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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硕其人其事

2018-05-14吕友者

东方收藏 2018年10期
关键词:任伯年吴昌硕

吕友者

作为晚清民国的花鸟画艺术的引领者,吴昌硕也是多面性的人物。作为一位诗书画印全才的大师,其人生也是丰富多彩的。考察其人生中的另一面,既可见人性的丰富和复杂,也可略窥大师的立体性。

生于激荡时代 中秀才却甘于淡泊

吴昌硕少时贫困,但他的父亲吴辛甲是一个读书人,喜欢治印,虽然落魄,却一直教儿子读书和篆刻。所以吴昌硕的金石功底从小就开始奠定,并在长达几十年的练习中渗透进了艺术生命的血液和基因里。

少年成长时期,吴昌硕尚处在封建社会中,还考取过秀才,虽然仅仅做过一个月的官就解甲归田,但旧时代在他身上的印迹是很明显的,他用了五十多年的时间试图去做一个文人士大夫,当不得已要以卖画为生时,他对传统文化尤其是金石文化复兴的执著贯穿着整个艺术生涯。

他的青少年时代恰逢鸦片战争,太平天国的动乱使他颠沛流离,丧失骨肉家园。在吴昌硕所处的国家和民族被弱肉强食、社稷危亡的时刻,他似乎感悟到唯有国强其骨、人强其骨,激发起国人不屈不挠的精神,才能定国安邦。因此,22岁那年,在县衙学官的催促下,吴昌硕勉强去应了一次院试,殊料竟考上了秀才。他的文名在四乡八里传开了,都说吴昌硕是文曲星下凡,再读上几年书,考个举人,中个进士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稳拿的事。有人上门提亲,说的是邻县菱湖镇人施氏。这施氏名字颇怪,单名酒,字季仙。吴昌硕没表示可与不可,可吴辛甲却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父亲替他应下了这门亲事,次年全家迁居至安吉城,买地建宅。待芜园建成,吴昌硕就迎娶了施氏。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婚前两人也没什么沟通,当施酒从姑娘变成妻子后,吴昌硕发现她竟是位知书达理的女性,更为惊奇的是这施氏还刻得一手好印章。

婚后的日子是愉快的,读书、刻印、练书法,吴昌硕还写了许多诗。然而好日子总不那么圆满,吴辛甲随后病逝。将父亲归葬祖坟后,吴昌硕就绝意场屋,不再赴考,开始了他的游学和为人幕僚的生活。

吴家也迁往四十余里外的安吉县城,在县城里租了几间小楼,名之为“篆云楼”。父子俩将居所周围的小片旷地垦荒成园,园中翠竹数竿,疏草密筱,不事修饰,因而取名为“芜园”。

这种甘于淡泊、不以物质简陋为苦的心态,表现出吴昌硕的豁达和乐观。

青年时期热心交际 以艺会友

1868年,吴昌硕的父亲病逝。吴昌硕就再次离开家乡,开始了外出交游寻师访友的求学和谋生历程。他首先到了杭州,跟随晚清时期的经学大家俞樾学习辞章和训诂,前后约有两年。1875年,吴昌硕又被湖州府的贡生颜文采招去做了一年的司账,后来又被介绍去号称“六才子”之一的陆心源家做司账,颜文采和陆心源都是著名的收藏家。

1877年初春,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苏州的一帮文人朋友陪一位客人到吴昌硕寓所作客。经朋友介绍,吴昌硕始知来客即是在上海画坛大名鼎鼎的山阴任颐任伯年。任伯年看了吴昌硕的书法和印章,建议他到上海去谋生,说上海华洋杂处,五方汇聚,英雄的用武之地大着呢。吴昌硕说上海他是去过的,但上海大居不易,仅凭刻章和书法能养家吗?到时候是要向任先生学几笔画的。当任伯年歪着头在端详吴昌硕的书法时,在座的高邕笑道既是任兄撺掇吴兄去上海,这画艺定归是要教几手的。任伯年要吴昌硕作一幅画看看。吴昌硕说:“我还没有学过,怎么能画呢?”任伯年道:“你爱怎么画就怎么画,随便画上几笔就是了。”吴昌硕于是随意画了几笔。任伯年看他落笔用墨渾厚挺拔,不同凡响,不禁拍案叫绝,说道:“你的用笔已到火候,将来在绘画上一定会成名。”吴昌硕听了很诧异,还以为跟他开玩笑。任伯年却认真地说:“即使现在看起来,你的笔墨已经胜过我了。”吴昌硕自此以篆籀笔法作画,受教于任伯年,两人成了至交,始终保持着师友之间的友谊。

