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性与政治 再论郑孝胥的“深心”与作为
2018-05-14秦燕春
秦燕春
[摘要]郑孝胥(1860-1938)作为同光体的著名诗人与出色书法家,同时又是晚清主持民间宪政的代表性人物,却“暮年失节”,从亡废帝,建国满洲,担任伪总理大臣,这段历史一向甚难着墨。论文通过深入细读郑孝胥日记与诗歌,试图探人其情性深处,尤其放诸儒学传统在清末民初的发展脉络当中,一窥郑氏深心寄托,以图准确把握其暮年心态与作为、尤其“王道”理想的本真意义与“人己”之学何以可能。郑孝胥的暮年抉择不仅是一桩“文化事件”,甚至关系到“古典政治”的内核问题。
[关键词]道德,情性,嗜欲,伦理,政治,王道
引言
十余年前撰写博士论文,其中一节涉及“郑孝胥的深心”,论题制约,无法展开,再申之念一直缭绕心头。原因首先基于郑氏的才华,其诗文书法,尤其壮岁时作,雅洁自律,精工悍劲,很难不让人喜爱。他的暮年“失节”,从亡废帝,建国满洲,执政枢纽,比汪精卫似乎更令人痛惜,也因此更象一桩“文化事件”,甚至关系到“政治”的内核。人作为本质的社会性为东西古典之学共同认可,脱离了公共领域即无成德可言,而人伦之大莫过于治国。①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说:个人只有在公众的政治生活中才能实现“至善”这一终极目的。②1897年1月2日,岁在光绪廿二,郑孝胥(1860-1938)时年38岁,他在日记中留下如此一笔:“何谓君子?曰,笃于行己,不以毁誉为香愠是也。何谓贤者?先知先觉,足以淑世善俗是也。”这是明确依循东方圣贤传统追求修己而后安人,即“至于善”。他的一生是否在践履此言?又是如何践履此言?
时光退回十五年,1882年8月4日,年方廿三尚未成为“八闽解元”的青年郑孝胥在“人梯云里,过贞寿坊,遥见荔枝树下有门”之福建老屋中夜半醒来,听觉隔壁在说唱平话:
四更,月明如昼,寒甚而醒,朦胧中闻方说《碧桃花》小说,辨二语曰:“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事重重迭迭山。”为之喟然。起坐床上,月影满帐,花枝低亚,横窗如画图。方惆怅久之,又闻一语曰:“锣钹一声当七年。”顿觉冷甚。①
这个细腻敏感近乎工愁善感的青年显然天生就是诗人之质。正是又十二年后在纸墨相当之时能够“纸佳。与墨相发。故有百金骏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之乐矣”(日记1895年7月18日)的书法好手,也是又四十年之后见山庄十月铜钱花盛开叹其“朱白相间,骀荡不似秋花”而名之曰“秋十锦”的温秀书生(日记1921年10月11日)。
又半个世纪之后,在沦陷于日本的辽东,郑孝胥但逢机会就要宣讲“王道”,赠送《孔教新编》《大学衍义》等讲义予人,一度劝说殷汝耕“于通州设王道研究所,以《王道讲演》及《广义》遗之”,至为国外人士叹其“于王道殆若教士”②。1937年6月1日设在长春的王道书院正式开讲,据说当日有“满洲人一百三十余人,日本人一百七十余人”到场,郑孝胥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的“说略”,具体到包括书院的课程安排,基本可见其“王道思想”大要:
何谓王道?王道者,乃道德与政治合一之学说。自霸术横行,数千年来以来言政治者多悖于道德,言道德者不通于政治,故使列国竞争,人民涂炭。今据孔氏《大学》一书,发明道德与政治一贯之原理,学者深明此理,可以感化世界之和平,挽回霸术之流弊。用何方法可使道德、政治合为一贯?从孔子所言“修己安人”一语下手,故此学说名曰“人己之学”。书院大略之课程如何?书院之课程以《大学》为本经,以《论语》《孟子》《春秋左传》《礼记》为兼经。第一年为读经之课,以精熟经文、透彻主义为及格。第二年为论世之深,以穷究得失、判断是非为及格。书院之宗旨虽曰讲学,尤重实行。窃望学者毕业以后,抱定宗旨,使言行相符,则人格高尚,必有风行一世之效力矣。③
郑孝胥的王道理论,基本可诠解为“德政”,④具体践行路径,则是明“人己”之学。教材不脱四书五经范围,而以“大学一篇为王道具体之学”,⑤注重经世致用,强调个人宗旨与知行合一。演讲《王道救世之要义》中郑孝胥则通过“内圣外王”对“王道”与“人己”的关系给出了明确解释:然则王道安在乎?今以一言蔽之曰:在于人己之间而已。内圣者,王道之属于己者
也。外王者,王道之属于人者也。……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①
凡此种种,关涉到郑孝胥的立言诚伪与具体施为,暮年“从逆”这一部分最难处理。针对其诗歌、书法、甚至王道理论本身,年来已颇有论文涉及,自不赘述。本文旨在探人诗人、书家郑孝胥的情性纬度,尤其放诸儒学传统在清末民初的发展脉络当中,一窥郑孝胥深心寄托,以图准确把握其暮年心态与作为、尤其“王道”理想的本真意义与“人己”之学何以可能。文字可以撒谎,无论诗歌还是日记,尤其有意出版传世者,尤其郑孝胥这类极擅处理文字的高手。但文字又很难撒谎,端看阅读者能否突人文字相背后,直抉眸子。传世五册郑孝胥日记几乎涵纳了他成年之后的一生,②溥仪撰写《我的前半生》都要援以为据,可见其自有一定的“信史”意义。本文资料来源,即主要依据郑孝青的日记与诗歌,逐一细读与梳理。
一、情·义·礼·气:道德与嗜欲
2003年《海藏楼诗集》出版,校点者在“前言”中剖析郑孝胥心理常有鞭辟人里之精见,亦多从情性问题入手。例如文中直称郑氏“以如此物欲情性,欲追蹑陶(渊明)、韦(应物)高风,岂非南辕北辙”、更称海藏楼诗因此“虽有韦(应物)之清淡,但无其醇厚;有柳(宗元)之清峭,但无其峻洁”。这些都是正中郑氏诗风要害语。然而,若言郑孝胥一生体现在语词或创作中的“大言”只为有意“欺世”、仅仅是在“摆摆姿态,绝非由衷之言”,怕也是委屈了他。③在笔者看来,这种触处无法一致的满地矛盾,毋宁体现的是“行其所知”何以如此艰难,岁月往往教会一个人掩抑、平淡原初秀美勃发的情感,欲望却能够扭曲、污秽初心一点玲瓏剔透。经由情性抵达德行,当真山高路远。轻盈的灵魂总是如此容易输给沉重的肉身,“心口不一、言行不一、内外不一”经常会成为人类精神生活的普遍现象,而非郑氏一人之不堪。
郑孝胥生于书香宦门(父为翰林,卒于吏部),适逢世变,长于忧患,论其天资,才气过人。“早年郑孝胥”无论流露在诗歌还是日记,均显得清才绝艳,聪明尖刻,他的文字犹如他的书法,观者会出于眷爱才华而非“研究需要”主动藏纳。关于他的“物欲情性”,在郑氏日记中的确可以找到显豁例证。
1891年9月23日,时任清国驻日使馆书记官的郑孝胥留下如此一段“戏言”:“我辈今所冀者惟三等耳:有权在手,上也;有饭可吃,中也;有名可传,下也。无权无饭,名又难传,不亦苦哉!”此时郑孝胥年过而立。距离他高中“八闽解元”已近十年。即使不做高调要求,如上排序,未免还是让人窥见了清末一貌似清高文人的真实心地:在在是根基不牢靠语。“太上三不朽”之立德、立功、立言,直接转换为“要权、要饭、要名”。甚至“名望”还要屈居权势与物质之下。
两年之后,1893年11月18日,时任日本神户大阪总领事的郑孝胥在友朋聚会“各言所乐”时,将这番热衷叙说得更情切了些:
使吾于苏州、钱塘、京都各有佳屋,岁抉数千金,翱翔往来,皆置佳厄,来时日日良友必至,张饮。书籍、碑帖、金石、名贤字画充初其间,既文字饮而又侑以红裙。如是者十余年,此求志之至乐也。至五十之后,则不复自惜,以身许国。或于边省乞一节钺以捍外患,或赞襄帝侧,言无不行。八十而至仕,天下系其安危者又三十年,此亦可谓达其道矣。苟不至此,则蔬食饮水与席丰履厚,其趣等耳。
“以身许国”居然需要在满足世乐之瘾之后,这恐怕也是很难见诸传统圣贤教诲的发心。“蔬食饮水”与“席丰履厚”是否果真能够“等趣”,怕也言不由衷。
又两年之后,1895年2月12日,时在张之洞幕,郑孝胥以“戏言”形式再一次赤裸裸表达了他对于物欲的执着:
人不可以不富,贤者尤甚,故谋生而不能致富者,皆不得谓之有才。使有伯夷之清而不至于饿死,有伊尹之任而不至于割烹,不亦美哉。
此处说的是财气与才气双赢,清操与富贵兼顾。自承“家累颇重”的郑氏再两年之后还引证了另外一种相关表达为自己辩护,“吾曹岂屑屑求富者,彼养天下士与计天下事者,岂可使有内顾忧哉”旧记1897年8月3日)。即使放诸今日,此言同样甚显奢华,“内顾不暇”经常可以就是钳制精神的手段。
“物欲”渴望如此显赫掌控并跨越了郑孝胥精壮之年的精神世界,原因多多,他身为长子需要养家糊口的压力等等都应予以考虑。但究其实际,对于物质生活郑孝胥从来并非“穷居陋巷而不改其乐”之流。这在其日记中有反复的明确表达。当然手头宽裕之后他也经常周济困顿。他的有手段、“会经营”(日记1918年5月27日)在同时名流诗人中显得特别突出,自己更隐隐以并非“穷措大”(《天津人都车中》)“寒酸诗人”自负旧记1922年8月12日)。
将郑孝胥视为“实一政客”的汪国垣,在《光宣以来诗坛旁记·谈海藏楼》中,曾道及郑氏为官耻居下僚且直接与“经济收入”挂钩:“仕官而任微秩,无日不趋承上,在外犹得温饱,居内有贫而不能自存者,吾不欲久于其位矣。”①难怪坊间一直认为,郑孝胥中岁之后经济颇为优握,乃是其“诗人而为边帅”以四品京堂充广西边防督办时(1903-1905)发了点“外财”。②倘以此欲念对勘其日后主张“王道中国”时被问及儒术治国的大旨,他答以董仲舒之说,主张“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旧记1932年5月14日),以及多次强调“(教育之中)以争利为厉戒,以居仁由义为先导”③,确是未免会让人惊心其中的诚恳度,也即情伪问题。倒是身在日本所发“庶富后教”旧记1934年4月1日)的主张可能更符合他的心地。“国家紊乱之日,其财政必先紊乱,国家振兴之日,其财政必先振兴”④的主张并非没有道理与见地,只是这种语言与语言的矛盾,行为与行为的乖张,促使我们必须深入郑氏心曲:他的一生到底有无定见?具体为何?
