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郝景芳《北京折叠》的空间叙事艺术
2018-05-14霍国安
霍国安
摘 要: 科幻小说《北京折叠》的空间叙事反映出独特的审美特征和重要的现实意义。从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和权力空间三个维度剖析《北京折叠》的空间叙事架构,发掘文本所呈现的审美意蕴,揭示作家想象与社会现实间的关联性,披露作品包含的深刻社会焦虑和忧思。透过文本细读阐释该作品的主题表达和写作技巧使用完美融合都与空间叙事艺术密切相关。
關键词: 《北京折叠》; 空间叙事; 地志空间; 社会空间; 权力空间
中图分类号: I247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671-2153(2018)02-0068-05
2016年8月21日,郝景芳凭借《北京折叠》摘得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这是继刘慈欣《三体》获雨果奖后,又一中国科幻作家再次赢得该奖项。所以,《北京折叠》在当年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各种评论和文章都对它进行论述与批评。但细察这些文章后,笔者发现多数讨论集中在小说的主题、运用的隐喻和科幻手法,以及反思社会现实激发人们的共鸣等方面,很少有文章就小说的空间叙事艺术入手探讨其审美特性。但这一点却也是《北京折叠》除去现实因素外能够获奖的重要原因之一。
因此,本文以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和权力空间三个维度透视《北京折叠》的空间叙事艺术,发掘文本所包含的审美特征和现实意义。
一、生存真实的地志空间
所谓的地志空间也可以理解为物理空间,即我们肉眼所能看到的、不依靠人存在的自然环境或具象世界。第一个维度是地志空间,它是最基本的空间结构,其他空间还要在它基础上展开。援引到小说《北京折叠》中,郝景芳利用直接描写和间接叙述结合来表现该空间结构。细言之,作家通过主人公老刀穿梭于三个空间的所见所闻所感,采用空间并置和对比的方法再现地志空间本身的差异,进而因着差异表现地理文化和思想理念的差别。而郝景芳把第一空间、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并置对照,就是为了表明以老刀为代表的下层群体所处自然生存空间的狭小和艰难。
具体来看小说生活环境的描写,人们的生活空间大致分为三个地方:第一空间,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第一空间”伴有极其考究的建筑,四周陈列着艺术馆、音乐厅、歌剧院等文化场所,且“路的两旁是高大树木和大片草坪”。“第二空间”则由学生公寓、宽敞的街道和不高的楼层等相互构成;“第三空间”只剩下脏乱的垃圾站、拥挤的住宅、混乱的步行街和胶囊式的公寓混合而成。这三个空间彼此并立存在,前两个空间与第三空间的生活景象更是天壤之别。
第三空间的人们生活居住空间狭小,五千多万人顶着底层生活的庞大压力。他们享有晚上十点到次日六点的时间,多数人从事“处理废物垃圾”、“贩卖衣服食物燃料和保险过活”的工作。他们没有富余的时间、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衣着光鲜的形象,甚至没有普通人该有的理想。他们在黑夜里只顾疲于奔命,为的仅仅是糊口养家。而透过老刀的眼还能进一步看到,他清晨下班去找彭蠡办事,不得不穿过熙熙攘攘的步行街跨过吵闹的小摊子“艰难地穿过人群”。到了彭蠡的住处后“一进屋,他就感到一股旧日的气息”,胶囊式的单身公寓、狭小的床头衣柜和简陋的装饰物,一切那么熟悉。老刀工作的垃圾站更加充斥着“人海和垃圾混合的酸朽气味”,因为他每天混迹于各样食物残渣,在垃圾中翻寻可回收的废物,久而久之,身体沾染上怕被人闻到和嫌弃的酸臭气味,这气味也成为他艰苦生活环境不可或缺的明证。因此,老刀自然地成为第三空间五千多万人的缩影。当他们处在整个第三空间如此拥挤混乱的环境中,面临着严峻近乎残酷的生存困境时,所有的老刀们只能挣扎着谋求个人的基本生存。
