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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中于连的爱情逻辑

2018-05-14吴忆南

现代职业教育·高职高专 2018年8期
关键词:红与黑夫人市长

吴忆南

[关 键 词] 《红与黑》;爱情逻辑;司汤达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2096-0603(2018)22-0156-02

《红与黑》是法国作家司汤达的著作,其历史地位已无需赘言。这部小说自发表以来,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经久不衰的讨论,人们以文艺学、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等“门派”的“功夫”来解读、分析这部作品,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本文希望能尽量回归到文学阅读本身,重点分析“于连—德·瑞那”这组人物关系,观察和探讨于连这一经典人物的爱情逻辑,争取解答三个问题:于连是怎样爱上市长夫人的?为何向她开枪?为何最后一定要赴死?

排除掉与贝藏松的阿梦妲和巴黎的菲华格妇人的来往(这种来往更像是手段而非感情),于连实际经历了两段爱情,分别是和德·瑞那夫人和玛娣儿特小姐。对玛娣儿特,于连更多是一种策略上的周旋,虽然“交锋”过程中也慢慢动了真心,但更多的还是对占有这高贵不凡的少女的一种自满,最后在牢狱中时已经对她没有任何情爱了。这两个年轻人深陷欲望和虚荣的泥潭,以为那就是爱情。相比之下,于连与德·瑞那夫人的爱情在更大程度上占据着于连这个人物的情感主线,既是他爱欲的起点,也是他临死前真情的归宿。

德·瑞那夫人,即市长夫人,在小说中被塑造成一个集母性和少女性于一身的角色。少女性来自她接受的宗教教育,加上长期在家中相夫教子,她与丈夫的互动更多是一种服从的礼仪而不是什么真正的爱情,于丈夫而言她只是一个能带来财产的“时常出错的机器”,所以即使社交经验再丰富,对于爱情她仍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母性是因为她的年龄,她毕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对自己的三个孩子非常疼爱,对于连这个年轻男子也有一种保护和疼爱的冲动,这也正是她对于连爱的起点。回到他们初遇的片段,当市长夫人“看到大门旁站着一个乡下小伙子——样子差不多还是个孩子,面色非常苍白,脸上依稀带着泪痕,身穿雪白的衬衫,腋下夹着一件干净的紫花呢短外套”时,除了新鲜与错愕之外,她很快“不由得怜悯起来”,另外于连并不像她想象中的家庭教师那样“穿得又脏又破”“来管教和打骂她孩子”,这令她发出了“像少女一般欢快之中带点儿疯劲”的笑声。意料之外的好感在二人之间悄然建立。初次见面,德·瑞那夫人对于连的感情便定下了基调:以长辈(准确来看应该是具有母性的姐姐形象)的宽厚和疼爱为基础,夹杂着未恋爱过的少女对爱情的欣喜、娇羞和勇敢。此后虽然时有波折,但自从她确定了自己爱于连之后,她的心就再未动摇,即使在孩子生病时自我埋怨、忏悔时自我欺骗、于连没有音讯时心灰意冷,这份爱已经结结实实地刻在她的生命线上,难以抹除了。所以即使于连朝她开枪,一旦她有机会和于连在一起时还是迸发出了澎湃的活力与爱意,而于连死后她虽未自寻短见,却也很快随之而亡,真是为爱而生,为爱而亡。

