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古南丝绸路上（组章）

任俊国

远方，远方

青藏高原东南。

西南横断山脉东北。

触摸深黑岩石上的爨文，久远的记忆蝌蚪一样游进我的体温里。

阳光漫过古南丝绸之路，漫过坍塌的驿站和关隘，漫过散落在古道边的绿釉陶碎片，而碎片上的光芒属于雨过天晴的宋朝。

在苍鹰俯过的箭头上，在时间的深处，一队人马赶着一队人马，一座山赶着一座山，一条路赶着一条路，一山夕阳赶着一山夕阳，一段寂寞赶着一段寂寞。

马背上驮着茶叶、丝绸、陶瓷。驮着古老悠扬的马布声。

驮着远方。

驮着八百里苍凉。

终于，马鞭没能再一次赶起夕阳。而夜色苍老，也没能泛起一丝血色。

大山一样的夜色，挤压他们最后的体力，捶打他们最初的坚毅。

终于，一盏马灯捕捉了古道上的魂魄。

站在古城会理的城门口，一回头就收尽了山重水复，收尽了几千年的历史记忆。识途老马走进三关二十三巷。多么熟悉的街石，多么熟悉的呼吸，多么熟悉的人间温度。

一弯新月翻过十万彝山，挂在城楼上。月下那盏乡愁，比月淡，比酒浓。

他们交换货物，交换方言，交换信仰，交换命运。然后继续向南，走向滇缅，走向身毒国，走向印度洋。

陪伴大山的还是大山，陪伴孤独的还是孤独。

我和他们，从远方来，走向远方。

翻越俄尔者峨

山下，桃花开。

山上，雪花飘。

我真担心望天坡上的牛马从白云中走进天堂。放牧的阿米子在古道边采雪茶，美好在她心中发芽。

灵关古道向俄尔者峨深处蜿蜒。途中，登相营的城堞还在，城砖上的箭伤还在。彼时，一队马帮匆忙穿过两军交战的间歇。

他们知道，翻过俄尔者峨的丝茶会成倍涨价。翻越战争之后，只有和平无价。

古道从古蜀国出发，经夏、商、周……旖旎到今天，长达四千多年。途中，司马相如通邛笮的故事又被俄尔者峨的斜阳浓墨重彩了一笔。途中，曾经的邛、筰、僰、牦牛、白狼、昆、獠等古族已成为十万彝山的传说，多少答案和追思在风中飘扬……

翻越俄尔者峨，翻越冰瀑，翻越时间的冷，翻越大鬼主时代，途经清澈的海子，途经一滴人间清泪，走向未来。

山上索玛花开了又谢。

先民脚板上的血泡谢了又开。

彼时，马蹄声声，经过枯藤老树，唤醒古道西风。彼时，俄尔者峨，比天涯还远。

断肠人，已无肠可断。

唯有神灵在上。

翻过俄尔者峨，一炷炊烟扶起一队魂灵。

俄尔者峨，一个可以触摸到历史骨头的地方，一个可以重新出发的地方。

阅读清溪峡

清溪峡清澈的雨，涨满石板上深深的马蹄印，缓释古道空寂。

古道上原本络绎的马帮消失了，蛇床子开满细小白花，野菖蒲剑指远方。古老的蕨草淹没古道沉默。

我知道，山那边的斯觉河、甘洛河、田坝河追逐着尼日河。尼日河追逐着大渡河。在凉山，比夸父逐日更坚决持久的是众水逐海。

我知道，神秘的岩墓就在头顶之上，必须对先人满怀大山一样的敬畏。

我知道，彝族的十月太阳历并不比十二月历走得慢。

野草的根须绕过最深的马蹄印，在一片废墟上，叩开清溪关，追寻远古方向。

半块青砖的记忆早已迟钝。

而每一朵野花始终保持着聆听的姿势，期待藤甲兵的马蹄声重新从山边传来。

天雨石滑，桥下溪水紧张地打着漩儿。

突然，云雾中浮出古彝寨。

雨水流过雨水侵蚀的土墙，光阴流过光阴雕刻的皱纹。门前的老阿玛轻声持念着心中的神，她相信自己的灵魂终将回到吉日波圣山。

多年来，古道习惯了与马队一起在彝寨歇息，习惯坐在火塘边喝黑苦荞，摆谈家乡的收成和身毒国的异俗。或者见证一场在毕摩咒语中的神明裁决。

一切，那么遥远，又近在咫尺。

重新出发，古道与我都挺直了腰身。仿佛，古蜀国兵士、韦皋、杨升庵、马可·波罗正与我并肩而行。仿佛，一队戴八角帽的队伍迎面走过来，他们的脚步后面紧跟着大渡河湍急的涛声。

雨停。黄昏是我牵着的一匹老马。我们将走向海棠关，走进千佛寺的经声中。

哦，古道是一条缰绳，牵着大山走向大山，牵着历史走向历史。

从龙湖雄关回到人间安详

一朵云，开在雄关上。

身登天云梯。太阳已在关口为我缴纳了通关的厘金。

我走在感恩路上。

在雄关之上，云和远天低下身子，千山万壑回过头来。

龙湖在左，绵延青山的倒影静静依偎进湖波，这多像母亲的胸怀，有着辽阔的安详。金沙江在右，泥沙俱下，仿佛有十万巨兽出没。

有龙湖雄关在，十万巨兽顺从了一条江的走向。

此时，我俯瞰的人间敦厚而安然，但我不愿意长时间站在众生之上，站在仰望之上，我必须沿着古道，回归人间温度。

有乱石从山体上脱落，打乱了下山的脚步，也裸露了生根于雄关、生根于彝族同胞心底的故事。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

这是一条和平大道。

岁月悠然，天地苍茫。当年诸葛七擒七纵孟获的故事就在这条古道上发生。擒的是狭隘和偏见，纵的是宽容和大爱。

我采撷一朵索玛花，采撷一朵人间悲憫，走向古木参天，藤蔓缠绕，苔藓遍地的龙湖孟获殿，走进原始的古朴气息中。

走进月琴响起的古彝寨。

龙湖火把燃起来，光明向着高高的雄关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