在这个时候,吴昌硕还常随颜文采、陆心源出入“六才子”家门,得以见识这些文人雅士,更方便地学习诗词书画。其中,杨岘是吴昌硕最为敬佩的。吴昌硕敬佩他的为人和治学,曾于1880年备函要求列于门下。藐翁复信婉谢,表示愿以换帖弟兄相称。书中有“来函敬悉,如此称谓,未免太俗,拟仿从前沈仲复与藐订交之例,彼此赠物,即俗间换帖也。犬马齿差长,藐潜称兄,君即吾弟。”

尽管藐翁坚辞老师称谓,但吴昌硕仍然以师尊之礼相待,在所作诗篇中有“藐翁吾先师”之名,并自称“寓庸斋内老门生”,足见其尊师重道之心。吴昌硕与杨岘交往前后共20余年,在与其交往中,吴昌硕在诗文和书法上得到不少指点,有很大的提高。

他热心交际、喜攀附名流。他和本邑施旭臣、朱正初、张行孚等文人多有交集。当时寄籍安吉的外地士子,如潘芝畦、沈楚臣、袁学赓、钱国珍、徐士骈等,不论长辈还是同辈,吴亦多有往来。年轻时,吴就表现出爱多方交友的外向型性格,尤喜和志同道合者切磋交流。但在家乡能结识的名流或良师益友毕竟不多。26岁后,吴不时外出游学。在杭州、上海、苏州等地,先后结识名儒俞樾、画家高邕之、金石家吴云等。36岁时编成《篆云轩印存》,携往杭州,请俞樾题辞,有借名人以自抬的考量。39岁结识晚清大书法家、经学家杨藐翁。40岁在苏州与当地望族、著名收藏家、朝廷大臣潘祖荫结交。47岁,结识金石学家、高官吴大澂。

吴昌硕看重中青年时期的交游。49岁时作回忆生平交游事迹系列文二十余篇,结集为《石交录》,以志师友之谊,多少也有自炫人脉之意。

这些结交对象不乏达官贵人。如陆心源任福建盐运使,吴云官至苏州知府,潘祖荫光绪年间官至工部尚书,杨藐翁曾任常州知府,吴大澂曾任广东、湖南巡抚,工部左侍郎。这些人兼具书法家、学者、大收藏家等身份。吴还期望高攀更重量级的朝廷要员。1894年,他在北京拜谒翁同龢不遇,即以诗和印谱赠翁。当时以篆刻出名的吴,曾多次主动以印章赠当朝重臣,盼其援引。他刻过“张之洞”一印,还为直隶总督端方治印。“雅贿”说不上,“干谒朱紫”则无疑问也。

处世练达 却不失艺术性情

吴昌硕虽不乏艺术家性情,但在为人处世上多有世故的一面,称得上人情练达。69岁到上海后,他敏锐觉察到浙江人、湖州人在上海的地缘和人缘优势,便充分利用同乡之谊和原先的人脉关系,广泛而积极地参与和周旋于海上诸团体,如书画会、印社、诗社、同乡会等,在社交活动中扩大自身影响,逐渐确立并彰显艺坛领袖地位。还自立社团,如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在吴昌硕定居上海之初倡议成立。同时,广收弟子,以壮门庭声势。再加上王一亭等海上达人及日本友人的大力追捧,缶翁晚年尽得地利人和。

在待人接物上,吴昌硕也自有心计。如他有“大聋”之别号,表面上指晚年重听,其实是取装聋作哑、以聋自晦的姿态。耳聋心不聋,颇有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之用意。其诗友诸宗元曾戏探着问他是否“聋以自晦,其有托耶”,吴含笑点头。不愿听的就装作听不见,在小事上也可见吴昌硕不乏“计谋”。他酒量不大,家中待客时,却频频举杯祝酒。原来他用一只特制的青瓷杯,大小看上去和别的酒杯一样,但杯身、杯底特厚,可盛之酒很少。客人用常规杯,主人用特制杯。秘密被揭穿时,缶翁妙语解颐:“你们都说我的画好,名气大,其实和这酒杯一样,徒有其表而已。”

