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无敌
2018-05-14潘铭基
潘铭基
[摘要]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各主己说,皆欲时君能重用之,以救世为尚。后世有所谓”九流十家”之分,学者着重分析各家相异之处,而就其共同关心之课题措意未足。此篇先胪列诸子皆言无敌,指出无敌于天下乃各家的终极目标,但如何达致无敌,人言人殊。孟子好言无敌,《孟子》书中言及‘,无敌”者众矣。又孟子所言无敌,主要涉及其王道仁政学说,篇中选取相关章节,分析孟子的仁政论,并指出孟子并不反对战争,只要出师者乃天兵天吏,以有道伐无道即可。时人或以为孟子”迁远而阔于事情”,但孟子廷说诸侯之时,坚守原则,理直气壮,以为人君皆有行仁政的条件,苟能行之,直是拯救苍生之举矣。言王道,行仁政,孟子所言正是对抗战国时代的霸政,知其不可而为之,教人心生景仰。
[关键词]孟子;王道仁政;诸子百家;无敌;迁阔
一
无敌指的是没有可相对抗、比拟的。诸子百家,好言无敌,以为自家珍说胜于他家。春秋以降,王官失守,学在民间,百家争鸣。《左传·昭公十七年》:“仲尼日:‘天子失官,学在四夷。”,①便即此意。诸子百家的起源,前人讨论已多,《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以为王官失守,流落民间,诸子本皆出于王官。章学诚《校雠通义·原道》即抱持诸子出于王官之说。1917年,胡适提出“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以为诸子不出王官,而起于救时之弊。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谓胡适救时弊之说未可尽信。②牟氏以为诸子之兴,实有普遍核心注意之问题,如儒、道、墨、法四家,所倡学说均针对“周文”(周代由周公所建和发展的一套典章礼乐制度)而发。③诸子百家,各持己说,吕思勉《经子解题》云:“专家之学兴而子书起,专家之学亡而子书讫。春秋、战国,专家之学兴起之时也。”④诸子皆专家之学,尤其在春秋战国时代,国家分裂,思想自由,诸家之学遂应运而生。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自孔子至淮南王为子学时代;自董仲舒至康有为为经学时代。”①冯氏所言以汉武帝“罢默百家,独尊儒术”作为子学、经学时代之分水岭,汉武以前诸家之学并行而不悖,汉武以后以儒家经典取士,利禄之途既开,而学术遂定于一尊矣。
二
诸子学说,世人多言其异,少言其同。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云:“《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②司马谈乃司马迁之父,生于汉初,以为天下学说虽多,然皆主于治国之道。因此,如何好好管治国家,实乃诸子学说共同关心的课题。而诸子百家所不同者,乃是达至治道的手段有所不同而已。因此,诸子皆言“无敌”,意在指出自家珍说可以天下无敌,欲得君主之重用而用以治国。
就上表所见,如何能够“无敌”,当为诸子学派所为关心之课题。虽然彼此主张各异,要皆以治天下为务,如果能够“无敌”于天下,必能得诸侯之重用。就上表所见,儒、墨、道、法四家具有言“无敌”,无敌之内容自必有所不同。今举例略陈如下:
例1:《墨子·非攻下》云:“督以正,义其名,必务宽吾众,信吾师,以此授诸侯之师,则天下无敌矣,其为下不可胜数也。”①
例2:《鹃冠子·王铁》云:“入以禁暴,出正无道,是以其兵能横行诛伐而莫之敢御。故其刑设而不用,不争而权重;车甲不陈,而天下无敌矣。”②
例3:《文子·自然》引老子曰:“以道治天下,非易人性也,因其所有而条畅之。故因即大,作即小。古之渎水者,因水之流也。生稼者,因地之宜也。征伐者,因民之欲也。能因则无敌于天下矣。”③
例4:《管子·明法解》云:“富贵尊显,久有天下,人主莫不欲也。令行禁止,海内无敌,人主莫不欲也。”④
例5:《荀子·正论》云:“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擅让。是不然。天子者,执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夫有谁与让矣?”⑤
例6:《韩非子·饬令》云:“国以功授官与爵,此谓以成智谋,以威勇战。其国无敌。”⑥
例7:《商君书·立本》云:“强者必刚斗其意,斗则力尽,力尽则备是,故无敌于海内。”⑦
比合以上七例,《墨子·非攻下》谓用公正以监督别人,用义作为自己的名声,宽厚对待自己的百姓,待兵士以诚信,并以此来收复其它诸侯的军队,如此便可以无敌于天下。《鹖冠子·王鈇》以为军队如能禁止暴乱,匡正无道,便能出师无阻而无人可挡;虽设下刑罚却不用,不争却能成霸主;不用出兵,而终必天下无敌。《文子·自然》引老子之言,以为用道来治理天下,不是改变人性,顺其所有而使其条理通顺,所以顺从自然则大,有为则小。古代开渠疏导水流,要顺应水流之势,种植庄稼,要因地制宜,出兵讨伐,要顺从百姓的意愿,如能顺从便可无敌于天下。《管子·明法解》谓富贵尊显,久有天下,人君莫不愿意。令行禁止,海内无敌,人君亦莫不愿意。《荀子·正论》引世俗者之言,以为尧舜将王位禅让别人,荀子以为不然。天子权势地位至高无上,自能天下无敌,王位自不能推让他人。《韩非子·伤令》谓国家按照功劳授予官职、给予爵位,此乃用官职爵位以成就智谋,用官职爵位以使勇敢作战备受尊重,如此之国自是天下无敌。《商君书·立本》指出强大的国家一定要使他的军队具备勇敢顽强的战斗意志,有了斗志就能尽全力打仗,拼尽全力打仗,军队就会有无穷的潜力,如此的军队才能无敌于天下。
