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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2018-05-14叶方园

好日子(下旬) 2018年1期

叶方园

我驱车去拜访一个很久没见过的朋友。

当我今天早上洗过澡,吃过一个简单的早餐后,我便准备开始全新一天,在此之前,我习惯于打开手机,把之前晚上的新闻浏览一遍,以保证在到达公司之后听得懂那些编辑在吵嚷些什么,现实就是如此,一边让人想逃离,一边又只能迎面赶上。这么多年看新闻的经验使我有一个想法:似乎大的新闻总是喜欢发生在夜晚,留下一整夜的时间去发酵,去扩散,等到你一觉醒来以后,它就以一种成熟的姿态呈现在你的面前,然后你就不得不手足无措地站在它面前,然而要命的是,越早知道的人仿佛越有发言权。

在我冷漠快速地浏览新闻列表时,一则性质恶劣的新闻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视野,经过了一整晚的发酵,它已经沸沸扬扬。

我不得不对这样的事情做出迅速且准确的反应,这毕竟可能影响到一个人的前途。对待丑闻最直接的反应可能就是掩盖。我首先打通了助理的电话,要求他告知信息发布部门,删除公司运营下的所有媒体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然后我打给几个同行的朋友,拜托他们做同样的处理,这样当然不能阻止新闻的扩散,但是这样可以尽量减少受众的数量,有几个朋友的公司在国内的影响力还是比较大的。在安排完这些以后,我拨通了一个很久没有碰过的号码。

我到达他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我在几幢外表相似的别墅中找到了他向我描述的那幢,把车泊进车库。别墅区的环境很好,房子周围种了许多树,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梦幻且神秘,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植物特有的清香,像薄荷糖一樣让人清爽,我做了几次深呼吸,不仅是因为空气清新,更是为了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我不知道见面后我该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我按了门铃,管家开了门,一个个头矮小、面带笑容的管家。当我准备换上拖鞋时,他微笑着说:“你不必在意这些”,我停了停,很好,然后直接走进了客厅。房子很大很豪华,比我能想到的更有个人特色,完全是他该有的风格。我看到他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我走过去坐了下来,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又扭了过去:

“这么晚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的嗓音带着很久没开口说过话的那种粘稠和攻击性。

“怎么会”,我松了松领带,拍了下裤子上的灰尘,即使它其实很干净,“毕竟约好了。”

他把头向电视屏幕的方向伸了伸,“很快就完了。”

我点点头。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格子的睡衣,懒散的躺在沙发的拐角处,手里拨弄着控制器。他的面目还和以前一样,冷静专注,眼球微微凸出一点,没有表情时嘴会稍稍斜着,以前的他一直留着长发,不加梳理,总是乱蓬蓬的,现在剪短了头发,看起来精神很多,下巴留着一撮胡子,确实有艺术家的风范。我环顾了下四周,房间精致空旷,仿佛能听到音响的回声,角落里摆放着形状各异的艺术品,沙发后面那堵墙上是一大幅手绘,在那后现代的技法中,我看到几具裸体以及一些无法深知的情绪。最吸引眼光的还是落地窗前的那架钢琴,在窗外淡蓝色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漆黑明亮,像人眼睛能发出的那种光泽,在踏台上投下一个很淡很淡的阴影。房顶很高,房间又以散光源照明,所以房间笼罩在一种空灵孤寂的氛围里,它本身就在讲一个故事。

我把目光转向电视屏幕,一个女人被活埋,一个赤身裸体男人在类似于沙漠的地方狂奔,嘶吼,不得不说,那个配乐相当诡异,然后就结束了。他拿起控制器关灭了屏幕,顺势坐了起来,我脱了西服外套,放在沙发扶手上,先开了口:

“这电影看起来很老,什么名字?”

“《定理》”

“没听说过。”

“知道那部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禁片吧,那个导演的片子。”

我想了想,“大概知道吧。”

“不说这个,来找我干嘛。”他看着我,一副漠然的表情。

“这个你应该清楚。”

“看来你和那些媒体一样关心我。”

“那根本不同,它们关心你是因为你是公众人物,你有它们想要的话题和素材,而我关心你,是我还把你当朋友。”

“朋友”,他停顿了一下,往后一靠,“我们三年多没见面了吧。”

“差不多吧”,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可这三年里我一直关注着你,从你参加比赛,到获得名次,再到开自己的演奏会,被大众知晓,再到你上节目,陷入舆论风波,再到…”

他打断了我,“你变胖了并且话还很多。”

“可能吧,你也变了…”

他站起来,“要喝点什么吗?”

