于2006年就去世了,但其后他在汉语世界的影响不减反增。2008年他的《讲述中国历史》得以出版。2017年,新星出版社再次出版了魏斐德的作品。

汉学家的传记属于汉学学术史重要的组成部分。美国早期传教士汉学家如裨治文(Elijah C. Bridgman)的传记——《千禧年的感召——美国第一位来华新教传教士裨治文传》被收入了周振鹤主编的“来华基督教传教士传记丛书”之中,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1993年,《費正清自传》的中文版出版,这是他对自己中国历史研究五十年的回忆,具有极强的史料价值。另外一部由保罗·埃文斯(Paul M. Evans)撰述的《费正清看中国》,利用了大量个人档案、日记、信件、第一版的刊物等重要史料,再现了这位中国历史的见证人和研究者的研究经历。华裔历史学家的传记也有几种,其中较有影响的是:曾任哈佛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的黄仁宇(Ray Huang)的《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以及芝加哥大学教授何炳棣的《读史阅世六十年》。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曾在中国史学界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黄仁宇用近乎平淡的笔触分析一个皇朝从兴盛走向衰颓的原因,以“大历史观”分析明代社会之症结,给当时中国学界很多启发。《万历十五年》中文版曾入选《新周刊》和《书城》“改革开放二十年来对中国影响最大的20本书”。

除了英文世界的回忆录外,其他国家的中国历史学家的传记也得以出版。作为明史和晚清历史专家的傅吾康的《为中国着迷:一位汉学家的自传》(Under the Spell of China: Autobiography of a Sinologist)得以出版。这部书叙述了这位德国历史学家对中国历史的研究和著述,以及晚年搜集整理东南亚华人的历史的一生。由于涉及中国近现代史的很多著名人物,这部著作受到了广泛的关注。

专业学术机构的建立,是一门学科成熟的标志。这一时期,建立了一大批有关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的机构,主要有:1994年,李学勤、葛兆光在清华大学成立“国际汉学研究所”,中国历史和中国思想史研究是研究所两个重要的方向;1996年3月,华东师范大学成立“海外中国学研究中心”,历史学教授朱政惠担任中心主任,其主要的研究方向为美国的中国历史研究,并于同年开始招收这一研究方向的研究生;同年,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张西平也成立了“海外汉学研究中心”,北外中心的一个重要研究方向是传教士中国历史研究;2004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在原有“国外中国研究室”的基础之上,建立了“国外中国学研究中心”,并于2005年出版了《欧洲中国学》一书。这部193万字的巨著,实际上是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中国社科院文献信息中心多位科研人员在孙越生、王祖望的带领下,多年来广泛搜集资料,深入研究,编纂的一部大型中国学的工具书。这部鸿篇巨制包括了对法国、英国、荷兰、德国、奥地利、瑞士、瑞典、挪威、丹麦、芬兰、冰岛、意大利、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俄国等欧洲国家中国学历史、学者和机构的介绍,可以说超过了之前所有相关的研究。海外中国历史研究成了汉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国外对中国女性和社会性别研究的成果被不断介绍到中国来,其中包括鲍晓兰的《美国的妇女史研究和女史学家》(1995年)、王政的《国外学者对中国妇女和社会性别研究的现状》(1997年)等,中国学者通过中文的译介,对西方世界有关中国妇女史的研究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进入新世纪后,一些专门的研究著作也被翻译成了中文,如费侠莉(Charlotte Furth)的《明清时代的性别、医学和身体——中国研究中女性主义历史写作的历程》(2006年)。

这一阶段的特点可以归纳为,诚如李学勤所谈到的:“应当采用学术史研究的理论和方法,最重要的是将汉学的递嬗演变放在社会与思想的历史背景中去考察。和其他种种学科一样,汉学也受着时代思潮的推动、制约,不了解这些思潮的性质及其产生的社会原因,便无法充分认识汉学不同流派的特点和意义。”中国学界逐渐了解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的社会思潮和历史背景,只有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才能理解这些历史学家之所以如是理解中国历史的原因。不从学术史的角度入手,很难把握好海外历史学家的师承关系以及他们所属的学派。具体到美国的中国历史学研究,还必须放到美国中国学发展史的进程中做综合考察。

