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与达伦多夫的 社会冲突思想比较
2018-05-14伊竹
伊竹
〔摘要〕 马克思与达伦多夫的社会冲突思想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基于不同时代的历史事实形成的理论,二者在社会冲突的根源、形式、功能以及化解路径等方面存在很大差异。前者是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为背景,突出表现为无产者与资产者之间的对立;后者则是以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的社会冲突为背景,以经济合作发展组织为出发点探讨社会冲突问题。二者基于不同的时代背景所形成的社会冲突思想具有时代合理性,但是随着时代条件的改变,冲突的解决路径也应处于不断变化之中。
〔关键词〕 马克思;达伦多夫;社会冲突;资本主义;现代社会
〔中图分类号〕D0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203(2018)05-0016-04
马克思社会冲突思想是基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在充分肯定资本主义社会所创造的巨大财富的同时,揭示出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所形成的不平等现象,由此造成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激化,在对这种社会现象分析的基础之上形成的。达伦多夫在其代表作《现代社会冲突》中以20世纪工业社会时代的社会冲突为背景,对马克思社会冲突思想进行了深入研究。但是,达伦多夫是站在自由主义者的立场上看待马克思社会冲突思想的,他认为“现代的社会冲突是一种应得权利和供给、政治和经济、公民权利和经济增长的对抗” 〔1 〕4。由此可以看出,达伦多夫与马克思关于社会冲突的观点具有根本区别。
一、社会冲突的根源
关于社会冲突的根源,达伦多夫与马克思的一致性在于,都认为社会冲突源于不平等,但达伦多夫阐述的是权利分配的不平等,而马克思看到的是利益占有的不平等,这与两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阶级立场有直接关系。
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是所有社会形态所固有的矛盾,“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 〔2 〕196,在马克思所处的资本主义社会阶段,这种矛盾呈现出一种尖锐的趋势。因此,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中所谓的平等只是工人作为商品与其占有者之间的关系,体现的是作为物化的人的等价物与等价物相互交换关系的平等,而建立这种关系的前提是资本家的利己心,也就是说,资本家为了自身利益而置他人利益于不顾。经济地位的不平等即生产资料占有的不平等,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资产阶级占有了本应属于雇佣劳动者的资本。这些资本由工人创造,却被不劳而获的资本家所占有,资本家通过这种方式不断积累财富从而变得越来越富有。其次,资产阶级占有雇佣者的剩余价值,为资本家自身赚取更多利润。因此,资产阶级对生产资料和雇佣劳动者的占有是两个阶级之间冲突的根本原因。
達伦多夫认为,“现代的社会冲突与一些不平等的现象有关系” 〔1 〕50,不平等现象的存在会限制人们在经济、社会等方面的参与。因此,获得公民的基本权利是“走向现代世界” 〔1 〕50的关键。在权利关系的影响下,不同社会主体的所有权和使用权的巨大差异最终将导致权利与供给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其通常的表现是经济增长带来了更多的社会财富。但是,一些社会群体特别是最底层的社会群体,并没有分享相应的经济利益。当然,情况也可能正好相反,也就是说,尽管人们对拥有某些基于所有权的物品抱有很大的期望,但经济衰退却导致了物质财富的缺乏。可以看出,现代社会在两个方面决定了政治和经济领域内应得权利与供给之间的矛盾互动。这种互动伴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并将长期存在。
因此,达伦多夫认为,“生存机会的分配从来就不是均衡的” 〔1 〕35,即人类先天存在着不平等。基于此,达伦多夫认为,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是“一种通往虚无的、轻率的构思” 〔1 〕31。对于马克思及其追随者而言,“现代精神的核心是与从前时代的根系联结彻底决裂的” 〔1 〕31。达伦多夫在《现代社会冲突》中明确表示,社会冲突根源于权利分配的不平等,而这种权利分配的不平等限制着公民参与,从而使冲突存在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基本模式之中。