郑孝胥生平行事在当时有一著名公断:惯会“负气”。《海藏楼诗集》卷一所收第一诗即出现了“一生负气恐全非”《(春归》),可见郑不仅自知“负气”,且于此“负气”颇为“自负”。据上句“三十不官宁有道”推断,则此诗当作于己丑年(1889)①。曾从其学诗的史学家孟森(1869一1938)为海藏楼诗作序,也称郑氏“才分有定,爱好之结习与负气并行,所行皆负气之事,所作亦皆负气之诗”。1937年(丁丑)身在“旧都”(沦陷的北平),年近古稀的孟森“被迫”(再三“以序言为督”)为身在“新京”的郑氏写下这份序言,无疑沉重而勉强。郑氏算其恩公,又有半师之分,1937年11月78岁高龄的郑孝胥赴京,15日还专程去协和医院看望病中的孟森,并赠款200元,孟亦于病榻赋诗赠郑。可见交情不俗。但以治理明清史名家的心史先生面对郑之暮年“失节”,亦只能草草结以“负气之事之果为是非,将付难齐之物论”,而将郑之索序于己淡淡归于“念旧之意,何其厚也”。所谓“海藏谓出处之故,情随境变,未可执也”,倒像在暗示某种情性的不笃定。②
如果“负气”首先是一种自负,则郑孝胥的“自负”尤其道德自负,太常见诸日记言表,诸如“吾以刚清制命,不为随波逐流之行,虽违时背俗,盖自谓百折不挠者矣”(1894年10月28日),乃至暮年的“自诩知微且见几”(1936年4月4日),所谓王道更惟道德是举:“兵力、财力、劳工者皆未必能征服世界,唯道德可以征服世界”③。其诗同样豪言壮语甚多,触目可见“吾今服孔子,敢死气磊砢”(《海藏楼杂诗》)“名缰利锁中,何从见人豪”(龙州《杂诗》)之类。只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清刚自持”者首先需要对治的就是“心中贼”。而欲望的打扫净尽又谈何容易,往往便会在潜移默化中主导了人“志气”的方向。于红尘受用犹有贪着,有了功名之心与负气之举。
关于郑之貌似枯淡而内则热衷,时人多有类似评价。不过,如果推原他的人生背景,有些热衷也实属情理之中。例如年方壮岁焦虑于“身事潦倒,不知所归,仰视碧天,帝安置我”(日记1887年10月1日)只能算生命常态。“少负致君志”《(闻诏述哀两首》)之类也原本乃是他的传统与他的时代仍在赋予他的主流教育。只是何以“其气过人”竟成为晚节不保的原因呢?所谓“只缘英气平生误,未信寒蛟竟可罾”(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同为有清遗老,连溥仪都认为深信“圣德日新”“天与人归”的④“陈师傅”陈宝深(弢庵,1848-1935)在“附日”问题上与郑颇有分歧,干脆将“功名”与“英气”之间做一直线勾连:“太夷(郑)功名之士,仪、衍之流,一生为英气所误”。据说陈氏早年就有诗谶,谓郑“子诗固云然,英气能为病”。⑤郑氏自己诗作中也直言“英气殊为害,风情每自嗟”⑥。此处的“英气”似乎意味着一种不够沉稳的躁动冲突?!他一生恰恰不愿以官吏、文士自居,而是自认为英雄、豪杰之流(1931年11月6日)。在郑孝胥这里,“负气”与“矜德”居然轻易就成了一体两面:“遇益蹇,气益雄,迹益奇,德益进,吾所恃以无闷者,盖在此矣”(日记1895年1月25日,甲午岁除)。笔者以为,这正是郑孝胥于传统之学未有深造的表现,对于博地凡夫难以避免的“气性夹杂”“落在气边”,①他不仅不重视,甚至经常无意识。在郑孝胥蛰伏上海当“遗民”将近二十年中,难见他对古典学问去下系统的工夫,充實于日记的倒是“国破山河在。赚取浅颦浓笑,奈倾城态”(1920年3月18日)的看戏游艺,悠游度日,即使他还不至于“端的彩云易散,眼前除却巫山”(1920年5月20日),那也是彼时沪上遗老的真实生涯之一面。
郑孝胥“急功名而昧于去就”(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大半是他“受庇倭人”之后的追认。当年海藏楼独立沪上,甚少人如此想他。否则何有“思深气遒,骨力坚强,无一字涉及凡俗”(邵镜人)或“公诗如其人,纯以气胜,前无古人,则豪旷固其本色”(陈曾寿)的交口称誉。但民国年间另一位自负的闽籍诗人与论者(例如甚至认为诗圣杜甫都当屈居其下)林庚白(1896-1941),于文墨有颇为发达的嗅觉,对名高一时的同光诗人均有评骘,认为郑孝胥“诗情感多虚伪,一以矜才使气惊人”《(丽白楼诗话》)②,以“情”“气”并举共论,气胜其情。而让人感慨的恰是,一生酷爱柳宗元的郑孝胥之高柳(抑苏)处,亦在“苏(轼)氏才气过于性情,尚不如柳子性情无处不见也”(日记1885年9月8日)。他倒是极为看重性情真挚的。此处,人之认知与实践再一次分离了,见的到,未必行的到。犹如1895年前后分明正纠结于物欲浓烈的郑孝胥,偏偏却会在日记中大谈“修身以制欲”③。
虽然于传统之学未能深造,郑孝胥偶尔也以“儒生”自居、后期常对佛老俱表反感④,他晚年一力主张的“王道”愿景里当然被赋予了相当的转化人心、养成人性的成分⑤,讲解王道也必须回归内圣传统⑥,并一度表态“欲编王道修己学分为四章,曰教义,教让,曰戒傲,戒贪”⑦。问题的核心仍在如何实地践行。正因于儒学并非深自有得,纵观郑氏一生,关于“情”“气”“心”“性”诸儒学传统概念的细密辩难与辨伪,并未真正出现于他的关注视野。①但情性之教既然是传统儒学的核心关怀②,郑氏一生也还是以不同形式持续表达了自己对此类问题的理解。尤其是“情”,可谓其诸多关怀的核心关怀,在日记中出现频率极高,并涉及到情与义、礼、气之间的关系辩证。。
1885年8月21日,郑氏在日记中正面谈及对“情·义”关系的看法,持二者并重论:伦类之相恃,二者而已,一曰义,二曰情。义疏而情密,义长而情短,圣人使之相互恃,
而后人类各安,而相弃相背之风可鲜矣。
甚至民元鼎革他的恪守“君国”,理由都是归之于情义。③至于1930年9月24日他为溥仪答问“齐家之道”,依然以“情义”出之,依然持二者相辅相成论:“用情则勿失义,行义则勿害情。礼不可驰,纲不可坠。庶几近之。”④1933年8月12日,他又在日记中记载了是日对来访者曾恪士的一番言论:
人类之智愚强弱与贫富贵贱,迭为得失,以成世事。治乱盛衰,率由于此。圣人有作,养其民德以治天下,足矣。彼欲改造人类使同牛马,或趋侠斗争以求统一,皆异端也。治世者必保人情而后仁义有所依附,道德托命于嗜欲,苟悖于人情,则仁义亦无效矣。⑤
是年郑氏74岁,行将拱木,上述言论基本可视为其一生在“情·义”问题于公私领域的基本立场大体没有改变。这里新出现的一组德目是道德与嗜欲,此刻他对欲望是明确加以肯定的,甚至以为正是道德之托命,犹如他认为人情是仁义之依附。就此而言,前文所见郑氏“物欲”之重于是并不奇怪,而是有着明确的理论自觉。况兼明清以降“重情重欲”的儒学进路本也是显要流派⑥,郑孝胥依其情性,只是随大流罢了。郑孝胥甚至也直接考虑过“情·气”关系,却未能深造自得,至于将“情·气”问题简单理解为俗情与意气:
无定识,无定力,则为俗情所移,唯凭意气用事,终非第一流人物。《易》曰:“贞固足以干事。”言不为俗情所移,意气所用也。⑦
显然他对自己的“定识”与“定力”同樣是自负的,于“俗情”“意气”相当藐视。“乘兴而来,兴尽而止”一类文人佳话,他恰恰以为“颇妨于修己之事”旧记1931年9月5日)。为逊清帝师之际,也要求溥仪做事能够“自反克勤,不可为血气所使”(日记1931年8月26日)。此处的血气可视为俗情、意气的同义词。《王道救世之要义》中解“修己以敬”,同样从气中见:“所谓惰慢邪僻之不放于四体”①。
郑孝胥于这类概念辨识不能深切,与他一生轻蔑宋明理学的立场有关,此下文另解。正因为传统心性之学为其素所忽略,“情·性”这对核心概念一直未见其有深度探讨。所谓“礼义名教皆生于人情”旧记1893年4月1日),此“情”非凡情、俗情而能尽。与此类似,“情·礼”关系也是郑氏有所关注的一对德目,他认为对此最透彻的解释只能是“敬慎重正而后亲之”;“敬者,爱之至也;礼之于人犹衣之于体也,衣所以隐形,礼所以隐情。”②可见对郑而言,“情”与“(物)欲”是他理解人性与社会的基础概念。1895年7月23日,他在日记中否认了他认定的宋儒的“性善情恶”论,以“欲”为移情失性之罪魁,以“心”与“身”两分而定“性”与“欲”两分。这些泛泛之论恐怕都未免有落皮相。“情性”之辨却要涉及到“王道政治”的另一对核心议题:礼与理。
经由“克己复礼”从而“天下归仁”③是王道政治的基本理路。礼是人性修养的重要途径,此所以有“以礼节性”“以礼复性”。而礼中势必包含理,且对个体而言必须抵达心性的层面才算完成。容易“流人空渺”固然是性理之学常见的授人话柄,但人心气质不经转化,“典章制度”难免同样徒托空言,人之“情性”更是难以凭靠。尤其在清末民初这一“典章制度”已无可凭靠的阶段,挽回人心更成时代要务。不仅“礼”要“隐”情,更必须有“理”来养情、制情、节情,“治经而不治心,犹将百万之兵而自乱之”④,或者这正是郑氏“昧于去就”的根本原因?他一生言论都对理学尽其轻薄。传统之“理”如果不是其思想的空白地带,至少也是薄弱环节。这在伪满洲国建国宣言中僭用“礼教”的作为中,最可见得透彻。⑤