如何看待中国古代史学在国际史学中的地位和影响?如何看待现代中国史学发展过程中所受到的交叉影响、互动及其学术评价?对于这些问题,朱政惠通过“比较史学”的梳理,提出通过对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理论的吸收和运用,能克服对史学演进的静态的、单线的,仅仅是本国别、本区域的研究局限。对一个国家和区域史学的了解,只有放到史学国际交流和活动的大背景下考察,研究才会更深入,更能探寻其共性中的个性。

由于是在国别史中对海外中国研究的成果做翻译或再研究,这其中必然会涉及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的身份认同以及文本分析的技巧等问题。海外中国历史研究本身具有跨语言、跨文化、跨区域的特征,是在研究与被研究之中互动成长起来的,海外中国学家的真正对手实际上在中国。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的领域,实际上与海外中国学家、当地的华裔学者、中国本土的历史学家、女性学者等不同身份、国籍、性别的人群有关。身份的认同直接影响着研究者的研究内容以及所采取的方法和视角。

这是一个国别史中国学、中国历史研究的阶段,国内学者对海外中国学家,特别是中国历史研究者研究过程的梳理相当充分,对其演进过程中的特点、观念与模式变化也都做了深入细致的分析。这一阶段除了翻译、评述之外,也已经与海外中国历史研究者展开了各种形式的互动。

三、第三阶段:问题史的研究阶段(2004年至今)[106]

实际上,这一阶段跨越了国别中国学史的研究领域,真正进入了问题史的研究阶段。

刘东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继续出版,很多有关中国历史的著作依然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的《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2004年),从反对西欧中心论和冲击-回应模式出发,详细考察了18世纪欧洲和东亚的社会经济状况,对英格兰和江南地区作了具体的比较,认为1800年以前是一个多元的世界,没有一个经济中心,西方并没有任何明显的、完全为西方自己所独有的内生优势。只是19世纪欧洲工业化充分发展以后,一個占支配地位的西欧中心才具有了实际意义。从全球经济史的角度对欧洲进入工业化社会的必然提出的质疑,在中国学界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晚清思想史的著作中,诸如杜赞奇(Prasenjit Duara)的《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2009年)、本杰明·艾尔曼(Benjamin A. Elman)的《从理学到朴学:中华帝国晚期思想与社会变化面面观》(2012年)等也给中国学者带来了崭新的思想史的视角。除此之外,还有非英语的研究成果的译介,如法国汉学家谢和耐的《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1995年)、魏丕信(Pierre-Etienne Will)《十八世纪中国的官僚制度与荒政》(2006年)等也都向我们展示了美国以外的中国历史研究成就。

2004年,朱政惠的《美国中国学史研究——海外中国学探索的理论与实践》出版,其中很大的篇幅在讨论美国中国历史研究的历史和现状。同年,由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熊月之、周武主编的《海外上海学》出版,这部书分“现状和趋势”“名著解读”和“名家剪影”三编,分别就海外上海学的研究概况、主要名著和重要名家作了全面、细致的介绍和评析。海外学者以独特视角、独有资料和独到见解,对上海历史做出了有别于以往的解读,内容涉及上海道台、警察、妓女、工业家、侨民、同乡会、救火会、苏北人等众生相。同年胡大泽出版了《美国的中国近现代史研究》,通过研究的发展历程、资金与机构、学派及代表人物与发展趋势、理论与模式、中国近现代史著作略评等几个方面,既做了全景式的概览,也有深入的介绍和评述。

