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土文物来看唐代“狮文化”
2018-05-14陈璟曹毛娟
陈璟 曹毛娟
狮子为大型猫科动物,原产于非洲大陆,也曾广泛分布于亚洲中部和西部。据考证,上古瑞兽“狻猊”的原型就是狮子,“狻猊”一词出自汲冢竹书《穆天子传》:“名兽使足走千里,狻猊、野马走五百里。”晋郭璞注曰:“狻猊,狮子。亦食虎豹。”另《尔雅·释兽》载:“狻猊如彪猫,食虎豹。”郭璞亦注:“即狮子也,出西域。”史书有明确记载的狮子,则最早出自《汉书·西域传》:“钜象、师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所谓“师子”就是狮子。至东汉章帝年间,西域诸国便开始源源不断地向中原地区输入狮子。当然这里的“输入”,主要指进贡,《后汉书·班超传》载:“初,月氏尝助汉击车师有功,是岁贡奉珍宝、符拔、师子,因求汉公主。”由此可见,作为珍禽异兽的狮子,不仅是博悦中国皇帝的“上古神兽”,也是中外交流的媒介,更是作为西域诸国乞求胡汉和亲的重要“聘礼”。
众所周知,唐代一直被视作中国社会发展的巅峰阶段。在经历魏晋南北朝长期分裂割据后,中国社会发展终于又迎来了大一统的局面,而唐代高度的对外开放,中外贸易达到历史的最高水平。经丝绸之路传入的狮子,曾是中亚和西亚的艺术作品主要装饰题材之一,如熟知的亚述帝国、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萨珊波斯都曾不约而同地将狮子作为国家的标志象征物,并赋予它双翼和通神的特质。当然,狮子的全面普及则是在中国,特别是在唐代,“狮文化”全面融入物质文化领域,如玉雕、陶瓷、金银器、壁画线刻、大型雕塑等等。
据《旧唐书》记载,唐贞观九年,西域康居国进贡狮子,唐太宗命虞世南作《狮子赋》,其文曰:“洽至道于区中,被仁风于海外,有绝域之神兽,因重驿而来朝……钩爪锯齿,弭耳宛足,瞋目雷曜,发声雷响。拉虎吞貔,裂犀分象。”对于狮子的理解,盛唐时人赞曰:“威慑百城,褰帷见之而增惧。坐镇千里,伏猛无劳于武张。有足不攫,若知其豢扰;有齿不噬,更表于循良。”当然,此处唐人所描述的狮子形象,毕竟只停留于文字之上,并不足以管窥唐人对狮子内涵的真正理解。而经过科学考古发掘出土的狮子题材文物,为我们提供认知唐代“狮文化”提供了帮助,特别是珍贵的实物资料,具有唯一性和特殊性,具有极高的科学研究价值。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欣赏以下几件狮子题材的出土文物,并了解其背后的文化内涵,特别是唐代独具特色的“狮文化”。
1960年,新疆吐鲁番市阿斯塔纳古墓群中出土了一件珍贵的陶舞狮俑,高13、长11.6、宽5.5厘米。俑系泥塑,舞狮双眼怒视,宽扁鼻翼,红嘴白牙,作张牙欲噬状,狮身通体先施白色,后局部染以浅绿色,躯体外表刻画出白色弯曲的线条,以表示狮身上卷曲的松软长毛,狮身脊背上装饰的八条宽带分别对称下垂腹部两侧,腹部下方可见露出的四条人的腿部,很显然这是由俩人装扮成的狮子形象,手舞足蹈。舞狮至今仍然是中国传统的节庆表演形式之一,是吉庆祥瑞的象征,而这件舞狮陶俑则更有力地说明了早在唐代舞狮表演就已传至西域地区。
