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道里的弃婴之死》的家庭伦理危机与重构
2018-05-14张琼
内容摘要:约翰·怀德曼的《垃圾道里的弃婴之死》是关于伦理禁忌的道德小说,弃婴之死是其核心伦理事件。弃婴之死揭示了20世纪90年代美国代际伦理和两性伦理的失序以及家庭结构的失衡。弃婴之死与其父母传统道德观的下滑直接相关,同时也是社会、政府、媒体和大众组成的混乱伦理环境下的产物,是更多人和机构参与的集体道德事件。怀德曼通过弃婴之死及其伦理环境的书写表达了对和谐伦理的期待和诉求, 认为美国社会应该提供向善的伦理环境,并建构良好的公共伦理空间,民众自身也需提高道德修为,构建和谐友爱的家庭伦理空间。
关键词:约翰·怀德曼;伦理危机;伦理环境;道德警示;和谐伦理
基金项目: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黑人暴力书写与政治表达:约翰·怀德曼小说研究”(WGW1510)
作者简介:张琼,博士,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非裔美国文学研究。
Abstract: The “new born thrown in trash and dies” written by John Wideman is a short story about morality associated with ethical taboo, in which the death of new born is the core of ethical event. The death of new born reveals the disorder of intergenerational ethic and gender ethic among African Americans in 1990s, which contributes to the imbalance of family structure. The death of new born is directly related to her parents traditional moral decline, but also the consequence of ethical environment in chaos composed of society, government, media and public, which is a collective moral event involved in more people and institutions participation. Wideman expresses the expectation and demands of harmonious ethics by writing the death of new born and thinks that the good ethical environment should be provided for Americans to construct the good public ethical space and Americans moral value should be cultivated to build a harmonious family ethical space.
Key words: John Wideman; ethical crisis; ethical environment; moral caution; harmonious ethic
Author: Zhang Qiong is lecture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in the 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22, China). Her academic interest is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zhangqiong201314@163.com
