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与家族物语
2018-05-14樊辉卢芳芳
樊辉 卢芳芳
水古丰导演的影片《少年H》,为2013年日本影坛经典之作,曾获第35届莫斯科国际电影节特别作品奖 、第37届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影片提名。影片改编自日本知名作家、舞台设计家妹尾河童的自传性作品,小说自1997年甫一出版,充满浓浓怀旧气息的描述以及调皮幽默且极具魅力的故事即受到广大读者好评,经口耳相传迅速成为风靡大街小巷的畅销书,距今已出版整整十五个年头,上下两卷累计销售量突破340万册,并先后推出了英文版、韩语版、中文版,其国际知名度不断攀升,渐次成为世界级的畅销著作。[1]
影片精当还原少年(妹尾肇)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度过的少年岁月。在原著中包含深情的回忆生命与战争息息相伴的十年,日本发动战争及经历战败的经历的时期,日本本土国民精神、躯体都不同程度地卷入战争。通过呈现少年H的成长细节,对家国记忆的真实摹写与优思追问,我们得以窥见战时日本的社会和人心。
影片中妹尾家的二层房屋在东宝摄影厂搭建,完全按照原著中的描述复原而成,一家四口的全家福也根据作者家真实的照片拍摄。导演与其妻子本色出演,得到编剧妹尾河童本人的赞赏,称“同见到了自己真实的父母一般”。[1]影片温情诚挚的叙述由一群孩聚拢海边围观少年H画军舰开始,由历经战乱洗礼的少年坐在手脚架上为新房屋墙上绘制一只粉色浴火重生的凤凰羽翼戛然而止,战争使用的武器到神话中的凤凰,点睛意味呼之欲出。整部影片以缓慢悠长的叙事节奏,以少年孩H的孩童视角,绵绵静观地讲述着大变迁时代下的亲情、友情、反思、成长,勾勒出战时日本浴火重生、缓步向前的家庭物语风俗画。
影片开场摇镜头始自旧日街角,以少年妹尾肇对前去为洋人量体裁衣的裁缝父亲孩子的发问开始:“和各个国家的人们说话:为什么都能相互理解呢?”时而对客户讲英文、法文的父亲这样回答:“因为都是人类,跟国家和语言没什么关系,不是吗?”这恰与人类学理论遥相呼应,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和博厄斯都是文化相对论的倡导者和推动者,他们都提出“人类深层心理的一致性”、“心理同一”(psychic unity),但也都强调语言、文化种族边界的不一致。结构主义认为,结构是一种关系的组合,整体决定部分,系統统辖成分,部分与部分、成分与成分之间对应存在,互相依赖。结构主义寻找不同“社会文本”中的深层结构,在不同的表现内容中,分析和发现共同的逻辑结构。社会和文化的现象是多样的,因而“十里不同俗”;但隐藏其下的深层结构却是同一的,因而“放之四海而皆准”[2]
父亲的理性、睿智、充满文化尊重的态度在父子对话中随处可见:在妹尾肇问及“什么是赤色分子时,”父亲回应为“所谓共产主义者,就是和日本政府思考方式不同的人们”,面对孩子的追问“为什么不可以思想方式不同呢?”,他沉吟之后作答:“每个人的思考方式不同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现在,国民必须要团结一致,所以被严格管制着”。虽然H阖家笃信基督教,他却能够保持开放心态,告诉母亲应当“尊重其他人的宗教”,再次体现出“文化相对主义立场”。父亲的睿智、坚忍还体现在明知儿子去“危险分子”家听威尔第歌剧唱片而并不阻止,在演员青年被逮捕后提醒孩子要小心不要再把画军舰的画送给朋友;当因明信片被告发而遭到逮捕和刑讯后,妹尾肇要去找泄露秘密的同学算账,而却阻拦儿子并告诉他:“事情变成这样,他也一定在苦恼吧”,“这场战争会怎样,爸爸也不知道,但是如果自己不坚强的话,就会被摧毁”,“一定要忍,可不能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一个可耻的人”,在战争结束之后修好从战火废墟里捡回繁荣缝纫机,恰是父亲这些点点滴滴,影响妹尾肇成为热爱艺术、具备独立思考能力与批判能力的少年,而不是如片中轻易受煽动、人云亦云的“裙带菜”一般的被洗脑群众,影片中少年H潜水时所见到海底的裙带菜是个绝妙的隐喻,战前的军国主义宣传、全军教育对战时日本家庭、社会的影响无孔不入:出于对作家的仰慕进了他们的母校中学,却发现整天面对的却是农活与战壕生存技能,学习杀敌果敢精神,对艺术的热爱反儿招致一顿痛打;战时状态,全民皆兵时代,父亲也离开裁缝桌前,参加消防员队伍随时赶赴火场,就连妇女,也被组织起来爬上梯子,依次在在梯子上传递水桶,以备灭火,随时准备应对空袭可能带来的火灾。
