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勤拂拭
2018-05-14胡庆恩
胡庆恩
字现明,别署圆知堂、覃光精舍主者,河北沧州南大港人。书法学硕士、艺术学博士学位分别攻读于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任教于陕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曾获首届中国书法兰亭奖创作奖等奖项。
来西安匆匆两年余,经历和感受却仿佛弥漫成二十年、两百年,甚至更久远。这是不是长安文脉温养下的气机发动之象?自己当然没资格给自己评判。去年两度畅快的冬雪,现下校园里“远近瞻望,无处不发”的上林春花,以及巨细顺逆、变化无常的人、事或许有资格来评判。
自己却不敢忘了初心——“学而时习之”。是的,也许能否有悦己悦人之心是个评判的依据吧。
西安的文化厚度、广度、力度是毋庸置疑的。若将文化比作一条长河,古来以降,沟沟汊汉哪条水系和这里沒有关系?当今时代,一切都那么快,若被快牵制,我们会感到内心的惊惶。相比之下,关中相对安稳一些,颇具古风,所以这里产生了长安画派。这个时候学文艺,需要点儿超脱和定力,也需要点儿外缘和条件。玩艺术需要慢一点、厚重一点、平和一点,甚至封闭一点。西安真是个学习修养的好地方。“率性之谓道”,率性是温养袒露出来的,不是造作挤兑出来的,更非故弄玄虚、争强好胜、自欺欺人可及。
当然,这样说下去,很容易引发在—个地方的依赖、自足和慵赖。古谓浮屠不三宿桑下,怕的就是个依赖性。人生已过四十几年,三十以后尽在漂泊中。走来走去,哪里是自己的故乡呢?哪里又不是自己的故乡?在陌生中可以品味到熟悉的真味。其实自以为的熟悉未必真的熟悉,—切都是因缘条件的成熟、显现和变化。故乡,即有地理的坐标,也有心理的坐标。地理的故乡也许只有一个,安心,哪里又不是心灵的故乡呢?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后面也许还可以续貂—句,相忘于江湖的相濡以沫才能从容、无染、有益。唐代善导大师提出过“安心”“起行”“作业”,真是古今文明的精粹。
这两年,陌生的感觉,归零的境况,将散漫纷杂的心逼拶深入。陌生里渐渐生长的熟悉——心地的熟悉,纷扰中心志的抉择,混沌中渐渐显露的清晰,真是令人感动不已。这就是“古之学问为己”的味道,这个味道是人人本来都熟悉的味道,这是安心的味道。东坡称其:“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比之东坡的境遇,我来西安是无不好的。
另外,“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孔子早即埋了警告的伏笔。把古人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说说古人的话以为自得,都是很荒唐的。况且,这些圣贤者尤其警惕这些帽子和名言,说要“君子不器”。“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西安更不是自足、慵懒的温床。
学问之道,解缚祛习是一大功课,孟子所谓“求其放心而已”者是。以心地工夫论,设计存在感其实是心中的—个纠结,追求认同感其实是心中的—种虚弱,标榜成就感其实是心中的一处亏欠。由此产生的如意或不如意,满足或不满足,把人抛入荡漾的苦乐里,千百年上演着一出换汤不换药的人生戏剧。
庄子《应帝王》里说:“有莫举名,使物自喜。”为什么要让心里的尘垢遮蔽写写画画本来的陕乐和真切呢?丰子恺先生谈如何学艺术,说“所谓‘美的世界,并非另有—个世界,而是看物象本身时所见的世界”,“是苹果自己的苹果”。这个“看”真是要擦亮心眼的,是需要艺术家、欣赏者智慧方便的。
设计、取舍、爱憎,以及由此产生的是非、善恶、美丑等,都是“我”的显现和作用,是需要小心谨慎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者是。儒家在这里下格物致知的功夫。
自然而然真好。能做到自然而然的坦露真不容易。
几十年学习书法,我越来越觉得这管毛笔就像—把拂尘,拂拭着时时泛起的心地尘埃。欲令现下挥运的提按使转自显自然,令心性的流淌呈现在纸面上,“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的心性流淌是多么令人向往啊!