约翰·埃德加·怀德曼(John Edgar Wideman)是当代美国著名的非裔作家,有着“美国最明亮的文学明灯之一”( Andrews 775)的美誉。他在长篇小说上的成就非凡,但其短篇小说的贡献尤为突出,且分别于1998年和2000年获雷短篇小说奖和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其中多篇已被选入美国中学生的课本。在他诸多短篇小说中,《垃圾道里的弃婴之死》(“new born thrown in trash and dies”)因其新颖的叙事手法被认为是精品中的精品(Guzzio 90)。
该短篇小说一经发表便引起了美国怀德曼研究专家特雷西·谷子欧(Tracie Guzzio)的关注,并提出了一系列问题供人思考,“这位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感到如此孤独而不寻求帮助?好心的陌生人在哪?为什么没人营救这个孩子和讲述她的故事?”(Guzzio 89) 虽然她意识到这些问题对于理解该小说的重要性,但可惜她只是给予一个简单且讽刺性的回答:“这些公寓和楼层彼此分离得很远,孩子的出生和死亡都没有引起人的注意” (Guzzio 89)。弃婴是涉及人类伦理禁忌的复杂事件,简单地从地域去寻找原因未免有失偏颇。本文将基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视角分析弃婴之死这条伦理主线,深入探讨弃婴之死的本质和伦理环境,并探究怀德曼对当代美国和谐伦理建构的期盼和反思。
一、伦理危机与社会现实
《垃圾道里的弃婴之死》以新生儿自己的口吻讲述了自己被19岁的母亲扔进垃圾道后短短几秒的所见所闻所感,共见证了十楼的光景,包括第十层、第九层、事实之层、疑问之层、信念之层、愿望之层、权力之层、悔恨之层、爱之层、象征所有错过或即将到来的楼层。
在历史时代的任何时期,社会都会影响着伦理秩序的形成,伦理秩序也自然通过不同时期的社会现象表现出来,因此,文学可以说是社会伦理秩序的反映。《垃圾道里的弃婴之死》以20世纪90年代的美国社会为历史背景,描绘了冷酷无情的叢林法则和混乱不堪的伦理环境。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弃婴之死折射出美国社会的伦理失序甚至是伦理危机,其中包括代际伦理和两性伦理的失序。家庭婚姻伦理和代际伦理的失序是伦理危机的根源(朱静辉 107),必然导致家庭结构的失衡,引发美国的伦理危机。
显然,作品中的弃婴之死揭示了美国家庭代际人伦的失序。弃婴事件发生在1991年8月12日(星期一)中午,布鲁克林区的一位年轻母亲在科利岛在建房的楼梯中诞下一名女婴,然后把她从十楼的垃圾道扔下。布鲁克林区是纽约市的著名黑人聚集区,在美国具有深刻的文化编码,是黑人及黑人文化的代名词。虽然小说没有明确指出年轻母亲的种族类别,但多次对布鲁克林的强调其意是在凸显该事件发生在黑人社区,新生儿的母亲是黑人女性。父母对子女负有抚养成人的伦理责任和伦理义务,这几乎是不以地域、国度、人种和经济因素而有所改变。尤其是作为母亲毫无保留地把无私的爱给予自己的孩子,几乎被认为是母亲的本能。然而,在该小说中,黑人母亲与新生儿之间不是以抚养和被抚养的关系呈现,而是抛弃和被抛弃的主客体关系。该母亲不仅没有尽到抚养子女的伦理义务,而且触犯了骨肉相残的伦理禁忌,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是丧失伦理意识极不道德的行为。弃婴的父母与子女的正常代际人伦关系已经完全不存在,而是处于失序的混乱状态。而代际伦理之于家庭伦理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家庭伦理的失范根本意义上是家庭代际关系的不和谐甚至表现出代际之间的紧张与冲突”(朱静辉 107),小说中的代际关系可谓因冲突导致了断裂。
