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山水写生中的意境
2018-05-14王跃奎
王跃奎
1972年生于四川泸。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美术学系副主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兼任中国国家画院卢禹舜工作室特聘导师、文化部艺术发展中心特聘研究员。作品多次在全国大展中获奖。
山水写生,不仅仅是为了收集创作素材,更是画家发现自我、创造个性语言的重要途径。但语言会相应地表达一定的精神境界,特定的意境追求必须借助恰当的艺术语言来实现。“笔墨当随时代”,其实就是说笔墨背后的意境要当随时代。意境是山水写生的灵魂,是构成山水美的核心因素。“意境”一词最早出现于唐朝王昌龄的《诗格》,而在画论中,北宋郭熙《林泉高致》第一次才提出“境界”一词,与意境同义。清初笪重光在《画筌>中第一次明确提出“意境”一词,才开始涉及“意”与“象”的关系问题。近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对意境有系统的论述。
山水写生“以意为主”,强调“表现”,通过有限的视觉现象“迁想妙得”,情景交融,不但表现具体的“情景”,也体现人类普遍的审美理想与道德情操。
郭熙云:“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此“意外妙”即为“意境”也。李可染说:“意境是艺术的灵魂,是客观事物精粹部分的集中,加上人的思想感情的陶铸,经过高度艺术加工,达到情景交融、借景抒情,从而表现出来的艺术境界、诗的境界,就叫作意境。”李可染在写生中重视意境的营造,通过情景交融触发艺术想象。近人王国维也说:“情不能离开景,—切景语皆情语也。”情景相生,才有意境,才能有艺术的感染力。
首先,山水写生的意境表达需要“哲心”,这里的“暂心”是指中国艺术的哲学精神。清笪重光说:“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其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笪重光把境界分成实景、真境、神境三个层次。实景是具体可见的客观景色,真境是指借以抒清达意的景象,神景指最高境界的意境创造。中国的山水画艺术,是把天人合一的境界作为神境的。
“天人合一”是中国艺术特有的意境追求,是中国传统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这一境界追求在当下的中国画写生中仍然具有无穷的魅力和积极的现实意义。“天”与“人”合为什么样的“一”?那就是人合于“天”,合于“道”——“天道”“地道”“人道”——天地之道、自然之道。人合于天,即人要遵循天地法则,即天地精神。“道”是《周易》《老子》中的核心概念,包括“乾道”“坤道”。乾为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为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旋地转,生生不息,厚德载物,虚怀若谷。这就是天地的“道”、天地的“心”,人就要合于“天”的这种品性。北宋著名理学家张载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天地本没有“心”,这个“心”就是人的“心”,把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宁静祥和、大美不言、不争不抢赋予天地之“心”。“为生民立命”,就是要为人民谋福,立命即要安身立命。把心灵和灵魂安顿下来,宁静才能致远。像天地一樣生生不息,厚德载物,不偏不倚,不争不抢,处在自己该处的位置卜,而生满足感、幸福感。 把这种“天人合一”的永恒美、宁静美融入山水写生中,那就是宁静与中和之美。把我们对天地的敬畏之感、对大自然的感恩之情、对苍生的歌颂之心和对亲人的眷恋之爱,融入画中,让艺术语言表达这份深沉的爱和会心见性的情。如此,胸中山水之笔墨境界才能崇高阔达。