二十年前读书,看到神秀大师写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输给慧能六祖,就跟着心起轻慢,想来惭愧万分。未臻实际理谛,不具备评判的资格就妄做判官,真是感到浅薄。“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不是抹布擦桌子,笤帚扫地。心地清明才能见到尘埃,才有拂拭的意义、价值和方法。否则,岂不是越擦越黑,越抹越脏。阳明先生说不可以“贵目贱心”。虞永兴说:“必在澄心运思至微妙之间,神应思彻。”书法的这个本来圆满美妙的世界被破碎扭曲的心照映得凌乱变形,自己更是常生惭愧的。
宗炳《画山水序》讲“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这个“澄”就是“时时勤拂拭”,这个“味”就是“勿使惹尘埃”。自己掂量自己,决定做个凡夫俗子。对圣人贤者是必然礼敬赞叹的,对自己的要求,唯有立志做个自然而然的人。对毛笔这柄拂尘真是感恩万分,对书法这条通道也是感恩万分。她给予了无数个用心体验机会,拂拭之间,能用上些“惟精性一”的功夫,操作的精微在深入,书法的美妙在显现。这远远超乎小时候写字的预期了。
昨天恰是中国美院前身国立艺术院90年华诞。当年蔡元培先生说过: “就是要用美的心来唤醒人心,以真正地完成人们的生活。”的确,美与真善是“体用一源”的,以美的发露得见真善,而完成人生的觉悟和价值。这真是件幸运幸福的事情。
现在正是春风荡漾的时光。艺术和春风是—样的,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善恶高下的分别,要在其对称的用上。杨柳之用可以发起“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畅想,长江岸边的青翠之用可以发起“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慨叹。若北方沙尘之用也可能发起自北向南的、若强若弱的沙尘暴。同样地,善用艺术者,艺术是一杯甘露;错用艺术者,艺术也可能变成—杯毒药。
无论知与不知,一切用都是依心而起的。艺术能释放人的情性哀乐,能帮助人达成与自己的和解,与这个世界的和解;能舒展人的生命,发挥生命的力度;能将真善美传达给这个世界,影响这个世界。某种意义上说,不是人类发明了艺术以显示人类的伟大,而是人类的需要催生了艺术而显出艺术的必需。没有艺术的人类,或者误用、{昔用艺术的人类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前一段时间,在微信上看到“道德绑架”一词。其实玩艺术也很容易落在“成就绑架”里。见贤思齐是必须的,但刻意的艺术追求很容易在貌似伟大理想的标牌下变成给自己下的圈套。临摹谁或者什么经典,就要将谁或者那个经典设定成比学赶帮超的对象,这种设定很容易造就内心的自卑;若感到书家经典可望而不可即,就在心底设计一个比学赶帮超的对象,以某种自以为取胜的结果显示强大,难道不是在培养自大吗?以争逐自大之心搞艺术,是在蹂躏艺术还是在蹂躏自他呢?“王逸少书末年颇妙”,搞艺术都要—个学习、积累、消化、提炼、成熟的过程,心急吃热豆腐,嘴会烫出泡的。锁定成就者的成功作品而模拟追求,忽略其成长的过程,不也是在忽略自己生命旅途中美妙的风光吗?
阳明先生讲“人人可以做圣人”,是讲成色,不是论斤两。人各有分,昔年—个学生拿了写的诗给阳明看,他说:作诗尽分可也,不要过分。书法不也是这样吗?
艺术领域,安分守己恰能成就肝胆独造。个性本来就在呈现,真性情的流尚恰是发挥个性的保障。马一浮先生评价弘一法师书法“内熏之力自然流淌”。这个“内熏”就是袒露温养人人本具的心性,成己成仁,平白真实,而非奇特怪异的造作功夫。
艺术不是逼迫自他的把戏。
如此心尘无尽,拂拭亦无尽也。但是阳明先生还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是啊,心地本来光明还用得着洒扫吗?这就是“本来无—物,何处惹尘埃”的意境了。 写来写去,总是饶舌。原来古人是将“拂迹入玄”做身心修养的功夫。
“廓然大公”的心体,何处着得拂尘?“原本无增减,只是生妙用”,这便是“率性之谓道”了。若有染着私蔽,“时时勤拂拭”恰用当时,这便成“修道之谓教”了。 生命的真实,即下的挥写,是如此具体而细腻,如实知之,便是在致良知了。这不就是“技进乎道”了吗?
误会操觚三十年,梦中寻梦枉纠缠。
生涯有迹成拂拭,虚空无影怎着鞭。
于长安安觉堂
2018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