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品特的政治观与政治诗写作
2018-05-14王燕
内容摘要:品特在创作前期刻意隐藏自己的政治锋芒,一方面这种意义的模糊不确定是“品特式”风格的典型特征,另一方面则源自作家内心的顾虑。自20世纪80年代起,一系列原因促使品特转型成一个“愤怒的”政治作家,具体包括:友人的遭际和影响、感情与婚姻的变化、个人的成熟自信与社会影响力的提升。品特的政治诗歌语言清晰、直白,甚至不乏粗鄙暴力,客观再现了战争的残酷、强权的压迫以及政治较量的阴谋。与他的政治剧相比,品特的政治诗主题更加多元、抒情更为饱满充沛,具有鲜明突出的个性,在他全部艺术创作中具有不可忽略的艺术张力。
关键词:哈罗德·品特;政治;诗歌;主题;风格
基金项目:本文是作者主持的上海海关学院2017科研能力提升计划(批准号:2017KYNL03)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燕,上海海关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哈罗德·品特,文化和英美文学研究。
Title: Harold Pinters Political Views and Political Poetry
Abstract: Harold Pinter tried to hide his concerns about politics in his early and middle works, which resulted on the one hand from the denotative ambiguity typical of the Pinteresque style, on the other from his repressed state of mind during that period of time. A series of reasons compelled Pinter to emerge as a distinct political writer, which include his friends vicissitudes and influences, the change in his love and marriage, and the natural confidence gained through maturity and a higher social status. Focusing on Pinters political poetry, this article discovers that its language is characterized with clarity, directness, rage, violence, and occasional obscenity and its themes are threefold: anti-war, criticism of tyrannys oppression of the weak and the lefties and a sneer at politicians dark tricks. Compared with Pinters political plays, his political poems are more expressive in emotion, more varied in theme,more distinctive in style, and thus contain unignorable artistic charms.
Key words: Harold Pinter; politics; poetry; theme; style
Author: Wang Yan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Shanghai Customs College (Shanghai 201204, China). Her major research areas include Harold Pinter, cultural studies and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jodyswallowwang@126.com
2005年,哈羅德·品特(Harold Pinter 1930-2008)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他闻讯后即断言:“他们一定是考虑到我的政治活动,因为我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关乎政治” (Boucher 2006)。果然,瑞典皇家科学院如是总结品特获奖的原因:“他的戏剧揭露了日常闲谈下掩盖的危局,直闯压抑的密室”(Nobel Media)。品特前期作品多反映在一个密闭空间里人与人之间的权利抗衡与冲突,属于“个人政治”范畴。80年代后,品特从一个公知和世界公民的角度,跨入“公共政治”领域,犀利批判国际强权集团和反人道行径,创作出一系列口味浓重的政治剧和政治诗。
尽管品特政治作家的身份已为学界所公认,但仍有疑团尚待澄清:1.既然品特的作品总与政治脱不开干系,为什么品特本人在早年反复强调“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宗教或政治作家。我不了解作品的任何社会功能”?(Pinter,“Writing for Myself” 12) 导致评论界在早期持一种普遍误解:品特的创作和政治无关(Gale 543;Salem 380)。2.又是什么原因促使品特自80年代起对政治“突然”着迷,创作出批判露骨、讽刺意味强烈的政治诗和戏剧,并积极参加各种反对霸权的政治活动呢?他的“剧烈”转型究竟缘何而起?3.品特在晚年以“愤怒的老人”著称,他究竟因何而怒?