从剧作方法上,值得称道的是:无论无何宏大的社会历史变迁,影片均以妹尾肇的孩童视角贯穿始终,聚焦于一家人的日常生活流变、所见所感。在战争的笼罩下。妹尾一家的幸福宛若狂风暴雨之下的烛火,这风中之烛明灭不定,温情微弱,随时面临熄灭的危险。H的孩童视角带人们走进战时的童年,一系列不可思议的社会事件映入视野:居家拉面铺的大哥不知为何、从事何种非法活动而被当作政治犯逮捕;在电影院工作的原男旦艺人愿应征奔赴战场,他为此遭到宪兵队的围追堵截。广播里传来“与英美军队开战”的消息让他疑惑,“美国那么厉害的国家,打得过吗?”在家园被空袭的夜空,以孩子的眼睛看来,丢下炸弹的瞬间,竟如烟花般绚烂。
以水桶试图灭火的细节,更是孩童视角的再现,这些穿起了影片叙事链上珍珠点点,充满生活的质感与人性光芒。
影片以时间顺序,自官方宣战至昭和元年宣布战败,从广播“一亿国民抱着特工的觉悟,报效天皇时不我待”到战后青年依然不肯相信战败,发誓捐躯杀敌,影象始终克制静观,没有刻意渲染。随着不安空气肆意弥漫,不久战争终于爆发,军事管制愈加严厉。一度充满昂扬氛围的昭和日本,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一个无法随心所欲袒露心声的黑暗时代。一向心直口快的阿肇置身期间,自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异常与困惑。面对不知所措儿子,盛夫尝试教育阿肇要认真看清当下的现实。 伴随着战争的脚步声,阿肇升入初中,日复一日的军事训练成为每天必备的功课。此时盛夫转向消防队工作,敏子则成为邻组的班长。当前线局势急转直下之际,普通民众的生活也急剧发生的变化,在此期间妹妹好子被迫疏散到了乡下。某夜,深户遭到惨烈空袭。残酷的战争落下帷幕,家园化作废墟焦土。战后,H与同学们一道藏起枪支,与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同学潸然相拥,“这场战争,都做了什么好事!”这句回荡在林间的少年H的追问,亦如天问般,格外让人心颤、发人深省。
所谓历史,还是要回到日常生活与家园文明中来。蔡元培先生早在1932年就以惊人眼力,看到如此图景:“负军国民教育者,与社会主义瞬驰,在他国已有道消之兆。然在我国则强邻交逼,丞图自卫,而历年丧失之国权,非凭借武力,势难恢复。且军人革命以后,难保无军人执政之一时期,非行举国皆兵之制,将使军人社会永为全国中特别之阶级,而无以平均其势力。则如所谓军国民之教育者,诚今日所不能采者也。”[3]在30年代的中国,就有这样的声音,今日观之,我们不得不敬佩先生的超前,“然在我国则强邻交逼,丞图自卫”,“谓军国民之教育者,诚今日所不能采者也。”影片所折射出的日本战时军国民教育的点滴,对日常生活、个体生命的戕害,宁可自缢而死也不愿上战场当子弹的男旦演员,既是对战争的控诉,亦是对这话的鲜明注脚。
不靠常规的“事件”来建制、对抗、冲突支撑剧情,而更多依靠生命记忆、家国情怀。呈现的忧思更多地是注重生活质感和人性光芒。真实厚重的叙事品格构成了整部影片的框架和肌理。
影片关注到战后重建人们的心态:慈悲为怀的母亲,坚持布施仅存的白米饭给邻人,坚持“给予比接受更让人幸福”,并背出圣经章节,与死亡如影随形的,便是神户乃至日本的新生。经历了无数磨难的妹尾一家,也终于可以朝着新的时代迈出重要的一步。战争过去,日常生活还是要持续。这些艰难时世的人性细节,格外温暖,它们赋予影片真诚淳朴、厚重隽永的叙事品格,既直面战争的戕害,又不乏对人类坚韧不屈精神的礼赞,呈现出饱受战争血与火洗礼之后,借爱与信仰走出阴霾,重获新生的家庭物语。
注释:
[1]见时光网.http://movie.mtime.com/172553/behind_the_scene.html
[2]纳日碧力戈.《逝者存结构——纪念列维-斯特劳斯》,《中国社会科学辑刊2010年第30期,174-176页
[3]蔡元培.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蔡元培选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