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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雀坡“家训”

2018-05-14张雄文

新湘评论·上半月 2018年1期
关键词:院落家训

张雄文

阳雀坡归来,裹了一身幽绿,也将槽门上古朴的家训悄然装入了心间。

阳雀坡是雪峰山叠嶂深处的一个原生态古村落,像老得不能再啸唳长空的一只鹰,或者刚被风吹出地表的一枚古钱币,淡然卧在溆浦县横板桥乡一个竹树环合的山窝里。或许已被松涛竹浪深深陶醉的山区阳光,少了许多八月的暑气与暴戾,温煦涂抹着一座座簇拥而安谧的屋舍。屋舍土砖黛瓦,翘角飞檐,苔痕上阶,草色入帘,漫溢远古的气息,犹如一幅年代久远的山水画,素淡、古雅、宁静,将人的思绪带入渺远的时空,沉醉在一首唐诗或者宋词的意境里。

我像陶渊明笔下“忘路之远近”的渔人,聆听一泓山涧细碎跌宕的韵律,拨开一丛扶疏的翠竹,终于与阳光下的阳雀坡对视时,惊异不亚于那个偶然闯入桃源的渔人,如一尊瞬间凝固的雕塑,久久不敢言语举止。村落背倚翠屏般浓密的竹林,村前是一处开朗的平畴,阡陌交通,随意隔开着瓜棚、豆架、古井、小溪甚至一座精致而小巧的风雨桥。一畦畦留存锄头印痕与主人足迹的地里,淌溢青椒、茄子、黄瓜、苦瓜、刀豆的芬芳,诠释着一种诗意的田园生活与岁月静好的日子,也漫漶着古村浓郁而绵长的烟火气。

村落里衣冠简朴,古风犹存,用屋檐下一位身着瑶族服饰老者慈蔼的浅笑与晒谷场上几只鸡鸭的忙碌,迎接我的不期而至。我也不客套,任由一位白衣黑裙、容颜姣好的向导引领,踏着清幽的苔痕,在院落与屋宇、横楼、偏舍、厨房、围墙、阳台、天井、过道间好奇而恭肃地穿梭、瞻拜。屋檐下或者偏舍、过道里堆放着石磨、水车、风车与纺车,古拙而恬静,像我在山外早已逝去的老祖母和她的一些幽渺时光;堂屋摆放着八仙桌、太师椅、琴凳、油灯,油漆或油渍斑驳,却依然倔强地散发出强劲生命力;卧室里温馨的雕花床与印花被,令我恍惚坠入大观园的一些场景,没来由地想起黛玉和宝钗们的闺阁。不承想,向导忽然抬头,指引楼板上一个黑魆魆的口子,莞尔一笑,说那是过去待字女子的闺房。

院落共有六座,屋舍与房间没能一一计数,每一处砖瓦、梁木与屋中陈设都浸透着幽幽古韵。与山外一些为了引来游客而匆匆复古的村落不同,这里处处原滋原味,仿佛松脂包裹的晶莹琥珀,历经三百年的时光淘漉,依然保存着远古的风韵。

北京的故宫六百年来能风姿依旧,自然得益于国家行为,而偏处深山的阳雀坡保存至今则令我大惑不解。踱步到一处屋檐下,一左一右坐着两个现实世界里的女主人。一个年过古稀,拐杖斜放在腿上,神情如老屋般端肃,似乎见惯了往来的游者,不管不顾,目光只盯着地坪里一块竹簟晒着的豆角、辣椒,生恐一旁游弋、窥伺的鸡群前去糟蹋;一个年岁稍小,却也鬓发如银,端坐在一架古旧的纺车前,神情专注地纺线。我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想起了儿时奶奶也曾这样纺过,于是上前攀谈起来,打算试一把。老人的溆浦口音很重,但还能猜个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咧嘴笑了,起身让我纺线。山间清风徐来,我摇着纺车,嗡嗡声里似乎陡然回到了奶奶哼着歌谣的童年,一时感慨万千。摇罢纺车,我顺便问起了阳雀坡弥久如新的缘故。

老人指了指槽门一侧镂刻的几行字,面色凝重地说了一个族谱记载的典故。清朝乾隆十九年,一个叫冯娥的年轻女人,因丈夫王守迪猝死不幸成为寡妇,带着未满4岁的儿子王文宗艰难度日。小叔子时常百般刁难,寡妇门前又有诸多闲言碎语,冯娥便打算寻一处清净的地方迁居。一日,她外出拾柴禾,偶然路过阳雀坡,见这里三面环山,形同满月,一沟流水流向山外,很是喜欢,便请人盖起了一座简陋的茅房,定居于此。儿子成年后,母子二人节衣缩食,勤于稼穑,终于盖起了第一座院落。庆贺的鞭炮炸响过后,冯娥命儿子取来纸笔,书写了几条家训,叮嘱他镌刻在槽门的墙壁上:“与人为善,取财有道;只许修屋,不准拆房。”

与宋太祖公元962年立下“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秘密誓约,后世帝王果然不敢違背一样,冯娥的后代也始终遵循家训。他们一代一代耕读传家,或农或商,都勤勉而恭谨,敬奉天地祖宗,与外人和睦相处,从不欺诈乃至争斗,家道渐渐殷实。人丁兴旺后,他们又绝不毁房重建,而是在一旁开出地基,新建一座格局相似的院落。三百年间,子孙绵延,院落也达到了眼前巍然的六座规模。

我默然感喟时,老人又说,其实阳雀坡的人“走日本”时也斗过,“不过,我们斗赢了!”说着,她脸上的皱纹如止息的竹浪般舒展、铺平,大笑起来。我怔愣间,老人带我到一处墙壁前,让我自己看上面的介绍。原来,1945年春夏间,日寇为了争夺雪峰山深处的芷江空军基地,进而闪击陪都重庆,与中国军队进行了一场殊死大会战。中国军队指挥官王耀武将指挥所设在了阳雀坡,还曾到冯娥第七代孙王修奎的客房小憩。阳雀坡的人与中国军队同仇敌忾,男人们或扛着猎枪侦察敌情,或为队伍在密林间穿行做向导,女人们则端茶送水。与日寇厮杀两个月,中国军队聚歼其近三万人,保住了阳雀坡和芷江机场,也保护了陪都所在的大西南。我读完,转身在院落间寻觅当年挂枪的排钉、机枪射击孔等遗迹,对阳雀坡又多了一层深深的敬意。

又踱步到院落的青砖槽门前,我凝视着壁上至今刻痕如新的家训,再次沉吟良久。人世间祖先发达,传下煌煌祖业者不少,但多半因子孙不肖,不待狼烟四起,自己便或与人争斗,或奸诈行世,或嫌弃屋舍老旧,很快毁掉了汗水浸渍的祖居。冯娥子孙或许借了雪峰山的灵气,朴拙而忠厚,竟将几条家训传承三百年而肃然不逾,殊为难得。他们保存的不只是自己的区区祖居,也不只是溆浦乃至雪峰山区至今唯一完整的古村落,而是一种忠厚、友善传家的家风。这一家训与家风,如老屋一块沧桑的古砖,深深嵌入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大厦的壁缝里。

而今,穿山过水寻觅而来,瞻拜阳雀坡古村落的人流络绎不绝。我想,他们或许也与我一样,除了古色古香的清雅,还会带走一些与此处家训有关的思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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