以上为各家所谓“无敌”,所言各异,目标一致,都是要令到国家富强,足御外敌。儒家虽耻于多言,孔子亦讨厌佞者。但在战国时代,时君世主好恶殊方,实已不可不言,不得不辩。孟子多言无敌,正是如斯环境之下。孟子有“舍我其谁”的气魄,口才上佳,自反而缩,虽千万人亦必往矣。甚至连学生公都子亦不明解孟子何以常常辨解,孟子的回答十分簡单,却强而有力。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在儒家诸子之中,孟子最多言“无敌”,具见下文讨论。
三
孟子一生周游列国,游说诸侯,包括梁惠王、齐宣王、滕文公、邹穆公、鲁平公等,①希望其王道仁政之思想可以施行,惟诸侯大多未能加以采用。《史记》谓当时诸侯以为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②惟孟子的游说之辞,仍以“无敌”于天下为目标,与当时诸子说辞无分二致,是否迁阔,见仁见智。孟子所言”无敌”,共见于《孟子》之七个段落,“无敌”二字出现十三次,其中六个段落与治国理念相关。③今具录如下:
1.5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史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褥;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褥以养其父母。父母冻俄,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以上是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朱熹引孔氏云:“惠王之志在于报怨,孟子之论在救民。”④其言是矣。此可见两人志向不同,惠王旨在报仇,孟子则在救民,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孟子没有放弃任何可以向诸侯进谏的机会,因而借游说之辞带出“仁者无敌”的主张。梁乃战国初年大国,却屡战屡败。孟子以仁义之道游说诸侯,梁惠王则欲请教孟子如何报仇雪恨。王道仁政是孟子治国的根本,故孟子并没有在坚兵利甲之处着眼,而只是以为惠王当在梁国施行仁政,便足可与其它大国匹敌。孟子于此特别强调“时”的重要性。中国古代以农立国,“时”多指“农时”,即适合从事农作物耕种、收获等农务的时节,此文亦不例外。如果敌国诸侯不施仁政,夺其民时,老百姓不得温饱,生
①除了上述诸侯以外,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以为孟子在见梁惠王前已先游齐,曾见齐威王。然此说后世学者多有怀疑,李锐云:“钱穆既误孟子见梁惠王时年岁已过六十乃至七十,遂有孟子在齐威王时已游齐之说。”(李锐:《孟子见梁惠王年岁及相关诸子年代考》,《饶宗颐国学院院刊》2017年第4期。)李说是也,故上文不列齐威王。
②《史记》卷七四,第2343页。
③案:无关乎治国者有一次,其文如下:12.15孟子日:“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孟子指出,舜发迹于田野之中,傅说从筑墙的工作中被提举出来,胶鬲从鱼盐的工作中初提举出来,管仲从狱官的手里被释放而提举出来,孙叔敖从海边被提举出来,百里奚从买卖场所被提举出来。通过这些贤圣的提拔,孟子以为是上天将要重大任务降于某人身上,一定先要苦恼其心意,劳动其筋骨,饥饿其肠胃,穷果其身,使其一切皆不能尽如人意。如此,即可震动其心,坚勒其性,增其能力。人有过失,才能改正;心意困苦,思虑阻塞,才能有所愤发而创造;表现在面色之上,吐发在语言之中,才能被人理解。国家之中,国内没有守法之臣和辅弼股肱的士子,国外没有可与抗衡的邻国以及其他外患,反而容易灭亡。如此可以理解为何忧愁患害足以使人生存,安逸快乐足以使人死亡的道理。活即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梁往而征伐,即无往而不利。赵岐注:“邻国暴虐,己修仁政,则无敌矣。”①因行仁政最终无敌于天下,这是孟子在此使用“无敌”之义。
3.5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部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以为为政者如能施行仁政,天下百姓自能归之。朱熹云:“此章言能行王政,则寇戎为父子;不行王政,则赤子为仇雠。”②明确指出能否以王道仁政治国之结果。此文孟子之仁政举措,共分五项,具体而微,从征税等细项入手,可供诸侯施行。在上位者行之,孟子以为便是“无敌于天下”的“天吏”,如此即可以王天下。赵岐注:“言诸侯所行能如此者,何敌之有,是为天吏。”③这里“无敌于天下”的“天吏”,在《孟子》书中其它章节还有反映。在“齐人伐燕”之事上,沈同尝问孟子燕可伐否,孟子以为唯天吏可以伐之,大抵天吏乃替天行道,以有道伐无道者也。至于当时诸侯,在孟子眼中,不过是以暴易暴而已,没有当天吏的资格。(4.8)