但问题在于,社会冲突是由不平等造成的,而达伦多夫所说的公民权利分配的不平等是由利益占有不平等决定的。因此,达伦多夫对马克思的评价是片面的。首先,马克思主张“两个决裂”①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基础上更进一步的发展,而不是将资本主义成果全盘抛弃,即在资本主义生产力发展的基础上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以适应社会发展需要。其次,将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说成是“现金交易” 〔1 〕31的纯粹供给的世界是错误的。马克思一生都把人类作为研究的出发点,把实现人类幸福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他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的基础是生产力的充分发展,社会财富的极大丰富,从而实现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最终目标是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二、社会冲突的形式及功能
社会中的各种活动以及由此产生的矛盾与冲突都是以经济基础为出发点展开的。“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应当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 〔3 〕。因此,社会中的一切活动以及由此产生的冲突都可以从生产关系的总和即经济基础中得到解释。
相伴相生的两大阶级即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资本家雇佣、压榨工人的产物,是否拥有生产资料是划分两大阶级的标准。因此无产阶级自存在之日起就与资产阶级展开激烈对抗,起初是由于经济原因,即工人阶级为获取生活资料从而改善自身生活条件而进行的斗争。但问题在于,“一切阶级斗争都是政治斗争” 〔2 〕409,也就是说,经济斗争与政治斗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前者是后者的起因,后者则是前者的最高表现,最终目标是消除阶级并消除剥削,从而过渡到无阶级社会。马克思依据历史事实得出结论:“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2 〕400因此,阶级斗争被证明是时代背景下社会冲突的体现。
与马克思所认为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同,达伦多夫认为,经济的发展对公民权利的获得不起决定作用。总体而言,从19世纪早期到20世纪70年代公民权利处于进步状态。“经济的增长和应得权利的扩大之间不存在简单的平行关系” 〔1 〕68。例如,“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应得权利的结构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而经济的增长充其量是缓慢地向上发展……当经济的前景十分不明朗时,例如1918-1919年,以及后来的1944-1950年之间,公民权利却取得了决定性的进步” 〔1 〕68。达伦多夫据此得出结论:社会冲突是由权利分配的不平等造成的,现代社会的冲突是围绕“应得权利”与“供给”即“生存机会”争夺的“公民身份”(公民资格)的冲突,已不再是经典意义上的阶级斗争。达伦多夫立足于自由主义的政治立场,认为社会冲突的调节需要通过法治秩序的确立、经济的稳定增长、公民权利的扩展等形式实现,并提出了建设世界公民社会的理想和基本思路。
达伦多夫强调冲突压力的真实存在,也看到了事物朝着积极方向变化的可能性。然而,冲突走向和谐的桥梁却是“由意料不到的物质构筑的,而且有时只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找到这种桥梁” 〔1 〕70-71。而在马克思看来,冲突走向和谐的桥梁应该是,通过阶级斗争(暴力革命)方式消灭私有制,从而进入无阶级的社会。达伦多夫认为首先应该解决公民权利以及公民身份地位问题以建立世界公民社会。
当今社会,社会冲突依然存在,如国内的失业问题、医患纠纷以及由此引发的群体性事件,国际社会中的难民危机、环境问题、贸易战等,这些问题要求我们辩证地认识、客观地评价马克思以及达伦多夫关于社会冲突问题的阐述,并在此基础上提出适合本国实际的化解冲突的新路径。
三、社会冲突的化解路径