要回答这些问题,品特的政治诗歌视角是一种重要的参照。事实上,品特除了大名鼎鼎的政治剧,还有17首以政治为主题的诗歌。这是学界一直鲜少关注的。诗歌可以从一个侧面揭示出品特的政治思想和立场。本文结合史料、传记和评论,分析品特不同阶段的诗歌创作特点,并力图解开上文提出的三个疑点。同时,对品特政治诗的主题寄托、艺术风格和历史背景做出说明。
一、早期回避政治
20世纪50年代,品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文艺青年,正努力摸索自己的创作道路。那时,他无意、也无力承担社会责任。品特说:“剧场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大型公共场合。写作对我来说却是完全个人化的活动,无论是写一首诗、还是一部戏,都是如此。这两种矛盾难以调和。……但基本上我的立场始终如一。我的作品不对除它以外的任何东西负责。除了手边的剧本,我不对观众、评论家、制作人、导演、演员或者普通民众负责” (Pinter, “Writing for the Theatre” 10)。他还强调“我写作就是因为我想写。没有任何标签,也不属于任何流派” (Pinter, “Writing for Myself” 12)。
品特拒绝阐释自己的作品,否认它们的政治意图,并不是说他的作品缺乏政治立场、没有社会意义。他在演讲和撰文中提示:“你、我,以及纸上的人物,多数时候我们匮于表达,藏而不漏,言不由衷,难以捉摸,含糊其辞,晦涩难解,勉强说话。与此同时,另一种语言出现了。我再重复一遍,在我们所言说的话语之下,诉说着另一种语言” (Pinter, “Writing for the Theatre” 13-14)。品特避而不谈自己的作品是希望读者品味字里行间,根据自己的理解,体察言语背后的深意,在他看来,真相宛若流沙、变化不定。意义的不确定成为“品特式”风格的一个基本特点,也是品特“威胁喜剧”神秘叵测、耐人寻味的原因之一。
事实上,品特自小就有非常坚定的政治立场和主心骨-怀疑权威、反对霸权、反对战争。他12岁拒绝信仰犹太正教(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7)。18岁,宁可连续两次出庭、坐牢、让父亲支付巨额罚金,也不愿服兵役。他不愿在作品中直白表达政治观点,一方面是艺术审美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跟他心存顾虑脱不开干系。品特与女演员薇薇安·莫钱特(Vivien Merchant)有长达25年的婚姻。期间,他不敢或不愿表达容易引起争议的观点,因为薇薇安厌恶政治,甚至以“讨厌政治为荣”(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7)。同时她性格内敛,不愿多话,反感社交,家中“富丽堂皇却幽闭冷清”(Billington,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180)。在与薇薇安的婚姻关系里,品特的情感长期受压抑,习惯了对政治话题缄默不语。如果非要表达,也是隐晦曲折地暗示。试以品特在早年发表的诗歌-《相机快照》(“Camera Snaps”1952)为例:
政客挑逗老鼠,咬伤发出酸腐 上面涂了芦荟。太阳照进柜橱。/太阳照进柜橱。苦工发现丑闻,砍下了科学的乳房 光芒照耀画面。/黑暗弥漫画面。地下室的侏儒,如狂躁的 白鼬,潜望 月亮的变化。/牧师在玩游戏,打开渔线,刺向平静湖面,黑暗笼罩柜橱。(Pinter, Various Voices 158)
在这首诗里,出现了耍“技俩”的“政客”,玩“游戏”的“牧师”,还有居于幽暗之地、进行监视活动的“小人”(侏儒),又有双关语“cabinet”(柜子/内阁)和“skeleton”(骷髏/丑闻)。加上黑白对立,明暗交织,以及背弃科学、搅乱静水等动作,显然是以隐晦的方式揭露政客与教会利用各种力量明争暗斗、玩弄权术、打破秩序、左右政局。正如题目《摄影快照》所示,几幅明暗对比强烈的组图立刻展现出政治斗争的阴谋。这首诗创作于1952年,比品特第一部剧作提前5年诞生,它已经预言日后品特戏剧所具备的基本特质:从意象或画面出发,而非抽象的理念;黑白对比强烈;充满威胁和张力。由此可见,品特的诗歌创作是品特戏剧艺术的孵化地和练笔场。如果没有十多年勤奋的诗歌训练,很难想象品特利用“4个下午和深夜”就创作出具备浓郁“品特式”式风格的《房间》(The Room 1957)(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67),并于同年推出震撼人心的《生日聚会》(The Birthday Party 1957)和《送菜升降机》(The Dumb Waiter 1957)。
二、晚期痴迷政治
品特的政治诗有17首,占到其诗歌总量的近四分之一,绝大多数都是他50岁以后创作的。事实上,品特从20世纪80年代起似乎突然对政治着迷,创作出大量辛辣讽刺的政治剧和政治诗,并积极参加政治活动。这一剧烈转向背后的动因为何?
