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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接续”了鲁迅?

2018-05-14龚刚

关东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过客余华野草

龚刚

当代小说家余华以其冷静、简洁而又颇具巧思的叙事艺术,跻身于一流先锋作家之列。读余华的小说,可以感受到一种有别于鲁迅那一代作家的轻快和驾驭西方现代派技法的纯熟;同时也可以感受他在文字功力与精神底蕴上与鲁迅那一代作家的不小落差,这可以说是当代先锋小说家的通病。缺乏贯通古今的文学积累而好奇鹜新,通常就会出现这种情形。

成熟后的余华意识到了他和鲁迅们的差距。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接受访谈时,他自述心迹说,他早年非常憎恶鲁迅的小说,但在他自认为拥有了丰富的写作经验之后重读鲁迅的小说,才突然发现了它们的价值。在他看来,鲁迅的小说虽然简短,却内涵丰厚,富有穿透力。他这时才承认,鲁迅确实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哈佛大学东亚系王德威(David Wong)教授认为,余华的小说处女作《十八岁出门远行》“接续”了鲁迅的《过客》。这种评价有助于深入余华的较少感情和道德色彩的叙事语言的背后,理解其先锋性以及他对现世、人性的敏锐洞察。他所讲述的“十八岁出门远行”,表面上只是天真少男出门闯荡世界的新奇之旅,但实质上演绎的是精神上的成人仪式:

“让我出门?”

“是的,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

小说主人公满怀好奇与憧憬从童真世界闯人成人世界,结果被成人世界的机心、贪欲与强权撞扁了鼻子,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也是人生逆旅的开端。王德威认为,“共和国的文学机制建立在历史命定论的基础上。无论是革命现实主义还是革命浪漫主义,小说叙事的过程与历史叙事过程必须相互为用,共同指向一种乌托邦的归宿。革命的路上也许波折重重,但历史的进程终将推向必然的未来”。但是,《十八岁出门远行》却通过主人公对父亲嘱托的“颠倒”叙事,让“表面的线性叙事因此多了一层循环的阴影”,因此,“余华的‘远行故事真正颠覆了历史上的‘长征叙事框架”①从而揭示了理想破灭后的精神废墟的实质:“长征的壮志远矣,只剩下漫无目的远行。”②

王德威因而认为,《十八岁出门远行》是先锋文学时代来临的征兆,余华是“以一种文学的虚无主义面向他的时代;他引领我们进人鲁迅所谓的‘无物之阵,以虚击实,瓦解了前此现实和现实主义的伪装。”③

在解读余华近年的小说《第七天》里的虚无主义时,王德威将视线拉回到《十八岁出门远行》。他对照这两部小说所代表的叙事意识指出,“余华在彼时已经埋下虚无主义种子,而且直指死亡和暴力的暖昧。当年的作家笔下更多的是兴奋懵懂,是对生命乌托邦/恶托邦的率性臆想。到了《第七天》,余華似乎有意重振他的先锋意识,却有了一种无可如何的无力感。以往不可捉摸的‘无物之阵现在以爆炸一爆料一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眼前;很反讽的,爆出的真相就算火花四射,却似没有击中我们这个时代的要害。”④

“无物之阵”是鲁迅在《野草》中的《这样的战士》一篇里创造的概念,意指精神界战士所面对的虚无之境: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⑤其结果是: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⑥

这个败给“无物之物”的战士,却以过客的形象继续求索,虽然明知道前途是坟地,坟地之后是不可知的远方,但他只得走,因为他不想回去,他的来处就像“无物之阵”,“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他,“叫唤”他。⑦作为过客的陪衬,则是栖居荒野土屋的老翁和少女,老翁已无心前行,安于遁世逍遥的清静无为,少女年方十岁,天真烂漫,对生活满怀憧憬,坟地对她来说,是“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的所在,她“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①

鲁迅在《过客》中所塑造的七十老翁就像《十八岁出门远行》里的老司机,见惯风浪,老于世故,十八岁的“我”则有如《过客》里的十岁少女,天真热情,对陌生人的冷暖安危有一种出自本真的关心,当他看到公路附近的村民掠夺老司机车上的苹果,便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制止,却被打出几米远,鼻子挂在脸上,但老司机却置若罔闻:

我朝他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可他根本没注意我在喊什么,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让他的鼻子挂起来。我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

他这才转身看了我起来,我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我发现他是在看我的鼻子。②

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中感叹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余华笔下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恰好表现了人生“逆旅”,揭示了理想与道义雪崩后的精神废墟,他对人性恶的疏离惫懒的叙事姿态,和对人性灾难的“不了了之”的叙事方式,确如王德威所说,是“引领我们进人鲁迅所谓的‘无物之阵,以虚击实,瓦解了前此现实和现实主义的伪装。”但鲁迅笔下的过客,却没有李白那种生如过客的虚无情绪,他明知道前途可能是死亡,却依然忍痛前行,寻找心中的乌托邦。他是败给“无物之物”的战士,又是试图走出精神废墟的探索者。从这个意义上说,《过客》是对《这样的战士》所演绎的精神之战的“接续”,而《十八岁出门远行》只是将《过客》中的十岁少女变身为十八岁的少男,并将其置人“无物之阵”,遭受冷酷现实的“洗礼”和教训。十八岁的少男是就此沉沦,还是因此觉醒,余华并没有交待。从“十八岁”到“第七天”的叙事心路可见,余华并没有从精神废墟中走出来,也没有找到超越虚无的力量。他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只是续写了《过客》中十岁少女的故事,却没能在内在精神上“接续”鲁迅的探索。

与零度写作及新写实主义的立场一致,余华以外科医生的眼光揭示美好生活之外的“现实一种”,较之鲁迅、巴金、萧红等现代小说家的现实主义写作,多了点先锋色彩,多了点看透后的冷漠,少了一点救世的热情,也少了一点人世的执着,就像他笔下的老司机。

鲁迅的笔是冷的,巴金的小说氛围是冷的,但在冷的书写的背后,是热的心。余华就不同了,在他的冷的书写的背后,似乎触摸不到一颗热的心。也许他是太成熟,太清醒了,以至于不愿意为天真的读者虚构一个梦境。鲁迅虽然也自感败给了“无物之物”,也深刻地意识到了世界的虚无,但他没有陷人余华式的虚无主义,而是以深植内心的信念,反抗绝望,对抗虚无。他所塑造的蹈虚前行、向死而生的“过客”,正是他自身精神境界的写照。

①王德威:《伤痕即景,暴力奇观——余华论》,《当代小说二十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31页。

②王德威:《从十八岁到第七天》。

③王德威:《从十八岁到第七天》。

④王德威:《从十八岁到第七天》。

⑤鲁迅:《野草·这样的战士》。

⑥鲁迅:《野草·这样的战士》。

⑦鲁迅:《野草·过客》。

①鲁迅:《野草·过客》。

②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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