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恩美小说中的中式英语及其中国文化
2018-05-14王少娣
内容摘要:谭恩美介于东西方之间的文化身份造就了她复杂的文化立场和文化观。一方面,她对所处的美国文化有所依赖,同时也存在逆反的情绪。另一方面,于谭氏而言,其母族文化因其东方魅力而充满了神秘感;而同时东西方文化的不平衡又令其以俯视的目光解读中国。谭氏的文化身份及文化观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其小说的主题选择、叙事方式以及文本语言的形态。谭氏的小说大多以中國为叙写对象,因此,其英语创作文本中难免会涉及大量的汉译英的成分,而其中一个典型的特征就是中式英语的运用。因为在作者的文化观与其文本创作之间存在着广义的互文关系,所以透过对谭氏的文化立场的分析,解读其小说创作文本中频繁出现的汉语式英译的语言现象,为探究这些语言现象如何并在多大程度上折射了译者的文化立场奠定重要的基础。
关键词:谭恩美; 文化观; 互文关系; 翻译; 中式英语
基金项目:本文系由王少娣主持的教育部2014年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译者之双重文化立场与其翻译的互文性研究”【项目批号:14YJA740038】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少娣,博士,上海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英语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翻译研究、跨文化研究。
Abstract: Amy Tan, with her dual cultural identity, harbors a complicated cultural stand. On the one hand, she is undeniably attached to the American culture where she has been brought up, while meanwhile some natural aversion to this culture is also engrained in her. On the other hand, her mother culture, for its unique oriental charm, is of mysterious attraction to her; however, owing to the substantial imbalance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Tan also interprets China with a westerners natural sense of superiority. Tans cultural identity and cultural stand are conspicuously embodied in her choice of subjects, styles of story-telling and literary language. As most of Tans novels take China as the common subject, inevitably her language involves much Chinese-English translation, and Chinglish is seen as a very typical feature in the translation. In a broad sense, there exists an intertextual relationship between a writers cultural stand and his literary creation. On this premise, a tentative analysis of Tans use of Chinglish on the basis of a thorough study of her cultural stand will help illuminate how and to what extent such characteristics in language reflect the writer and translators cultural stand.
Key words: Amy Tan; Cultural stand; Intertextuality; translation; Chinglish
Author: Wang Shaodi is associate professor from College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1620, China). She focuses her researche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 and cross-cultural studies. E-mail: shaodiwang@hotmail.com