在马克思看来,化解社会冲突的路径在于通过阶级斗争实现无产阶级专政,其根本目的在于让无产阶级掌握生产资料。马克思当年对生产力结构有着独特性的解读,即把生产力划分为人、物两大要素,人即劳动者,物即生产资料。马克思当年重视的是后者,而之所以有此判断,是因为在漫长的自然经济时期,脑力劳动并没有直接进入物质生产领域之中,生产资料技术水平的发展更多地基于体力劳动者的经验积累,是历史过程的产物。因此,掌握生产资料意味着抓住推动生产力发展的重要因素。在资本主义条件下,马克思意识到,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存在导致了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的状况。工人要想摆脱被剥削、被压迫的地位,必须改变资本家私人占有生产资料的状况,基于此,马克思强调阶级斗争,而“阶级斗争必然导致无产阶级专政” 〔4 〕。无产阶级专政一方面为保证生产力总量的快速增加创造条件,另一方面是最终消除阶级和阶级差别的重要手段。而只有在社会生产力巨大发展的基础上,两大阶级的差别才能被消除,社会财富的源泉才能充分涌流。所以,马克思强调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具有时代合理性。
“社会意味着统治,统治意味着不平等,不平等带来冲突,冲突构成进步的源泉,包括扩大人的生存机会的源泉” 〔1 〕36。社会总是意味着行为举止的规范化,规范化需要有特定的价值,价值的有用性需要相应的机关去裁定,去制定法律规则,而这就是统治机关。在达伦多夫看来,所有社会的联合都要求存在统治,但问题在于“一切权力都会使人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会使人腐败” 〔1 〕37。因此,达伦多夫认为,问题不在于我们如何從一切统治中解放出来,沉迷于田园诗般的生活,而是如何驾驭统治使生存的最佳机会成为可能。
基于此,达伦多夫认为,由冲突走向和谐的桥梁是世界公民社会,即实现一个普遍法治的公民社会,而世界公民社会的建立要抵制极权主义和官僚主义的诱惑,防止社会失范的风险,即要求订立一种社会契约。在达伦多夫看来,解决弱势群体的根本在于赋予他们公民权利,而不是改善其所在地条件,社会冲突的解决并不在于供给问题,“只有当所有的人都享有平等的公民权利,建立公民社会的历史任务才算完成。我们需要世界公民社会” 〔1 〕64。但是,达伦多夫对于世界公民社会是否能够建立以及何时能建成并不自信,而只是把它描绘成一种理想。
社会对立必然会导致社会冲突,但冲突的解决不一定要使用暴力和具有破坏性的手段。随着时代条件的变化,有必要根据现实状况和时代特征,相应地调整马克思和达伦多夫对社会冲突的判断。理论的合理性在于“随时随地都要以当时的历史条件为转移” 〔2 〕376。无论是哪一种社会形态,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都是最根本的也将是伴随社会发展过程始终的矛盾。因此,大力发展生产力仍是解决冲突的根本途径。但随着科技进步以及推动生产力发展要素的转化,由此引发的达伦多夫所阐释的权利分配不平等现象也会存在,这就要求政府合理地制定政策,从而为社会的良性发展提供制度保障。同时,要关注社会中的弱势群体,使其不断变强,因为弱势群体变强是经济与社会发展的需要。
四、马克思与达伦多夫社会冲突思想的当代启示
马克思与达伦多夫的社会冲突思想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基于不同时代的历史事实所形成的理论。前者是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为背景,突出表现为无产者与资产者之间的对立;后者则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以经济合作发展组织(OECD)为出发点探讨社会冲突问题。二者基于不同的时代背景所形成的社会冲突思想都具有时代合理性,但是随着时代条件的改变,冲突的解决路径也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因此,辩证地认识马克思与达伦多夫的社会冲突思想,可以为化解新时代中国社会发展中所遇到的问题提供重要启示。
社会冲突是任何社会形态都不可避免的社会现象,但冲突的解决方法应该随着时代状况的不同而有所改变。马克思恩格斯把计划经济看作实现理想社会选择的理论逻辑在于看到了生产资料的二重性,即生产资料技术水平决定了生产力水平,生产资料的所有权决定着生产关系的性质。而马克思看重生产资料公有制不是单纯为了消灭阶级的需要,更为重要的是抓住生产力关键环节的需要。因为在马克思看来,生产资料公有制不仅具有改变生产关系性质的作用,而且具有掌控先进生产力的意义。因此,马克思在理想社会中强调的计划经济是先进生产力与共同富裕生产关系一体化的模式,先进生产力的获取有助于避免生产无政府状态导致的生产与消费的不一致而出现产品过剩现象带来的浪费。
在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今天,先进生产力的载体已经历史地从物转变为人,所以必须将推动生产力的关注点从物转移到人身上。邓小平曾经说过:“依我看,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5 〕须知,科学技术的发展离不开人的推动。因此,我们必须把充分调动劳动者的积极性作为形成先进生产力的路径,这就要求大力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从而将物的要素的充分作用转变为人的劳动要素的充分激励。市场经济抓住的是劳动,而自由竞争、优胜劣汰就是在持续的激励劳动。这里的劳动主要指脑力劳动,因为人的体力劳动受限于他的生物规定性,真正拥有无限空间的是脑力。人类之所以能不断进步,主要是因为脑力劳动拥有无限的发展空间。因此,在当今社会,推动生产力的发展是化解社会冲突的根本路径,而抓住推动生产力发展的要素则是生产力发展进程的重要影响因素。