6.5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孟子曰:“汤居毫,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栖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毫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泰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此言商汤如何可以无敌于天下。当时万章问孟子,谓宋国欲行王道仁政,可是齐、楚两大国却因此厌恶而欲攻之,该当如何?朱熹云:“宋王偃尝灭滕伐薛,败齐、楚、魏之兵,欲霸天下,疑即此时也。”④指出当时盖为宋王堰在位欲霸天下之时。孟子援引商汤旧事为例,以为昔日汤居于毫地,与葛为邻,葛伯不守礼法、不祭祀鬼神,放肆无度。汤派人问之,葛伯先言因无祭品,故不行祭祀。汤遣人送上牛羊,而葛伯直接把牛羊吃掉,不以之祭祀。葛伯又推辞说没有谷米作为祭物,于是汤又派人去替他们耕种,甚至乎為耕者送饭。葛伯不单止不怀感恩,更加抢夺那些送饭者,不顺从者便杀掉。孟子引逸《书》之文,谓葛伯仇视送饭者,说的便是葛伯把送饭的小孩也杀掉,抢去其饭和肉的事情。汤之征伐葛伯,即因其杀害无辜小孩之事,当时的人都以为汤并不是贪图天下的财富,而是为老百姓报仇。汤的征伐始自葛,因出师有名,故所向披靡而无敌。汤往东征伐,西方的人便不高兴,反之亦然,皆欲汤能尽快至其处。虽然是战争,但因汤乃仁德君主,所以老百姓仍然日夜盼望汤,情况正跟干旱年岁盼望雨水一样。孟子以为实行王道仁政,天下的人都抬起头盼望着,并拥护此人为君;齐、楚二国纵是强大,宋国只要能行仁政,便无所畏惧。
7.7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裸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灌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灌?”,
孟子以为政治清明之时,缺德者为有德者所役使,不贤能者为贤能者所役使;至政治黑暗之时,力量小者为力量大者所役使,弱者为强者所役使。两种情况都是由天决定。顺从天命的生存,违背天命的只能灭亡。孟子援引齐景公之言,谓既然不能命令别人,又不接受别人的命令,那便是一条绝路。因此,齐景公亦只能流着眼泪将女儿嫁至吴国。孟子指出当时天下形势,小国以大国为师,却耻于接受命令,情况便与学生以接受老师命令为耻一样。如果以师事大国为耻,那么最好还是以周文王为师。以文王为师,大国只需要五年,小国也只需要七年,便可以得到天下的政治权力。孟子引《诗·大雅·文王》和孔子之言,以为仁德的力量并不可以用人的多少以计算。赵岐注:“诸侯有好仁者,天下无敢与之为敌。”①君主如能好仁,自必天下无敌。如想无敌于天下却又不行王道仁政,就好比苦于热却不肯洗澡一样,背道而驰,《诗·大雅·桑柔》所言亦此理。
14.3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以为完全相信《尚书》,那不如没有《尚书》。就《尚书·武成》一篇而言,孟子所取的不过是两三页罢了。孟子续指,仁人在天下没有敌手,以周武王如此仁道之君讨伐不仁的商封,怎么可能会是血流得把捣米用的长木槌都漂流起来呢?因此,《武成》所言并不可信。
14.4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
如有人说自己善于布阵,或者说自己善于作战,孟子以为皆大罪。如果一国之君喜爱仁德,自必天下无敌、无逢敌手。与前引6.5相同,商汤征讨南方,北方便怨恨;征讨东方,西方便怨恨,皆欲商汤早日到来。周武王讨伐殷商,兵车三百辆,勇士三千人。武王安抚殷商老百姓,欲其不惧,伐商只不过是安定此地,而非与殷人为敌。因此,百姓在投降后便都转为支持武王了。孟子以为征的意思是正,人皆欲端正自己,而不待发动战争。因此,善战与否并非无敌的关键,能否以仁德征服人心,使百姓心悦诚服方为上策。朱熹云:“民为暴君所虐,皆欲仁者来正己之国也。”①朱注是也,故仁者可以得天下。
孟子尝言“春秋无义战”,如果春秋时代已无合宜适当之战争,孟子生于战国时代,战争更为频繁,更为不义,则战国之无义战,甚矣。在孔子生活之春秋时代: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②
孔子指出,天下太平,制礼作乐以及出兵都决定于天子;天下昏乱,制礼作乐以及出兵便决定于诸侯。决定于诸侯,大概传到十代,很少还能继续的;决定于大夫,传到五代,很少还能继续的;若是大夫的家臣把持国家政权,传到三代很少还能继续的。天下太平,国家的最高政治权力就不会掌握在大夫之手。天下太平,老百姓就不会议论纷纷。陪臣便是大夫的家臣。古代,天子以诸侯为臣,诸侯以大夫为臣,大夫又自有家臣。因之大夫对于天子,大夫之家臣对于诸侯,都是隔了一层的臣,因之都称为陪臣。③孔子之时,鲁国国政已在家臣之手,阳虎作为鲁国季氏大夫季平子之家臣,甚至已经僭越季氏,控制三桓,掌握鲁国。《史记·鲁周公世家》云:
定公五年,季平子卒。阳虎私怒,囚季桓子,与盟,乃舍之。七年,齐伐我,取郓,以为鲁阳虎邑以从政。八年,阳虎欲尽杀三桓适,而更立其所善庶子以代之;载季桓子将杀之,桓子作而得脱。三桓共攻阳虎,阳虎居阳关。九年,鲁伐阳虎,阳虎奔齐,已而奔晋赵氏。④