2005年11月,马汉茂(Helmut Martin)等主编的《德国汉学:历史、发展、人物与视角》(2005年)由李雪涛主持翻译出版。其中有几篇重要的论文,涉及德语地区的中国历史研究史。2006年,朱政惠的《史华慈学谱》(2006年)得以出版。为撰写这部学术年谱,朱政惠在哈佛大学档案馆进行了近一年的学术资料调查和研究,阅读了大量关于史华慈的文献著作。这部著作除具体记录了史华慈的学术研究生涯外,还涉及了与此相关的诸多学案和学术思想。

2010年,匹兹堡大学的张海惠出版了《北美中国学:研究概述与文献资源》(2010年),收入了裴宜理、叶文心(Wen-hsin Yeh)、罗友枝(Evelyn S. Rawski)、本杰明·艾尔曼、伊维德(Wilt L. Idema)等多位权威学者有关世纪之交美国中国学研究最新状况的论文,内容涉及图书、文献考察、妇女史、经济史、地方史、法学史、艺术史、环境史、人口史、政治史、社会学等诸多研究领域。这些处于前沿学科的研究成果,充分体现了作为全球史一部分的中国历史的丰富性的一面。

与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相关的丛书有几个非常重要的系列: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的“编译丛刊”,由大象出版社(郑州)、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北京)等出版。于沛在《总序》中指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历史研究整体化趋势的推动下,出现了一系列历史学分支学科,如社会史、人口史、民俗史、新经济史、新政治史、心理史、社会生态史、环境史、妇女史、城市史、家庭史等等,对于纂修清史有一定的借鉴作用,这些都将在‘编译丛刊的作品中有所体现。”

2005年,上海远东出版社开始出版“史景迁中国研究系列”,至2010年共出版美国历史学家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有关中国历史研究和汉学的著作7种:《中国纵横:一个汉学家的学术探索之旅》、《皇帝与秀才:皇权游戏中的文人悲剧》、《追寻现代中国:1600——1912年的中国历史》、《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曹寅和康熙:一个皇室宠臣的生涯揭秘》、《胡若望的困惑之旅:18世纪中国天主教徒法国蒙难记》、《中国皇帝:康熙自画像》。史景迁是美国当代著名的中国史研究专家,以研究晚明至清代历史见长。曾任2004—2005年度美国历史学会会长,在西方汉学界、历史学界享有很高的声誉,他与哈佛大学的孔飞力、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魏斐德被并称为“三杰”。在其有关中国历史人物的著作中,史景迁特别擅长于人物描写,在其笔下涉及的人物数量众多,层次也很丰富。鉴于其被翻译成中文的著作在中国的影响力,2017年8月,中国政府授予史景迁第十一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

2007年11月,阎纯德教授主持的“列国汉学史书系”在北京语言大学召开出版座谈会,李学勤、严绍璗等出席。该书系至今已经出版“第一辑”23种,“第二辑”13种,其中涉及中国历史研究多方面的流派、学说。2012年,由伊沛霞(Patricia B. Ebrey)和姚平主编的五卷本“当代西方汉学研究集萃”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涉及海外中国历史研究中近年来在海外著名刊物上发表的重要论文。五卷内容分别为:《上古史卷》《中古史卷》《妇女史卷》《宗教史卷》以及《思想文化史卷》。论文作者中,既有北美学者,也有欧洲学者,其中也有华裔学者的成就。

在组织机构方面,2004年,华东师范大学海外中国学研究创新团队成立,历史系朱政惠教授任团队负责人。这一创新团队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美国的中国历史研究。2014年,北京外国语大学成立全球史研究院,标志着以往将海外汉学作为一个大的研究领域的时代,逐渐开始转向学科化乃至跨学科的专业研究。海外汉学中的“传教士眼中的中国”“海外中国语言研究”,今天成了“传教史”“语言接触史”等全球史门下的专门史研究,同时更强调去中心主义、互动等观念。

