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妮与祖伊》:酒神精神与艺术的“自我”驯化
2018-05-14黄羽
黄羽
内容摘要:美国作家J. D.塞林格在中篇小说《弗兰妮与祖伊》中着重探析了如何应对现代生活中的“虚伪”问题。藉由主人公祖伊帮助弗兰妮解决其精神危机这一故事,塞林格构想了一个可行的方案,通过艺术来使世俗生活合理化,并借此获得内心的宁静。这是塞林格不断探索宗教和形而上学以及内省之后提出的突破性解决方案。这个构想与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对日神精神、酒神精神及苏格拉底式乐观理性主义的阐述相呼应,后者亦主张艺术能够减轻生命中的不可避免之痛。本论文分析了小说中以艺术驯化“自我”这一主题,即如何通过艺术体验消弭个体之间的差异和界限,以此达成原初统一体的生命体验。
关键词:酒神精神;塞林格;自我;艺术;统一体
Title:Franny and Zooey:The Dionysian Spirit and Artistic Taming of “Ego”
Abstract: In Franny and Zooey, J. D. Salinger puts emphasis on how to resolve the problem of “phoniness” of the modern life. By unraveling the spiritual crises of the two main characters, Salinger proposes an applicable solution which is to reconcile with the secular world and achieve inner peace through artistic creation. This is a groundbreaking proposition brought up by Salinger after his persistent exploration through the lens of religion and philosophy. The gist of this solution echoes the Dionysian spirit elaborated in Nietzsches The Birth of Tragedy, which argues that art could alleviate the inevitable sufferings of human existence. This paper is to explore the theme of artistic taming of the “ego”, namely, how to eliminate the differences and boundaries that set people apart through aesthetic experience and subsequently help them achieve the experience of being a part of primeval unity.
Key words: Dionysian; Salinger; ego; art; unity
Author:Huang Yu is Ph. D candidate at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of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Her academic interests include British and American theatre, English Aestheticism and film adaptations of literature. E-mail: 16110120004@fudan.edu.cn
《弗蘭妮与祖伊》(Franny and Zooey,1961)是美国犹太作家J. D.塞林格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故事围绕着格拉斯家族最小的两位成员展开。该作品由塞林格发表于《纽约客》的两个短篇小说构成,情节前后衔接紧密,但也是两篇独立的虚构故事。这部中篇小说的开端描绘了弗兰妮的精神危机,她因无法在世俗社会和“自我”之间达成和解而陷入精神危机。小说的第二部分则聚焦于祖伊对于自我救赎之路的探索,寻求一种能够让兄妹二人平静应对社会中的荒诞和虚伪、积极参与世俗生活的方式,而非逃遁到宗教和形而上学的庇护所中。