在鲁定公五年(前505),季平子死。季氏家臣阳虎因私愤囚禁季桓子,季桓子与其订立盟约然后释之。七年(前503),齐国伐鲁,占领邪邑,阳虎居此以为己邑而治。八年(前502),阳虎欲尽废三桓之嫡子,改立与自己关系较为密切之庶子;及后,阳虎欲杀季桓子,季桓子用计脱身。后三桓共攻阳虎,迫使其往阳关驻扎。九年(前501),鲁军讨伐阳虎,阳虎逃亡至齐,后又逃至晋国赵氏处。阳虎之“陪臣执国命”以失败告终,然而,从鲁定公五年至八年之三年期间,鲁国国政实际上已由阳虎所执矣。杨伯峻云:
孔子的时代,周王室已经无法恢复权力和威信,这是当时人都知道的,难道孔子不清楚?就是齐桓公、晋文公这样的霸主,也已经成为陈迹。中原各国,不是政权落于卿大夫,就是“陪臣执国命”。如晋国先有六卿相争,后来只剩四卿——韩、赵、魏和知伯。《左传》最后载知伯被灭,孔子早“寿终正寝”了。齐国陈恒杀了齐简公,这也是孔子所亲见的。(14.21)在鲁国,情况更不好,“禄之去公室五世(宣、成、襄、昭、定五公)矣,政逮于大夫四世(季文子、武子、平子、桓子四代)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16.3)而处于“陪臣执国命”(16.2)时代。⑤
孔子生活在“陪臣执国命”之春秋时代,孔子固然不可能不知道。正是由于知之甚深,所以孔子才要拯救礼崩乐坏之社会,恢复周文。陪臣执掌国政,实际上是以下犯上、僭越上级之表现。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①以重建社会秩序为己任。
春秋纵无义战,然较诸孟子生活之战国时代而言,春秋之战争已可称义矣。春秋五霸,如齐桓公在管仲之辅助下,《论语》以其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②《谷梁传》称衣裳之会十一次,兵车之会四次。③无论如何,齐桓公虽为霸主,但其战争仍是以尊王攘夷为目标,并非以发动战争为尚。雷海宗云:
春秋时代虽已有平民当兵,但兵的主体仍是士族。所以春秋时代的军队仍可说是贵族阶级的军队。因为是贵族的,所以仍为传统封建贵族的侠义精神所支配。封建制度所造成的贵族,男子都以当兵为职务,为荣誉,为乐趣。不能当兵是莫大的羞耻。④
雷氏所言”侠义精神”,便是春秋时代战争所以较诸战国时代合乎义之主因。以齐晋鞍之战为例,晋之韩厥在战前梦见父亲子舆告之,不要站在战车两侧,以防被杀。韩厥因此站在车中。韩厥追赶齐顷公时,齐侯御者邴夏以为韩厥乃是君子,欲射杀之。齐顷公作为一国之君,以为明知其人为君子仍执意杀之,实不合礼,故只射杀韩厥之左右。因人之外貌是否君子而决定射杀与否,迹近无稽,然观此可知春秋战争较为合义之本质。孟子生活在战国时代,其时战争之本质已经不在是尊王攘夷,而以攻城野战杀伐为尚。雷海宗根据《史记·秦本纪》与<秦始皇本纪),可见战国时代秦之坑杀与大量杀伤共十五次如下:
献公二十一年(前364),与晋战于石门,斩首六万;
惠文王七年(前331),与魏战,斩首八万;
惠文王后元七年(前318),秦败五国兵,斩首八万二千;
惠文王后元十一年(前314),败韩岸门,斩首万;
惠文王后元十三年(前312),击楚于丹阳,斩首八万;
武王四年(前307),拔韩宜阳,斩首六万;
昭襄王六年(前301),伐楚,斩首二万;
昭襄王十四年(前293),白起伐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
昭襄王三十三年(前274),破魏,斩首十五万;
昭襄王四十三年(前264),白起攻韩,斩首五万;
昭襄王四十七年(前260),白起破赵于长平,坑降卒四十余万;
昭襄王五十年(前257),攻三晋,斩首六千,晋军走死河中二万;
昭襄王五十一年(前256),攻韩,斩首四万;攻赵,首虏九万;
王政二年(前245),攻卷,斩首三万;
王政十三年(前234),攻赵,斩首十万。①
司马迁撰写秦国历史之时,主要参考《秦记》,②此中载录斩首之数量,似有修饰而不可靠。然而,按秦法斩首多少便当论功行赏,故首级数字应该不误。③以上仅为秦与各国交战之统计数字,如果将战国时代所有战争之死亡数字计算在内,则战国时代之生灵涂炭,实是在在可见。孟子指出战国时代之战争都是兼并土地之战争,结果是“杀人盈野”“杀人盈城”。④孟子书中,可见战国时代老百姓生灵涂炭,人民生活苦不堪言。孟子回答邹穆公时,言“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⑤可知当时灾荒连年,邹之老百姓,年老体弱者弃尸山沟,年轻力壮者四处逃荒,几近千人。当是时,饥饿致死者随处可见。在《孟子》书中,“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⑥之句凡两见,孟子之说辞亦多以百姓温饱为中心,便可见当时老百姓之生活苦況。
四
各家皆言“无敌”,什么是孟子之“无敌”呢?观其“仁者无敌”之论,可知孟子劝说时君,无敌者乃是其王道仁政之论。在上位者好仁,国家行王道,便天下无敌。孟子游说诸侯之同时,秦用商鞅富强天下,而合纵连横之言(苏秦、张仪、苏代、公孙衍等人,生活时代与孟子相若)早已盈天下。孟子面对之时势跟孔子相异,孔子适周问道于老子,在齐见景公和晏子,在卫见灵公、南子及其它卫国贤人,以至在路上所见之隐士,包括长沮、桀溺、荷筱丈人、荷蒉而过门者、楚狂接舆等,大多以礼相答,并未见针锋相对。孟子提出仁政王道,所抗衡者正是当时行之有效的霸道。