同时,弃婴之死更深层次地揭示了美国两性婚姻伦理的失序。弃婴这一极端主义行为发人深省,新生儿的父亲在哪里。小说的只言片语不仅揭示了黑人母亲和弃婴的伦理身份,而且直接指出了父亲的缺席及父性的缺失。新生儿自述道,“我相信在某个地方我有个父亲,若是他正在仔细阅读或是认真聆听这篇文章,他一定认得出我是他女儿,他一定会感到羞愧,也一定会很心碎。我一定相信这些。”(Wideman 124)①从这段自述可以看出,新生儿是非婚生子女,母亲是位单身母亲,孩子不是父母亲爱情的结晶。基于此,婴儿的出生有三种可能性。第一,婴儿是男女双方性欲放纵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两性发生性关系只是满足生理或心理需求,完全是人性的放纵和性欲的泛滥。第二,婴儿是母亲被强奸的产物。在此,母亲是父权制下的弱势群体,遭受的是来自男性的强制性暴力,而男性作为施暴主体不仅是对女性人权的践踏,更是对法律法规的僭越。美国社会学家兰迪·阿尔贝尔达(Randy Albelda)在分析美国女性单親家庭大量产生的原因时指出,“超过三分之二的少女妈妈是被20岁以上的男人致孕的,大多数的少女妈妈都是强奸或者性虐待的受害者”(Folbre 30-31)。根据美国的社会现实,小说中的情况这种可能性是极高的。第三则可能是父母双方对彼此不忠的的结果。无论是哪种情况,父母双方没有爱情也没有责任,没有遵从大家公认的婚姻伦理秩序,更没有遵从作为丈夫或妻子伦理身份的要求。据史料记载,美国女性未婚怀孕的现象自1960年以来非常普遍。“未婚怀孕的总比例从1980 年每1000名未婚女性中有90.8 名,增至1991年的103 名,增加了14%。未婚妇女怀孕的比例,从1976 年每1000名未婚妇女中有54名妇女怀孕,到1991年增加到66.7名,增幅为23%”(吕红艳 68)。这一串数字表明女性未婚怀孕的比例一直处于增长状态,也表明两性婚姻伦理失序已经达到相当严重的程度,美国的道德沦陷岌岌可危。
事实上,代际伦理和两性伦理是家庭伦理的基础,因此,代际伦理和两性伦理的失序必然导致家庭伦理危机,其表现形式为家庭结构的失衡和松散。在《垃圾道里的弃婴之死》中,弃婴的母父亲没有婚姻观念,遑论家庭观念。即便弃婴不被弃,她所生活的家庭有两种可能。一是父亲缺席的女性单亲家庭,二是结构松散的重组家庭,正如文本通过继兄托米这一人物所暗示的。事实上,据美国全国卫生统计中心的数据显示,“1986年,黑人非婚生育率高达61%。[……] 1960年,黑人女性非婚生育率是白人的4-5倍。[……] 1990年末,黑人非婚生育率降至白人女性的两倍”(吕红艳68)。高非婚生育率背后隐藏的不仅是传统婚姻道德观念的衰落,而且是美国家庭伦理基础的动摇。无论是小说中的非婚生育还是美国现实社会的非婚生育,都没有坚持以爱情为基础的家庭伦理准则,必然导致以家庭为单位的家庭危机。在父亲缺席的女性单亲家庭中,黑人母亲要肩负赚钱养家和抚养子女的双重重任,加之,奴隶制度影响下的双重边缘身份,使得黑人母亲经济窘迫、身心疲惫,无力顾及自身生命之外的事物。此外,在道德下滑的大时代背景下,重组家庭更难坚守爱的准则,实现其动态平衡。
可以说,弃婴之死有力地揭示了90年代美国社会代际伦理和两性伦理的失序和危机,尤其是传统道德观念下滑影响下的家庭结构失衡。小说对弃婴问题的揭示并没有仅停留在个案上,1990年纽约市发现了9起婴儿被扔于垃圾堆的事件,仅1991年8月就发现了7个被丢弃的婴儿。而且,1991年3月发生了一起跟小说中的新生儿被弃类似的事件,且另一起弃婴事件的母亲只有十二岁。这就揭示了弃婴问题在美国社会的严重性,也说明家庭伦理失序是美国社会面临的共同问题和危机。这是美国社会现实的反映,正印证了该短篇小说被收录的小说集的名字“所有故事皆真实”。
二、伦理环境与弃婴之死
弃婴之死反映了美国民众自身传统婚姻道德观的下滑,同时,其传统婚姻道德观的下滑又导致弃婴事件的产生,两者互为因果。然而,关于弃婴之死这一复杂的伦理问题,简单地从父母亲自身去寻找根源是不全面的。“家庭是社会的缩影,家庭危机某种程度上是社会危机所带来的结果”(张连桥 27),因此,社会才是解读弃婴问题的关键所在。而且,被耶鲁大学克洛德·罗森教授尊称为“文学伦理学批评之父”(武月明,龙云 62)的聂珍钊提倡文学的解读要回到客观的伦理环境中去,“用伦理的观点对事件、人物、文学问题给予阐释”(聂珍钊 7),因此,有必要从社会伦理环境来解释弃婴事件的外在缘由,分析政府、媒体、大众在弃婴之死中应负的伦理责任。