与《麦田里的守望者》在评论界和学术界所获得的广泛赞誉不同,《弗兰妮与祖伊》一直未能引起同等的关注,甚至在出版之初广受批评和诟病,时至今日仍时常引发两极化的评价。究其原因,是塞林格在该作品中表现出过度的神秘主义倾向:人物缺乏实际行动,情节推动几乎完全仰赖晦涩的、漫无边际的人物对白等。多数评论家称赞第一篇故事《弗兰妮》是个短小精炼的现代讽刺小品,它犀利地批判了当时美国高等教育机构中以科学理性为主流的研究方式和学术风气,引起了很多身在高校中的教授和学生的共鸣。相形之下,作者在第二篇故事中失去了凝练和锋芒。塞林格同时代的作家约翰·厄普代克批评道:“格拉斯家族成了他(塞林格)的庇护所,他对他们的爱危及了艺术创作应有的节制”(Updike 230)。尽管小说的叙事结构呈现出了强烈的不连贯性,行文被角色长篇大论的说教语气所累,但就此认定塞林格在创作过程中随心所欲,没有表现出艺术家应有的节制和适度,恐怕有失公允。从小说的整体结构来看,《弗兰妮》这篇精炼的讽刺小品文只是后篇故事的前提和铺垫,塞林格通过第一篇故事提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即在意识到生存的无意义后,如何找回生活的动机和积极性的问题。《祖伊》正是塞林格为解决这一问题所做出的切实探索,是整部小说的着眼点和创作意图的显现。
尽管塞林格在故事结尾解决了这个问题,评论界对《祖伊》的阐释至今仍然分歧不断。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一个问题:塞林格借由祖伊之口阐发了他对自我救赎之路的构想不易被读者理解。在关于该作品的误读中,沃伦·法兰奇(Warren French)的评语尤为苛刻:“与其说是出色的艺术作品,不如说它是关于如何进行自我提升的宣传手册”(French 148)。这一论断实际上是一种与作者意图完全相悖的解读。一方面,两位主人公的种种努力是以抹消自我(即个体化存在)为前提的;另一方面,由于小说中有许多对于神学文本的阐释和对文学经典的指涉引用,多数批评因此更加关注塞林格作品中一贯的神秘主义倾向,没有对人物关于艺术的“救赎作用”的讨论给予足够的重视,而这正是塞林格在人物设定、叙事结构和故事结论等方面都反复强调的一点。
本文旨在突破哲学和宗教的阐释角度,聚焦于塞林格的艺术救赎之路,解读艺术驯化“自我”的主题,探讨塞林格是如何从艺术创作活动中看到在虚伪中寻回纯真的出路。弗兰妮和祖伊与其他格拉斯家族成员不同之处在于他们二人的双重禀赋,除了哲人般的洞察力和内省力,他们亦具有天才表演者的天赋。正是通过这个潜在的艺术家特质,塞林格在故事结尾提出了救赎方案,通过创造“美”的艺术作品和景观,来与整个人类达成交流与和解。
一
就文学文体而言,《弗兰妮与祖伊》是多种体裁的拼接体。两个故事的开篇都借用了书信体形式。而在《祖伊》中,格拉斯家族的次子巴蒂更是化身为有自觉意识的第一人称叙述者,用主持人的口吻概括故事前提并对主人公们作出评价,而且声称整个故事的讲述都是采用“家庭电影录像带”的剪辑形式。在叙事进入正题之后,情节的发展主要以人物之间的对话组成,情景描述部分更是形似戏剧指导,使得这部小说如同一部以散文体书写的问题剧。随着多种文体的不断变化,塞林格呈现了兩位主人公私密的、混沌的、但又不失闪光点的内省过程。
另一方面,虽然《弗兰妮与祖伊》是个幽默和讽刺时刻迭出的作品,但其主要意图并非批判,作者对两位主人公愤世嫉俗的社会批评也没有表现出全盘支持的立场。在小说的第二个部分里,祖伊针对弗兰妮的社会批判不留情面地逐一攻击,同时也做出了深刻的自我反省。评论家约翰·万克(John Wenke)对此的分析是兄妹二人的烦恼之源恰恰在于自身过度的自省。格拉斯家的两个长子西摩和巴蒂接管了弗兰妮与祖伊儿童时期的基础教育,为他们制定了私人阅读清单,主要书目都是东西方圣贤的作品和经典文学,目的在于使他们远离“启蒙之光”,即从理性主义和功利主义的视角来认识世界。然而这种做法却起了反作用,正如尼采对哈姆雷特的评价一样,早慧的兄妹再也无法心态平和地面对社会中存在的荒谬和虚无。弗兰妮认为“文化精英们”实质上是以竞争意识和利己主义为驱动力,过度地关注自我而偏离了潜心治学的初衷。而祖伊也对盲目从众的流行文化产生了厌恶心理,认为文化工业和大众文化批量生产出文化商品,结果阻碍了人类智识和精神生活的发展。