我便在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指引下,开始了我的“谱色写意”图式语言的探索。这种探索,始于2014年秋季无锡写生。在写生中,眼前之景感发于心,心与物接,而至于“天人合一”。在无锡写生中,带着对天地自然的感动,热烈而奔放地表达着我内心对自然万象的赞美。
其次,山水写生的意境表达需要“文心”。这里的“文心”是指山水写生的意境表达须具有“文学的意境”“诗性的表达”,也就是要有美的意象组合。
山水画的意境也是诗性的意境、文学的意境。山水写生作品的感染力来自山水观照中的意境感受。这种感受必须是明确的、深沉的、文学的感受。郭熙言:“诗是有形画,画是无形诗……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知纵横中度,左右逢源。”所以,我常常在写生中把心中所感所想用诗文记录下来,这是—种意境的深度挖掘,使意境表达明确化、深刻化、系统化。比如在江南写生中,首先要明确江南秋色的意境内涵和审美品位。秀美典雅,温婉可人,这是在写生中需要体验和表达的山水内涵。在写生中,还要加入人文精神,将这—地域与特定的人文历史相结合,在作品中注入丰厚的历史积淀和人文内涵。比如在锡惠公园的二泉写生,就要联想到伟大的音乐家阿炳在此憩息和创作的人文背景。在秋风渐冷、落叶飘零中感受阿炳一生的坎坷人生和世态炎凉,感受他《二泉映月>背后辛酸的人生悲剧和超然忘我的艺术境界。如是,才能在作品中传达这种宇宙永恒,山水宁静,曰月无声,坦然以对人生短暂、命运不测的崇高精神。于是我写下了两首诗,其中有“盲杖轻敲落叶前,清晖已老半亭闲。炎凉逝去千秋尽,—世浮沉奏二泉”句。有了这样的诗意文心,然后运用恰当的艺术语言表达眼前山水的意境。所以,那丰富的色彩、统一的色调、渐变的推移、闲逸的笔致就能从心流出,共同演奏一曲可见可赏的“二泉”精神。飞舞跳跃的笔触、温润朦胧的色调、疏密有致的亭台榭石,无不体现出这—景观的特有精神。我在鼋头渚写生,正值烟波浩渺,秋风习习之时,落日透过泊岸的帆影荡漾着粼粼波光,虹桥如伏,枯枝伸展,好一派太湖高秋的意境,于是我画出了《鼋头渚夕照》。在这幅作品中,我有意压缩了明度的跨度,在一个色调的微妙变化中,推移着秋色的细微变化,让亮丽的色墨洇晕,并有意布局物象关系和画面结构,营造了秋色斑斓、空蒙辽阔的太湖之美。
老巷残风吹小楼,琴声如水送归舟。
外婆桥上多秋色,一挂乡思照玉钩。
这是我于乙未之秋带学生到周庄写生时写下的诗句。美丽而奇妙的自然风物将触动你内心敏感而细腻的琴弦,你会激情;彭湃、意气风发,迫不及待地将你所有的情思倾泻而出,跃现于你眼前的画纸。自然之景与内心之情相生,时空之思与艺术之境相融,万物之象与色墨之迹相印,造化之妙与色墨之趣相宜,此可谓天人合一。
“周庄就像许多美丽动人的家乡—样,有着醉人的月色和酒一样的乡愁。当白日喧嚣的浮华退去,甜美温馨的水色夜晚便充盈你一切的乡思之旅。我们不是来画周庄,而是来画逝去的记忆,画内心深处那份对家国故园白怀想。苏东坡的月色是今晚的周庄吗?朱自清和余光中的小巷,有如此深幽的波光吗?我知道,民国的那个夜晚,四川的蟋蟀叫得最响亮。我们都是周庄的匆匆过客,都是故乡的萤火虫,在秋风习习的夜晚,传递一点月色的光度,照亮故乡的水巷。吴音袅袅,唱过唐宋的华灯,唱过明清的朗照。今天我又与它相遇,相醉在外婆桥,新月初挂,老巷婆娑。我们延续着先辈的情感,还将继续传唱着古老的文化。因为对生命的感动和对美好的向往,—切才那么意味深长。画画,只是上天情怀的绽放。” 这段文字是和上一首诗同时写的,反映了我当时在周庄写生时的感怀和心境,便是《梦里江南》那批写生作品的背景文本。