一、引言
欧洲殖民主义国家所奉行的以“白人优越论”和“白人至上观”为标签的种族主义和东方主义对美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美国在建国后很快就形成了以种族主义为主要特征,以移民、归化、排斥法律与国家政策为手段的殖民社会形态。殖民主义者向殖民地人民长期灌输这些思想,给他们洗脑,使他们相信白人殖民者的历史、文化、宗教、习俗、语言普遍比被殖民者的更合理、更优越。这就使被殖民者产生了强烈的自卑心理,使他们更愿意使用适应殖民者的语言、文化、习俗,用以补偿对自我身份的强烈自卑感。这种情形又继而导致了被殖民者的自我身份的严重分裂,也从而导致了被殖民者在使用殖民者的语言与文化时与本土文化的疏离,也导致了被殖民者在使用殖民者的语言在表述、再现自己时“将自我弱智化、原始化、使其丧失文明,并将其本质化”(陆薇3-4)。
跟其他族裔的被殖民者一样,从20世纪中叶起,华裔美国人终于得以用自己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然而,“他们最迫切想要表现的却是‘宣称自己是美国人的强烈愿望。那曾经是一代人共同的理想——最大程度地接近‘白人性,最终努力成为美国人。这种愿望既表现为不顾一切地与白人主流文化与价值观念认同,又表现为全然排斥民族文化和带有任何民族文化痕迹的象征物的极端行为上”(陆薇101)。在美国华裔文学的早期作品中,尤其是在美国出生、有机会在美国的公立学校中受教育的第二代美国华裔作家的作品中,融入美国、“宣称自己是美国人”的确是一个最为迫切、甚至是唯一的主题。这些作家目睹过他们的父辈作为第一代移民所遭受的种族歧视,也见证了美国主流社会对华裔的刻板化再现,于是迫不及待地想证明自己的可同化性。
谭恩美正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出现的华裔女作家。谭氏的父母是第一代移民,而作为第二代华裔,她在家庭中接受的是传统的中国价值观的教育和影响,而学校及整个社会环境又让她全身心地浸染到美国文化中。这种双重的文化身份使得她一方面无法摆脱东方文化的印记,而另一方面,中美文化的实际不平衡又导致了她强烈地想融入美国文化。例如《喜福会》等几部作品中都有对发生在母女之间的激烈、深刻的矛盾冲突进行了生动细致的描写。“这种冲突实际上也是在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的双重压迫之下殖民内置的反应形式”(陆薇 107)。他们认为《喜福会》是一部为适应美国人口味而写的中国故事,它的成功是因为它充分满足了西方读者对古老、神秘、浪漫、富于异国情调的东方的好奇心。“故事中心狠手辣的男人和温柔善良、对男性与长辈言听计从的女性无不迎合了西方人的口味”(Ling 129)。也有人认为这部小说具有伪民俗和新东方主义的色彩,“因为女儿们(即受西方文化熏陶的黄皮白心人)的叙述中,字里行间流露出西方优越、文明进步,而东方神秘迷信、甚至是落后的偏见”(张琼 194)。事实上,谭氏的作品以及语言都无不反映着她的矛盾而复杂的文化处境和由此而形成的文化观。她的华裔身份赋予了她书写中国的优势,而面对美国读者对神秘东方的期待,她又不时地置身于他者的位置上来诠释母族文化,从而形成了本质上的自我东方主义。
二、谭氏的文化观探微
谭恩美所代表的第二代华裔作家,与其父辈的第一代华裔所不同的是,后者在来美国之前就已经在其母族文化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东方文化观,这种文化观可以说是跟他们的黄皮肤、黑眼睛的外表特征是一致的。而他们在面对主流美国文化的强势时,所采用的捍卫与抵抗的主要形式就是在谦卑的外表下对自己母族文化坚持与美国主流文化的排斥。而前者的最大不同之处就是他们出生在这个异域文化中,自小就浸染在两种不同文化的影响之中。而社会的环境让他们深刻意识到他们的族裔文化要弱于所处的异域文化。然而,他们所面临的现实就是,一方面他们无法摆脱自己家庭乃至于整个族裔的烙印;而另一方面深谙美国文化的他们又极力希望融入到不属于他们而又属于他们的这个强大主流文化中去。
自幼在美国接受西方教育的谭恩美,能够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华裔身份与主流的美国白人及美国文化之间存在的差异,曾为自己的华裔身份而苦恼,也因此很长一段时期内与中国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母亲矛盾不断,极力地想要摆脱母亲的影响与束缚,以便于融入到西方生活模式中去。谭恩美在自传《命运的对立面》中曾明确表示:“如果真要给自己贴标签的话,我认为我是一名美国作家。虽然在血统上讲,我是中国人。从家庭和成长背景看, 我是华裔。但是,从以下这些事实看,我相信我所写的是美国小说——我住在美国,我的感情、感受和着迷的东西大部分是美国的。我大多数的小说人物是华裔,但我想,他们是美国的一份子”(310)。谭恩美笔下的第二代移民大多已经忽略了他们外在的中国人的标签,甚至想刻意地想摆脱这个标签,而成为真正的美国人。他们的这种“忘本”,也正是大批二代华裔在美国的思想以及处境的写照。