品特思想上的政治转向早在60年代末就开始酝酿。首先是受一批挚友的影响。品特与电台节目主持人琼·贝克斯维尔(Joan Bakewell)维系了长达七年的婚外情。琼是个热衷政治的新闻记者。品特的几位挚友,包括演员佩吉·阿什克罗夫特(Peggy Ashcroft)、导演乔·罗赛(Joe Losey)、剧作家大卫·默瑟(David Mercer)都热衷政治抗议或曾因政治原因遭受迫害(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7)。
另外,爱情与婚姻的变化促使品特的政治潜能得以释放。1975年,品特与安东尼娅·弗雷泽(Antonia Fraser)陷入热恋,并与薇薇安分居,两人在1980年正式离婚,同年,品特与安东尼娅结为夫妻。安东尼娅出身英国名门,父亲是伯爵、工党贵族;前夫是爵士、保守党议员。安东尼娅本人是历史学家、传记作家,拥有皇家授予的贵妇头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是呼吸着政治的空气长大的”(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7)。安东尼娅对品特在政治方面的影响和带动无疑是积极的,更重要的是,爱情的甜蜜、婚姻的幸福带给品特莫大的满足、安全和自信,“长期蛰伏于品特内心、关乎道德和政治的阿尼姆斯终于得到释放”(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8)。1980年他把雪藏了22年的政治剧《温室》(The Hothouse 1958)搬上舞台,就是自我解放的一个例证。
品特后来坦言他早期的一部重要戏剧《生日聚会》(1957)本质上是一部政治剧(Gussow 69)。该剧完成后第二年,品特撰写了诗歌《聚会景象》(“A View of the Party” 1958)。这是对《生日聚会》内容的浓缩式总结,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描写梅格(Meg)对古德伯格(Goldberg)的特殊身份并不知晓;斯坦利(Stanley)听到古德伯格的名字时“惊恐入髓”,以及皮蒂(Pete)对全局的洞察。古德伯格究竟是何许人?为什么斯坦利惧怕他?这些问题并没有答案。第二个部分从古德伯格笑容可掬地出现开始叙述。他一走进房间,就居于中央,迅速掌控局面。皮包骨头的麦卡恩(McCann)伴随其后,“胸前有一块绿色污渍”,这也许暗示他的爱尔兰身份。生日聚会的气氛热情友善,然而斯坦利却“独坐一处”。露露(Lulu)依偎在古德伯格怀里,对他充满敬仰。后来大家玩儿起游戏“瞎子的最爱”。麦卡恩抓住斯坦利,一切陷入黑暗。游戏结束后,梅格什么都不记得,露露失去贞操,皮蒂萎靡不振,斯坦利“最后的眼睛”被麦卡恩毁坏,什么也看不见(Pinter, Various Voices 171-172)。
全诗采用比较客观的第三人称叙事。悬念、冲突、以及静态画面的组合使这首诗充满戏剧性和舞台效果,俨然是首戏剧诗。诗歌在最后突现一句蹊跷之语“一个他们从来都不认识的人站在房子中央”,难道这是古德伯格和麦卡恩的老板? 全诗在斯坦利 “最后的眼睛”被麦卡恩毁坏后结束。被毁的究竟是“眼睛”还是“眼镜”?虽然这些悬念都无解,但强权集团对个人的迫害已披露无疑。这里对个人进行迫害的强权集团究竟是什么?无从知晓,答案也不重要,因为品特本人“并不代表某种具体的意识形态或政党理念”(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8),他的目的是揭露普遍的不公。
总之,品特的政治敏感性和政治立场其实一直都在,但长期处于低调隐匿的状态,直到20世纪80年代,在一系列外界诱因的刺激下,才迅猛勃发和显现。
三、品特因何愤怒