这一时期举办了各类的相关活动,主要有:2004年4月,在上海召开了“21世纪的中国史学和比較历史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大会由复旦大学历史系、纽约市立大学历史学系、台湾大学东亚文明研究中心联合举办。2004年8月,由上海市人民政府主办、上海社会科学院承办的“世界中国学论坛”(World Forum on China Studies)在上海国际会议中心召开。此次论坛的主题为多元视野下的中国。论坛专门设了有关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的专场。此论坛已连续成功举办10次(含6届主论坛、1次专题论坛、3次海外论坛),每一次都有中国历史研究的分论坛。2007年3月,由国家汉办与中国人民大学共同主办的“世界汉学大会2007——文明对话与和谐世界”在中国人民大学明德堂举办,来自海内外的二百多位专家学者出席了本次会议。“世界汉学大会”至今已经举办了4次正式的会议,包括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原主任傅高义(Ezra F. Voge)、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教授柯马丁(Martin Kern)等著名历史学家都参与了会议的讨论。

这一阶段尽管也有一些工具书出版,但与改革开放初期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基本上是档案指南和历史研究手册。中国历史研究,特别是近代史中与传教士相关的档案研究,如果没有档案使用指南的话,很难弄清楚其中的文献分布情况。有关《万国公报》的创办者林乐知(Young J. Allen)以及1850至1940年间美南卫理会传教士在华活动情况的历史档案,《美国爱莫蕾大学图书馆来华传教士档案使用指南》提供了诸多的线索和档案使用的方式。

2015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研究员魏根深(Endymion Wikinson)的《中国历史研究手册》(Chinese History: A New Manual)。通过作者几十年如一日的搜集文献的努力,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部1800多页的手册,以比较的方法审视了中国在世界历史中的独特地位。重要的是,本书的编者打破了西方、中国和日本学界的界限,以传世文献、考古挖掘以及生态环境变迁的有关资料,对中国历史中的语言、地理、文献、思想、信仰、农业等诸多领域所取得的重要学术成就都进行了详尽的梳理和评价。这部手册的出版,让我们看到了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的生成背景和方法。

2015年北京外国语大学全球史研究院召开了“全球史视野下的鸦片战争暨《鸦片战争》学术研讨会”。来自德国的历史学家蓝哈特(Wolfgang Reinhard)、北京大学的郭卫东教授、军事科学院的刘庆教授等,分别从贸易史、毒品史、概念史、中国现代化史、军事史等视角对鸦片战争进行讨论。此次会议的契机是英国汉学家蓝诗玲(Julia Lovell)的新著《鸦片战争》中文版的出版。

尽管“新清史”的重要著作于90年代末在美国已经出版了,但在中国学界产生影响并引起讨论则是新世纪以后的事情了。被奉为新清史“四书”的四大著作为:柯娇燕(Pamela K. Crossley)的《透镜:清朝皇室意识形态的历史与认同》(A Translucent Mirror: History and Identity in Qing Imperial Ideology)、罗友枝的《清代宫廷社会史》(The Last Emperors: A Social History of Qing Imperial Institutions)、路康乐(Edward J. M. Rhoads)的《满与汉:清末民初的族群关系与政治权利(1861—1928)》(Manchus and Han: Ethnic Relations and Political Power in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China, 1861—1928)以及欧立德(Mark C. Elliott)的《满洲之道:八旗制度和中华帝国晚期的族群认同》(The Manchu Way: 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以上述这几位美国清史研究人员为代表的历史学家,在书中质疑传统清史研究的几个问题。他们特别强调满洲的民族认同——满洲之道,内容包括娴熟骑射、秋狝围猎、通习满语、节俭之俗等,否认满洲的“汉化”,否认清朝皇帝是“中国皇帝”,甚至否认中国的存在,认为中国的概念只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而已。在清代的地理空间方面,新清史的学者更强调清朝以东—西为轴心对广大疆域的控制,以打破传统清史研究以南—北纵向区域为主轴的叙事框架,从而引入了所谓的“内亚视角”。同时,他们将清史研究纳入世界历史的范畴之中,主张将其作为一个帝国并与其他同时并存的帝国进行比较研究。在使用文献方面,他们认为非汉文史料(特别是满文文献)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