然而,作为矛盾的主体,他们又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其母族文化留在外表以及内心的烙印。在谭恩美的文化观里,不可避免地渗入了东方传统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主要来自于她的母亲。她在自己的小说所描述的母女关系,也正是谭氏本人在现实生活中所经历的母女关系的写照。谭氏的母亲是第一代移民,她在中国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东方传统观念,而这些观念在她来到美国之后并没有因身处异族文化而消减,反而不断地试图与这种异族文化对抗,同时又执着地将这些观念传递给已经深受美国文化浸染的女儿。谭恩美在其自传体的《命运的对立面》这部著作中详述了自童年起母亲在她内心植入的挥之不去的影响:“You want be same like American girls on the outside…But inside, you must always be Chinese. You must be proud you different. You only shame is be ashame.”(127)(译文:“你在外面想跟美国女孩儿一个样……可在家里你还得是个中国人,你应该引以为豪。要是你引以为耻的话才是羞耻呢。”①)这充斥着句法、语法错误的中式英语栩栩如生地将一位排斥异族语言文化、坚守其母族根源的母亲描述了出来。
首先,母亲高度迷信,会将一切生活中自然与偶然发生的事情与“鬼”、“梦”、“风水”、“命”等超自然的力量联系在一起。谭氏自述幼时曾经哭喊着从洗手间跑出来,告诉母亲说她害怕,因为里面有鬼。与其他母亲不同的是,谭氏的母亲并未以打消孩子的顾虑来安抚她,反而拉着她问“在哪里?”原文是这样描述这一场景的:“My mother stood at the doorway and said in a voice tinged with hope and excitement: ‘Where are they? Show me. ”(20)(译文:母亲站在门口,用夹杂着期望与兴奋的语气问道:“在哪里?快指给我看。”)母亲对风水也笃信不疑:“She hired a geomancer to inspect the spiritual architecture, the feng shui.”(20)(译文:她雇了个风水师来探查这栋房子的灵性,也就是風水。)她对这些神秘力量的迷信最终都归于其坚定的宿命论,认为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偶然而发,而是命中注定(destiny)。谭氏的父亲及长兄先后死于脑瘤,更加坚定了母亲的宿命论:“Why two brains tumors? Why same family? Why same time? Who else die? If someone next, let be me.” (24)(译文:为什么俩人都得了脑瘤?为什么都在我们家?为什么同一时间犯病?还有谁会死?要是接下来还得有人死,就叫我去死吧。)
谭氏的小说里的母亲无不笼罩在迷信的幻影里,以此解释着发生的一切。《灶神之妻》里的温妮口中念念一切都是出于yinggai(应该);《喜福会》苏安梅的儿子比恩不慎掉进海里,她把外祖母送给她的“吸引了女人贪婪的目光”的蓝宝石戒指扔到海里,因为“它会使龙王爷见了戒指忘掉比恩的”(138);瑛瑛具有第六感觉,她曾推论女儿的前程不好是因为“这房子建得太高,山顶上吹来的恶风把你的胆子都吹到了山下,因此你就永远不能前进,总是向后退”(112);她根据女儿家摇摇欲坠的桌子,预测女儿的婚姻很快就会像桌子一样倒塌。受母亲的影响,琳娜小时候以为邻居家男孩的死,是由于自己吃饭时故意剩下米粒引起的,她为此内疚了好多年。
对东方传统的固守也决定了母亲坚定的两性观念,其核心就是男女授受不亲。谭氏的母亲以及小说中的母亲们都在女儿形成独立的两性观之前就把她们的观念以严肃的方式传递给女儿。文中提到:
Sex education, for example, consisted of the following advice: “Dont ever let boy kiss you. You do, you cant stop. Then you have baby. You put the baby in garbage can. Police find you, put you in jail, then you life over, better just kill yourself.”(Tan, The Opposite of Fate 17)
(译文:比如说,在性教育上她会如此建议:别让男孩子亲你。要是被亲了,你就再也停不住了。你就会有孩子。你把孩子扔垃圾桶里。警察把你抓紧监狱。你一辈子就完了,还不如死了。)