于连对市长夫人的感情则要复杂得多,长期处于消长和拉锯中。市长夫人的优雅与美丽在初遇时就震撼了于连,这对于一个乡下穷小子而言简直像一次朝圣。整部小说未提及于连的母亲,德·瑞那夫人便是填补于连母爱缺失的关键。从初遇的惊艳、受到尊重的惊喜,到相处过程中慢慢产生的一种像朋友、像親人一样的亲近欲(和爱欲有所区别),再到以占有市长夫人为突破口来挑战贵族道德、报复富人阶层的征服欲和报复心,于连长期保持一种“火热的激情”,既有亲近美、亲近爱的“柔性成分”,更有对抗特权、捍卫尊严的“刚性成分”。但是,在他以作战、冒险的心态闯入夫人的房间之前,这种感情并不是爱,那些爱的话语和行动只是于连拙劣的表演,充满了对成败的算计,在敏感的尊严问题上寸土必争。最有代表性的场景就是于连第一次握夫人的手,他打定主意后脑海里想的竟是:“十点整,我就把白天所想、今夜该做的事做出来,不然,就上楼回房毙了自己!”如果真是去握爱人的手,即使要给自己点心理暗示,战胜自己的羞怯而“豁出去”,也不至于如此严阵以待。和夫人初次云雨之后,于连回想时只顾计较那些荒唐的气概,回味的不是方才的欢愉,而是“在女人面前惯于炫耀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是否成功。他以一种完成义务的心态开始和情人幽会,等确认夫人的爱之后才敢慢慢从所扮演的角色回到现实,这其实是一种以勇敢为掩饰的懦弱。当他和夫人的事情败露之后,在夫人的保护下,他不仅全身而退甚至还获得了更好的前途——离开市长家他才有了走向巴黎、走向德·拉穆尔家的机会,才有了经历第二段爱情的可能,也才有了险些成为贵族的可能。即使如此,在从神学院回到维璃叶和夫人告别的时候,于连还是乐此不疲地耍着心机,以情人的痛苦来满足自己的自尊,把玩着扭曲的爱。

一些研究者将于连对市长夫人的爱看作是“俄狄浦斯情结”,这有一定的合理性。弗洛伊德认为每个男孩儿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恋母恨父的潜在心理,以这种思路来审视于连面对的关系,市长夫人为母性,市长便是父性,于连对市长夫人的占有是出于对市长及其代表的父性的反抗。于连对市长夫人的占有固然有报复市长报复社会的意图,但是那时的他还并没有真的爱上市长夫人,甚至市长夫人本不是他的第一选择。根据原著第十三章的文本可以发现,当他意识到市长夫人不敢再轻视他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应该开始注意、迷恋她的美色并有义务做她的情人,甚至还曾觉得追求德薇尔夫人更合适,理由还是他那可悲的自尊:“倒不是因为她更可人心意,而是她总把自己看做是位以才学受人尊敬的家庭教师,而不是腋下夹一件呢上装的小木匠,像瑞那夫人初次见到的那样。”而那个青涩而羞怯的样子恰恰是瑞那夫人眼中他的动人之处,瑞那夫人对于连或许有母爱的成分,但多数时候于连并不在意瑞那夫人母性的感召。并且,根据后面他见到阿梦妲、玛娣儿特时的反应,只要他认为亲近或征服这个女性可以提高自己的地位——不是实质上的地位,而是他自己心中自己的形象,他太害怕被自己看不起了——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向对方“下手”。因此,以俄狄浦斯情结来理解于连的爱情逻辑有点牵强、片面,并非所有对年长女性的爱都该用俄狄浦斯情结来理解。

就于连的爱情逻辑来看,他也曾放弃(或间歇性忘记)征战的野心,沉浸在爱的欢愉之中,但说到底这份爱的根基是一种“占有的狂欢”,是他过分强大的自我意识带来的自我蒙蔽。他时而挑战自我,想成为自己的拿破仑;时而痛恨贵族,要以玩弄贵族女性来强调自我价值。他的爱情并不是来自于俄狄浦斯情结,也不是来自于对个人晋升的追求,恋母只是好感产生的起点,个人的晋升只是爱情“斗争”的赠品。得到优秀女性——无论是少妇还是少女,维璃叶还是巴黎,任何范围内的顶尖女性的芳心本身就是于连个人价值产生的重要途径,是他自我认同的重要内容,所以往往在他欣赏女性的美、体味女性的爱之后心里都要加上一句“看,能赢得这样一颗芳心,实在光荣!”这样的话。这种爱情逻辑让他所经历的感情中,对方必须是卑微的,必须抛弃尊严来迎合他,爱对方的前提不仅是对方爱他,更是双方的爱能让他觉得光荣、自尊,这在他与玛娣儿特的拉锯战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我想,也正是这种病态的逻辑让他逐渐滑向深渊,走向死亡。