由于柯娇燕和路康乐有关清史的著作获得了北美中国学研究的列文森中国研究最杰出著作奖,它们在英语世界的中国研究方面占据了愈来愈重要的位置。但需要指出的是,新清史并非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学派,它是由观点类似的不同的学者组成的,其影响主要是在英语世界。近年来,随着新清史学者的著作被引进到汉语世界,它在中国清史研究乃至历史研究方面,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尽管新清史只是美国的一个学术流派,但其背后的争论实际上已经涉及了中国文明主体性的问题,也关系到了现代中国国家的构建问题。由于过分强调清朝与中国其他时代的断裂而忽视了中国历史的延续性,甚至否定清朝是中国的朝代,因此,新清史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史实的重建,而是后现代历史话语的建构。2016年以前,国内的学者对新清史的回应比较强烈,近两年以来,争论的热度不断下降,相关的论文逐渐减少,但所发表文章的理论深度不断加强。

结语[108]

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对海外中国历史研究的接受实际上经历了宏观介绍、翻译以及研究、对话三个大的阶段。第一个阶段,主要是在理论上和知识上对海外中国历史研究作基本的介绍。由于这一时期的译介涉及二战之后海外中国历史学研究三十多年来取得的成就,时间跨度比较长,因此无法将所有相关的著作都翻译成中文,此外,中国学者也没有做好相应的学术准备。第二个阶段是对海外重要的中国历史学研究著作的翻译和出版。除了翻译以往比较重要的著作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将国外出版的体现前沿学术水准的著作翻译成了中文。“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中的一些著作,如彭慕兰的《大分流》、王国斌的《转变的中国》等,都比较快地被翻译成了中文,使中外得以几乎在同一时间段上开始讨论诸如19世纪中—欧“大分流”的根本原因等“热点”问题。随着翻译作品的不断涌现,中国学者开始对国外学者的观点进行深入的研究,并由此展开了深层次的对话。陶文钊对费正清中国近代史的研究,资中筠对19世纪上半叶洛克菲勒基金会中国学项目的研究,王家范对彭慕兰《大分流》的研究,葛兆光对东亚思想史“批判的中国学”的研究,李伯重对明清经济史和加州学派的研究,罗志田对何伟亚《怀柔远人》的研究,等等,都形成了相互之间的互动。

朱政惠主编的《中国学者论美国中国学》(2008年)主要收集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学者对美国中国学研究情况的相关论文,由此可以看出,中国从事海外中国学研究的学者已经开始关注海外中国学,特别是美国的中国历史学研究的考察和思考,并有意识地强调双方学术思潮间的互动关系。

新世纪以来的海外汉学研究基本上回归到了一种问题史的研究。19世纪以来,民族国家文化传统的影响越来越小,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近代以来,德国大学一般沿用历史悠久的二级学位体系:第一级学位有理工硕士(Diplom)、文学硕士(Magister),第二级学位是博士(Doktor)。这与国际通用的三级学位体系——“学士—硕士—博士”不能兼容,從而妨碍了德国大学的国际化。1999年,欧洲29个国家在意大利启动了博洛尼亚进程(Bologna Process),旨在通过对欧洲大学教育体系的一体化建设,打通制度的隔阂。以往所谓的德国汉学传统,也融入了欧洲传统之中。

全球史方法的运用,使得中国史研究获得了更大的视角。魏根深在《中国历史研究手册》“致中国读者”中认为,中国历史理应放入全球史中来看待。他举了三个例子来说明,中国并没有所谓的特殊性:一是中国历史学家常常强调的秦始皇统一度量衡的“创举”,实际上在他之前,阿育王已经统一了度量衡,并在帝国边境上树立了石碑;二是武则天作为独一无二的女性皇帝被中国历史学家认为是孤立的事件,但如果我们来看592—750年间的日本、林邑和新罗的话,当时也都产生了女性统治者;三是气候的变迁。尽管中国历史著作已经有所涉及,但只有以全球的视角来看,气候变迁的过程和后果才能得到充分理解。