1988年,上海青浦区青龙镇遗址出土了一件狮纹执壶,径9、高19厘米。此件执壶通体为青釉,喇叭形侈口,卷沿,颈部较高,深弧腹,假圈足,饼形底。八棱形短流,环鋬,肩上立而系。胎色灰白,青釉较薄,圈足处未施釉,露胎。流下模印贴片为一只端坐于圆毯之上的雄狮,神态威猛,毛发耸立,昂首目视,龇牙咧嘴,尾巴上卷。双系下模印贴片为椰枣纹。贴片上施椭圆形釉下褐彩,其上再施玻璃釉。雄狮造型逼真,栩栩如生,构图严谨,层次分明,神韵依然。经专家鉴定,此件执壶原产于湖南地区的长沙窑,是唐代中晚期外销瓷的代表作品,装饰风格十分独特,具有浓郁的西域特色,有别于内销瓷,显然是来样定烧产品,其主要销往东南亚和阿拉伯世界地区。而这件执壶的出土地——青龙镇遗址,经过近年的科学考古发掘,被确认为唐宋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重镇。
如果说以上几件艺术作品不足以体现唐人“狮文化”的核心精神,那么1970年陕西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的一批珍贵的唐代遗宝,则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大气磅礴、海纳百川、雍容华贵、高度繁荣的盛唐气象。何家村唐代窖藏位于陕西西安南郊何家村唐长安城兴化坊内。在两件巨瓮和一件大银罐中,被认为是唐代皇室珍宝,原属租庸使刘震所掌管,因“泾原兵变”爆发,被迫仓促埋入地下,罐内贮藏了金银器、玉器、银饼和药材等千余件。其中金银器物达265件,是唐代金银器的一次空前大发现。
玉带和服饰的配合穿戴,是唐代身份的标识之一。这套狮纹白玉带出土时被装在一件银盒之中,银盒上尚有唐人留下的墨书,“碾文白玉纯方胯一具,一十六事并玦”。据考古学家齐东方先生解释,所谓“胯”就是“銙”,是带具的简称;而“碾文”则是指玉器的制作技术和纹样。该玉带由十六个小件共同组成,共有十五只不同形態的狮子,它们有的俯卧,有的作走姿状。制作这样一套白玉带工艺十分复杂,且费时费工,绝非一般工坊能所为之。其制作方法是工匠将狮子的纹样画下来,通过纹样特征,先雕刻出大致的轮廓,再沿着玉带边缘向内斜刻,将狮子轮廓以外的空间通过剔地的手法,凸显狮纹,然后刻画狮子的细部特征。这种平面斜刻剔地的技法为唐代玉雕所独有。
再来看两件金银器,首先是这件鎏金双狮纹银碗,高3.5、口径12.6厘米,重201克。卷沿,弧腹,圜底。银碗中心是一对雄健的双狮,对峙而视,共衔花枝,足下亦是连枝的花草,周圈并饰卷叶纹,而银碗的周圈也以连续的花瓣为轮廓。俯视碗心而看,犹如一朵盛开的鲜花,这些纹样多以浮雕形式展现,均系工匠精心锤揲加工而成。而这种装饰技法被称为“徽章式纹样”,它源于萨珊地区,也就是今天的伊朗,经由丝绸之路传入我国。虽然这里狮子的造型比例不够协调,但它矫健的身躯和威仪凶猛的形象,显然符合神话中瑞兽力量无穷和百兽皆敬的主要特征。
另外一件是鎏金飞狮纹银盒,高5.6、口径12.9厘米,重425克。圆形,分盖,底以子母口相合。其周身布满复杂的纹饰,以鱼子纹为地纹,通过錾刻技法勾勒出丰富的纹样。银盒的中心是一只脚踏祥云、正在注目远方的飞狮,它张牙舞爪,双耳竖立,身躯矫健,四肢之中,前蹄翘起,形神兼备。飞狮的周圈是繁缛的团花纹和缠枝纹,相连紧蹙。侧面则錾刻有各种飞禽走兽。诸如前文所述,波斯萨珊银器中常见“徽章式纹样”,而在唐代金银器当中,也曾广泛运用这类纹样。与前者相较,虽然这件鎏金飞狮纹银盒具有萨珊器物的特征,但周身的团花纹的布局却是唐代常用的装饰技法,间接反映了唐代器物造型吸收外来文化、兼收并蓄的时代特征。