“情义”伦理或“人己”之学,需要真切见诸切实行事,不能单纯见诸文字理论,故本文不打算再针对郑孝胥这方面的言论过多纠缠,而是注重剖析其行为处世。清人阮元《论语论仁论》中曾言:
春秋时孔门所谓仁者,自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而尽其敬礼忠恕等事之谓也。相人偶者,谓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若一人闭户斋居,瞑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矣。⑥
“相人偶”语出《中庸》“仁者,人也”郑玄注,意为“必与人相偶而仁乃见”。虽然阮元以此释仁意在消解理学传统下的“仁”的心性意与形上意,⑦但其所强调的“仁”自伦理格局中见的层面,并非没有意义。暮年主张“王道”的郑孝胥一度直接将“王道政治”释读为“人己之学”(见前1937年6月1日书院讲则),所谓“仁之字为二人,即所谓人己也,千万人犹二人而已”旧记1932年10月9日)。笔者以为,两性关系尤其是伦理关系中特殊而又敏感的一纬,尤其能够见出儒者的真实质地。①故本文第二节将尝试探查郑孝胥齐家与处情的具体作为,这并非趋向低下的小道之为,而是甚有可观。
二、夜起庵中:伦理与痴溺
众所周知,郑孝胥大半生以“中宵即起,坐以待旦”的“工夫”自负,并有号称“夜起庵”。②清末同光体的祭酒陈衍(1856-1937)在《石语》中保留了一花边八卦,内容与此相关。陈先道郑氏“堂堂一表,而其妻乃淮军将领之女,秃发跛足,侏身麻面,性又悍妒无匹”,据说“苏戡纳妾,余求一见,其妻自屏风后大吼日:‘我家无此混账东西!”,,陈并笑郑于此的反应是“杖落地而心茫然”,下揭便调侃郑孝胥“夜起庵”之名号并挖掘其道德缺失:
清季国事日非,苏截中宵即起,托词锻炼筋骨,备万一起用上阵,实就其妾宿也。为妻所破,诟谇之声,闻于户外。苏戡大言欺世,家之不齐,安能救国乎!“大言欺世”的问题下文再议。郑孝胥“夜起”是否只为“就其妾宿”,怕多少也是冤案。至少其原配吴夫人去世后,郑氏携妾居于关外,“中宵即起”之习并未改易。汪国垣《光宣以来诗坛旁记·谈海藏楼》中所载轶事,当更合事实,且约略分析了郑氏心曲一端:
吾尝见孝香为其侄孙彦纶书笼一诗云:“山入旗鼓开,舟自南塘下。海日生未生,有人起长夜。”此为其早年居福州南台山之作,凌迈无前,寄意深远。细细味之,颇有刘越石闻鸡起舞之意,而其人之不甘寂寞,低首扶桑,真可以窥其隐微矣。
1933年6月26日郑孝胥身在关外,此日专门录人日记的《练魄制魂说》,算是本人对“中宵夜起”的一次正面回应,同时说的也是“情性之教”如何践行的问题:
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生魂。不能练魄则多欲,不能制魂则多思。多欲多思则流荡忘返,良知本性皆汩没于多欲多思之中,永无见道之日矣。昔陶侃朝夕运甓,此练魄之术也。达摩面壁十年,此制魂之术也。故学道之士必先练魄。次以制魂。吾自辛亥至今二十二年,半夜即起,坐以待旦,乃得练魄制魂之说。《孟子》所谓养心寡欲,《周易》所谓无思无为,皆不外此。③
郑孝胥不人儒门心性之学规则,或者也不屑人,他理解“良知本性”的角度带着时代与个性的清晰痕迹,“魂魄”说虽不是郑孝胥的生造,却少见于传统理学。④这或者也是他生平“好为奇计”的学术表现。前文汪国垣道郑孝胥“不甘寂寞”、不肯“低首扶桑”是有确证的,这包括郑氏1932年前后在日记中流露对日人强烈的不满,也包括日人在其就职总理大臣不足一年就逼迫其去职。此事下文再表。本节关注的乃是“夜起庵”事件中透出的郑孝胥的伦理情伪。
“堂堂一表”的郑孝胥属于他的时代,他起身清贵名门,蝉联早岁科第,也有名公子出人歌楼楚馆的经历,但他的洁身自傲在在可见。几多“留宿”的沪上乃至日本欢场女子为他拒绝,并非出于虚伪,而是自视甚高、不肯轻易“沦陷”。况兼他对“美色”还真有独到认识,所谓“果有绝美,当尊严若神,但妖冶固不足言耳”(日记1891年8月23日),用于青楼,则是“冷静无尘气”“无狭邪态”(日记1887年7月30日、8月2日)。寻常脂粉世界在他看来“此真罗刹境界也,,(1891年7月7日)。问题在于,郑孝胥讨论这类问题隐含的态度,相當自恋与自炫。
郑孝胥从来不是随随便便之人,真正构成一段包含情感温度的“艳遇”是与名伶金月梅的一场悲欢离合,也是唯一能从其日记中完整勾勒出故事情节的一幕,最可见得郑在“相人偶”问题上的立场与守持。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诗》中也记载了这段花边八卦,颇多浪漫之想,故事首尾被描绘为:
月梅乞委身焉。海藏以在仕途,不愿纳优伶为妾,致干清议,且又无力作金屋之藏,乃坚辞之。月梅则斤绮罗,服荆布,矢与海藏同甘苦。乃赁庑同栖焉。月梅虽力事撙节,然夙昔习于奢靡,海藏不能给,月梅终不言去。既而海藏终与之绝。其绝之也,实爱之深也。厚道的钱先生真正高估了无论郑还是金之“用情”的深浅与真伪。倒是“习于奢靡,海藏不能给”是实情话。爬梳郑氏日记,其中波折自明,
1901年3月14日,42岁的郑孝胥日记中第一次出现了“女伶金月梅”,第一印象就是“甚佳”。4天之后试图“叫局”而金不至。
之后金再次出现于郑氏日记,时间已经过了一年有余(1902年4月26日),可证郑确非为色轻狂之人。此刻他常去“群仙”听她唱戏,印象总是“甚佳”“极妙”“动人”,乃至“绝技”。他第一次去金家是在本年5月11日,“敏锐非常,巧于言笑”的金氏很吸引他。这之后,他为她题写扇面、匾额(“双清馆”,金氏自号),向她索要照片,并向她馈赠金钱。而据他说,她对他也是“意颇殷勤”。
本年5月21日他独访金宅,月梅不在,金母留他长话,此日的日记被他剪去五行约百余字,于是我们并不清楚这段夜话的具体内容。值得注意的是郑氏日记中被他剪去的两处都与金月梅有关。此当为他们仳离之后有意为之,岂不正证明了其“重要”?5月25日之后,金氏“顾左右而言他”、畅谈他客对自己的眷顾之情,无疑正是向郑氏暗示自己“情有独钟”。5月27日郑离开上海赴武汉,金氏并有“离别可怜”之状。二人已不耐狭邪“人众”而不能独尽情欢。果然这一路上郑氏几乎天天有信寄给金氏。6月19日购买香篆而镌刻“双清”字样,并于三日后托人带给金氏,当是有所寄托为之。
他们再会是当年11月14日,“握手极欢,登楼看雨”,当晚金氏粉墨登场演出《富春楼》,在郑氏看来正是“妖冶绝伦”,卸妆后二人又同归双清馆共尽枣粥,郑氏在日记中以为“是日之乐殆为百年所不能忘者矣”。对于这个一贯矜持刻薄不大流露热络之人,这一表态已经近乎得意忘形了。16日他一天两过双清馆,楼中听雨、促膝谈心,只是“余语月梅,今日一谈,可销半年之别恨”这一句,使得他冷静甚至薄情的一面又跃然纸上。难怪第二日即出现两人对语至暮、郑“屡起欲去”而金“屡止之”的场景。一月之后,12月18日,他第一次记下“假榻于双清馆楼上”,且一“假”就是七天。
癸卯年正月十九(1903年2月16日),即将卸任汉口、旋归海上、继而出任“边帅”(广西边防督办)的郑孝胥行年44岁,他在日记中追忆了庚子以来南北风气之变,沪上“酣歌恒舞,逾于平时”,但这些只是装点门面语,压抑不住的兴奋只在凸显金氏,“月梅以花旦独出冠时,压倒诸伶,其精彩夺人如彩虹竞天,观者莫不神眩”。如下这段又是被郑氏后来剪去四行约七十余字的余留:
双清之初出,倾倒一时,所居甚隘,然车马之迹常咽于户外。有干某者,日日从之于剧场中,辄投金钱以媚之,已乃款门自通殷勤,清对之凛然若不可犯,周氏子复侮之,干遂赫颜而退。周挥霍年余,亦不能得其意,颇自愧恨。
这段余留实在不够漂亮,我们藉此完全可以推论在与金氏仳离之后他剪去了什么内容。自命不凡欢场得意的男子此刻以为独得芳心,再次得意忘形了。日记中这位失意的“周氏子”周立之曾经为此呈诗金氏“羡君能自营三窟,愧我终当逊一筹”、并酸溜溜地以为“可使苏戡(即郑)共参之”。郑氏此时的反应正是得意者的胜券在握居高临下,以为此语为“小儿戏我”。只是郑金这段欢场遇合最后的结局,却颇让人以为周氏子不幸言中。
郑孝胥此时尚为官身,他接下来应朝命要以江苏候补道身份人川办理商、矿务。他是试图邀金同往的。金却拒绝了。她此刻决定暂拋旧业,离沪北上,说是“埋头年余,以待君之迓我”。为此怅然良久的郑孝胥太息而起、给了金承诺:“子乃如是,吾不负汝。”
赴香港船上,郑孝胥收到妻与妾的双双来信,妻子中照情词徘恻,引证苏东坡词“与君各记少年时,须信人生如寄”——郑居然从中只读出了“语有隽味”;此时被称作凤雏(郑孝胥曾赠其小印,名此)的金月梅三纸书信则皆“湿渍泪痕”,声明“君不欺我,我万不能欺君,惟凭此心而已”——郑从中感受的居然是“惊叹其天资之高绝也”?你能不怀疑此人“用情”的深度与纯度?他活像在旁观他人的情感戏码。