母亲以同样的两性态度来面对其女儿的男朋友,也因此在女儿的记忆了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这种教育在谭氏小说的母女关系对话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来自母亲的东方文化因素对谭氏的影响还体现在典型的中国式处世哲学,包括子女对父母的态度,夫妻相处之道以及广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等等。在《命运的对立面》一书中,谭氏以诙谐的方式诠释了母亲的观念里“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哲学:
No one wants to hear you make a big stink over, nothing, so shut up. The strict linguist might want to note that the literal translation of that Chinese phrase runs along these noble lines: “Loud farts dont smell, the really smelly ones are deadly silent.”(10)
(译文:没人想听你乱吹一气,所以闭上你的臭嘴。真正的语言学家也许会指出这句汉语的直译与以下金句如出一辙:“响屁不臭,臭屁不响”。)
很明显,在谭氏的文化观里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中西两种时而并立、时而矛盾的成分,而这两种文化观的成分在她的价值观中此消彼长,交错地影响着其创作活动以及生活,因而令其大多的作品都表现出两种文化的碰撞与交汇。
三、谭氏中式英语中的中国文化透视
根据广义的互文性含义,文本除了受其他文本的影响,还可能受到文本以外的无处不在的社会知识与实践的影响。“在后现代思想语境中,文本已经获得了超出语言文字这种可感形式之外的意义内容,它一旦与作者、读者、译者或外部环境等各种因素相互关联,就如同进入了一个不确定的、永远向更广的空间开放的‘场中。”(秦文华46)这也就是说,创作与翻译也同样处于一个庞大的网络之中,广义的互文性将之与文本、作者、译者及读者等各要素联结起来,由此,翻译研究与互文性理论相互进入对方的领域,为两者的研究都开拓了新的视野。在互文的网络体系中,作者或译者的文化观与其创作与翻译必然会成为紧密相关的环节,前者会影响后者,同时创作与翻译中体现出来的特点也必然会折射出作者和译者的文化取向,因为“翻译的话语深处互文性地隐藏着一个潜文本,该文本与文化取向、文化态度有着某种互文性的契合关系”(秦文华164)。
谭氏以英文叙写中国,其中涉及到汉语语言、中国习俗以及人、物、事等各个层面的内容,同时引述大量代表第一代移民身份的母亲的语言,因此不可避免地,在她的作品中会有相当一部分语言都存在着汉译英的成分,也因而造就了其文学文本中独特的语言特色。
……我开始用成长中所接触的各种形态的英语来写作:我对母亲说话用的英语,因为找不到更恰当的名称,暂称之为“简单英语”;母亲对我说话用的英语,同样原因,且称之为“破碎英语”;还有对母亲所说汉语的英译,这可以称之为“稀释英语”;以及在我的想象中,假使母亲能说得一口地道流利的英语,她会对自己的母语汉语做出的英译。我更注重表现本质的东西,因而并不会去刻意保留英文或汉语的结构形式。我一直努力地试图捕捉语言能力测试所无法体现的东西:她(母亲)的意图、激情、想象,话语的节奏以及思维的特性。抛开任何评论家对我作品的评论,我至少在重要的一点上成功了。那就是我母親在读过我的作品后给我的评判是:很易懂。(Tan, Mother Tongue 7-8) ②
而从作者本身来说,在语言现象的表象特征背后,必然存在着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首先,从客观上看,虽然谭氏是中国人,但是她出生于美国文化中,对其母族文化的知识大都来自于母亲,或其他亲属朋友,以及文字的介绍,因此,她对于其母族文化的了解和认识都是建立在二手甚至三手四手信息的基础之上的。因而,难免地,她对中国的叙述就会出现误读甚至是曲解的现象,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的她文化立场中自我东方主义的成因之一。
从表象特征上看,谭氏小说中的中式英语主要以汉语拼音和结构移植这两种形式出现。
汉语拼音 汉语拼音大多用于词语或者词组,有的单独使用,有些嵌在句子中间,如:Fang pi bu-cho, cho pi bu-fang(放屁不臭,臭屁不放)、Ai-ya(哎呀)、Feng shui(风水)、Yinggai(应该)、Ding-ngin(叮人)、yangsele(痒死了)、syin ke(心肝)、yin(阴)、yang(阳)、yangfang(洋房)、nai-nai(奶奶)、tai-tai (太太),等等。谭氏在小说中将这些具有典型的中国语言特色的词语直接移植到英语中,并加以标记(文中大多以斜体标识)。