周庄古镇是江南水乡的代表,由于小镇的古老,使古镇具有了故乡故土的人文内涵和情感承载。著名画家陈逸飞在这里画过《故乡的记忆》,那是一张油画,虽然不错,但没有中国人特有的文化内涵和艺术品位。我想给周庄画一张满纸色彩的中国画,取名还是《故乡的记忆》。我选取了三个场景,一是陈逸飞所画的长生桥,二是外婆桥,三是外婆桥西面的码头。高低错落的民居,蜿蜒如睡的虹桥,纵横编织的栅栏,歪斜如舞的石栏,残墙边静泊的乌篷船,静谧安详的水巷,—切那么温馨迷人。我把这一切都收入畫中,注意排列笔触的方向感、秩序感,将色彩尽量概括为几种主要的色相,减少色域的跨度,但也有同类色、类似色的丰富,追求一种错版、漏版的版画效果。后来回到北京,整理时我发现三张作品可以接起来,可以从三个时空蒙太奇般表现周庄,表达心中关于对“故乡”意境的表达。于是我在色调上重新统一协调,让三张画既不相同又相互协调,于是三联画的作品产生了。在离开周庄的前—天晚上,我和学生们闲坐在外婆桥上,晚风吹拂,朗月高挂,朦胧的月光照在参差错落的黑瓦白墙上,照在小巷深处的归舟里,—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弹唱着吴依软语。我想,江南的夜色就该是这样的美好!这样的生活体验,更增加了我们对于国泰民安、安居乐业、幸福安康的意境诉求。所以,观众从这件作品中可以读到安宁与黼口、知足与幸福。
再次,山水写生的意境表达要借助特定的艺术语言。艺术语言与意境有对应的关系,艺术语言通过其形态结构营造大自然景物的情景氛围和精神状态。在江南写生中,我努力将个性笔墨语言与江南形胜之意境统—起来,通过谱色写意语言图式表达我内心对于江南秋色的感受。江南美景带着历史人文气息,传递着特有的美学品位,那秋光斑驳的二泉庭院、秋风摇曳的蠡园荷塘、烟波浩渺的鼋头渚、水巷幽深的周庄古镇、古老沧桑的枫桥夕照、堆云叠翠的苏州园林、秋高气爽的虎丘林麓、古木蛩鸣的莲子山玉女潭,无不体现造化之奇、人文之美。天之造物,人之生情。物之感于人,神思飞扬;人之操于画,笔墨精微;画之动于心,境界毕现。此乃唐朝彦悰所谓“触物为情”是也。传统山水画写生很少用色彩表现。因色彩难以营造意境之玄奥幽深,难以处理物象之间的色彩推变关系,所以常用色彩之象征手法,“随类赋彩”,用几种冷暖色表达阴阳观念,而不追求色彩的丰富变化。我试图改变这—传统,在江南写生中探索色彩表现的丰富性,但避免艺术语言的过度“西化”,保持中国画“以心写意”的审美品位和“以书入画”的笔墨趣味。将丰富的色彩当作丰富的墨色使用,在明度之外增加色相与纯度的内涵,并引入色调的艺术手法,共同营造关于江南秋色的意境氛围,进而建构天地之思、造化之境。从艺术史的角度来看,这种探索有积极的意义。
最后,山水写生中的意境表达是画家的主动选择。对同一山水对象的写生,不同的画家会有不—样的意境表达,或萧疏或苍郁,或磅礴或淡雅,这与画家的个性气质相关,与画家对山水精神表达的选择有关。同样是画黄山,弘仁空灵,梅清静洁,石涛郁勃,髡残苍茫,黄宾虹浑厚,体现出不同的“黄山精冲”。这种精神,不是黄山本有,而是画家赋予。山不含恰人自恰,水不高清人自清。山水不过是画家表达思想的载体而已!
园林是山水画重要的表现题材,当代许多南方画家画园林有一种“大众脸”的图式盛行。如何避免与他们雷同7这就需要从自己的内心出发,表达自己的意境。拙政园是苏州园林中的代表,亭台楼阁,荷塘石桥,在秋阳高照中显得格外祥和而美丽。但拙政园太空阔,并不好表现。我用焦墨重色所画的荷塘亭桥,略有苍茫之气,不同于江南画家空蒙清雅的意境,这是我对拙政园的审美体验和对艺术的趣味选择。山水写生不能用你习惯的思维和技法去表现,而是主动挖掘心中的审美体验,以表现对象为载体,探索属于你自己的个性语言,表达心中的并能引起大家共鸣的山水意境。
意境追求,是山水写生的核心内容,我们只要从真情实感出发,尊重个性体验,兼具诗意文心,就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山水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