此去经年。郑孝胥有家庭情亲,有功名利禄,有诗才书艺,甚至你可以说他有家国大志。他转人广西任上,颇为忙碌任事。即使“丁宁千万,何日如人愿?苦惜年华,意密翻成怨”(《点绛唇》寄双清,日记1903年8月8日),他也难免怀疑并淡化这段遇合,所谓“彼妹有高风,求田复问舍。弃我忽如遗,泪痕烂香吧”(日记1903年11月25日)。但他们的书来信往并未中断,大概信中还在彼此相许,上演苦情,互寄相片。郑也并未断念相迎,只是他不能去、她不肯来,“人生易老、自求多福”的达观背后毋宁就是情缘的有限与凉薄。毕竟在龙州的郑孝胥有妻女相伴,家庭之乐融融。一介女伶对于他的生命,无论如何都只能是一分。何况他还有惯有的冷静与把持。
曾经与郑孝胥对床夜语“说杜十娘故事”的金月梅也似乎早早出现了背弃。谁晓得是否是看透了郑氏本性呢?她在郑离沪不久即赴烟台,被江湖传说为醋坛母虎的中照夫人似乎试图阻止她离开,致意丈夫“以速回为劝”。金“虽愿来龙,事多阻梗洲家务难离,决不能来”的真正原因到底为何?郑似乎倒真有决心派人迎接。但她似乎很怕他去接、一度还自称将返太原、让人怀疑要玩“失联”(1904年7月10日、17日)。好笑的是郑孝胥一度的“情敌”周立之偶尔还会来信,告郑金氏如何在烟台经营别墅(日记1903年12月11日),甚至力劝郑辞官之后要亲往烟台迎接自称矢志不嫁的金月梅。同样值得发为一晒的是,《海藏楼诗集》中居然收入两首赠周之作,“二十年来周立之,休提往事只论诗”(《赠周立之》)中的“往事”只能是此事——他们与金月梅共同的缘分。另一首《周立之目送归鸿图》表情稍微真切些,“当时吐气似长虹,情感中年人苦空”,还是围绕此事若明若暗打转。以郑之心思填密细致,读者不要以为此举为日后无意为之,这同样是郑在“自标身段”。此情场先后之难兄难弟,也算妙对。
1906年2月5日,辞官一年并将诸事安妥、还乡展墓之后,离别整整三年甚至不通音信已经一年半,郑孝胥还是亲登海轮前往烟台探望“凤雏”。对方在否、嫁否此时他均不知,于是此举同样显得很有郑氏风骨,颇为“负气”。这一时期的日记中甚至保留了他不愿收入诗集的一点轻艳。这段感情难得地让他梦绕魂牵了。所谓“边关病卧忽三秋,轻别真成悔下楼。金锁绿沈零落尽,归来空剩一生愁”,所谓“三年旧恨欲成尘,又见人间别后春。枉向边城乞残骨,不知谁是梦中人”。那天晚上在轮渡他辗转夜起,同样有诗:“人定舟弥速,梦回天自宽。明朝应有见,冥想更无端”。这一贯追求冷静节制的人此刻的心思都在围绕那个人儿回环。
2月6日船抵烟台,郑孝胥顺利找到“凤雏”,“悲喜相持、絮语终夕”。他轻而易举就听说金在烟台数年已与他人有染。金当然亦要力辩其无。但也许这毕竟就是那时烟花常态,郑丝毫没有显露芥蒂,而是以“海藏楼文案幕友”的身份收纳了金氏(本质当然是“相逢复有扁舟约”),且自矜此番来胶为“诸葛孔明之收姜维”、战攻胜取皆为神速。他总是喜欢炫耀自己的精明能干,甚至在情场。
金氏此次返回沪上是本年4月12日,郑孝胥47岁生日后不久。他在春晖里为金氏租屋另住。而当年9月30日,居然出现郑孝胥欲为金氏与南京庄某撮合媒定之事。金虽“泣辞不愿”,这段关系还是显出某种尴尬。丙午岁暮(1907年2月12日),郑孝胥总结自己“一生最奇之境莫如今年。吾之待己与待世者,皆开从古未有之新意”,这便是他的“人己”之学,洋溢出压抑不住的得意,自认“为特立独行乎?为随波逐流乎?曰皆有之”——他处理这段故情的方式,大概也要包括其中。
郑之“金屋藏娇”是桩闻名遐迩的事实。沪上词人故老如朱古微都要闻名求见。然仅仅又过了一年,1907年4月20日,已于3月25日再赴烟台的凤雏来函主动绝离,道是“依君一年,自惭无功坐食,而婢母犹啧有烦言,婢自无颜立于君家”,又言“今愿自苦,复理旧业。请勿相迎,婢不来矣。寄去茧绸两端,乞存之以表微意”。郑氏得书之后,“肌跳头眩,几不能坐”——这个一贯冷静节制之人,显然难得被地深深刺痛了。这也是他日记中罕见的严重用语,甚至多年之后面临暮年丧子之痛,他都在努力“以道力自持”。此处如此出格的表达基于他的自负、自信、自恋突然遭遇了抛弃,太令他意外。
郑孝胥是试图挽回这一仳离的,4月21日他一书凤雏,“汝病疯耶,乃为此语。我诚有负情义,使汝有去志耶?明有天地,暗有鬼神,岂可欺也”;4月22日再书凤雏,“一年之爱,岂不加于曩日?金之依郑,天下所知,复理旧业,实损吾名。想汝虽有此言,旋自悔之。茧绸姑存,须汝自来,手自裁制以衣吾体耳”;4月24日三书凤雏,“二月十二日春晖里楼中叙别之情,今为三月十二日,宿热犹在肌耳,岂可视我如路人哉!必践前约,或母子偕来,或汝身独来,商量日后之计,决无所难也”。
此时绝情的是金月梅。日后情绝的是郑孝胥。也许这是“男女有别”。但你能不说郑氏如上三函更多是在顾忌自己“面子”受损?本年5月14日,不顾郑氏一路苦情热劝,金月梅在天津天仙戏园重新挂牌演戏,算是正式与郑分手。郑于此并未下一语点评。但丁未岁末(1908年2月1日)他却无复上年振发之情,道是“老态已成,殊无生趣。厌世之情益坚,弃官其余事耳”。他不曾明言原因。读者宁看不出原来“情场失意”对于时年49岁的郑孝胥也是很有杀伤力的?即使到了1911年7月7日,他也拒绝友人之邀再观金戏,之后“何故妄用吾情,何故妄用吾信,又何故已觉而不能自遣"(8日)的反责当非无所指之言,而是追问自己内心的动荡何以如此难以平复,可见此事对他的影响非同凡响。一直到1912年12月31日,乃至1915年6月2日,他仍会在日记中记下“金月梅复至上海,今日在登春臺出台””(金)复至凤舞台”之类消息,可以断定,他绝不会再去看这类演出。此种平淡处,正是曾不平淡处。
情到深处实是一类乎宗教体验的“自失”。郑孝胥天赋情性的把持与节制使得他或许不算薄情寡义之辈,其情却难以共感动人——谁知这是否金月梅最终选择离他而去的理由之一呢?当然经济一定是重要原因。过于“成熟”的感情无论如何看待都更象一桩“政治”。1910年5月郑孝胥因事过天津,分手三年之后,郑氏日记中记载了他人传来的双清(金氏)语录,其一是“郑君待我诚厚,其人家庭甚笃,吾不忍使有间言,乃忍而去之耳”,其二是“沦落贱业,无言见郑,夫复何言”——只是此举仍然让人觉得郑孝胥在为维系自己颜面寻找理由?他何尝真的关心那个风尘中人?1910年5月26日,面对另一与金相熟之风尘女子金宝,他吐露了自己仍在的“痴”与“溺”,但你仍会觉得他沉湎的只是他曾经付出的这份情感本身。世人尤其文人欢喜艳传“知君不是章台柳,好向春风惜舞腰”①之类给足自家面子的遐想。郑孝胥无人注意的一组《津沽杂感》,推论时间,正当他此时路过津门所作,他的一脸悻悻还是溢于言表:
莫信人间有后期,狂花风里难自持。
袖中书字何曾灭,恰到三年意尽时。
年来得酒思拼醉,不饮何能似昔年。
醉得几年情又变,从他更道不如前。
心许谁能意遮寒,盛衰开落太无端。
花前连日东风恶,却避残红不忍看。
无论“等闲离合不足云,所恨多情人易老”《(七夕》),还是“心知成永诀,未免恋一霎”(《伤逝》),郑孝胥情感状态的节制理性总难免有几分孤冷。某种程度他符合被朋友谓为“戒定人”的评价旧记1891年10月19日)。郑金仳离24年之后,1930年11月22日,71岁的郑孝胥“检双清遗影及书札,共十八件”。他不是滥情之辈,也坐实了这段情遇对他确实很难磨灭。
郑孝胥之于金月梅能如此痴溺,非情色能尽,一如他对于“人情易溺,色之蛊人与毒之蛊人,且乘其情而人”旧记1894年6月7日)早有警惕;一如他1911年7月8日再造昔年亲接“凤雏”的烟台,对于“根器浅薄,则心志不坚”的隐痛还是如此尖利。他真是倾心金氏的才艺。他和天资出众的伶人关系一向深厚,例如后期的王灵珠(梅笙)与周信芳。他欣赏王梅笙更在对方“为人热肠仗义,过于缙绅远矣”(日记1922年7月24日)。伶人如王、周对郑也是十分亲近敬重。他们之间的关系近乎惺惺相惜的知音之爱,郑孝胥毕竟是真才子,即使在戏院之中,他所感领的也是“戏情雅逸,颇有诗意,孰能编此”①。
对于一时艳名诗名均甚籍的同龄人易顺鼎,郑孝胥是看不上的,认为他“殊乏雅正处”“浮滑无味,,旧记1894年11月16日、1895年7月8日)。但过于“雅正,,“爱好”的郑孝胥何以却成了真诗人例如林庚白眼中的虚情假意之徒?节制当然是某种类型的自爱。惜乎过于“自爱”者一不留神,却演绎成了“自私”。“人己感应之机,似微而至显,似缓而至捷”②,欺人未见得就容易。一观1912年9月4日53岁的郑孝胥独往天津携回那似乎不被容于室的侍妾婉秋,《偶占》一诗居然高调到“犹有蝉娟怜晚节,万重云海伴归来”,这就矫情过头了。这种诗当然不能当真。而这种诗恐怕在在多见于海藏楼诗。处理他太过漂亮精致的文字材料,真要万分小心才能不上其当。
至少在日记当中,郑孝胥对原配夫人从无一句怨怼,相反倒是频频显示两情缱绻。新婚不久即明确表示了对妻子的满意:“余性孤冷,与人落落,在江南尤无深交,所深谈者独闺中一人。余尝称‘佩也真吾友,余于闺中,兼有朋友之乐焉。”旧记1882年6月9日)十二年之后(1894年3月25日)在日本,夫妻之间偶然发生了如下对话:
风起,午后,雨作。中照坐楼畔,叹曰:“此间无可恋者,独园林山海之胜为堪忆耳。”余笑曰:“何害!吾胸中自有佳处,洞天福地,胜此百倍。视局促于此,岂可堪乎!”乃欣然俱笑也。