3.3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
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
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霸道”就是“以力服人者”,即依靠武力、刑罚去压服人民而驱民于战,通过兼并战争而实现统一。商鞅、吴起等自是当时之表表者。“王道”就是“以德服人”,不诉诸武力,而依靠其仁德的感召力使万民来服,万国来朝,就像孔子七十弟子对孔子之“中心悦而诚服”。此等“以德服人”的“王道”,实际就是“仁政”。王道仁政旨在以抚老慈幼之道德原则,由亲及疏,推而广之,及至天下苍生,并以此争取国人之服从与拥护。孟子就“仁政”之内容及其实施过程有清楚说明。行王道仁政,要先肯定人皆相似,有可行仁政之心。王道仁政本诸君主本身之恻隐之心,恻隐之心本于与生具来之良能、良知。
13.15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诸侯君主皆是人,因此皆有“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良能、良知。每一个人只要亲爱自己的父母,敬重自己的兄长,遵守仁义道德原则,社会就会和谐一致,如能推而广之,自能天下太平。
1.7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节录)
在对齐宣王之说辞中,孟子谓尊敬自己家里的长辈,从而推广到尊敬别人家里的长辈;爱护自己家里的小孩,从而推广到爱护别人家里的小孩。如果一切政治措施都能这样,有推己及人之心,统一天下就轻而易举了。孟子引《诗·大雅·思齐》,指出先给妻子做好榜样,再推广到兄弟,再进而推广到封邑和国家。这便是推恩。所以,能够这样由近及远地推恩于人,就足以安定天下;否则就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在儒家文化里,爱是有等级的,社会学家形容为“差序格局”。①
3.6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节录)
孔孟儒家每示人以易,不示人以难,行仁政之关键,乃在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即对人的同情心,孟子认为它是“仁之端也”。如能推而广之,及于百姓,便是“不忍人之政”。“不忍人之政”即“仁政”。孟子多用“手”在比喻,以为实行“不忍人之政”可以治天下,轻而易举,好像在手掌中运转东西般容易。
行仁政在于“保四海”“治天下”,其目的与“霸政”没有分别,仍然是追求无敌于天下。爱护百姓令周边来远附迩,与攻城野战自是不同。梁惠王问孟子谁能统一天下,孟子以为“不嗜杀人者能一之”(1.6节录),大抵只有不嗜杀人的君主,即能实现仁政的君主才能统一天下。可是,孟子以为“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当时诸侯皆只嗜杀。如有不嗜杀人之君主,天下苍生期待解救。如此,老百姓一定归服之,统一天下无人能阻。
天下形势迫使孟子不得不辩,面對“霸政”,孟子从“仁政”出发,尊王贱霸,批判“霸道”。在游说齐宣王时,齐宣王尝问孟子有关“齐桓、晋文之事”,表明其热衷霸道。孟子提倡王道,反对霸道,故用遁辞岔开话题,吸引齐宣王来讲王道。孟子以为推恩于百姓,实行仁政,可以此统一天下,所谓“保民而王,莫之能御”(1.7节录)也。
孟子以为春秋时代没有正义战争,当然正义与否只是相对而言,此上文已述。春秋五霸之战争,从本质上而言,不过是诸侯间之争霸和兼并;等而下之,战国时代之战,则又更为不义。孟子云:“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12.7节录)孟子深明义与不义,罪人与否,都是相对而论。较诸春秋五霸而言,战国诸侯更为不义,而当时大夫,便是鼓吹战国诸侯发动战争之元凶。孟子事君之道,“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12.8节录)孟子事君,欲使君主趋向正路,有志于仁。可是,当时天下之事君者并非如此:
12.9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孟子以为“今之事君者”只是为国君开辟土地,充实府库,意即鼓吹战争,不理百姓死活。今之所谓良臣,以富国强兵称能,孟子斥之为“民贼”。因为他们不向往德治,无意于仁政,其所谓富国,只是为暴君实行霸政提供富足钱粮;其所谓“强战”,只是为暴君实行霸道效死,一如夏桀。就本质而言,“今之良臣”残民以逞,只是“罪人”。孟子以为利用霸道治国,而不改变轻视仁义崇尚武力之风俗,即得天下亦不能稳坐。治国如不实行仁政而只追求富强,实皆违背孔子之教,其中又以强战一项罪恶最大。诚如前文所言,“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便等同是率兽食人。孟子以为好战者之罪最大,当受最重之刑罚;从事合纵连横者该受次一等之刑罚;开垦草莽尽地力者再次一等。(详参7.14)
战争虽使生灵涂炭,但孟子并非否定所有战争,孟子提倡为正义而战,肯定仁义之师。在游说梁惠王时,孟子以为国虽小而可以王天下:
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褥;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1.5节录)
治国者如能推行仁政,减省刑罚,轻摇薄赋,以耕养战,成年人整伤其孝悌忠信,在家事奉父兄,在外事奉主上,如此便可以小敌大,可以弱敌强。因此,梁国“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重点在于能否行王道,能行之自可无敌于天下。在与齐宣王讨论“好勇”时,孟子以为“好勇”者亦可以王天下,只要其所好并非小勇便可。“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2.3节录)孟子赞扬文王伐密之战、武王伐封之战,皆“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乃仁义之大勇,劝齐宣王向文王、武王学习,为实现“王道”而“好勇”。所以,此等“好勇”实际是好勇为仁义,可见孟子肯定正义之战争。
孟子的无敌并非虚言,既生活在战国时代,在“齐人伐燕”之事上,孟子亦阐发了何谓仁义之师、正义之战。齐人伐燕事见《孟子》2.10、2.11、4.8三章。当时,燕王哙欲效前代贤君禅让之举,遂将王位予以其相子之,此举随即触发燕国内乱。齐宣王乘燕乱而伐之,不消五十天而取胜。时间之短,使齐宣王以为乃因天助。伐燕与否,孟子以为当视乎燕国老百姓之态度。老百姓欢迎,即可伐可取;老百姓反对,既不能伐,亦不能取。仁义之师并非为了谋取一己之私利,而是为了救民于水火,一切皆从老百姓之利益角度出发。征伐之时,要是能做到“诛其君而吊其民”,即诛杀其虐民之暴君而抚慰饱遭残害之百姓,而不会损害老百姓的利益,商旅买卖如常来往,农民如常下田,此等战争自必受到老百姓“箪食壶浆”之欢迎。历史上文王伐崇伐密、武王伐商、汤伐葛,皆其例。如果仅从一己之私利出发,“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就是违背王道而行霸道,以暴易暴,就燕国百姓而言,如水益深,如火益热,燕人定必反抗。由此可知,孟子肯定正义之战,乃“诛其君而吊其民”、救民于水火的仁义之师,而非旨在兼并土地之霸政。
仁既是判断战争性质的标准,王道仁政行之可以得天下,不行则失天下:
7.3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由恶醉而强酒。”
据此,小至老百姓身体四肢能否保全,大至天下之得失,均取决于能否行仁政。孟子指出“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7.1节录)。又云:“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14.13节录)可知凭借武力,实行霸道,可以得国而成霸业。在1.7“齐桓晋文之事”章里,齐宣王问孟子“齐桓、晋文之事,可得而闻乎”,孟子答道“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齐桓公、晋文公只是霸道,行霸道或可富甲一方,但孟子志在天下,只有仁政才能达成统一天下之理想。由是观之,志在仁政王道远较志在霸政目标远大。
孟子的时代与孔子不同,孔子主张“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将恢复西周礼乐制度的希望寄托在周天子身上。孟子则不然,谁能实行王道仁政,谁就得够得天下,取周天子而代之,此与孔子颇有不同。在《孟子》3.1里,孟子对于齐王推行王道仁政以统一天下,易如反掌,充满信心。此因齐国占有王天下的“势”“时”之利。齐国地过千里,为万乘之国,人口众多,非古之夏、商、周三代可比,此乃可乘之势;而统一天下的贤君不见久矣,百姓受虐政所苦则又如此强烈。孟子以为百姓欢迎仁政,“犹解倒悬”,此乃可乘之机。孟子指出,如果齐国实行仁政而王天下的话,无人能挡,事半功倍。因此,孟子劝说齐宣王接受其仁政主张,以为“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1.7节录)。
孟子仁政论的重点是要得到人民的支持,以民为本,从而统一天下。因此,“人和”即民心为王天下之本,而仁政又是为了争取“人和”。
4.1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比较,孟子以为最重要的是“人和”。这种“人和”就是指老百姓的人心所向。争取“人和”就在于“得道”,实行仁政。行仁政如至“天下顺之”,便是得到了天下人的“人和”。反之,不行仁政者无人帮助,至极而亲戚皆叛之。因此,君子不轻易言战,但战之必胜。
五
孟子的无敌,在于行仁政而使弱胜强、小克大,从而达至王天下的终极目标。但在战国时代的社会气氛底下,君主皆急功近利,孟子的仁政论始终没有被当权者所采纳,没有成为现实。先秦诸子皆言“无敌”,如何无敌于天下,大抵是当时潮语;就孟子而言,“无敌”更是其常用词汇,源出其“语料库”。途径不同,皆能无敌天下,似乎表明目的达成即可,手段如何并不重要。其实不然。在孟子看来,无敌于天下是结果,行王道仁政是过程,没有王道仁政,即使能够天下无敌,也是徒然。这便是孟子所坚持的原则。孟子的仁政论,时人以之为“迂远而阔于事情”。细究当时天下形势,诸侯力征,以攻伐为尚,要以行仁政改变国势,只能说是慢中之慢,与当时急功近利之想法并不吻合,犹如方凿圆枘。因此,孟子身处的时代,便已经注定其不受重用的结局。孟子的无敌,在于以王道仁政拯救天下之溺,圣人之徒,舍我其谁?能言距杨、墨者,以仁义救天下,因理直气壮而能无敌,孟子当之无愧。时人或以孟子仁政之论为迂阔之说,其实迂阔正代表了孟子在游说之余仍能坚守原则,而非对诸侯肆意奉承,左右摇摆。孟子的迂阔,才是其令后世景仰的原因,也才是孟子真正的无敌。