较之于第三空间,第二空间和第一空间的生活环境却如金字塔的中上端悄然存在。在第二空间中,秦天的研究生公寓布局“四个人一人一间,一个厨房两个厕所”。老刀在厕所里洗澡时不禁感叹空间之大,洗澡的条件也让他不习惯“墙上喷出泡沫的时候他吓了一跳,热蒸汽烘干也让他不适应”。而当他望向窗外又发现许多陌生新奇的景象:街道要比第三空间宽两到三倍,楼房变矮了许多;路上的行人很多,大家穿戴整齐行色匆匆;太阳也不是黄色的,淡白色的日光让人格外舒服。第二空间的生活环境已经使老刀感到惊奇和沉醉了。处于顶端的第一空间,天则是深远澄澈的蓝,太阳照射地也更为宁静透彻。街道旁点缀着高大树木和大块草坪,那里看不见一座高楼大厦,但各种高科技的消费场所,例如大型超市、西式餐厅和高级酒店等比比皆是。路上行人稀少步履缓慢,人们怡然自得、精神抖擞。无怪乎老刀来到第一空间后“他的心狂跳不已”,甚至觉得连清晨的日出都壮丽多彩,第一空间的优雅与舒适可见一斑。
因此,作家把三个空间并置共存来展现,然后以明亮和灰暗的生存环境做对比关照,是为了衬托老刀所代表的底层民工生存的艰辛和残酷,他们迫于现实压力与社会分隔脱节,底层群体真实生活环境得以彻底展现。当然,小说中空间场所的不断转换与衔接,同样有效地吸引了阅读者的关注,使读者好奇小说未来发展变化的趋势和走向,而且我们随着作家的深入叙述,更能深刻体味底层群体的严酷生存困境和生活情形究竟如何。此外,在自然生活环境不断转换的叙事背后,地志空间(物理空间)差异所带来的还有思想文化观念上的差距,它预示社会空间隐含着相当棘手的问题。诚如韦斯利·A·科特《现代小说中的地方和空间》所说:“地方和空间的语言总是叙事话语的一部分,并且能够成为叙事作品的力量和意义的主要中心。”[1]
二、阶层固化的社会空间
与第一个维度紧密相连的第二维度为社会空间。关于社会空间的概念,笔者这里以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中提出的“社会空间”为准。列斐伏尔把空间划分为物理空间、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社会空间将空间改变与社会现实勾连起来,个体身份等表征得以在该空间确证。[2]如前文所述,《北京折叠》中郝景芳以老刀送信贯穿故事始终,全面地展现整个分割的物理空间(地志空间)。老刀为了女儿糖糖能上可以教音乐和舞蹈的幼儿园,甘愿冒风险接受第二空间秦天送信的要求。老刀先是经过空间转换从第三空间去到第二空间,拿到信后又赶忙奔到第一空间送给依言,接着从第一空间带回信息给秦天,最后结束任务回到第三空间。从移动轨迹来看,表面上老刀走了个简易的循环,但隐藏着的却是简单的空间位置变换推动着小说的整体发展进程。
然而,这还只是表层,物理空间(地志空间)后面捆绑着社会空间的大问题。老刀短暂的穿越之旅,本质上更是一次自身身份符号的验证过程。他的身上始终贴加着第三空间底层工人的符码和烙印。没去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以前,老刀还未真正意识到这种阶层分化之别和差距之大。可到其他两个空间时情况剧变,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一个月努力地省吃俭用后工资才勉强三千块,但第二空間的秦天做一名实习生一个月工资十万块,第一空间的依言一个星期的工作就有十万块。不同阶层收入的巨大差异冲击了老刀的原有认识。此外,透过其他人的言行,譬如第三空间中两个少年谈论第一空间高额的菜价抵得上他们一年的生活费、第三空间年轻女孩为了供暖费与房东老太太的争吵纠缠等,也都印证出阶层分化和生活差距过大的问题。正如小说人物彭蠡的话“我还劝你最好别去。那边可不是什么好地儿,去了之后没别的,只能感觉自己的日子有多操蛋。没劲。”所以,当老刀回到属于自己的第三空间,剩下的只是身心俱疲。然而,老刀的生活还要继续。
另外,从空间叙事结构来看,老刀的“空间实践”打破了原有的社会空间准则,他的“空间实践”使作品叙事结构呈现一种圆圈式的完满,与一些游记故事中的地理学结构类似。以《奥德修斯》为例,主人公为了打赢特洛伊之战离开家乡,胜利后返回却不得不接受十年的考验才得以归家。《北京折叠》和《奥德修斯》具有相似性,故事同样始于老刀的离家又结束于他的归家,自然地形成一个圆圈结构。但不同的是老刀的整个历程并没有那么艰险,没有神人较量和殊死考验,因为“老刀路过的、看到的,都是平凡的人、事、物,但这种平凡反而营造出了最贴近真实的氛围。”[3]