这一幕,堪称“闺中兼有朋友之乐”吧?再三十年之后,1912年6月27日上海,老夫老妻逢夜月极明犹要共倚楼阑,“因忆盟鸥榭、壕堂胜处,往事与月俱坠,惘然而已”,无论如何都比他翻滚欢场来得静定亲切。
何况他与外家的亲厚并非只有夫妻之爱:“吾寄居吴氏十余年,太夫人爱而礼之,异于恒婿,知己之感,非独光禄公而已。”(日记1892年1月8日)郑孝胥岳父为光禄卿督办福建船政大臣吴赞成。严肃婚姻从来乃是一桩社会事件,绝非单纯男女之情悦能尽。
吴夫人去世之后,郑孝胥不仅接连十几天赋诗悼亡,并曾一一回忆二人生平“四十九年来同居之宅”③,1930年4月12日返沪,过亲人墓葬之地薤露园,更是“墓头徙倚久之”,他自有他多情的方式。至于江湖流传其妻不能容妾,就郑氏妾常需在外租屋而居(月梅之后婉秋同样如此,参见日记1912年9月28日)窥探,怕是不假。但以人情衡之,两性情伪,“妒妻”正是常情。1935年3月20日行将人土的郑孝胥承认“齐家始于不妒忌,其事甚难”,或者也算一生于此有所心得的表示了,或许因此《王道讲演集》中他特别要讲“齐家”之道。
郑孝胥诗“最工于哀挽”不仅为闽籍诗友陈衍认可。此可征之具体作品。“工于”缘于其用情尚真,他尤其善于在不动声色中大量运用细节刻画情感。正如陈衍所谓“长处在层层逼近,不肯平直说去”①。天伦于他笔下,似乎总比“情色”来的真切沉重——此或正是郑氏一点难得。难怪他暮岁要如此钟情“孔教”“王道”,这些均是基于伦理的开显。
那个时代丧亡总是常情,曾经充满家族温馨的“梯云里”竟而“回首梯云云断处,连宵归梦堕苍茫”《(汉阳视嫂侄等》)。1901年福建迭遭大疫,9月2日郑孝胥得知萱妹“临产又卒”,直言“天果欲杀我而先碟其手足也”“夜,坐盟鸥榭,向江一哭”,寥寥数语,沉痛至骨。之前他两兄一侄已相继病逝,郑孝胥写下著名的《述哀》组诗,“我欲叱阎罗,鬼籍除其名。不然当把臂,地下先从灵”(其四),“登舟一凄惶,去去意殊酷。楼头卧更起,船尾灯犹绿,江波闇涨天,风雨欲揭屋。余生付残世,何地同啜粥?”(其七),与孟郊《闻砧》之音②确有同调之雅。难怪时人交口称叹,“读之心如中刃”(叶玉麟)。汪荣宝甚至谓为“以宋贤之意境,而有汉晋之格调,深远悲凉,惊心动魄,何止近世所无,直当独有千载”。③
郑孝胥本人所生子女,先他而亡的至少就有三子二女。生于日本的三子东七,二岁即病死。郑有哀诗记载此“父怜母复爱,抚汝两脚直”的巨大哀伤:
儿死肤未冰,卧板借以裸。出门别吾友,归敛已不早。入棺望始绝,父子缘遽了。犹当书两和,白骨知此恼。纸钱送汝去,遗烬那忍扫。今宵我不寐,床下灯皎皎。后房汝啼处,絮泣剩婢媪。一家各上床,掷汝向荒草。岁尽冶城旁,月寒新鬼小。
1908年3月12日,年仅13岁的少女惠病逝天津,郑孝胥写下《伤女惠》,“我欲执汝手,汝手何从牵?我欲抚汝面,空想悲啼颜,我欲拭汝泪,却觅衣上痕;我欲抱汝身,惟有三尺棺”。1918年,戊午正月初三,就读同济医工大学的三子郑胜(小乙)英年早逝,《哀小乙》同样从细节入手,质朴无华却令人肝肠寸断:
昧爽赴吴淞,落日归黄浦。
扶书独往来,海鸥久为伍。
锡名乃为胜,好胜由尔父。
未明唤儿起,去去不言语。
回头望楼窗,目力尽街树。
饥饱儿自知,风雨儿自御。
安知儿已伤,精髓暗中腐。
臥床未十日,到死无一语。
无穷父子情,草草遂终古。
侍楼默自失,泪眼复何睹。
郑孝胥父母早亡,作为家中兄长,需要下扶幼弟,犹如晚清“江南四公子”之一的杨云史,因儿女成群而感叹“仲宣意气消磨尽,逼人婚嫁杀英雄”①,他不可能没有现实压力,“门中二十口,舍我将谁寄”(《述哀·六》)。“门户要人扶”与“降志而辱身”《(书怪弟扇》)的矛盾焦虑几乎成为他在“英气”与“志气”之间的厮打,构造成一种苦闷的“俗气”?郑诗素称“精悍”“伉爽”②,但精悍伉爽的只是其运笔形式,却非精神质地——这一点,似乎他再一次上演了“言行分离”“内外不一”。陈衍曾道郑诗“一首往往有一二语极佳者,其余多趁笔”③,堪称知音,是正明其“气”不连贯、英雄气短。柳亚子论诗称“郑(孝胥)陈(三立)枯寂无生趣”④并不十分精确,陈姑不论,郑诗之不够痛快淋漓,个性使然之外,更多缘于长期生活压力与社会际遇确实令其难以开颜——他恰恰又十分“在乎”处境是否丰裕。惨佛《醉余随笔》称郑诗“境界太狭,无复雄博气象,则亦时代为之乎”⑤,乃到位语,时代的共业便是如此渗透了个人别业。1890年1月31日复幼莲信中,郑氏有言“独居深念,已迫中年,而一家衣食,不能荷担,愤与惭并”。1891年7月29日更自责“念兄之齿长,己之力微,不足为家中倚赖,诚可愧也”。这一点压力或担当,甚至在三十多年之后以另一种方式幽灵重现,所谓“婚嫁粗完身可去,兵戈间阻事无端”(《将赴天津》,1926年11月30日)。他的“暮年”“有为”简直带上几分家事粗备、以身许国的“壮烈”感!
“孝子贪官”作为症候,据说乃中国由家而国之文化传统的特别弊病。看重亲情的郑孝胥是否因此犯下类似错误?至少在意识中,郑孝胥对“文人”相当没有好感、尤其“失节文人”。1937年5月3日他收到上海寄来黄秋岳⑥的《聆风簃诗》,在日记中留下如是一段评价:
行谊扰体魄也,文辞扰衣服也,体魄不足观,衣服岂足贵乎?今日之文人多矣,非之无举,刺之无刺,则亦乡愿而已。②
因此,无论当世如何看待郑孝胥,他还是不甘为一诗人,不甘“区区王谢非人物,空向新亭泣楚囚”,不甘“自是衰迟偷生者,汗颜翻为一诗传”,且因为自赋高远,所谓“读书白发成何用,饥溺苍生正可忧”,⑧从而构想并实践了他至今让后人很难置喙的“王道政治”梦。
三、王道之梦:理念与作为
身处“九一八”事变之后的辽东,郑孝胥大倡特倡“王道立国”,“王道学说,以博爱为资本,以礼义为器械,不制战具,不蓄武力”⑨,以为“国家因种族国际之恶念以取战祸”“故今日之行王道,即欲消灭种族国际之恶念而已”①,作为理念的出发点未必不是美善之德,放诸具体的历史时空,却处处显出荒诞不经。大言“王道则不主爱国而主博爱,不用军国教育而用礼义教育”(日记1932年7月19日)、“满洲国无种族之分别,满洲国不设军备”(日记1934年2月5日),一旦作为历史的发言,未免近乎没有心肝、没有头脑。
曾经亲历甲午败绩、戊戌政变、庚子事变诸创巨痛深,对于习气深重、偷生苟且的晚清时局,才气、志气皆不俗的郑孝胥在主观意识上是深恶痛绝的。他46岁壮年即“急流勇退”,远离官场,那些年他热衷立宪与实业,一度被杨度视为沪上唯一尚富“野性”之人旧记1909年9月26日)。这毋宁说的是一种“生机”。1905年决意弃官之时,他对妻子中照一番慷慨似乎成了日后“附逆”的预言:
一生收束,列传、行状皆可预作。从此以后,若中国讫无振兴之日,则终老山林,不失为洁身去乱之士;倘竟有豪杰再起,必将求我。虽埋头十年,至五十六岁出任天下大事,依然如初日方升,照耀一世。是吾以一世之人作两世之事,岂不绰然有余裕哉!(日记是年2月5日)
余年兄弟未全衰,只似机、云入洛时。
一代名流多见许,千秋佳传定能奇。
信天豈易闲方信,知命非难老自知。
不解尼山孜孜者,假年学《易》欲何为?②
终其一生,即使在日记这种最私密的文体中,郑孝胥也难得留下一点价值判断的自省或犹疑,③他的自负过于强大和耀眼。郑孝胥在意识上向往传统,以“揭孔孟之道因以阐扬旧学”自任,也被认为保守传统,④但郑孝胥真正接续了中国传统的精华之思吗?尽管在理性上郑氏也主张“心学以诚为本,以自反为下手处”(1928年9月27日),通观其一生,他的“自反”能力还是让人很不放心。1891年7月20日郑孝胥曾经记录下自己对于宋儒“心性”之学的某种不满,话题同样涉及到“情性”问题:
宋儒最精究者,喜怒哀乐已发未发数语耳,往往坠入杳茫。余则谓学问验于性情,不从喜怒哀乐观之,则人人可谈矣。且学问将以治难办之事,处难安之境,虽刻苦皆乐地。徒谈无益。
同年12月13日再次反思“已发”“未发”之意,仍重“不观其发,何从知其真伪”。三十余年后,1923年5月11日,郑孝胥再次用相反的方式表达了他对“已发”之“喜怒哀乐”的重视:
《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验人之所养,莫切于此。平日虽深情厚貌,及有所争,则真状毕露。……因思宋儒讲学,争论几于殴詈;欧人平日盛言哲学,及兵争既剧,则盗贼禽兽之狠毒,彼皆为之。观于所争,可以知其人矣。
1928年10月12日在日本二松学社演讲,所言“孔孟之教,重道德,轻文辞。然道德亦以实践为重,非空谈也”,强调的是类似的意思。可以说,郑孝胥深心所在,以为情性必见诸作为,这是有其高度的“理论自觉性”的。可惜他特重开显“性情”,却昧于根本之教,①不明人之情性要发为正确的“喜怒哀乐”,需经历的内转、升华、澄明。即使名义上最为看重的道德问题,所谓“丈夫处世。出则以学问佐君国,退则以道德化人民”②,关于道德的人性依据与践行手段,他也实在未必有过深入系统的切入。答美人海阁问中,将青年思想设定为“若居欧洲,青年必思为豪杰;居美洲,必思为富翁;今居满洲,度必思各守本分、安居乐业而已”③,已经可见一斑,正与1919年他运筹沪上之时以为“使我执政,先行三事:禁结党,封报馆,停学堂”④相映。
