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母亲百岁记
2018-05-14
天下有多少人能活到三位数?谁能叫自己的生命装进去整整一个世纪的岁久年长?
我骄傲地说——我的母亲!
过去,我不曾有过母亲百岁的奢望。但在母亲过九十岁生日时,我萌生出这种浪漫的痴望。太美好的想法总是伴随着隐隐的担虑。我和家人们嘴里不说,却都分外用心照料她,心照不宣地为她的百岁目标使劲了。父亲离去后,母亲更加多愁善感,多年来为母亲消解心结是我们都擅长的事。我无法知道这些年为了母亲的快乐与健康,我们手足之间反反复复通了多少电话。
小弟已七十,大姐都八十了。可在母亲面前,我们永远是孩子。人只有岁数大了,才会知道做孩子的感觉多珍贵多温馨。谁能像我这样,七十五岁了还是儿子;还有身在一棵大树下的感觉,有故乡故土和家的感觉;还能闻到只有母亲身上才有的深挚的气息。
人生很奇特。你小时候,母亲照料你、保护你。等到你成长起来,母亲老了,该轮到你来呵护母亲了,人间的角色自然而然地发生转变,这就是美好的人伦与人伦的美好。母亲从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一步步向前走。一种奇异的感觉出现了,我似乎觉得母亲愈来愈像我的女儿,我要把她放在手心里,我要保护她,叫她实现自古以来人间最瑰丽的梦想——长命百岁!
母亲住在弟弟的家。我每周二、五下班后一定要去看她。这一天母亲都会提前洗脸擦油,拢拢头发,提起精神来,给我看。母亲兴趣多多,喜欢我带来的天南地北的消息。她还是个微信老手,天天将亲友们发给她的美丽图片和有趣视频转发他人。有时我在外地开会时,会忽然收到她微信:“儿子,你累吗?”
去年,母亲九十九周岁。她身体很好,想象力依然活跃,我开始设想来年如何为她庆寿时,她忽说:“我明年不过生日了,后年我过一百零一岁。”我明白,“百岁”这个日子确实太辉煌,她把它看成一道高高的门槛了,这是她本能地对生命的一种畏惧,又是一种渴望。于是我与兄弟姐妹们说好,不再对她说百岁生日,不给她压力,等到了百岁那天来到自然就要庆贺了。可是我自己的心里也生出了一种担心——怕她在生日前生病。
然而,担心变成了现实。母亲接连两次入院,直到生日前三日才出院,虽然病魔赶走,然而一连五十天输液吃药,伤了胃口,变得体弱神衰。于是兄弟姐妹商定,百岁这天,轮流去向她祝贺生日,说说话,稍坐即离,不叫她劳累。尽管在这百年难逢的日子里,这样不能尽大喜之兴,不能让这人间盛事如花般盛开,但是今天——
母亲已经站在这里——站在生命长途上一个用金子搭成的驿站上了。一百年漫长又崎岖的路已然记载在她生命的行程里。她真了不起,一步跨进了自己的新世紀。此时此刻我却仍然觉得像是在一种神奇和发光的梦里。
故而,我们没有华庭盛筵,没有四世同堂,只有一张小桌,几个适合母亲口味的家常小菜,一碗用木耳、面筋、鸡蛋和少许嫩肉烧成的拌卤,一点点红酒,为母亲举杯祝贺。母亲只吃了七八根面,一点菠菜,饮小半口酒。但能与母亲长久相伴下去就是儿辈莫大的幸福了。我相信世间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这句话。
(冯骥才/文,摘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