“随意。”

他走向厨房,我抬头望向屋顶,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种难以言表的喜悦,同时又有种难以言表的沉重。

“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说是93年呢,一直没喝”。他在纯木制的茶几上放下两个红酒杯,用启瓶器拉开了瓶口。

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感到特别的不舒服。其一,这是一句滥俗的话,我在各种场合以各种形式听到过这句话以及它的变式,其二,一个朋友在你面前提到他另一个朋友,“朋友”这两个字就会自然变成一根小刺,刺到令你发痒的地方。“我不喜欢红酒杯,给我换个杯子吧。”

他走回厨房,拿出一个方口圆底的黄绿渐变颜色的杯子,上面有大理石的那种纹路,“这个呢?”

“非常满意。”

他往杯子里倒了三分之二的酒,放在我的面前,又给他自己倒了一点,随即坐下来,点了一支烟。

我拿起酒杯,晃了晃,咪了一口,酒确实不错,没有新酒那种很涩的感觉,但是又能尝到那种在岁月中积攒下的绵柔,流过喉咙,淌进胃袋。我尽力把话题引到我来的原因上:

“你刚刚有些名气,事业在黄金时期,你不该做哪些影响你名誉的事情,尽管你没有结婚。”

“什么名誉形象,我从来不在意这些东西。”

“可恰恰是这些东西带给你现在所拥有的全部,你的房子,你房子里的一切,以及你的人脉,你行为上的自由,这些是多少人苦苦追寻却怎么也得不到的。”

“带给我这些的是我的才华。”

“才华!才华是需要有人欣赏的,没人欣赏你,你连地下室的老鼠都不如!”

“so what?”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骄傲过人,我倒想看看如果你失去了眼前的这些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吸了一口烟,从鼻子冲吐了出来,没有说话。

我喝了一口酒,看着他,眼前这个三年没见过的人,熟悉的东西还在,同时陌生的东西也触手可及。谈话陷入了沉默,我一直想知道该给这样的空档填上一个怎样的标点,让它显得合理且必要。

“都是骗局。我昨天和经纪人吵了一架,我一直很信任他,我把他当做完全可以信赖的朋友,事业和生活完全交待给他,当我知道这个事情是他一手策划下来的,我失望透顶。他知道我不会同意,没有提前告知我,暗地里联合媒体设下圈套。他侵犯了我的隐私,可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说出自己的一套专业理论,保持我的曝光率,提高我的知名度,时间会让我洗白等等。都是骗局。下三滥的做法,真恶心。”

我大概知道了,停顿了一下,“可是毕竟你到底是你干了这件事,照片,视频就散布在人们的屏幕上。”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的私生活,再烂的私生活也无需别人的指手画脚。”

我无话可说。

“我根本不需要这些令人反胃的炒作,可你们这些媒体和那些嚼舌根的闲人一样愚蠢,他们是爬在你们身上的无法根除的寄生虫,而你们也不过是提供劣质蛋白质和过期血液的腐肉,看看现在那些新闻,那些招摇撞骗的标题,以及那些毫无营养价值的内容,为了搞出噱头用尽各种手段,为了吸引眼球各种无下限,你们的职业道德呢?你们干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勾当,没有新闻的时候自己制造新闻,这是个多么恐怖的时代。”

他额头有点发红,掐灭了手里的烟。听到这里,我不得不辩解几句:“你说的没错,但是媒体从来都不能决定群众想看的东西,一切都是选择的结果,我们只是提供他们想看的東西,我们是在迎合,但我们是一个公司,它是商业,它需要流量,需要受众,我们是产品提供者,我们无法不为我们的顾客着想,要不然,我们靠什么吃饭。没有人能逃离这个世界的庸俗,你我都不能。”

他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很大,每天发生很多的事,能称之为新闻的却少之又少。”

我没有意见。再次沉默。很安静,房间好像要把这里发生的都记录下来。

“给我弹首曲子吧,太久没听过了”,我望向钢琴的方向。

他没有说话,去关了房间的灯,打开了钢琴上方的射灯。他穿着睡衣,端正的坐在琴凳上,黄色的光柱打照在他的身上,在黑暗里,他似乎披上了圣洁的光芒,我静静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随之第一个音符响起。

我闭上眼睛,沉醉在流淌的乐章之中,我紧握手中的酒杯,就像握住了一片大海,里面翻腾起情感的巨浪。我想到能让我流下眼泪的一切。我想到世界尽头的星空,我想到澎湃的江水,我想到云层里的斗转星移,我想到山巅之上的万里晴空,我想到一个孤独的人走在沙漠里,我想到一群起舞的人,我想到赛场上奔跑的身影,我想到战火中互相搀扶的背影,我想到分娩之痛,我想到衰老的悲凉,我想到母亲的脸,我想到曾经爱过的人,我想到此时此刻的美好,我想到死去的朋友。

“喂,结束了”,他拍了我一下。

我睁开眼睛,用手指掐了下眼角,“我可能是听的太入迷了。”

“谢谢。”

“什么曲子?”