由此,弗兰妮和祖伊两人一直试图向其他人灌输“正确的”生活观念,弗兰妮向男友赖恩推介《朝圣者之路》一书,而祖伊则痛斥无主见的电视编剧。他们的失败也正说明他们对真相的领悟难以通过言语传达给其他人。在这个小说中,语言成了阻碍重重的交流媒介,唯有寻求更加感性直观的方式才能达成完美交流的目的。在这样的背景下,两个人不同于其他格拉斯成员的特有的表演天赋便成了解决问题的关键。这也正是塞林格的《弗兰妮与祖伊》与尼采的《悲剧的诞生》的观点一致之处:尼采认为形而上学和理性主义编织出的陈腐蛛网使人们越发遁入认知的迷雾,而诉诸感官的形式和隐喻(例如艺术)才是使人回归一种原始本性的世界观、达到真知的途径。
在塞林格的作品中同样可以看到尼采的观点,以抽象概念和逻辑为主导的知识体系折返回一种原始本能的认知状态。纵观塞林格的作品序列,“纯真”如何被成人世界的虚伪围困是他持续关注的主题,而这种冲突则可被概括为《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二元对立——“美好” (nice)与 “造作”(phony)。被塞林格划归到“美好”类别里的事物常常是和儿童或是无功利心的成年人相联系的。这类人代表着对原初状态的保留,他们看待外部世界的视野尚未被工具理性和社会偏见等后天习得的观念影响。《弗兰妮与祖伊》的两位主人公在儿时便接受了两位兄长精心安排的非常规教育,拒斥理性、科学、逻辑等启蒙时期所倡导的知识体系。在他们看来,对现象与“真”的领会,既不能通过科学与逻辑推导而出,也无法通过语言和概念完整地表达。然而,弗兰妮和祖伊最终没能从圣哲先贤们留下的文字中找到答案和慰藉,却在他们的艺术志向中找到了抵御存在的荒诞和虚无感的策略。艺术具有治愈和救赎的功效,因此弗兰妮最终从精神危机中得到解脱并能够安然入眠。
这种返璞归真是尼采早期哲学思考的重要观点。例如,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没有采取传统的哲学论证方式,而是以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这两位古希腊神衹来象征人性固有的两种生理状态,日神阿波罗象征着人类在“梦境”中的生理感受,也与光明、形式和秩序相关,酒神狄俄尼索斯则代表着人类的“迷醉”状态,与狂欢、非理性、欲望和音乐相关。尼采认为,正是这两种倾向之间持存的冲突与张力,催生出了希腊悲剧这一伟大的艺术形式。尼采指出酒神精神尤其重要,认为它是缓解人类个体化后的痛苦的一剂良药,艺术作品中蕴含的酒神倾向可以唤起人们对原初的一体感(unity)的记忆,即一种彼此之间没有差异与区隔的生存体验。根据尼采的理解,希腊悲剧的衰落是伴随着苏格拉底式的乐观理性主义的兴起而发生的,人们开始追求一种以“明晰可见”为标准的认知方式,相信知识的万能,认为自然与世界都可以通过理性和逻辑来把握和管理。此外,这一认知倾向也使人类忘却了他们与生俱来的狄俄尼索斯式的一体化感受,从而陷入了彼此殊异的个体化束缚中。
在所有从事创造性活动的人身上,直觉是创造性的、肯定的力量,知觉则是批判性的、告诫性的,而在苏格拉底身上,直觉成了批评者,知觉成了创造者——真是咄咄怪事!虽然我们在这里看到了某种神秘素质的巨大缺陷,以致可以把苏格拉底称为特殊的非神秘主义者,在这种特殊的非神秘主义者身上,逻辑天性由于异期复孕而过度发达,恰如直觉智慧在神秘主义者身上异常发达一样。(尼采 63)
人类对知识和理性过度依赖的反作用便是原始天性的蜕化,使他们无法直观地把握现象世界,而是通过概念、术语等间接的方式去体验;另一方面,艺术家则不受现象世界与既定规则的束缚,始终坚守住对真理的向往这一天性。但艺术家的使命决定了他们不能采取自我封闭的态度,因为他们要化身为某种衔接现象世界和真理的中介。鉴于此,弗兰妮的遁世决定是错误的。与《麦田里的守望者》里反叛与妥协参半的结尾相比较,《弗兰妮与祖伊》的结局是一种进步,与其消极地缅怀逝去的纯真,不如藉由艺术唤醒人与人之间那种原初的、彼此间没有差异与区隔的记忆,促成人类对真理的直接体验。