郑孝胥菲薄宋儒不止一处,且理由多端,所谓“务躬行而简口说”“谈论宗旨,标榜派别”最常被指摘。⑤尽管他晚年也常讲论“格物”“一贯”之类儒门概念,亦关心“天理”“人欲”的关系问题。郑孝胥去世前两年,曾不断“以《格物》《一贯》说寄日本诸友人”,或手书分赠身边的中日友好⑥,这固然已经涉及到理学家极为重视的核心概念,但考虑到“近世东亚”有一种特别的“反理学思潮”,且此思潮的代表性人物多有日本古学高士,⑦统观郑孝胥一生的自负自信特立独行,我们几乎可以想象他处理这些理学名相的基本方向。
1930年12月5日,他在日记中记下:“以理养气,以气养体,行之以久,合体于气,合气于理,一以贯之”,⑧这是难得出现的“理”之关注,此语颇可帮助我们理解他的“一贯”解。但此“理”并非“理学”之“理”①,此“体”亦非宋儒之“体”,而是郑孝胥“魂魄”意义上的肌骨之体。郑氏并非“汉宋”之争学术阵营中人,他即使于经学也未尝深入。究其实,是晚清“经世致用”的思路给予了郑孝胥如此理解“心性”之学的特殊进路,是当时所谓“实学”精神的一种折射。被指称只能“袖手谈心性,一死报君王”或“抽象思辨”的义理之学每逢乱世必然要遭遇一次问难,以为其与重建社会秩序之类更显而易见的工作无关,甚至适得其反。②无可否认,经由清代学术转型对宋明理学的有意矫正,兼之清末民初内忧外患的现实压力,无瑕顾忌或疏离蒙昧于性理之学是这一时段士人越来越普遍的精神状态,超越被视为一种虚幻的架构,被下拉到此世的、经验的价值层次。例如直至当下,作为儒门天道性命之学要义的情性问题,其本质也可能被研究者简单界定为“不过是本然与自然、社会与个人之关系”。③怎怪早年郑孝胥就认定“我曹但明人伦而不言天道,则天下不事为恍惚无稽之谈”“年来专就平实,惟知后天情理,不事先天道妙”,甚至“窃欲以此灭彼”。④
“驰心高妙”与“明察于人伦庶物”是否一定是对立不得统一的关系。那些被后人鄙视为“虚谈”的部分,在传统士人的生命中,皆是必须实修实证的部分。道德固然不能缺少“很实际的人我交接之际的当下互动完成”,但同时更不能缺少个人提升的内在问题,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前者与当代寻求多元、平视他者的关怀也并不相侔,而恰是更高意义上的成全。即使“二人为仁”的相偶性伦理学在当代胜义尽出,也不影响“仁”的状态同时也是心性论的和超越论的,其中依然有体用论的关系可以说道:“道德情感与道德事件源自作为本体的仁体之不能自已”,因此“如何逆觉的体证此仁体”仍然是“工夫首务”。⑤经验界(例如被归为礼之基础也是郑孝胥特为看重的“人情之好恶”的“喜怒哀乐”)固然基础而重要,那些被“归为”超验的境界,不过是一些特殊的经验,不经由真修实证的工夫进路不得向人人敞开罢了。“体用不二”“明体达用”原本是传统中国最重要的修身传统与思想模式,但在一代“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潮冲击之下,不仅“体用”日趋割裂,此“体”更已面目全非⑥。郑孝胥同时也是时代的祭品。“爱国为体,博爱为用”⑦之类僭用“体用论”的戏语已经近乎诡辩,或者仅仅归于“敦厚而已”⑧。一旦昧于“大体”,他的“终不改进取之计”旧记1929年8月3日)的方向会严重偏差。
不否认郑孝胥有他自己独到的修身养性方式,包括前文提及的“魂魄论”,包括他持续大半生的“中宵即起,坐以待旦”,甚至也要包括他同样持续大半生的工工整整的日有所记。所谓“人定胜天,在于自克”旧记1919年9月3日),他的确是个相当能够自我管理的人。据说其居海上时,曾“居恒习勤不少驰”“昧爽起,巡花木数匝;诣人无远近,必徒步”①,至少在语词中,郑氏对人生磨砺看得极重:
人生三十至五十,此诚力学之候,正宜澡练精神,增广学识,不可忽也。而乃颓然自放,惮于致力,以逍遥为得计,以惰慢為无伤,愒日玩时,销磨岁月,志既坠矣,老将及之,不亦惜哉。(日记1895年9月12日)
日后担任逊帝进讲时,他也是以这种言论惕励溥仪的。而与这种道德自负相映衬的,便是清末与民国社会道德生活的普遍下滑令郑孝胥忧心如焚,这在其长达近一甲子的日记中触处可见,尤其暮年,他几乎在一切场合都要言及道德问题。②在天津张园他也规劝溥仪“将来事变异常危险,非及时锻炼,恐不足以胜艰巨。愿上刻刻自警,毋稍纵逸,,(1928年2月26日)。
作为清末民初极富代表性的一代风云之士,郑孝胥身上新旧甚至中西杂揉的特质其实非常明显。1891年6月14日在日本,时年32岁的郑孝胥在日记中反省“中国风气,懒而无恒,所以不振”而看重“欧人之勤之信与知大体”。甲午战争下旗归国,他对“堕民亿万天弃之”③的国内民人素质表现出深深的失望。在19世纪与20世纪几乎各活一半的人生当中,郑孝胥自觉承荷了中国精神的某种精髓所在。他而立之年在日本学习英文,子女孙辈教育亦看重西学(多人赴日留学,精通英文、日文者多有),对于科举制义流露出特别的反感。④暮岁还表现出对飞机等新兴技术的兴致勃勃,体验高空飞行时“空气颇寒,呼吸若滞”的物理变化旧记1934年9月9日)。兴味盎然以摄影胶片观察日食过程(1936年6月19日)。对于“汉医治本,西医治标”问题他也能直截看到“流传至今,各有所长”(1937年3月24日)。他有甚为通达的一面。至于溥仪的英文师傅庄士敦都要认为郑是他在中国二十多年见到的最可佩服的人。⑤
邵镜人《同光风云录》难得也对郑孝胥留下了一点正面评价,“清逊帝溥仪受日人势诱,僭号东北,太夷为首任总理大臣,世人指为汉奸。然而丈夫立身,各有本末,较诸朝秦暮楚,二三其德者,不可同日而语也”。①也许正为他多少还是懂得郑孝胥的深心,尽管这深心开敷为外在境域,竟然也会面目全非。1903年5月10日正与金月梅情好日密的郑孝胥偶然说起自己生平有三癖:
乐用疏远而不取亲昵,一也;喜以财助人而不愿以财借人,②二也;财物生产有所损失,必讳而不言也。
考求郑氏一生,此数语还算有着落。他的暮年抉择,一生孤注,“向来负盛气,不自谓我非”《(送柽弟人都》),敢说没有“有所损失”而“讳而不言”的成分?“一别高楼寄此庵,五年况味更谁谙?丹青自写灵台状,莫信人夸蔗境甜”(1930年1月29日除夕),他何尝不是常有难言之隐。1935年5月22日解除总理职务之后,他极为克制,但还是流露了对继任张景惠的不屑与不满(忍至7月17日,则干脆以“不识字”讥淆这位出身奉系军阀的“胡子总理”了),而“断不再居政地。遇有大事,持节一行可耳”的表态依然还是放不下。要知道,按照他的自我规划,乃是“五年为限,必求引退”(1934年2月13日),此时去职显然在他意料之外。所谓“皎然进退自分明,中止休疑业未成。天道从来看后起,只将白发待还京”③乃是他一贯的嘴硬表现。之后的日记,大量记载了他人包括日人对其去职的惋惜,更将这一心态充分表露。1937年1月19日更记下“现在政府苦无生气,非总理出而振之,庶令大众精神激发,尚可向前迈进”④的舆论评价。敢说他不在勉强支撑颜面与门面?“负气”之言或行,往往必然结果如斯。
将郑孝胥晚年的“王道政治”主张理解为维护传统道德文化与借助外力维持国内秩序两翼是有道理的。他似乎和日本人共享了对于“孔教”的热情,这远比三民主义或共产主义让他好感。⑤新兴的民国二十年前在他眼中便无非是“乱臣贼子”:“孟子日:‘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今日之谓也”。⑥他对“民国”的厌恶似乎远超他对日本的戒心。⑦他理想中的“王道政治”首义便是“大兴文教”,早在天津时期,他所寄托于溥仪的便是“今日皇帝欲图中兴,不必待兵力也,但使圣德令名彰于中外,必有人人欲以为君之日”。⑧即使放下政权合法性勿论,例如郑孝胥认定满洲国的独立意义在于“大清国君臣今疾民国之暴乱,欲整纪纲、恢道德、复故国”,而“境土离合”当此大义面前,只能归为“微末小节,何足辩乎”①。在当时民族战争的巨大冲突之下,“借力复辟”“用辽犹足安天下”实在是一步险棋。指望虎视耽耽的日本军国主义者合作“开放门户,招来合作,尽弃猜疑,尽除阻梗”②,实在无异与虎谋皮。期待“日本宜仗义执言,使满洲果成王道乐土,则既得世界之令誉,亦可减其危险之负担,此日本之利也”“日本举国愿助满洲”③,也真是盲目乐观到近乎昏头。“日本对满洲国,既已表仗义于先,必不至争利于后”④的自我安慰不过郑孝胥的一厢情愿罢了。面对北满铁路条约的签订而视其为日、苏、满“相让”的结果,乃至以日、俄为“武装之王道”(满洲国则“不过提倡王道而已”居然“亦获其报”),该说他自欺欺人、还是过于书呆?⑤期待“各国共管”(日本只是其一)来为中国带来稳定与富强,该说他书生意气、还是天真幼稚?尽管他认为自己有一番“西通大计”,“日、满合力使绥远铁路通至伊犁,与莫斯科接。欧、亚交通,直至满洲。日、满之力,及于新疆。乃可控制英、俄,以保中国”⑥。甚至即使“宣统复辟”,也需要日本负责训练亚洲海军、代为训练(中国)西北陆军、以及合办(中国)全国铁路。⑦但日人怎会与他合作而强大中国?