某种意义上说,美国社会的丛林法则为弃婴的母亲提供了行为准则。小说不遗余力地描绘了美国社会的伦理环境,且指出美国社会伦理与动物界的伦理并无本质差异。整个社会可谓乌烟瘴气、杂乱无章,没有和谐有序的迹象可言。大人们成天都在赌博和行骗,“很少有新的财富进入到这块建筑群”(122),这意味着社会没有前进的动力,让民众看不到希望之光。正如南非文学巨匠库切所言,“事实上,我所害怕的是我们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永恒的现在”(Coetzee 116)。而且,小说毫不隐讳地指出“这里的法则跟丛林法则是一样的”(122),社会只不过是“城市沥青混凝土多样化的丛林”(122),且“循环了又循环的是机会游戏、谋杀、和其它暴力交换形式”(122)。丛林法则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的原则,认为生存竞争高于一切,在生存竞争中展现的是原始、野蛮的一面。黑人母亲正是在这样的社会伦理环境下,看不到希望和未来,只能以丛林法则为准则,不得不放弃新生儿的生命。人作为有理性意识的高等动物,应该遵循的是人类的伦理法则,应该根据人类的伦理法则构建人类的伦理秩序,而不能为生存竞争把自己降格为兽。“如果我们放弃人类社会的伦理规则,转而按动物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来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无疑会导致伦理混乱并带来悲剧性的后果”(易建红 120)。的确,小说中的弃婴便是丛林法则下伦理混乱的牺牲品。
具体来看,弃婴之死根源于美国政治伦理的压迫机制。小说最浓墨重彩给予呈现的是弃婴的政治伦理环境,且在权力之层得到集中反映。对权力之层强调最多的是它的颜色,“这一层楼整个都是白色,有些人说这种面粉一样带裂纹的白过去常常白得发光”(126),这样的白色权力之层实质是在暗示统治黑人长达几百年的白人权力机构,揭示政治领域的不平等。自1619年第一批黑奴被卖到美国南部的詹姆斯敦,美国黑人一直都处于奴隶制度的统治和蹂躏之下。虽然1862年林肯颁布了废奴令,但直到今天不平等现象仍旧清晰可见。此外,小说对该楼层监事长的刻画其实质是对白人统治者的精准描绘,“一些人说他拥有整栋楼。他相信他拥有它,靠它收租,以轻蔑的态度对待这栋楼和它的居住者”(126),在此,小说是以隐喻的形式揭示这样一个事实:白人统治阶级为确保自己的财富和地位 ,不惜剥削劳苦大众的劳动和财产。而且“他的工作就是让楼里的事物保持原样”(126)其实质是继续维持白人至上的局面,使其霸权支配地位永久化。《独立宣言》中写道,“人人生而平等”,“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政府是权力的载体,同时其权力也是民众赋予的,理应以服务民众为宗旨。游走在社会边缘地带的黑人母亲,没有看到政府遵守民主、平等、正义的政治伦理,见惯了白人政府机构的失职和麻木,且长期生活在白色政治的霸权和压迫之中,因此,在窘迫之极时都不敢奢望得到最基本的救助和关怀。
同时,弃婴之死与美国媒体伦理失范密切相关。关于弃婴事件新闻媒体用了短短四行就报道完了,紧接其后的是一系列访谈和官方文件。而且对于该事件只陈述事实,没有相关评论,也没有告知是谁的错误。在弃婴看来,“那是适合印出来的东西”(123)。她认为,这样的局面“绝对不是报道者的疏忽”(123)。虽然这是对于弃婴事件的报道,但同时弃婴事件产生的媒体伦理环境清晰可见。可以说,文本铿锵有力地揭示了媒体的冷漠和道德缺失,没有恪守新闻媒体道德规范。新闻媒体作为社会舆论引导的重要载体,是话语权的掌握者,应遵循社会责任论的媒体伦理。其中最重要的社会责任是敢于透漏和揭示不公平的社会现象,最大限度地保障社会公平正义,关注世间安危冷暖,弘扬社会道德。显然,黑人母亲和弃婴生活的世界,事件本质得不到公正地呈现,道德评价也没有应有的给予,媒体作为一种为公共利益服务的角色已经严重错位,真实、客观、公正的伦理原则也受到严重挑战。从这一层面来说,新闻媒体的失范也得为弃婴之死负一定的责任。