品特在20世纪80年代创作了两部政治剧《祝酒》(One for the Road 1984)和《山地语言》(Mountain Language 1988)。前者抨击强权政治对左翼知识分子和无辜平民的迫害,后者揭露土耳其政府对克族人语言权利的剥夺。从90年代到2002年间,品特又先后推出4部政治剧,除了《入土为安》(Ashes to Ashes 1996)是以批判纳粹为背景,其它3部并没有具体所指,而是从普遍意义上抨击强权集团制造的以强凌弱的白色恐怖。纵览这些政治剧,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强权势力所制造的恐怖愈来愈强烈,而反抗者的声音和行动愈来愈疲软,直至消失。《祝酒》里小男孩直面施虐者的审讯,无畏无惧。《山地语言》里的年轻少妇为了与丈夫见面,不卑不亢地应对狱卒的骚扰,有勇有谋。到了《聚会时光》(Party Time 1991),被压迫者吉米(Jimmy)只在剧末出现,却语无伦次、奄奄一息。在《入土为安》中,受到侵害的女人已经神志不清,精神错乱。《新世界秩序》(“New World Order” 1991)里的被迫害者双眼被蒙、呆坐那里、无声无息。到了最后一部《新闻發布会》(“Press Conference” 2002),被压迫者根本没有出场亮相的机会,话语权被霸权主义分子完全掌控。反映出品特对世界局势日趋悲观的理解。接下来本文就以品特的政治诗为研究对象探索导致品特愤怒的具体原因。
品特愤怒的原因首先是强权国家为攫取资源对弱国发起的侵略战争,品特谱写了一系列反战诗歌来控诉这些霸权行径。1991年海湾战争爆发,品特于8月创作了讽刺诗《美式足球》(“American Football”)。这首诗的语言暴力、肮脏、下流,讽刺美帝国主义侵略行为的非正义、不道德、卑鄙肮脏。令品特惊诧的是,它在投稿的过程中先后被五家英国主流报刊拒绝。其中,《卫报》(The Guardian)拒稿的理由是“害怕招惹麻烦”;《观察者》(The Observer)认为这首诗“语言污秽下流”不适合发表,品特解释说“下流的行径和下流的态度只能通过污秽的语言来表达” (Pinter, Various Voices 229)。后来这首诗被英国一个新兴报纸《社会主义者》(Socialist)发表,但发行数量有限。虽然这首诗在英国屡遭拒绝,却被荷兰最主流的日报《商业报》(Handelsblad)发表。它还被译成不同语言陆续在保加利亚、希腊、芬兰刊登。美国的《华盛顿时报》(The Washington Times)对品特这首诗予以肯定,认为“品特把美国的军事力量和污秽作品画上等号”, “品特的问题不是他大错特错,而是他完全正确”(Carnegie 1997)。
2003年1月,品特从伊拉克战争爆发前就开始创作,接连发表了5首抨击伊拉克战争的组诗,这些诗歌描绘轰炸给伊拉克人民带来的毁灭性灾难,同时揭露战争的根源是人性的贪婪,对石油所代表财富的控制欲。它们用词直白露骨、充满血腥和暴力,揭露美帝横行霸道、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嘴脸。在抨击美国霸权主义的同时,也间接讽刺英国政府对美国的奴颜婢膝、跟风效仿。例如《特殊关系》以这样一小节收尾:“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鞠躬/吸吮他的贪婪”(Pinter,“Special Relationship” 2003)。这两个人分别是当时的美国总统小布什,和讨好跟风布什政府的英国首相布莱尔。品特所抨击的对象就是以美国为首、英国尾随、欺弱凌小的西方强权政治集团。西方政府的虚伪一直令品特义愤填膺,他们自诩占据道德高地,同时又在实施最极端的暴行(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305)。品特的反战立场和反战诗歌获得社会的认同,他于2004年荣获英国“威尔弗雷德·欧文诗歌奖”(The Wilfred Owen Award for Poetry)。品特作为一个世界公民和公知,利用各种场合抨击美国、英国的外交策略和侵略行为,包括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无怪乎品特获诺奖的消息公布后,竟没有一个英国政党领袖向他表示祝贺。对此,《泰晤士报》评论说:“品特是诺奖委员会能找到的用来戳美国眼球最大、最尖的钉子”(Pepper 2005)。