“我叫它《永恒的悲伤》”

“你自己写的。”

“不然呢。”

“我喜欢,对得起你的才华。”

“你知道钢琴是什么乐器吗?”

我想了想,敲击乐器?弦乐器?键盘乐器?

“我最喜欢的乐器。”

……

“我刚才想到晨子了。”

他把酒杯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每年他生日那天我都会去他坟上陪他说说话。”

我心头一紧,也一饮而尽。

“我以为我能像以往一样在坟头遇到你,可三年来,一次都没有。”

“我太忙了。”

“那不是借口。”他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睛里开始流动着愤怒。

我,他,还有晨子,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一起玩到大,我们的关系相当铁。那年高二,晨子过生日,那天我喝多了,醉得不醒人事,从饭店散了以后,晨子负责把我送回家,晨子比较瘦,扛我有些费劲,再加上喝醉的人总是死沉死沉的,他只能尽量搂住我,但是我并不安分,总想挣脱他,一时间可能撞到了几个小混混,他们脾气一上来就要揍我,我必定是破口大骂,晨子怎么可能让人揍我,他和几个比他高的后生扭打起来,我当时感觉挨了几脚,却使不上力气,晨子拼了命的护着我,谁知道那几个人竟然有刀子,照直朝晨子捅了两刀,年轻人哪知道深浅,这两刀捅在了晨子的正经地方。看情况不对,几个人撒腿跑了。当时我昏昏沉沉,可能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是醒不过来,我抱着晨子,感觉手上,衣服上都是带着热度的血,然后拼命叫起来。

当我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晨子已经死了,当时已经很晚了,未能及时送到医院,流血过多而死。那天我趴在他的尸体旁哭了好久好久,我根本记不起之后的一星期发生了什么。从那以后,我和眼前的他都变的很沉默,我们不再向以前那么疯跑疯玩,每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会想到晨子。三个人变成两个人后,原先的那种稳定平衡就被打破了,我也知道他有一点恨我,毕竟晨子的死和我有一定的关系。以后每年晨子的生日,我们都会去坟上和他说说话。

“我现在经常想,小时候我们交到的朋友只能叫做伙伴儿,“朋友”这个词,在有一定的年龄后我们才能认识它,当我们有了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特定能力、事业后,我们才能更好地享用它,那时也是它最有意思的时候,在社会上扮演不同的角色,从事不同的工种,相互帮忙,相互…”

他再次打断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没料到他说出这样的话。

“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就像我有时讨厌自己的那样,可能我们太像了。我讨厌你总是能为你自己做的事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你不真实,你总是想着逃离,却逃不掉,所以就在一个不被人知晓的角落里搭建你自己的逻辑。”

我看着他,无言以对。

他走向卧室,拿出一包白色粉末和一个金属匙,“你不介意吧。”但是他并没有等我的回答,径直把白色粉末倒在金属匙里,然后用打火机在底下加热,缕缕青烟升起,他按住一个鼻孔,用另一个用力吸吮,之后他往后一躺,眼珠往上走,脸上一副满足的神情:“真他妈爽。”

“你竟然吸这个!”我冲上去把粉末一把抢过,倒进了马桶,这再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天生不凡、前程远大的他,此刻我只想照着他那抽搐的脸上来上一拳:“你这样逃避是没有用的!”

“这玩意儿不知道带给我多少灵感,艺术就要在这样的欢愉时刻创造出来,美就是一种类似于堕落的过程。”他笑的很难看。

“我走了。”

“随意。你也可以留下来过夜,房间都空着。”

“不了,明天还得去公司开会。”

我穿上西服外套,头也没回的走了。我没告诉他晨子死后的每一天我都难以入眠,我也没告诉他在他这几年的上升期里我暗地里给他跑了多少关系,做了多少铺垫。他无需知道这些,也不会在意这些。

回去的路上途经一座桥,我下车在桥上站了很久,我看着远方微弱的光斑以及缓缓摇动的水中的倒影,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我想起了之前读到的一句诗:

痛哭似乎轻而易举,

实际上却万分艰难。

一个月后的一个早上,我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准备开始全新的一天,一条新闻席卷了我所有的意识:年轻艺术家林某在朋友家中吸毒被捕。

我想,他终究是没能逃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