另外,吴昌硕在日常生活中不失艺术家性情的同时,也略有放任之嫌。比如晚年在上海喜欢出席各色应酬,且常吃花酒。冒鹤亭在《孽海花闲话》中,不客气地爆料吴昌硕与赛金花相会的一桩糗事。黄裳《珠还集》里有《吴仓硕小笺》一则,记缶老当年应邀去妓院吃花酒而留便条的掌故。不过,黄裳有持平之论:“吴仓老是近代鼎鼎大名的画家、书家、印人。我也看过几本他的传记,记载的大抵是他怎样刻苦作画、吟诗、刻图章的故事,但对画家生活的全貌却不大清。这张便条使我们知道他有时也吃花酒,就很有价值。好像也不会成为盛德之累。因为他生活在那个时代,无法跳出那个具体环境,这一切原是很自然的。”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如今乐享人生,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书画本身是一门感性的艺术。

个人嗜好

劳家是塘栖旺族,劳少麟民国初期曾担任国务院佥事,后告老还乡,回到塘栖。听说镇上一些旺族汪家、姚家、吴家、陆家等与吴昌硕多有往来,且有不少大师的书画墨宝,便也托人向吴求字求画,哪知大师一听劳的官场头衔,偏偏托词不给,急得他四处探听先生的脾性嗜好,动起脑筋。

这年冬末,雪后初晴,吴昌硕又像往年一样,到超山踏雪寻梅。行至超山脚下,见路旁梅林之中有一新搭的草舍,颇为雅致,而且,寒风中除了飘来浓郁的花香外,还别有一股诱人的香味,便不觉停了脚步。这时,只见草舍里踱出一位老者,与吴点头通姓后,随即邀他入内小坐。先生见他举止有礼,谈吐不俗,便进去闲谈。不一会,那老者说是正巧备有野味,不妨喝上一杯。结果端上来的虽不是什么野味,却是先生最爱吃的狗肉。于是乎,两人边饮边吃边谈,很是投机。

两年后劳少麟做寿,前来祝贺的亲友们发现,厅堂上已经挂出不少吴昌硕的字画佳作。

在上海吴昌硕结识了金石学家吴大徵。吴大徵是同治年间进士,历任编修、学政、巡抚等职。吴虽然也办理大清国军政事务,但他本质上是位文人,长于金石考据和古文字学,著有《说文古籍补》《字说》等。吴昌硕与吴大徵相处的日子里,对于金石学修养益深。

光绪二十五年吴昌硕由同乡丁葆元保举,得到就任安东县(今江苏涟水县)知县的实缺。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知县,吴昌硕怀着有所作为的目的赴任,但现实让他大为失望。他要革除旧弊,上司却不许。他不让下属鱼肉百姓,县衙们却不听。上司来安东巡视,吴昌硕不迎不送。到任只一个月,吴昌硕忍无可忍,遂挂印辞官,南返上海。从此他彻底放弃仕途追求,专心致志于艺术创作。中国艺坛非常幸运,少了一个小官僚,却增加一位大艺术家。

晚年遗老心态挥之不去

相映成趣的是,吴昌硕的遗老心态在晚年一直挥之不去。1912年是民国元年。这一年他开始以字行,自刊一印“吴昌硕壬子岁以字行”。此年作此举,显然有本名(俊、俊卿)已殉清之意味。民国前期,他在上海仍以故清廷官吏之身份,频繁与一些著名遗老交往。在《缶庐集》卷四中,常“写有背于时代潮流的对逊清的孤忠”(王家诚语),如:“帝王家在山河破,雅训何堪续内讧。”在缶翁看来,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是一场“内讧”。难怪在清朝灭亡后,他有时书画落款居然还是“宣统××年”。

吴昌硕大半辈子生活在清朝,接受的是传统封建士大夫文化教育。他当过清朝的官,结交的对象不少是清廷旧官僚。从内因外因看,缶翁不做遗老也难。晚年身边不乏遗老遗少。如民国以后,郑孝胥以大牌遗老曾蛰居沪上,与吴交往颇频繁。十多年间,彼此一直保持翰墨酬酢、诗酒流连的交谊。郑孝胥《日记》屡及吴昌硕。民国十四年(1925),郑还为吴之子吴藏龛代订润格。无论在价值观,还是个人情感上,吴昌硕对民国心存隔阂,甚至有违拒心理。其墓志铭由陈三立撰文、朱孝臧书丹、郑孝胥书盖。人选想必正合缶翁心意,因这三位皆大号遗老也。台湾王家诚在其《吴昌硕传》中,对缶翁的遗老情结多有说辞,然缺乏“同情的理解”。不过,影响深远的新文化运动,对晚年吴昌硕几乎毫无影响,可见其时他已明显落后于时代。