郑孝胥的“共管”梦倒也并非独家发明,1927年6月10日他录下《天津日日新闻》登载的《英人提倡共管中国》,其办法乃是“组织国际共管中国委员会,由英、美、法、日、德、意六国各派代表一名为该会委员,以完全管理中国境内之军事”,这种局面即是基于“中国人民须候长久时期方能解决内部纠纷”,又是希望“中国人得在上述之会内受训练”。⑧这种思路出诸外人尚能理解,瓜分或殖民历来需要冠冕的说辞,例如甚至为列强分配好了管理中国的具体任务,所谓“今必使英国代理财政,美国代理海陆交通,德国代理海陆军,法国代理民政,日本代理农业、矿产,俟其复苏,然后择人归之。舍此别无生路也”。⑨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不得不将郑孝胥贬到尘埃,却也几次承认:郑氏父子对于贪图“机会”与“门户”均等机会的列强态度,判断还是很准。⑩只是他们没有料到日本的贪婪更甚于此,而诸列强也显然并非“王道的列强”。只能说,郑孝胥如此情迷共管,透露了当时中国自身一个尴尬的信息:这个一生自负之人,对于自己栖息的这块土地的文明的再生能力、人民的自决能力,已经出奇的没有信心:“中国今日之乱,尽人皆知其不可救药”(1920年4月6日)。这是数十年贫弱之国的阴影记忆。
天津时期郑孝胥曾一度明确反对溥仪前往大连,以为“居一国肘腋之下,于外交为失势。且他日难避取奉之嫌”“若去津一步,则形式大变,是为去国亡命,自绝于天下”11。应该说他的转变很大程度来自1928年访日的美好感觉。其时日人的“文化攻心”做的很到位。①郑孝胥不愿为诗人,却到底是文人,面对职业政客,他的政治谋略就过于天真纯洁。怀抱理想的文人参政,往往难以避免“功名自是误人物,败德丧真作吾害”《(三月十二日作》)、“袖间缩手人将老,地下埋忧计已迟”《(汉口春尽日北望有怀》)②的尴尬处境。
结语
即使郑孝胥有“清谈误国”“大言欺世”之过诳,他的聪明才气还是一时之选。书法诗文勿论,单表其“衡人”眼力之刻而准,便常令观者为之动容。对于同时一干名流乃至高官,鄭孝胥常有苛评,却颇能洞察。包括他在民元之后会从当时的著名遗老梁鼎芬身上看出“好名”。③虽然未免刻薄外露,机警自喜,但能够具有如此一针见血的眼光与颇见深度的断制,当然首先源自才度。
郑孝胥一贯高标自许也并非完全出于矫情。例如他对盛宣怀之不屑,一直到1920年代亦不改其度(所谓不肯为“杏翁”书寿文);而能同时拒绝为好友林琴南书寿文,认为“七十再书未晚”④,正是他不同俗流的一贯表现。
郑孝胥式的聪明精致藏在细节里,犹如他能从日常微末察知女儿身上可贵的“任侠之风”(1922年1月6日),也能为坊间不适之作叹惋其“何苦浪费笔墨”(1931年2月10日)。但不幸魔鬼也藏在细节里,比高头讲章或宏观理论更能逼近情性真伪、人之深心。如此刻露尖酸、目空一切,如此才度若不沉潜涵泳,只是一味见到做不到,其人具体处事处世,往往会落人眼高手低一流。责人以刻、属己以矫,其为“伪君子”欤?正为言出高调,与行分离。“九一八”前后郑孝胥对日关系的态度几度转变,还是显示了许多暖昧难名之处。
1931年9月21日,事变三天,因蒋介石对日抗议和张学良不肯抵抗,他深为不满,且明确以日本为“敌国”,当与之断交:
党人鼠胆,又不知立国之则,对此敌国,何谓杭议!应给护照与日本外交官,限三日离境,日本商民限一星期出境,然后敛兵待敌,犹可立国;不观比利时之杭德乎?
此刻他希望东北的局面是军、商倡议脱离张氏,三省、内蒙各求独立,并向日本上请愿书。9月29日,面对罗振玉、周培善要求得到溥仪手谕从而“便宜行事”,他的态度是“愿定静处之。躁进者见用,必损盛名。宜以敬慎相戒”。10月1日他特意在日记中记载“报言,东三省将奉宣统为帝,乃日本灭朝鲜之故辙”,当非无意,而这一“朝鲜故辙”的确也是日后他在满洲与日本反复胶着的矛盾要点。10月7日他很乐观的以为惟有“宣统皇帝”才能抗衡行将到来的“共管”局面,“种族、国际之恶果皆将消灭于无形之中”“孔孟仁义之说必将盛行于世”,较为清醒的陈宝琛笑话他“慷他人之慨”,他也不以为意,反以为对方年纪老了,宜有此语。这期间热衷于促成溥仪出关的另有其人,主要还是日本人,且以溥仪在天津的安全相威胁。然而到了10月20日,郑孝胥的态度已经有所回转,以为“虽有三分希望,而须冒七分之险。今如干将、莫邪,不可致缺”——此语已经有些不负责任的漂亮了。11月2日得知土肥原亲来天津,他的说词则变成“过来迎幸,则不宜迟”,11月6日更彻底变成“毋失日本之热心,速应国人之欢心。此英雄之事,非官吏、文士所能理解也”。①他真的如他一再自负的,临大事很有定见?溥仪《我的前半生》是作为一部“认罪书”的立场供状,可以征引的史实与判断不多。但有些大脉络可以参考。比如他曾经提及在当时小朝廷以及逊帝出处的问题上,郑孝胥“好像哪一派的主张他都赞成过,也都反对过”。②很值得玩味。
郑孝胥对中国固有之“旧学”是有感情的,也有一定自信其“他日必将大明于世”,但一味认定“东方道德文学”为“欧美所未能”,而东方尤其日本已经尽通西方之学,未免过于自信(日记1934年4月16日、5月6日)。③所谓“圣人以人禽同为动物,而人性相爱,禽性相残。今因种族国际之争,相残不已,是失其人性也。凡人类所为,不可行之一身者,亦不可行之于国。此王道也。且昔日之战争犹顾及道德,今则害及于非战与无辜者,是而可忍,孰不可忍乎”④——他口口声声宣说此论时,难道从未曾想及日人在中国土地上的杀戮又有何道德可言?此时面对刀兵高谈道德,未便遽称迂腐,至少也是时机不对。
郑孝胥从亡废帝的确出于他理性清晰的自我选择,而非仅抱持对于逊清的一腔孤忠。他之视“平等”为“乱阶”、以“尽职”二字为人类教育根本的想法旧记1928年11月5日),与其政治理想本质一以贯之:“内修政务,使天下归仰”(1935年2月3日)。“共和”在理念上并非不好,却需要极高的国民基本素质,他痛恨“破坏旧道德使人类等同于禽兽之状”(日记1932年5月2日)的时局,“莫问沈沦从亡者,穷奇、浑敦尚滔天”(1931年6月5日),在郑孝胥“共和一共产一共管”的一脉相承中,他的政治选择明显包含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味道。只是面对绝非他一厢情愿所能的日本军国势力,他的“理想政体”——“王道中国”事实上只能徒托空言。面对“不学妄人,戕贼王道”(日记1932年9月4日)的日本浪人,他不也只好敢怒不敢言?这或许就是他被时人认为“论事好”而“办事差”的根本原因?书生论政,尤其过于清刚英锐者,真正介人污秽扭曲、走三步退两步的现实操作,他们更经常“一失足成千古恨”,例如仅凭扶起废帝宣统能否“救中国之乱”(日记1932年10月27日)。“王道如日之中天,日光生长万物而无所分别者也”(日记1935年6月22日)作为理念极为美好,问题的关键仍在如何践行、落实;能否践行、落实。自然这依然是时代的共业,沈阳事变之后的蒋介石政府不是同样在呼吁“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人类历史上何时真正出现过“弱者的王道”。
某种程度确实不必过高估计郑孝胥那代“遗老”或“遗民”坚持“王道政治”的价值取舍。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出于生命的惯性选择了这一选择。关于古典政治或现代政治的优劣,深思熟虑者未见就多。尽管当年设计中的“王道大学”旧记1935年6月22日)如果梦想成真,无疑就是中国第一所“古典政治学院”。
不能说郑孝胥对自己的“理想主义”毫无反省,例如任职总理八阅月之后他曾向溥仪辞职,以为自己的长项不在具体政务,而是“收入心、结豪杰”(日记1932年11月21日)。也正因为自蹈危地,郑孝胥对于日本的认识又有其清醒之处,例如当陈宝琛犹在希望“习见谦光笃善邻”时,他回应的和诗却泠泠然见得“榻傍未可容酣睡,海内谁云等比邻”,希望对方“应杖新诗悟国人”(日记1932年12月16日)。对于满洲国一直并未获得日本施恩的“独立”,他是甚为清醒的(日记1936年11月30日)。
1933年2月14日,郑孝胥迎来他一生最锥心的丧亡之痛,74岁他失去了47岁的长子郑垂,据说为日人毒杀。“中道摧丧,年四十七。辛未十月初一日俱出天津,当时诚有奋不顾身之概。志业未遂,乃殁于长春,我当竟尔之志”,在日记中他仍然节制冷静,在《哀垂》中他依然强硬坚持,只是“汝当目不瞑,吾当持众雏”的发愿对于行将油尽灯枯的老人,无论如何都是苍凉到发抖。尽管他深自自负自己“年过七十而精爽犹若壮年”(日记1932年8月28日,至1936年1月30日还特意记下零下27度低温之下他人皆“觳棘拥外套”、自己“特围领巾而已”),尽管1934年2月13日除夕,他居然还能设想自己引退之后换得十年闲居,寿至百零一岁,而成“千载奇事”。犹如他“行年七十六,自诩好身手。千秋寒酸徒,岂易觅吾耦。造物定何意,留此老不朽。知我者天乎,问讯堂下柳”的得意洋洋,他的自我感觉经常好到错位,至有“满洲建国之迹以夜起庵为最,庵叟庶几冥行而不迷者乎”(1937年2月10日除夕)。他没有料到自己在一年之后将如儿子一样,谜一般的“暴卒”。
犹如他的风华在青壮年最为炫目,终其一生,郑孝胥对于“极有思致,且典赡含文采”(日记1932年4月6日)的美丽辞藻均有一惺惺相惜的自然敏感,甚至对于“直谅可取”(日记1932年6月5日)的道德风范他也一直持续了年少时特有的锐利辨识,他甚至会忠实记录友人对自己“不求人才,而二子傲横,物议纷然,颇失众望”(日记1932年7月12日)的指责①。然无论文采还是笔力,他均未做到“人书俱老”,从“泼天脂粉,斜阳艳绝”到“风酣日丽,万绿怒生”②,其最美艳的风致保留在了早岁英华秀发的“秀才”“华才”之象。1937年10月23日,面对业已全面展开的日本侵华战争,郑孝胥犹自梦梦:“日本宣言非敌百姓,此举效力甚大,天性感动之力,非学问所能及也”③。或者此语正是他到底是诗人、到底是文人的佐证?“王道政治”之不得不徒托空言,正与此理想主义有关。政治包含人性问题,政治又不能全幅依仗人性解决。面对“意气当时几许狂,堪憎老境债教偿。残年况味浑参透,只是生离死别忙”①的暮气渐深,一生负气的郑孝胥是否也萌生过悔意?他再次幻想全身而退?历史却没有多少退路可言。上诗之作的前两天,1933年7月18日,他还留下了如下两绝:
玉佩琼琚困絷羁,逃虚入海更安之?