当然,越是平凡和真实越能够引起每个人的深思。郝景芳用科幻笔法描绘了下层工人们的卑微以及老刀底层身份所具有的强烈的社会性。老刀被放入到社会空间中,他的这种社会性便普遍化开来成为第三空间特殊群体的集体影像。而这就是郝景芳想借此来表达现实所使用的最强有力的话语策略之一。它反映了底层与上层间横亘着一道鸿沟:不同阶层的差异显著,阶层的流动极其困难。郝景芳自己在谈到写作这个故事的原因时也曾说“我感觉存在着平行的北京,手握权力或资本的上层决策者,面色疲惫的白领,然后是保安、快递、送餐员、保洁阿姨……大家可以共享CBD的物理空间,并发生短暂而漠然的交集(比如小白领从送餐员手上接过外卖)——但所有人都对彼此几乎固定的命运轨迹心知肚明。”(1)现实世界中的人们尽管没有被物理空间区分,但却视若无睹、匆匆路过、繁忙地奔波在各自的社会空间里。在此基础上“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差异,被实体化为生活物质资源的差异,乃至使用时间的差异,这就是北京折叠的世界观。”[3]因此,社会空间的问题才是作家关心的所在,她的忧虑通过科幻审视现实的方法得以呈现,小说透露出的阶层固化的现实意义最终也得到彰显。
三、暗藏中心的权力空间
前两个维度分别从地志空间和社会空间来辨析《北京折叠》的叙事艺术,第三个维度则是隐藏于文本中心的权力空间。它对其他空间发挥着决定性作用,找出权力空间也就搞清楚另两个空间运行动力所在。郝景芳在文本中也多次指涉到它的存在,而隐藏起来的它也为小说叙事增加了神秘感。
福柯的《空间、知识和权力》将权力对空间的干预点明,空间并非完全独立客观的存在,权力对空间的操控和影响非常大,通过把控权力也就等于控制了空间。因为“垂直并不属于空间的纬度,而是属于权力的纬度。它能够控制你、站立起来,发出威胁,然后夷为平地”[4]权力成为空间的主导力量,它干涉、渗透和控制空间的形成和延伸,并对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做出布置与安排。更进一步,整个社会秩序和个人自由都受到管控和约束,呈现出“全景敞式监狱”的结构。
《北京折叠》名义上为三个空间,实际上却只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巨大的封闭空间“高速截断在七环之外,所有的翻转都在六环内发生”。小说中第一空间的管理者统管三个空间的一切,所有人整齐划一服从统一的封闭空间管理。而这种权力的空间化,为的是权力更好的运作和操控,按福柯的话则是“规训”,即它从个人的空间分配入手实施所采取的一系列方法和制度,而“封闭原则”的使用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规训手段。[5]所谓“封闭原则”的运用指“通过约定空间的边界,权力拥有者可以界定纪律的准则,因此维护这一特定的、自我封闭的空间秩序和功能成为保证纪律得以实施的重要手段。”[6]具体到《北京折叠》中,最为典型的是三个空间的划分情况。小说里面的白发老人作为空间管理者,他利用权力把不同个体分配在三个空间,暗中还操纵着三个空间的转换。他不允许个体随意跨界流动,否则便会受到惩戒“你可知道,万一被抓着,可不只是罚款,得关上好几个月。”基于空间上的惩戒制度使得空间的规训最大化了,实际上管理者是在借用国家机器监狱将这种空间保护暴力化,然后以此为手段把被规训的身体隔离开来,做到不同空间边界分明。
当然,小说中第一空间的管理者不仅仅借助封闭和限定界限对空间进行权力化控制,他们甚至还使用去空间化的方法驯服人们的身体和精神。我们可以看到三个不同空间群体的人们各自相互监视,一旦发现有非本空间的他者闯入要立即举报,特别是当下层空间的人闯入上层空间的时候“这种相互监视把权力的空间建筑学管理转变成为身体的空间管理,从而把权力的执行对象从社会和公共层面转移到了个体和身体之上。”[6]以老刀为例,他拿到依言信件准备返回空间翻转的地方,但被机器人发现从而引起保安的注意,在保安的不断盘问下漏了底,立刻被机器人捆绑遣送处理,而园里的人都是惊奇地望着他。被老葛解救后,他跑去大厅里闲逛,又被白发老人的秘书发现不正常,结果差点再次被抓。他之所以屡屡被发现,因为大家都在相互监视,第一空间的人很快就辨认出不属于他们的异类老刀。换言之,管理者借用这种注视目光把被管理者限定在自己的社会空间,通过大家相互注视与监督,让每个个体都接受社会规训,从而把整个社会变成一所圆形大监狱。
同时,长期处于该种规训的催眠下,普通大众内心也自然形成一套行为规范准则。套用福柯“内省的凝视”这一术语,就能发现“每一个在监视系统内的个人都会将监视内在化,直至他成为自己的监视者,这样每一个个体都执行对自己的监视”。[6]而这些监视最终的目的则是依靠权力消灭主体自我。这种管控手段的结果不仅规驯了被监视人的外在身体行动,更规驯他们内在的个体意志,还使主体催生出自我驯服的能力。