结构移植 谭恩美在小说中对汉语式的英译更典型地体现在了对汉语结构的移植,如在《灶神之妻》第11章的标题定为“Four Splits, Five Cracks”,略懂英文的中国人一看便知,这是“四分五裂”的直译。本章主要讲中国的20世纪30年代的内战,国内局势四分五裂,所以标题本意一目了然。再如:“...I know that what you just said is stink from a dog fart. If I knew you that well, Id make you do what I want.” He laughed.(Tan, The Valley of Amazement 225)(译文:“你刚才说的那叫放狗屁!要是我早认识你,我一定会让你听我指使。”他笑道。)
而譚氏必然深谙这类语言及结构给英语读者带来新鲜感的同时,也会造成明显的理解困难。因此,她以不同形式的注解,对这类文字所蕴含的语义加以解释,或以一词代过,或以翔实的文字解读,为读者扫清了理解障碍。归结起来,谭氏对汉语式英文的注解可以分为嵌入式注解与单列式注解两种形式。
嵌入式注解 谭氏将注解的文字嵌入文本中,使得注释部分的文字与注释对象融合在一起,共同成为小说文本的一部分。如以下例文:
Both hands moved quickly up and down my legs, and I cried in front of everyone, “yangsele!” which in common mandarin means “itching to death!”(Tan, The Kitchen Gods Wife 74)
(译文:我两只手在腿上飞快地来回抓挠着,当着众人的面大叫“痒死了!”“痒死了”在汉语里的常用语义是“想死了!”)
除了语言层面上的注解,谭氏在小说中对中国的传统哲学思想也进行了嵌入式的阐释:
I am asking you, isnt that negative thinking, to think you are going to die because everyone is nice? We have the same expression in Chinese, domei(倒霉)thinking, only maybe it is even worse. If you think daomei, daomei will happen. If Helen thinks she is going to die--- well, we shouldnt even say these words.(Tan, The Kitchen Gods Wife 187)
(译文:我问你,见人人都对你好,你就猜是因为你快死了,这是不是很阴暗?在汉语里,我们有同样的说法:倒霉。只是这个说法的意思更糟。要是你觉得自己倒霉,倒霉就真的会找上你。要是海伦觉得她要死了——唉,我们还是别提这些词儿了。)
单列式注解 对另外一部分汉语式英语,尤其是汉语拼音,谭氏将相关的结构单列出来,对之进行完整的解释:
例如,作者对syin ke(心肝)做了如下的解释:
She always called me syin-ke, a nickname, two words that mean “heart liver”, the part of the body that looks like a tiny heart. In English, you call it gizzard, not very good-sounding. But in Chinese, syin ke sounds beautiful, and it is what mothers call their babies if they love them very very much.(Tan, The Kitchen Gods Wife 109)
(译文:她总叫我心肝儿。这是个昵称,就是心和肝,我们身体里面像颗小心脏的那个部位。在英语里我们叫它胗肝,听起了不怎么悦耳。但是在中文里,心肝儿说出来很动听。极爱孩子的母亲就会叫自己的孩子心肝宝贝。)
这类语言的运用可以被视为作者对汉语独特的翻译,很显然,谭氏在其作品中赋予了这些语言因素以特殊的标签:形式特殊、出处特殊、语义特殊。谭氏对这类语言的转述人的身份一方面撇清了她与说话人之间的文化身份的区别,而另一方面则又表明了她对中国文化的熟知以及她跟说话人之间的亲近。这种矛盾的态度也恰恰反映了她本人的文化观:其一,她面向西方读者展示了他们期待中的东方的中国神秘、落后、原始、迷信的色彩,从而迎合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作者以东方文化的他者身份自居,其文化优越感不言而喻,也因而彰显出其不得已的自我东方主义;其二,这类语言的运用者为谭氏的母亲以及小说中的中国母亲们,而谭氏之于母亲正如小说中女儿们对母亲的情感——想极力摆脱而又深深依恋。这也正是她对其母族文化的情感:她与美国主流文化融合的强烈愿望致令其试图与处于劣势的母族文化撇清关系;但同时她与东方这种血浓于水的纽带又令她眷恋故土,因而时不时地为之神往。谭氏的这种矛盾也体现在她自己对其母族语言的态度上:
I know this for a fact, because when I was growing up, my mothers “limited”English limited my perception of her. I was ashamed of her English. I believed that her English reflected the quality of what she had to say.