冲突是社会进步的源泉,“发展的方法……是冲突” 〔1 〕247,应辩证地对待社会冲突的功能,以便在冲突与和谐之间找到一座桥梁。从对马克思与达伦多夫的社会冲突思想的比较结果可以看出,社会冲突根源于不平等,但利益占有不平等决定公民身份地位的不平等。人的独特性就在于“具有改变其行为方式的能力,他在后天可以获得他先天没有的本领” 〔6 〕9。可以说,“人的天然的能力是理智” 〔1 〕247,但问题在于,理智只能在整个人类之中而不能在单一的个体中得到充分发展。正如马克思所言,人的本质就其现实性而言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2 〕135。人是社会中的人,人们在社会中建立联系并形成合作关系。然而,合作中也存在竞争,竞争的结果即适者生存,因此冲突现象不可避免,但也正是冲突的发生与解决推动了社会的发展与进步。
动物的行为完全受制于自然,但人作为自由的主体则可以将大自然主导的行为与自己的主动行为相结合。“野蛮人当初具有的能力纯粹是动物性的” 〔6 〕61。然而随着时代的进步,人类追求资源、财富等欲望逐渐增强,而欲望源自于人类的需要,社会的发展则取决于知识的进步以及人类理性的逐步完善。因此,必须加强法治中国建设。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一方面强调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另一方面强调要更好地发挥政府作用。前者意味着自由竞争、优胜劣汰的理念在推动生产力快速发展的同时必然滋生两极分化、利益分配不均等社会冲突问题;后者作用的发挥是使自由竞争的市场环境在法治框架内运行,其目标模式是全面协调、促劣变优。可以看出,这种二元机制本身是相互作用的。自由竞争、优胜劣汰不断增加全面协调、促劣变优的物质条件,而全面协调、促劣变优又不断地改善自由競争、优胜劣汰状况,使其趋近于共同富裕。因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必须坚定不移地贯彻“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 〔7 〕的发展理念。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不忘初心,始终坚持对历史、对人民负责的态度,为整个人类发展贡献中国智慧。同时,在改革进入深水区的新时代,中国共产党遇到的挑战前所未有,需要通过伟大斗争解决这些难题。伟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要求,矛盾伴随社会发展始终,而有矛盾就会有斗争,必须意识到这场伟大斗争的长期性、艰巨性和复杂性。首先,要在社会基本矛盾中把握社会主要矛盾的客观规律。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是人们在任何社会形态中都应遵循的准则,新时代中国社会生产力由“落后”向“不平衡不充分”转化,相应地,人们对需求也提出了更高要求,即从生存需要向发展、享受需要转变。因此,既要注重城乡、区域、人与自然等关系之间的协调,解决当前中国发展中的不平衡问题,也要重视人民的精神需求,关注人民的政治诉求,特别是为弱势群体的利益表达提供合理的途径和渠道。这就需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并结合中国的现实加以思考。其次,要加强意识形态建设,强化对社会主义制度的认识,既不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帜的邪路。所谓老路即放弃市场经济重返计划经济的道路,所谓邪路即主张走完全西化的资本主义道路。无论是老路还是邪路都是对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成果的否定,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否定,是不符合中国发展需要的。
〔注 释〕
①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参 考 文 献〕
〔1〕拉尔夫·达伦多夫.现代社会冲突〔M〕.林荣远,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797-798.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26.
〔5〕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274.
〔6〕卢 梭.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M〕.李平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7〕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N〕.人民日报,2017-10-28(01).
责任编辑 周 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