引申到《北京折叠》中,外在的相互监督还并不是那么可怕,真正令人恐惧的是主体内在的自我凝视与监察。显然,文本中绝大多人都已经形成这种潜在意识。老刀作为第三空间的垃圾工,他经常怕自己身上的气味暴露了身份,尤其到了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处处不敢见人。因为内在自我告诉他,他拥有着第三空间的灵魂和气息,他不能也不应该去到其他空间,自我监视和凝望时刻提醒他自己不属于那里。同样地,第二空间的秦天和第一空间的依言也难逃自我意识的束缚。秦天深知自己属于第二空间不可能随便踏入第一空间,所以尽管他深爱依言也不敢轻举妄动地跑去第一空间和她再相见,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委托老刀去送信。依言面对爱情也做了退步,她明白自己生在第一空间,与秦天的偶遇终归不可能有完满结局,让老刀带上回信不过是继续欺骗秦天。可见,他们都在长久的规训下,从意识深处替自己划分好了空间阶层的归属,在心里形成了一套行为规范。他们不敢也不愿冒险打破规范(即使老刀冒险送信还是提心吊胆),否则便要受到惩戒付出巨大的代价。可以说,他们的身体和意识都不再属于他们自己,权力支配着一切,他们更像是权力手中的傀儡。
四、结语
空间本身就是《北京折叠》中重要构成要素,从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和权力空间三个维度来分析小说的空间叙事艺术自然也是必要的。经过这三个维度的文本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作品的空间叙事艺术具有独特审美特征和重要现实意义。而且,《北京折叠》的思想主题表达与写作技巧能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也得益于空间叙事方式的展开——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和权力空间三个维度交叉并存的立体叙事结构,由表及里的深入描写又触及社会问题的核心。诚如梅洛·龐蒂《知觉现象学》所谈到:“一部小说,一首诗,一幅画,一支乐曲,都是个体,也就是人们不能区分其中的表达和被表达的东西、其意义只能通过一种直接联系才能理解、在四周传播其意义时不离开其时间和空间位置的存在。”[7]总之,《北京折叠》能在第74届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中脱颖而出,除去现实因素外,和它的空间叙事艺术密切相关。
注释:
(1)洪鹄. 雨果奖入围者郝景芳:荒诞之地,写作发生,载《人物》杂志公众号,2016年6月7日.
参考文献:
[1] Wesley A. Kort. Place and Space in Modern Fiction[M]. Gainesvile,FL: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2004:95.
[2] Lefebvre,Henri. The Production of Space[M]. Trans. Donald Nicholson-Smith. Cambridge,Massachusetts:Basil Blackwell,1991:31.
[3] 任冬梅. 从科幻现实主义角度解读《北京折叠》[J]. 南方文坛,2016(6):46-49.
[4] Foucault,M. Power /Knowledge: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1972-1977[M]. New York:Pantheon Books,1980:170.
[5] Foucault,M. 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M]. Trans, Alan Sheridan,New York:Vintage Books,1979:143.
[6] 丁林棚. 阿特伍德《使女的故事》中的日常生活空间与权力政治[J]. 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4):92-96.
[7] (法)梅洛-庞蒂. 知觉现象学[M]. 姜志辉,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