导致品特愤怒的另一个原因是强权集团对持不同政见者的暴力迫害、对人权的剥夺和践踏、对少数族裔的欺侮。品特有两首诗直接反映这样的主题。他于1998年创作的《失踪者》(“The Disappeared” 1998)就是其一。诗歌的创作背景是1973年9月在智利,由阿连德领导的左倾政府在军事政变中倒台。之后智利被右翼军政府建立的独裁集团统治。他们残酷打击异己,造成大量侵犯人权事件。许多左翼青年第一次接受审讯就惨遭酷刑或遇难。与品特有过一两次合作的一位阿根廷籍导演去了智利,结果在首都圣地亚哥体育馆发生的惨案中丧命(Elliot 2004)。根据安东尼娅日记中的记载,品特对这些不幸丧命的年轻人一直抱有深深的同情(Fraser 184)。他创作了《失踪者》(“The Disappeared” 1998)就是为了纪念这些勇于追求自由、惨遭非命的左翼青年:
热爱光明的人,头颅,烧焦的皮肤,白色的 光在夜晚闪动,死人所產生的热。/腿腱和心脏 在音乐厅被撕碎,光明的孩子知道 他们的国家已经来临(Pinter, Various Voices 280)
品特告诉安东尼娅,当他即兴创作这首诗时,满脑子想的就是一个巨大的身戴镣铐的参孙(Fraser 185)。这首诗充满了强烈的明暗对比。“头颅”、“烧焦的皮肤”、死亡所产生的白热、被撕裂的肌肉和心脏预示着屠杀和迫害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然而,这些生活在黑暗中的“光明的孩子”没有绝望,他们知道自己的国家已经建立,梦想终将实现。
1980年起土耳其政府对库尔德人长期镇压,80年代中期起尼加拉瓜人权问题凸显……这些世间不平都令品特义愤填膺。他意识到艺术家可以通过作品引起公众的关注,从而起到匡恶扶正的作用。于是他谱写了《过去的日子》(“The Old Days” 1996)。这首诗用残酷的语汇描述极权统治者暴力镇压、赶尽杀绝左翼人士的手段。整首诗对“所有的民主”回旋反复,创造出余音绕梁的感觉,然而吟诵的内容却是“民主的丧失”,讽刺意味浓重。诗里描写的对左翼女孩儿残酷的虐杀方式,让人不禁联想到欧洲历史上猎杀女巫的残忍手段。对于“up”的粗暴重复,让人对女孩所遭受的极端痛苦感到心碎。但在施虐者看来,这件事妙不可言。他向往“美好的过去”,为了实现自己家人的民主不惜残杀他者,并认为“再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他们都死了”(Pinter,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197)。
1945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之年,理应是光明战胜黑暗之年,为了光明而牺牲的烈士在这一年当扬眉吐气、死而瞑目。然而品特在《1945安魂曲》(“The Requiem 1945” 1999)这首诗里却把人类社会暗喻为一艘船。它正行驶在黑暗的海上,载着企图寻找光明的人。他们发现舷窗玻璃被海浪击碎,旋即海水咆哮涌入,人们终因缺氧而死亡。这一切就是对他们欲望的惩罚。“瞎子、哑巴和左翼分子”一旦试图寻找光明,就是死路一条。这首诗里,黑暗依旧浓重,光明是一种奢侈,一点点寻找光明的念想都会引来灭顶之灾。“安魂”显然是一种讽刺。这首诗带给灵魂的,不是安抚而是激荡,令人不禁掩卷思考:为什么二战结束了半个多世纪,世界的政治状况依然没有改观呢?