在这个尤为关键的“顿悟”情节中,塞林格的思考终于和尼采提出的酒神精神理论产生交叉点,生活的真理与狄俄尼索斯式的世界观是密切相关的。在语言之前、理性之前的人类依靠本能和直觉生存,人们通过遁入酒神式的一体化状态,来克服他们的个体化束缚的荒诞和对生命本质之虚无的意识的痛苦。而且尼采还指出,再次实现酒神式世界感受的方式是通过艺术景观来引起迷醉感。祖伊在这个语言表述的僵局中最终意识到,当全身心投入到艺术性表达中时,他自己的存在类似于一种沟通真理和世俗世界的中介。既然被上帝赋予了特殊才能,也感受到了运用和施展这项才能的欲望和召唤,那么就只有将其发挥到极致才是正确的道路。当祖伊初显自己的表演天赋时,两位兄长对他寄予了期许和祝福,希望他创造一切“是美丽的,是无可命名的,是赏心悦目的,是超越戏剧天才的感召的”(61)。
身为天才表演者,祖伊和弗兰妮的最终归属自然是舞台和观者的凝视,这也注定他们无法割断与人类的联系。祖伊向往着《哈姆雷特》中那个被丹麦王子戏谑了一番的宫廷小丑约利克(Yorick)的头颅: “我觊觎一副值得尊敬的该死的骷髅,就像约利克的一样”(173)。对祖伊而言,约利克的骷髅头这一曾经指涉世俗欢乐的有限和虚无的象征获得了积极的意义,是在尘世间短暂逗留的机会,也是在这个现象世界里创造并留下美好的、反映着真理的事物的机会。正如约利克生前曾为皇室成员和达官显贵们留下了欢乐的记忆一样,祖伊也希望能够留下持久的、被人们铭记的“美”的事物。他告诫弗兰妮要听从自己身为艺术家的直觉和召唤,并为之全力以赴:“一个艺术家惟一关心的是追求某种完美,按他自己的标准,而不是别人的标准。你没有权利去想那些事情”(174)。祖伊这里说的“act”指向了双重含义,它既有“表演”之意,亦有“行动”之意。塞林格一语双关,藉由祖伊之口道出了行动力和创造力对于自我救赎的重要性。
格拉斯家族的长子西摩曾虚构了一位名叫“胖女士”的电台听众,希望年幼的弗兰妮和祖伊能为了这位听众在电台节目中尽力而为。西摩虽然从未给出这位女士的身份、背景和生活细节,祖伊和弗蘭妮却不约而同地将她想象成一个行动不便、可能患有癌症、晚景凄凉的肥胖女人,只有这档电台节目能为她苦闷的生活带来一丝慰藉。如今,祖伊对这个虚构人物有了新的理解。他向弗兰妮指出,所有观众中“没有一个不是西摩的胖女士”(175-176)。实际上,“胖女士” 这一形象凝聚了人类的一切苦难,是代替全人类受难的基督的终极象征。祖伊强调说,只有意识到人类之间原本不存在差异,才能够真正地获得“基督的意识”。
这一认识与酒神精神的回归遥相呼应,后者亦是通过艺术引发的迷醉状态让人们回忆起原始的、融为统一体的状态。尼采把“悲剧的神秘学说”定义为“存在万物皆为一体的基本认识,视个体化为恶之根源的观点,艺术是指望个体化得以打破的可喜希望,是统一会重建的预感”(尼采50)。这里的“统一”便是回归到“原初一体性”的生存体验中去。在祖伊完成他最后的发言后,弗兰妮感到电话挂断后的声音是“可以取代最初的沉默的最好的声音”(176)。这也是两人达成完美交流的征兆。在祖伊最后的尝试下,弗兰妮终于能够清晰地看到救赎的道路,从而摆脱了自己的精神困境,获得了内心的平和,最终得以入眠。
结语
虽然塞林格在其作品中常常提及文艺作品对心灵的净化作用和救赎作用,但《弗兰妮和祖伊》是他首次以一部小说的谋篇布局来全面探讨艺术的疗愈功能。这一探索的结论便是:艺术是一种能够驯化“自我”、战胜生命中的虚无感和痛苦的解决方案。格拉斯两兄妹从哲学和宗教的视角出发,对当下美国社会中的虚伪、功利主义和遵奉主义进行了思考和批评之后,决定重拾自己的艺术志向,以天才的表演艺术将他们的“自我”转化为一种审美现象,通过美的景观使人们重拾自己的纯真和原初本性,忘却彼此之间的差异和过于膨胀的自我。可以说,塞林格在这部小说中暗示的结论与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的思想产生了共振,通过艺术之美所引起的迷醉状态,使人类回忆起自己的自然天性以及彼此间没有界限和差异、融于一体的“太一”状态,艺术和美的形式是“促使人们活下去的人生的补充和完成” (尼采 24)。作为格拉斯家族中早慧的一代,弗兰妮和祖伊在他们的精神危机中通过自我反省,意识到只有自己的艺术天赋才能够实现有效的交流,意识到艺术具有直观地通达真理的治愈力量,它能够感染观众,以此驯化社会建构的自我,消除启蒙运动和功利主义等传统造成的人际隔阂,唤醒观者心中沉睡已久的狄俄尼索斯式的世界感受。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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