①《春秋左传正义》,载《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卷四八,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573-1574页。
②牟宗三指出,胡适“是以社会学的观点从社会环境上讲。说当时的社会出问题、民生有疾苦,所以诸子的思想都是反映当时的社会问题的,这些思想家都是来救世的。”(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3年,第55页。)
③牟宗三云:“诸子的思想出现就是为了对付这个问题。这个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它不是泛泛的所谓社会问题,也不是笼统的民生疾苦问题,它就是这个‘周文疲弊问题。所以我在前面之所以说儒、墨、道、法这四家是相干的,就是因为这四家有一共同的特点,也就是说,他们是针对周文之疲弊而发。”(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第60页。)
④吕思勉:《经子解题》,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76页。
①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香港:三联书店,1992年,第8页。
②司马迁:《史记》卷一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288-3289页。
③案:《孟子》初为子书,后人经部。《汉书·艺文志》录人“诸子略儒家类”。至唐肃宗宝应二年(763),礼部侍郎杨绾上疏,请以《孟子》为兼经。唐懿宗咸通四年(863),进士皮日休上书,请科举考试去《庄子》《列子》,除诸经外,加以《孟子》为学科。五代时,后蜀主孟昶广政元年(938)命毋昭裔督造,于成都文翁石室礼殿东南,楷书十一经刻石,《孟子》即在其中。宋神宗时,王安石等议定以《论》《孟》同科取士。始置《孟子》为经。孟子正式配享孔庙。宣和年间(1119-1125),《孟子》首次被刻石,成为“十三经”之一。南宋光宗时,《十三经注疏》合刊出版,《孟子》首次以经书之身份出版。理宗时,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首列《孟子》于经部。上述可见《孟子》从子到经的升格过程。
④案:《庄子·说剑》出现“无敌”一次。其文如下:庄子人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郭庆藩:《庄子集释》卷十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018页。)在《庄子》此则故事中,“无敌”不出庄子之口,而由赵文王出之。故上文不就《庄子》此例稍加分析。这里指出赵文王好剑,故庄子以剑术见之,此亦因势利导之法。庄子及后细言有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前二者可助赵王夺取天下,可是赵王却只是爱好后者,纯为好勇斗狠之物。
⑤案:《六韬·龙韬·立将》出现“无敌”一次。其文如下:“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临敌决战,无有二心。若此则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君于后。”(徐玉清、王国民注释:《六韬》,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5-96页。)此中所言“无敌于前”,乃指在前面没有敌人。此与本文所论天下无敌稍有差异,故本文不作讨论。
①孙治让:《墨子闲诂》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44页。
②黄怀信:《鹖冠子校注》卷中,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94页。
③王利器:《文子疏义》卷八,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55页。
④黎翔凤:《管子校注》卷二一,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216页。
⑤主先谦:《荀子集解》卷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31页。
⑥陈奇酞:《韩非子新校注》卷二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69-1170页。
