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边缘
2018-05-14张炜
张炜
陶渊明说到底是一个回归田园的儒生。他因归去而幸福,也因归去而痛苦,心系两端,顾虑重重,并非是回到田园就彻底轻松了。人是在这儿了,但心并不能完全收在篱笆墙内。他仍然要不断地说服自己,让田园生活变得单纯快乐起来。
陶渊明的矛盾和徘徊常常反映在诗文中。“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归鸟》)这里写鸟的徘徊和往返,也是见景生情。他在《归去来兮辞》中写道:“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那种“役”的生活简直太糟糕了,让他“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
诗人心里想得明白,却并不意味着一定能放得下。陶渊明仍然还有家族自豪感,很难忘掉曾祖父建功立业的伟大传统。这成为一种精神流脉,灌注在陶渊明身上,仅这一点也使他的田园生活很难变得和谐起来。
但诗人对那片“丛林”实在是太惧怕和太厌恶了。陶渊明写下了《咏三良》,这是对残暴的“丛林法则”提出的最强烈的抗议。诗中写了秦穆公死的时候让三个最喜欢的良士谋臣陪葬,而且这是生前的遗愿。“出则陪文舆,入必侍丹帷……一朝长逝后,愿言同此归。”看起来这个君王喜爱他们之极,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希望这三个人的陪伴,但实际上君王未必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那是最后的完结。什么“生共此乐,死共此哀”,多么残酷虚伪。秦穆公是衰老而死,“三良”则要被活活埋葬。陶渊明在歌颂“三良”忠贞的笔墨之下,掩埋了怎样的悲愤和哀怜。他这里实际上对强权、对嗜血的“大动物”施以最大的诅咒,也表现出对人性黑暗、对帝王残酷的恐惧感。
类似屈原式的牢骚在陶渊明的诗里也有一些。一些很清楚的道理在诗中被一再地阐明,有时让人觉得絮叨,但是面对漫长而具体的痛苦与辛劳,还有孤独,这些反复似乎也可以理解。这是一个出仕不得、志向不伸、抱负难展的人,也是一个忧愤与压抑的人,他的文字中不会没有控诉和悲伤。
陶渊明在《与子俨等疏》中写道:“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谈到自己没有积累财富,一生贫困,官场不济,没能做一个体面的父辈,害得孩子们不得不忍受清贫,流露出深深的歉意。
纵观他的一生,进还是退,显还是隐,富还是贫,尝试还是决绝,种种两极之难,一直伴随着他,不得解脱,苦味充斥在心頭。不过越是到后来,越是只剩下田园这一条路,只剩下酒和大自然这两大慰藉了。离开这些他的生存就更艰难了。如果以六十三岁计,在当时诗人也算度过了比较漫长的人生。他遭逢乱世,经历很多,只是一直没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到最后也没能满足心灵的期待。
陶渊明娶过两个妻子,育有五子,这中间是否有夭折的不得而知。穷人孩子多,富贵之家倒时常有少子的痛苦。陶渊明要养育这么多孩子实在不易。贫困让他常常无计可施,徒有感叹。他只好寻找各种各样的例子,以不同的榜样来说服自己,以增添支撑下去的力量。“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七首·其二》)从这些自勉自励的诗章中,我们还是能隐约听到难忍的悲绝之声。
陶渊明总共四次入仕,相加时间也不足两年。第一次大概是十天半月,第二次是一年左右,第三次半年多一点,第四次才两个多月。这种频繁出入是很少见的情况,比如当年的李白和杜甫也感慨自己命运不济,不能够显达于世,但李白在朝廷里待了一两年,杜甫几次做官的时间也没有这么短。陶渊明尝试的次数之多时间之短,给人的感觉是极其缺乏耐心,极难适应那个环境。这反映出陶渊明内心深处的孤傲与焦躁,他心中的确蕴藏着一股“刚烈”之气。
陶渊明前后或同时期的历史人物,其中有一些是言辞锐异,铤而走险。比起他们,陶渊明还算“安稳”。但是让他安心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吏,这样做一辈子,可能也是非常困难的。
陶渊明在困厄中会回顾童年,想念自由开阔、无边无际的田野。对比眼前的困境,便觉得自己进入了“樊笼”,而自己原本是一只可以盘旋在高空的“飞鸟”。
这只飞鸟后来逃离樊笼,飞向了“丛林”的边缘,却频频回望,好像不忍飞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