吴昌硕晚年还和戏曲名家多有交往。1823年,缶翁八十寿辰时,拜其为师学画的梅兰芳、荀慧生等,为他老人家演戏祝寿。先由荀慧生自报一出开锣戏《麻姑献寿》,再请缶翁各点梅、荀一出戏。吴昌硕说:今天我不点你们的拿手好戏,而要兰芳唱慧生的戏,演一出《拾玉镯》;要慧生唱兰芳的戏,演一出《审头刺汤》。两位大名角虽感到意外, 却也欣然从命。当晚,各自演出缶翁所点剧目,效果出乎意外地好。剧终, 缶翁对梅、荀二位莞尔笑曰:“生能出新,熟极而‘油,今天你俩演得各有新意,出人意料, 才有如此效果。”

对日本人影响

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的诗、书、画、印当时不仅名噪华夏,我们的近邻日本的一些汉学家、艺术家对他的艺术的崇仰,也几乎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最早与吴昌硕的艺术接触并在日本加以弘扬的,是一位叫日下部鸣鹤的著名书法家、碑学专家。日下部鸣鹤名东作,字子旸,号野鹤、鸣鹤,是日本近江彦根人。他生于1838年,比吴昌硕年长6岁。早年,中国的碑拓传到日本时,引起岛国震动,日下部鸣鹤对中国的碑学也产生了浓厚兴趣。当他了解到吴昌硕在绘画、书法、金石、碑帖方面的成就和业绩后,十分想与吴结识。

1891年(日明治二十四年)的阳春三月,日下部鸣鹤携带自己的作品渡海拜望了吴昌硕。他把自己的数首《游东吴杂作七言绝句》拿给吴昌硕阅正。其中有句云:“海上漫传诗圣名,云烟落纸愧无成。浮槎万里求遗榘,千古东吴有笔精。”称赞吴昌硕作书下笔有神,笔走龙蛇,浑然天成,表示自己不远万里乘舟跨海而来,就是想学到吴昌硕成功的方法。吴昌硕对鸣鹤的虔诚很赞赏。看了他的书法作品,也认为颇有羲之遗风。鸣鹤回到日本后,一方面保持着和吴诗书酬唱的密切联系,一方面在日本的不同场合极力宣扬吴的艺术。

1901年,吴昌硕写《老梅图》一帧赠给鸣鹤,上面题诗道:“寥空一鹤翔,归梦蹑扶桑。冷抱琅玡刻,间栖石鼓堂。冻梅寻伴侣,短札羡康疆。相见论书处,南天忆古狂。”诗中流露出对他与鸣鹤之间诚挚的翰墨友谊的感动。吴在另一首《题日下部鸣鹤肖像》诗中,把他们之间的翰墨情谊写得更为亲切:“更忆长髯艾居士,苦吟拈断随翁坐。风尘回首愁煞人,南天东海同游民。”鸣鹤于1922年去世,吴闻讯后甚为哀惋,亲为其墓碑篆额,寄托对这位老诗友的哀思。

由于日下部鸣鹤对吴昌硕艺术的认真推介,使其在日本产生了很大影响。对吴昌硕艺术热爱崇仰的人越来越多,一位叫河井仙郎的书法家、金石家,就是其中的重要一位。他于自己26岁那年(1897年)从日本修书给吴昌硕,表示愿意拜在吴氏门下,潜心研习吴昌硕艺术。河井仙郎生于明治四年(1871年),名得,字荃庐,号九节丈人,日本京都人,书法师承日下部鸣鹤,篆刻研习中国的浙派。吴昌硕看了河井的信和书法作品后,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并且还把自刻的印存寄给了他。河井没有想到吴昌硕会这样诚恳、热情,立即写了一封发自肺腑的感謝信,说他和所尊敬的先生未曾见过一面,只是看了他的信和作品,就对他这样关心,给予厚爱,感动得他捧着先生的信,一读再读,热泪夺眶而出。先生赠他的印存,直逼秦汉,古朴苍然,妙不可言。对先生的馈赠,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对这些印存,“当子子孙孙永宝焉”。河井还在信中说,很早就想到中国一游,并“叩大门以请清诲”,可是他毕竟是一介寒士,手头拮据,但他坚信,若干年后,他的这个愿望会得以实现的。

果然,三年之后,即1900年,他终于来到中国,并在著名学者罗振玉、汪康年引荐之下,拜见了吴昌硕,从此“立雪吴门”,研习书法、篆刻,矢志不移。因其也需要生活之资,罗、汪两位还为他制订了刻印的润例,并说他刻印得来的资金是“暂充舟车之费,并与中邦人士,广结墨缘”。从此,他在沪、杭、苏等地往来交游,结识了西泠印社的四位创建人和其他高士名流,并和另一位日本学者长尾甲一起加入了西泠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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