⑦蒋礼鸿:《商君书锥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2页。
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06页。
①《孟子注疏》,载《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卷一上,第18-19页。
②《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三,第237页。
③《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卷三下,第110页。
④《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六,第268页。
①《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卷七上,第231页。
①《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十四,第365页。
②《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卷十六,第254-255页。
③杨伯峻:《论语译注》,香港:中华书局,1984年,第279页。
④《史记》卷三三,第1543一1544页。
⑤《論语译注》,《试论孔子》第14页。
①《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卷十四,第227页。
②《论语·宪问》14.16子路日:“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旧:“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卷十四,第217页。)此可见《论语》载录齐桓公九合诸侯而不以兵车之事。又,同篇14.15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第215页)评论齐桓公与晋文公,而以齐桓公为作风正派,不用诡诈,不耍手段,较诸晋文公为佳。
③《谷梁传·庄公二十七年》:“衣裳之会十有一,未尝有歃血之盟也,信厚也。兵车之会四,未尝有大战也,爱民也。”《(春秋谷梁传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卷六,第109页。)此乃《谷梁传》叙及齐桓公之盟会诸侯,所重不在兵车杀伐之事。
④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6页。
①《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第10-11页。
②司马迁《史记》秦史之部,大抵参自秦国之史书,称为“《秦记》”。例如《史记·六国年表》云:“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畴用事上帝,僭端见矣。”司马贞《索隐》云:“即秦国之史记也,故下云‘秦烧《诗》《书》,诸侯史记尤甚。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是也。”《(史记》卷十五,第685页。)同篇后文《史记》云:“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诸所闻兴坏之端。”(第687页)可知司马迁撰写本篇,其所本正是秦之史书,名为“《秦记》”者也。
③裴骃《史记集解》引谯周日:“秦用衞鞅计,制爵二十等,以战获首级者计而受爵。是以秦人每战胜,老弱妇人皆死,计功赏至万数。天下谓之‘上首功之国,皆以恶之也。”司马贞《索隐》云:“秦法,斩首多为上功。谓斩一人首赐爵一级,故谓秦为‘首功之国也。”《(史记》卷八三,第2461页。)可知秦法以斩首数量为赐爵之计算方法,故秦兵所至之地,老弱妇人皆难免一死。《商君书·境内》云:“能得爵首一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一除庶子一人,乃得人兵官之吏。”《(商君书锥指》,第119页。)又同篇云:“五人一屯长,百人一将。其战,百将、屯长不得,斩首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第115页)又同篇云:“能攻城围邑斩首八千已上则盈论,野战斩首二千则盈论。吏自操及校以上,大将尽赏行间之吏也。”(第116页)《商君书》所论与谁周、司马贞相若,皆见秦法斩首与赐爵关系密切。准此而论,《史记》所用秦代史料载秦于战争中斩首之数量,大抵可信。
④《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卷七下,第239页。
⑤《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卷二下,第73页。
⑥《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卷一上,第16页;卷六下,第211页。
①详参费孝通:《乡土中国》,香港:三联书店,1991年,第25-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