早在东汉时期,人们就将狮子以石雕的形式构筑于陵墓之前,有镇墓辟邪之意。例如著名的山东嘉祥武氏祠中就有相关的实物资料。由于岁月的长期侵蚀,石狮上的铭文早已漫漶不清,但好在北宋末年石狮铭文尚见,时人赵明诚《金石录》录其铭曰:“建和元年,太岁在丁亥,三月庚戌朔四日癸丑,孝子武始公,弟绥宗、景兴、开明、使石工孟季、季弟卯造此阙,直钱十五万;孙宗作师子,直四万。”
1985年,陕西临潼唐代庆山寺塔地宫遗址出土了一对三彩狮子。狮子原置于地宫的入口处,造型生动憨态可掬,卷发,竖耳,大目注视,通体以白釉为主色调,辅以数种釉色搭配,绚丽多彩,底部配随形座,二狮造型不一,一只俯首啃蹄,一只抬蹄搔痒,神形兼备,一幅安然自得的景象。此类三彩狮子显然具有镇佑辟邪之意,同时也是石质狮子的“微缩版”。
最后介绍的这对彩绘石狮1985年出土于陕西扶风法门寺地宫中。昂首,巨目,阔口,毛发卷曲,蹲坐状,下方有长方形底座。石狮全身涂彩,并以口部的开合大小区分雌雄。法门寺塔因瘗埋有佛祖释迦牟尼舍利而闻名海内外,经考古发掘确认为唐代皇家寺院遗址,石狮原置于地宫前室石塔一侧,是守护佛祖舍利的象征。
伴随着佛教的传入,狮子逐渐神异化,悄然化作佛菩萨的坐骑,人们希望用狮子威猛的气势降魔驱邪,护法镇宅,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赋予狻猊的精神面貌又不谋而合。另一方面,自魏晋南北朝以来,战乱灾害频发,政权更迭不断,人口急剧减少,人们将祈愿和平的心愿寄托于佛陀,使得佛教得到迅猛发展,而作为已经神化的狮子则逐渐开始出现于诸多的佛教艺术作品中,为唐代佛教文化的兴盛和“狮文化”的全面普及奠定基础。
总之,在唐代,作为外来文化的狮子迅速融入中国传统文化中,堪比龙凤等瑞兽,从而“狮文化”得到全面发展,特别是在物质文化领域中呈现一枝独秀的发展态势。具体而言,其发展态势和作用有以下方面:一、舞狮是中国人在传统佳节的重要文化活动之一,如果说在海外华人世界中“唐人街”是引以为豪的标志,那么“舞狮”就是传承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二、在唐代,由于獅子是力量的象征,大凡帝陵墓道、桥梁牌坊、河口古道等皆以石狮镇之,具有震慑宣威的作用;三、狮子属异域珍禽异兽,长期被圈养于皇家苑囿之中,随着唐代丝绸之路的全面兴盛,贸易进贡为狮子在中原的广泛传播提供了有利条件;四、狮子也是彰显权贵的象征,是主要的装饰题材之一,并被神异化,为佛教所运用,体现出人们祈求平安、显示尊贵的世俗心理;五、古今宫殿、官府、衙署、宅邸多用石狮守门,在众多的园林名胜中,各种造型的狮子亦随处可见,是“狮文化”广泛普及的直接例证;六、狮子题材的艺术作品曾广泛出现于西亚和印度河流域,是重要标识性装饰题材之一,而到唐代这样的艺术题材依然被沿用,不仅说明了唐人对外高度开放的态度,也体现了唐人海纳百川和文化包容的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