此外,在普通大众人性的泯灭殆尽的背景下,母亲和弃婴自然得不到关怀和帮助。“人性即人区别于兽之所以为人的基本特性,……是人的道德属性,是决定人能够成为人的美德”(聂珍钊 271)。小说振聋发聩地揭示了普通大众人性的泯灭,从富人到穷人,从男性到女性。开着名贵车的富人虽然听到弃婴落下撞击地面的声音时,但他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就连自己都很可怜的吸毒鬼们都是用充满失望和反讽的语气向她问好。妇女在看到婴儿躺在垃圾上,虽然几经犹豫和反复,最终还是关上了垃圾道的门。此外,弃婴在掉下的过程中的内心独白更是把普通大众人性的泯灭刻画得淋漓尽致,“没人跟我挥手。没人警告我。没人跟我打招呼,没人跟我说再见”(124)。由此可见,普通大眾的冷漠无情和麻木不仁已经令人发指,人与人不是相互依存的同伴关系,已经完全扭曲和异化,人类文明行为的准则遭到严重践踏。本文伊始便指出,特雷西·谷子欧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如“她感到如此孤独而不寻求帮助?好心的陌生人在哪?为什么没人营救这个孩子和讲述她的故事?”(Guzzio 89)。大众的冷漠是对这些问题的最好解释,小说正是通过各具代表的人物反应揭示,随着普通民众伦理意识的沦丧和人性的泯灭,这个社会好心的陌生人已经没有,因此,无论黑人母亲多么无助,新生儿多么渴望生命,都不会有人关怀和帮助她们。
由上观之,在怀德曼笔下,弃婴之死不能排除父母亲自身婚姻道德观下滑的因素,同时,也是政府、媒体、大众组成的社会伦理环境下的产物。它们对经济上窘迫之极、身心疲惫的黑人母亲不闻不问,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人文关怀,更应该在弃婴之死上担负相应的伦理责任,这是小说对社会冷漠和政府失职的控诉,指出它们在骨肉相残这一伦理问题上应负的责任和担当。换言之,弃婴之死是更多人和机构参与的集体道德事件。从这一意义上说,小说正是以黑人家庭危机为中心,进而折射出美国的社会危机。这种以点到面的写作手法是在有意强化其社会危机,凸显美国的种种社会问题,从而使作品更具普遍意义。
三、道德警示与和谐伦理建构
有学者指出,“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镜像, 是对产生它的时代和文化氛围的一种表达与回应, 以直接或隐晦的方式折射出特定社会中特定群体的伦理诉求与实践”(王晓兰 55)。事实上,文学折射的不仅是特定群体的伦理诉求,更是作家对特定群体的关注和关照。从这一意义上说,《垃圾道里的弃婴之死》对弃婴之死的书写折射出美国黑人民族及作家怀德曼对和谐伦理的期待和诉求。
小说通过弃婴的想象画面定义了和谐伦理的伦理内涵,包括和平、友好、爱和欢笑。弃婴在生命弥留之际,表达了对即将错过的圣诞节的遗憾。圣诞节之于西方无疑是欢乐和团圆的代名词,一切美好都会汇聚在这一天。小说这样阐述圣诞节:“不管怎样,在那天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你收到礼物,也送出礼物,人们笑着跟你打招呼,希望你能拥有和平和友好”(125)。而且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的装饰把圣诞节的祥和气氛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此欢乐祥和的场面正是作品对和谐伦理的定义。此外,小说借弃婴之口把所有的美好都汇集一处:“圣诞节对一个孩子来说,似乎是地球上的最好时光,让你带着梦想和期待醒来,至少在那么一刻相信所有美好皆有可能,比如和平、友好、爱、欢笑,还有你想一直骑着的带有乌黑鬃毛的摇摆木马”(125-126)。和平、友好、爱和欢笑是怀德曼对理想家庭伦理及社会伦理的期待和理想。