当得知德·瑞那夫人一纸信件摧毁了自己的前途之后,于连非常“流畅”地回到维璃叶,在教堂朝夫人开了两枪,此处的流畅一方面是他行为的连贯性强,再一方面是作者的叙述策略忽然改变。《红与黑》是一部非常注重心理描写的小说,全篇有大量人物“内心戏”,这是本著作体现人物性格的最主要的手段。但是,在于连读信到开枪这一部分却完全没有任何心理描述,以难得连贯的语气叙述了这一系列的行动,相对于全篇而言确实制造了一种卓越的“提速”效果,令读者看着于连的行动既紧张又期待,像是视角被他拽着走一样,而在于连开枪的时候又感到惊诧和痛心,随着本章节结束,好似电影转场一般画面突然切至全黑,具有一种在我看来相对于那个时代而言十分前卫的艺术效果。

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要选择朝瑞那夫人开枪呢?我不赞同一些评论里分析的“报复瑞那夫人毁了自己的前程”,也不像一些“弗洛伊德信徒”所描述的“报复崩坏的母亲形象”。我認为更符合于连性格的解释应该是:他对于自己占有德·瑞那夫人的爱这一点是从不怀疑的,相信她会永远爱自己,而自己即使和玛娣儿特周旋的时候也时常会想起旧爱。如今,这个自己本以为“尽在掌握”的旧爱却做出这样的事,毁前程事小,爱情、掌控、尊严、信念的崩塌才更致命。他恼怒对方不再爱自己、保护自己了,继而彻底否定对方对自己的爱,应激反应一般的让自己恨对方,并通过谋杀来与这份爱同归于尽;另外,这封信的到来,他预感到即将随之而来的指责、侮辱,自己人生道路或许会因此下滑,这也是他无法接受的,越是出身低微越想要持续地向前、向上发展,他无法接受任何的下滑、衰颓,甚至于在牢狱中见到衰老的西朗神父等人后或多或少产生了对衰老的抗拒,更加觉得该趁老去之前赶紧死去。这两方面统一起来,于连谋杀德·瑞那夫人并一心求死是因为无法接受爱人的背叛和人生的衰颓,这两点都会让他脆弱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他拒绝自杀这种“不体面”、留话柄的死法,与其等待侮辱,还不如自己争取一个为爱而死的光荣机会。

从一出场开始,于连就用他极端的自尊暴露了他发自内心的自卑,痛恨阶级分化,又用挑战贵族的思想时刻加强自己的等级观念,这固然与当时的法国社会环境有关,但更多还是源于他被鄙视贬低、缺乏包容和安全感的成长经历,烙印并没有在他后来读书、游历的过程中得到弥补和治愈,反而随着他对社会的认识逐渐深入而给他带来了更多的负担和痛苦。在牢狱中,人生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终于放下了那些虚幻的野心,也终于开始发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爱,虽然在道德上看难称崇高,在实际选择上也显得自以为是、无情无义(如不听从他人的建议争取从轻处罚,自私地决定玛娣儿特及孩子的归宿等),但这就是于连,一个远称不上完美但偏执得千古流芳的形象。他内心其实也抵触衰老,拒绝自己不知不觉中的“上流社会化”,在长期以来的矛盾中选择了趁早消亡,虽然是个性格悲剧,却也可以看作是于连这种人物的完美谢幕。

(注:文章中人名、地名及引文等引自罗新璋译本,2005年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该版本部分语句翻译不畅,表达不够清晰,故对照了北京华夏墨香文化传媒有限公司2011年的电子书版本,并对比了法语音乐剧《红与黑》中的歌曲及编剧对情节的修改和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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