品特另有两首诗可以作为对这一问题的诠释。一首是《夜间板球》(“Cricket at Night” 1995),讽刺政客们企图通过黑色伎俩和手段,蓄意制造法律盲区。全诗没有任何标点符号,寓意诗歌中的人物企图钻法律与规则的空子,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诗中,黑暗与光明有鲜明的象征意义,前者代表阴谋,后者代表正义。全诗首尾对“他们仍在夜晚打板球”的呼应,强调了阴谋政客的顽固和非法行径的肆虐。品特在晚年谈到他的爱好和追求时说:“我只做两件事,要么攻击布什,要么挑选可以支持的板球队”(Elliott 2004)。可见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评议政治和观看板球比赛,两者在这首诗里巧妙融合。
另一首创作于伊拉克战争前夕的《午餐之后》(“After Lunch” 2002),描写了一群着装考究、道貌岸然的家伙,举止优雅从容,行为却令人发指:食用尸体,用颅骨做饮酒的器具,俨然是一帮披文明外衣、行禽兽之事的食人族。正是这些为非作歹的政客,这些食人成性却习以为常的霸权阶级,世界才不可遏制地滑向黑暗和绝望。
品特曾写过两首诗表达对人类社会的绝望,均创作于海湾战争之后,其中一首是《上帝》(“God” 1993):
上帝在内心深处寻思着 想要找个词 来保佑下面的芸芸众生。/然而找来找去 乞求鬼魂复活 也听不到屋子里有歌声响起 伴随一阵剧痛他发现 没什么祝福可以赐予。(Pinter, Various Voices 193)
在祐福人类方面,万能的上帝也理枯辞穷、无计可施。这首诗幽默地讽刺了人类文明的尴尬惨状。
综上所述,品特之所以愤怒,原因有三:1.反对战争;2.抨击强权集团对弱势群体、左翼分子的迫害;3.讽刺政客的阴谋。这三点囊括了品特政治诗的重要主题,揭示品特对受迫害群体的深切关怀。
四、政治诗歌风格
上述分析可鉴:品特政治诗歌最强烈的特点就是直白清晰。很多人误以为这是品特创作走下坡路的表现,却忽略了政治作品的语言必须尽量简单直白,唯此才能准确无误地表达作家的立场和意图。品特在诺奖致辞中说:“在真实和虚假之间,在正确和错误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别。一件事物不一定非对即错;它可以既对又错。我相信这些观点仍有意义,仍可以应用到以艺术的形式来探索现实的领域中。因此作为一名作家,我支持它,但作为一个公民,我不能。作为一个公民,我必须问自己: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Pinter, “Nobel Lecture” 2005)这一席话充分解释了为什么品特前期的“威胁戏剧”、“记忆剧”充满神秘莫测、沉默隐晦的特色,而后期的政治作品简单干脆、直白清晰。前期的作品是以艺术的手段演绎现实的矛盾、荒诞叵测、难以琢磨,而后期的作品是谴责强权、警醒世人。
品特的政治诗给读者的第二种强烈感受就是语篇充满愤怒、暴力、用词下流粗鄙。借粗俗淫秽下流的语言来表达美国的无耻行径,从而迫使读者强烈体会强权集团的流氓特点和卑鄙行径。这种特殊的文体风格在品特的政治剧,如《祝酒》、《山地语言》中也可窥见。自2002年《新闻发布会》之后,品特就不再进行戏剧创作,所以这种粗鄙下流的语言较为集中地反映在品特晚期的政治诗中。总体而言,“他的政治修辞通常是残酷的,充满挑衅,且始终如一”,这是贯穿品特所有政治作品的统一风格(Walker 2016)。
品特诗歌的这些特点秉承了后现代主义文学“零度写作”的风范。至于在诗歌中引入日常口语的“污言秽语”,大概是沿袭了他所钟爱的诗人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 1922-1985)所开创的文风。另外,品特坚守这样的创作原则:“不惜代价避免说教。客观是最基本的”(Pinter, “Nobel Lecture” 2005),这成为他政治剧和政治诗创作的一贯风格。相形于品特的政治劇,他的政治诗在题材上丰富多样、在手法上更加细腻。两者交相辉映、直白展现品特的政治立场和人文关怀,使品特成为“他那一代人中,最具影响力、最发人深省、最有诗意的戏剧家”(Billington, “Harold Pinter”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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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赖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