正是基于对理想伦理社会的想象,作品借弃婴之死的混乱伦理给予道德警示。事实上,文学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是提供道德警示。聂珍钊在《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一书中特意强调,“在文学作品中,伦理混乱的价值在于增加文学性和提供道德警示”(聂珍钊 258)。无论是弃婴事件本身所揭示的伦理失序,还是弃婴事件发生所在的伦理环境,无不揭示了美国社会的伦理混乱,这无疑是怀德曼传递出的道德警示。
关于弃婴之死,小说并没有过多地着墨于事件本身,而是多维度、多层次地揭示事件发生的伦理环境之混乱,其目的是凸显和谐伦理环境建构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尤其是公平正义的政治伦理的基础作用。《垃圾道里的弃婴之死》揭示了美国社会的家庭伦理、政府伦理、媒体伦理和大众伦理及整个社会的伦理准则,但无论是哪个维度的伦理,都是以政府为载体的政治伦理为基础,可以说公平正义的政治伦理是其它伦理秩序的基础和保障。换言之,建立公平正义的社会体制才是和谐伦理建构的根本。刘茂生辩证思考了政治伦理与家庭伦理的关系并指出,“没有正义的政治伦理就没有爱的家庭伦理, 只有正义的政治伦理, 爱的家庭伦理才能得以巩固”(刘茂生 87)。事实上,这样的逻辑同样适用于政治伦理与社会其它伦理之间的关系,因为只有保障公平正义的政治伦理,才能根除社会机制中的种族主义内核,进而各种伦理秩序才能正常化,也才能提供向善的伦理环境。“人之向善往往是因为有一个使人向善的环境,只有这样,社会才能和谐进步”(朱小琳 22)。根据聂珍钊教授的观点,人是“斯芬克斯因子”善恶并存的存在,是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结合体,只有将自由意志的兽性因子置于理性的人性因子的控制下,人才是具有伦理意识的人(聂珍钊 38)。从这一层面来看,小说中的黑人母亲弃婴是兽性因子的作用,是自由意志的体现。然而,兽性因子要被控制在人性因子之下,是需要外在条件的,即向善的伦理环境。否则,只能进入能辩善恶却无法向善的伦理悲剧之中。换言之,小说中黑人母亲兽性因子失控的关键因素是没有一个向善伦理环境的引导。
关于和谐伦理的建构,小说隐晦地强调了消除民众内部的道德危机、增强道德责任的必要。正如本文第一节所言,美国家庭伦理的失序是父母传统婚姻道德观的下滑引起的,同时也揭示了很多男性的性生活紊乱和道德缺失这一普遍事实,尤其是很多黑人男性婚姻及家庭观念淡薄、对子女责任淡薄。事实上,这一事实在怀德曼的其它作品中也得到充分反映,如《私刑者》中的妓女西西独自带着女儿和母亲求生存;《躲藏之处》中的主人公托米虽身为人夫和人父,但担负不起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伦理责任;《鲁本》中的瓦德尔利用甜言蜜语诱骗克旺莎致其怀孕生子后便逃之夭夭;《双城》中黑人男性的道德危机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整条卡西尼路都失去了男人,几乎全由黑人女性养家。隋红升在分析欧内斯特·盖恩斯的小说时指出,“父与子的分离这一惨痛的事实在黑人世界中普遍存在,父亲的缺席与失职是黑人文化的一个重大问题” (隋红升 73)。《垃圾道里的弃婴之死》对黑人社区赌博和行骗场景的描写揭示了当代黑人父亲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的形象。在当代,受工业化和城市化影响,黑人男性失业率较高,因而担负不起赚钱养家的责任,但无论社会多么不公正,自己多么无能,都不可以成为黑人父亲道德沦丧、自甘堕落的理由,这是黑人自身应该反省的问题。著名的黑人领袖W.E.B.杜波依斯在面对黑人自身的问题时曾发出这样的呼吁:“黑人领袖及任何关注黑人命运的黑人组织应该积极行动起来,像所有的黑人传递一个重要而又明确的信息——‘除非我们黑人战胜我们自己身上现有的弊端恶性,不然,这些恶行将战胜我们”(王恩铭 121)。跟杜波依斯一样,怀德曼通过黑人家庭的失序警示黑人男性有义务提高自己的修为,战胜自己的弊端,构建和谐的两性关系和两代关系,构建和谐的社区环境。在该小说中,怀德曼让弃婴父亲的种族类别成为一个谜,其实质是在对美国所有道德低下的男性提供警示和提出要求。