尽管全球化的趋势打破了很多研究的界限,但研究者国别的身份还是一再得到强调。2014年柯文指出,可以将研究者作“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划分:“‘局内人(在这个社会中生活和受教育的人)往往从小就给灌输这些知识,作为文化培养的一部分,而‘局外人(他们主要是从书本中了解那种文化,或者通过成年以后在那个社会中短暂生活一段时间来了解那种文化)几乎从未接触这些知识(或者接触时未曾留意)。”魏根深在思考他的英文版《中国历史研究手册》被翻译成中文时,也在思考是否只有一国国民才能充分理解本国的历史,对于社会如何运行,无论古今,只有他们才有切身体验。但是他质问道:“如果要选择心脏病医生,是否需要以对方曾经患过心脏病为前提时,他们承认,直接经验并非必要条件。”之后他举例说明,外在的视角有时会带来更深刻的认识:“实际上,在研究一个国家时,自外而内的观察往往会带来一些优势。我们只需要记住,大多数有见地的美国人都把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视为理解自己国家的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它是由一位在美国待过九个月的二十五岁的法国贵族撰写的。”

国内有关海外中国学研究的趋势,基本上是从国别中国学史的翻译、梳理,到中国学每一专门史的研究。尽管海外中国学的研究机构依然在出版相关的刊物,如《国际汉学》《世界汉学》《汉学研究》等,同时也在不断地组织编纂国别史的丛书,但以某一问题为中心的跨语言、跨国别的问题史研究的成果却越来越多。

进入21世纪以后,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我们所有的学问,包括中国历史研究都已成了世界性的学问。基于此,对海外中国历史研究成果的译介,依然是海外中国学研究的一项基础性工作。对于中国的历史学家来讲,翻译海外相关的研究成果是其重要的使命之一。笔者一直认为,外文文本的被迫翻译和转换,也包括其中很多中文引文的复原,会产生新的、多元的视角,同时也增加了看问题的深度。翻译对学者来讲既是挑战,同时也是讨论各类问题的出发点。其次是做好对这些研究成果的反馈和反思工作,从而真正与海外汉学家展开富有成果的对话。

通过海外中国历史的研究成果四十年来在中国的译介、研究,体现出了以下四点:一、打破民族国家的界限,海外中国历史研究本身就是一种比较史学研究;二、以往被认为是孤立的中国历史事件,通过置于广阔的相互关系情境中来考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新认识;三、通过互动来理解历史,强调互动者互为主体,从而彻底突破中国社会停滞论和中国历史循环论的研究定式,同时也否定了“中国中心论”的观点;四、力求运用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在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中有所突破。在与国外同行的切磋中,中国学者逐渐认识到没有截然分开的中国史和世界史,中国史的研究理应放入世界史中进行。

朱政惠在研究史华慈的档案资料后,指出:

史华慈的档案表明,他在1968年就提出重新认识雅斯贝斯“轴心时代”的问题,他认为意义的可比性“并不意味着某种粗糙的直线发展式的历史轨迹”,“而这种轨迹会忽略文化特性的重要性”。这份材料表明了他很重视不能“忽略文化特性”的思想,是他对于中国思想史研究的基本出发点,也是对于“西方中心论”的一种批评;他在晚年还提出了把中国文明看作是了解世界文明重要实验室的观点,注意到“全球主义”与“人类中心”思想的阐述,这都有益于对美国中国学家的中国观、文明中心演变说的研究。

海外中国历史的书写,尽管反映出的是“他者”的历史,但却是西方世界史的建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实际上,中国历史的意义和价值只有在全球史中才能更加凸现出来。反过来,正是透过中国文明的窗口,人类文明才得以更好地展现。这一点,早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就为史华慈所认识到,这是历史学家的先见之明!

(责任编辑:张发贤   责任校对:黄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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