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西北偏北的村庄(三章)
2018-05-14刘大伟
刘大伟
护林人
比一棵树孤独。
林子里的每棵树都会抽出新的枝叶,来掩盖旧时伤疤。
而他习惯从中寻找对应的关联——那些云像是碎裂的石头,割伤过谁的手;那条河像是一支断断续续的歌,穿过了谁的忧愁?那些青海男子般站立的柳树啊,抽出了新叶却不足以迎来整个春天,伸长了柳枝却摸不到自己的痛点……
他一边想,一边捂着胸口。仿佛树根抓紧泥土时也抓紧了他的心,树叶飘落时碰疼了他瘦削的身体。
他是孤独的护林人,却能让草木排好队,以年轮为序,领受阳光雨露和风雪寒流。他守护着这样的秩序,让自己更显孤独。
没有人造访他低矮的木屋。惟有雨后新菇,从树根探出光溜溜的脑袋,跟他打声招呼,甚或为他举一把小小的伞,让他看到晴天。
天晴时,屋顶上布满了圆圆的光斑。这些光斑与鸟鸣之声构成象征的摇篮。
护林人习惯从中找出更新的关联。
乡村葬礼
唢呐声声,意为安魂。
一位老者取回所有的粮食后,让自己歇在了土里。
土地寬广,轻轻接过一把老朽的骨头。
院落里树起高高的铭旌,上书老者一生的劳苦与功德——为儿盖大房五间,为儿娶妻一房,伺候病妻三年,为孙煮饭五载……在世时他总佝偻着腰身,此刻终于被尘世高看一眼。
隔壁邻友端来粮食,在肃穆的灵桌前献祭。烧纸翩然,灰烬落满掌盘。此生若有仇敌,定然也会在院墙那边哀哀低语:活着不易,来世再不作冤家!
孝子的哽咽因不断被打扰而时断时续,远嫁女的恸哭因追忆往昔而滔滔不绝。吹鼓手憋足了劲儿欲将满天星星吹落,温和的先生按五服礼仪写下剜心的祭文。
孩子们窥探着风中飘动的白绣球,老牛在圈里将疑虑一遍遍反刍。
村落的生活秩序因葬礼而重新调整,人们领受了各自的职责,认真而又谨慎。所有的仪程都连成流水线,把逝者顺顺当当送至麦田。
麦田生长庄稼,也生长坟茔。新坟低矮,像远山投来的模糊背影。
最后一个巫医
他通神,为乡民开具心灵的药方。
也种庄稼,在偏僻的田间地头,常有远客背负砖茶,寻访而至。
他好酒,没有几杯下肚,全然没有请神护佑的神秘感觉。
小儿的惊厥苦恼,老者的气息奄奄,小媳妇闹情绪与人出逃,壮劳力外出挣钱无功而返,牛羊在山涧迷路不归,赶考者最终名落孙山……这些都有病因,得治。
若是小病,他会摊开粗糙的手掌,用大拇指灵活掐算。若遇重症,还需整理着装,手持法器,请来灵验的神谕。
一些病症有个通用的治法——取众家面粉,用多处泉水,捏面老虎一只,往西方相送。据说病人不解,照做后微恙痊愈。于是寻访者更多,面柜上积攒的砖茶越砌越厚。
他穿梭于不同村落之间,把细小而神秘的期许带到不同的门前。
多年后他突发重病,他说早知道会有这天。只是没有人像他治愈别人那样,也给自己开个药单。
他嘱托儿女死后将自己送到村西头,像送一只忧郁的面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