就具体行为而言,男性应该回到家庭中去,消解暴力,构建平等友爱的家庭伦理秩序,实现家庭结构的动态平衡。小说的“爱之层”描绘了理想的家庭伦理图景,拥有完美的伦理规则,其核心价值是爱和责任。父亲不再缺席,而是一起上餐桌的人,对女儿的爱也跃然纸上,时而捏捏她的婴儿肥,时而脱下她的裤子,是尽职尽责好父亲的体现。虽然文本再现了弃婴挨打的场景,但绝不是暴力场面的再现,而是父亲家庭和责任的回归。母亲准备早餐的场面图样浸润了爱的旋律。这样的理想图景一方面是对黑人男性提出回归家庭、对家庭负责的要求,另一方面强调了家庭伦理在构建美国和谐伦理的重要性。的确,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是联系个人与社会的纽带,是社会的组成部分。和谐的家庭伦理是社会稳定的基础,也是社会的需要。
由上观之,小说通过弃婴之死及其伦理环境的书写揭示,美国社会有必要为美国民众提供良好的公共伦理空间,但同时民众尤其是黑人民族仅靠外部空间的改变是不够的,如果不提高自身道德修为,也不可能建构理想的私人家庭空间,其解放和救赎也不可能实现。
四、结语
怀德曼通过弃婴之死的书写记录了美国20世纪90年代黑人女性的生存困境,揭示了美国家庭伦理的失序,其中包括代际伦理失序和两性伦理失序。弃婴之死与父母亲自身道德观念的下滑息息相关,但怀德曼更注重弃婴行为伦理环境的揭示,指出美国社会、政府、媒体和大众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承担相应的伦理责任。因此,在对于美国和谐论的建构方面采取了内外结合的方式,他一方面思考了从外围建构和谐的公共伦理,另一方面也对男性尤其是黑人男性提出了提升道德修为、回归家庭的要求。弃婴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原因都是触犯伦理禁忌、不可饶恕的行为,但怀德曼并没有把批判的矛头对准黑人母亲,反而给予了深刻的同情,而把矛头指向了美國社会、政府、媒体和大众,这种多角度、深层次的思考和批判对于黑人的救赎具有不可忽略的普遍意义。
事实上,母亲弑女是一个重要的文学母题和书写传统。早在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尼·莫尼森完成了震撼人心的小说《宠儿》,讲述了奴隶制时期的黑奴母亲塞丝为了使女儿不再重复自己做奴隶的命运,毅然决然地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怀德曼在《垃圾道的弃婴之死》中塑造了有着相似之举的当代黑人母亲。历史的镜子与当代的镜子相互映照,折射出两位黑人母亲的命运并没有本质之别。究其本质而言,两位母亲弃婴都是不平等的种族伦理秩序和混乱种族伦理环境下的产物。不难看出,两位母亲是以女儿之死警醒美国社会,亟待消除社会体制中的种族主义毒瘤,让黑人民族回归家园,构建和谐有序的伦理社会。
注释【Notes】
①本文与该小说相关引文均出自于John E. Wideman, “New Born Thrown in Trash and Dies,” All Stories are True(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3), 下文仅随文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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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文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