…But to me, my mothers English is perfectly clear, perfectly natural. It is my mother tongue. Her language, as I hear it, is vivid, direct, full of observation and imaginary. That was the language that helped shaped the way I saw things, expressed things, made sense of the world. (Tan, The Opposite of Fate 273-274)
(译文:事实上,在我的成长过程里,母亲“有限”的英语局限了我对她的认识。我当时深以她的英语为耻。我认为她蹩脚的英语反映了她低下的话语档次。……但是,母亲的英语于现在的我清楚又自然。这是我的母语。她的语言在我听来生动、直接,富于洞察力与想象力。正是她的语言塑造了我观察事物,表达思想以及认识世界的一切能力。)
从主观上看,谭氏的特殊的文化身份在她的小说选材、文本的构造以及语言形式方面都会产生深刻的影响。其一,谭氏的小说面对是西方读者,而她成长于这种文化的经历告诉她,美国读者对于东方的中国会有什么样的认识、理解或者期待。首先,处于优势文化中的美国读者在看待东方时会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带着俯视的目光去认识中国,同时,他们又对这个古老而神秘的东方大国充满了好奇与期待。这样的期待便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谭恩美小说的题材与故事的定位。例如,谭氏的多部小说包括《接骨师的女儿》、《百种神秘感觉》、《喜福会》等,都融入了神秘的、迷信的、悬疑的情结。其二,谭氏的华裔身份又给了她解读中国的权威形象,在小说中充斥的汉语语言的不同形态,在一定程度上赋予了小说异国神秘的色彩,也从而保全了作者作为解读者的权威地位。其三,出自于中国家庭的谭氏,对其本身的母族文化也同样会抱有一定的依恋的情感,所以借叙述中国、保全或还原汉语语言形式,谭氏也想缅怀她自己并不熟知的母族文化。
四、结语
具有双重文化身份的华裔学者身上存在着典型的共性,即他们一方面有立足于或者融入所在的异域文化的需求和愿望,因而他们就需要以其作品来满足、迎合西方读者大众对其母族文化的心理期待与审美品味,极力地向他们展示一个神秘的、原始的、迷信的东方,甚至不惜误读和扭曲他们的母族文化,从而形成了实质上的自我东方主义倾向;而另一方面,因为他们与其母族文化之间存在着无法割舍的情结,他们在作品中又时时寄托了他们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依恋与向往。这种矛盾由生活及创作,处处彰显出这一独特类群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处境。
然而,与林语堂这类深谙中国文化并且对之有着深厚情结的学者不同,谭恩美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大多来自于母亲及其他间接的手段,因此,她对中国的知识大多是二手的、不全面的和经过过滤的,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她对其母族文化的依恋,但同时也会极大地增强她对这种文化的好奇和兴趣,这种好奇与兴趣与西方读者对东方的期待是一致的,因此于中国文化而言,谭氏的视角多是旁观的、异域的,这也难免会导致她对其母族文化的过度误读甚至扭曲。作为文学创作者,语言自然是其文化观的载体,因此,在互文性理论的基础上,从语言层面去挖掘其背后的文化觀的根源,可以为谭恩美的语言、文学研究开拓新的途径。
注释【Notes】
①文中英语引文后的汉语译文皆为本文作者提供。
②该引文为笔者翻译,原文为:…I began to write stories using all the Englishes I grew up with: the English I spoke to my mother, which l for lack of a better term, might be described as “simple”; the English she used with me, which for lack of a better term might be described as “broken”; my translation of her Chinese, which could certainly be described as “watered down”; and what I imagined to be her translation of her Chinese if she could speak in perfect English, her internal language, and for that I sought to preserve the essence, but not either an English or a Chinese structure. I wanted to capture what language ability tests can never reveal: her intent, her passion, her imagery, the rhythms of her speech and the nature of her thoughts. Apart from what any critic had to say about my writing, I knew I had succeeded where it counted when my mother finished reading my book, and gave me her verdict: “So easy to read.”(Tan, Mother Tongue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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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