孟郊老去歌铜斗,却羡翻船踏浪儿。
渐苦龙沙岁月深,只将梦想寄山林。
海波泪没无人处,安得成连为鼓琴。②
笔者陡然忆起1904年2月1日龙州任上,年在不惑与天命之间的郑孝胥看到“园中五色蝶妍艳异常,又有白、黄二蝶,交尾而飞”,诗人忍不住如孩童一般“手扪黄蝶之翅,落粉如泥金,甚奇”③。
庄生晓梦,望帝春心,只有这一刻,才是属于诗人郑孝胥的涅槃。
①参阅[日]和迁哲郎《孔子》,东京:植村书店,1948年,第93页。
②转引自赵敦华主编:《西方人学观念史》,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35页。
①文见《郑孝胥日记》(一),劳祖德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8页。
②参见《郑孝胥日记》1933年9月7日、193E年4月17日,第五册,第2482,2624页。其宣讲与寄赠行为散见这一时期日记各处,不赘言。当然“教士”只是一种比喻,郑孝胥秉承了某种自觉的中国传统,以为“神道设教者,只可施之愚夫愚妇,何足以陈于士君子之前哉”(日记1937年6月6日,第五册,第2673页)。
③《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1672页。
④郑孝胥的这一主张自然不是发明孤陋。政治与道德作为中国文化结构性的核心问题,基本可作学界定论。但“政治与道德”是一回事,“政治即道德”是另一回事。此不能不明。
⑤《王道救世之要义》,氏著《王道讲演集》,收入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哲学思想丛书第一编106,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10年,第18页。
①《王道讲演集》,第s,15页。
②现存郑孝胥日记起自1882年,止于1938年,延续五十六年。虽1891年之前十年日記各有缺失,1892年之后四十六年日记完整无缺。参见劳祖德《郑孝胥日记》整理说明。
③郑孝胥《海藏楼诗集》“前言”(黄坤,杨晓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0页。本文关于郑氏诗歌征引均出此本。
①文见《海藏楼诗集》附录三“各家评论摘要”,第574页。
②《郑孝胥日记》1904年5月24日,曾提及自开银号为外间所詈,第二册,第942页。
③《第二回教育厅长会议训词》,《王道讲演集》,第93页。
④《中央银行开张训词》,《王道讲演集》,第57页。
①诗见《海藏楼诗集》,第9页。
②孟曾为郑广西布政司任上幕僚,为郑激赏,资保其赴日就读于东京法政大学。参见《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693-2694页。孟序见《海藏楼诗集》,第7,8页。
③《新京日满教育联合会开会进言》,《王道讲演集》,第68页。
④《我的前半生》(全本),北京:群众出版社,2007年,第87页。
⑤文见汪国垣《光宣以来诗坛旁记·谈海藏楼》,转引自《海藏楼诗集》,第574页。为朝廷斥退之后曾闭门读书25年,深于传统教育的陈宝琛显然比郑孝胥更多承继了情性之教的工夫次第,方有此断。郑孝胥身上的谋士气、策士气,日记中在在可见。
⑥《西河兴夜饮》,《海藏楼诗集》,第79页。
①“气·性”问题是儒门心性之学的要目,“转化气质”可谓儒门工夫的常课,此处不容赘言。读者可参阅之作甚多。
②转引自《海藏楼诗集》附录三“各家评论摘要”,第559页。
③日记1895年7月23日,《郑孝胥日记》,第一册,第506页。
④日记1934年7月21日录人《腐儒》诗,感叹“天心或欲收残劫,王道何妨起一隅”;又见同年10月5日诗;暮年他甚至会明确拒绝他人赠送的画佛(1936年4月30日),朔望茹素也要特别声明“非持斋也”(1937年1月13日)。无复昔年地藏寺中施油、下协街上放生之举(1889年9月25日、1890年3月5日)。《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535,2549,2625页;第一册,第139,163页。
⑤根据陶德民先生的研究,当时在辽东,崇拜郑孝胥的日本人倒也不乏其人。郑孝胥死后,日人太田外世雄甚至在其墓侧成立了“太夷精神”劝学社。参见氏着《郑孝胥与水野梅晓的交往及其思想初探》《(关西大学中国文学会纪要》第26号,2007年3月),彼时日人乃至西人经由反思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全趋欧化,美恶杂揉”以及日俄战争之后的“战胜而骄,暴富而侈”而对于“王道政治”保有真实研究兴趣的,也自有之,例如郑孝胥日记中提及的小柳司气太、西山政猪、南大将、昊索福(俄)等人(日记1933年9月16日、9月17日,1935年2月2日、3月2日,1935年6月10日、23日)。以郑氏在诗文、书法诸方面的修养,被一时异域视为“东方文化代表”也并非没有可能旧记1934年6月18日)。据说当时大阪甚至出现了“崇郑学会”( 1937年6月9日)。但另一方面,例如1943年4月之后伪满文教部甚至直接规定“不能信仰儒教”,祭祀天照大神取代了祀孔,正是其侵略本质的露骨反映(中央档案馆等《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99页)。
⑥参见日记1935年7月29日,第五册,第2593页。《王道讲义》第一篇就是“内圣之学”(福文盛印书局,1935年)。《王道救世之要义》中郑孝胥明确指出“王道之学,谓之内圣外王之学”,同时申明“果行王道,必先荡涤爱国之思想,而以博爱为主;必先革除军国之教育,而以礼义为先”,《王道讲演集》,第5页。
⑦《王道救世之要义》,《王道讲演集》,第19页。
①《郑孝胥日记》1932年10月9日藉日人之口,提出了“日本学者所研究者皆外王而非内圣,故未能踏实”,但显然郑于此并不敏感,更不在行。第五册,第2415页。
②这一命题为儒门公认,原本毋庸多解,但这一命题可能也是新文化运动以来伴随“情欲解放”思潮(甚至还要将其上推至于晚明)被遗忘最深久的命题。笔者曾撰“情性之教如何可能”的学术专栏讨论之(《高教发展与评估》,2017年全年)。读者可参阅杨儒宾《从五经到新五经》,台大出版中心,2013年。
③“世界者,有情之质;人类者,有义之物。吾于君国,不能公然为无情无义之举”,1911年11月14日,《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1356页。
④《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2297页。
⑤《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475-2476页。
⑥有关于此,最显豁的现象该说是戴震学说的接受、诠释,包括误读。参阅杨儒宾《异议的意义:近世东亚的反理学思潮》,台大出版中心,2012年。
⑦《郑孝胥日记》1931年9月1日,第四册,第2339页。
①收入《王道讲演集》,第8页。
②《郑孝胥日记》1931年1月21日,第四册,第2312页。
③《王道救世之要义》,《王道讲演集》,第8页。
④黄式三:《畏轩记》,转引自张寿安《戴震义理思想在晚清的转进》(未刊稿)。郑孝胥海藏沪上之时经常参与读经活动,散见其日记各处。
⑤笔者断言郑孝胥于“转化气质”的心性传统未有深造自得,若立论再大胆些,就“体质诗学”言之,生于暮春夏初(闰三月十二)的郑孝胥每每在日记中言及自己“肝燥”“肺燥”、素有咳血宿疾、“舌痛久不愈,为心火灼木故”,且郑的“肝热”“肝脉稍张”的症候要一直持续到晚年——此亦其长于议论而拙于成事之原因欤?参见日记1932年3月23日、1937年4月29等。这种思路绝非笔者生造。早在毕达哥拉斯,就已经以为“知觉和理解活动完全是由于物质上的原因,完全依赖于身体的状况”,参阅Guthrie, AHistory of Greek Philosphy,轉引自《西方人学史》,第37页。
⑥阮元《揅经室一集》,卷8,第1页,转引自杨儒宾《异议的意义:近世东亚的反理学思潮》,第349页。
⑦参阅杨儒宾《异议的意义:近世东亚的反理学思潮》“玖:丁若镛与阮元——相偶性伦理学”。
①参阅赵园《家人父子:由人伦探访明清之际士大夫的生活世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②可证明此事的重要与知名的,是《王道讲演集》中所收郑氏小传,都特别提到“夜起”之典故。
③《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468页。
④另外,郑氏持续一生的夜卧早起,除了情志因素,应该也基于郑氏养生学的认知。《郑孝胥日记》1931年6月25日,他特别记载了《大公报·勿多睡为长寿秘诀》,说自己“素持此论”,第四册,第2330-2331页。
①传为郑为金题扇诗之七,转引自《海藏楼诗集》“前言”,第13页。
①《郑孝胥日记》1931年1月18日,第四册,第2311页。
②《王道救世之要义》,《王道讲演集》,第8页。
③诸诗包括《闰二月十日中照以微疾卒于沪寝携景垂自青岛航海十八日到沪》等13首,见《海藏楼诗集》,第355-360页。
①转引自《海藏楼诗集》“前言”,第11页。
②“杜鹃声不哀,断猿啼不切。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柞声不为客,客闻发自白。柞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转引自《海藏楼诗集》“前言”,第11页。
③转引自《海藏楼诗集》,第24页。
①《南昌军幕感怀》,杨圻《江山万里楼诗词钞》,第298页。
②陈衍《石遗室诗话》,转引自《海藏楼诗集》附录三,第553页。
③黄曾樾《陈石遗先生谈艺录》,转引自《海藏楼诗集》,第554页。
④转引自《海藏楼诗集》“前言”,第12页。
⑤转引自《海藏楼诗集》附录三,第560页。
⑥黄浚(1891-1937),字秋岳,闽侯人,诗人,室名“花随人圣庵”,精于文物品鉴,1937年以汉奸罪被南京政府处决。
⑦《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668页。
⑧《郑孝胥日记》1926年3月11日、10月31日,第四册,第2091,2122页。
⑨《王道或问》,《王道讲演录》,第26-27页。
①答上海法文日本总理,《郑孝胥日记》1932年9月23日,第五册,第2410页。
①《郑孝胥日记》,第三册,第1378页。
②《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1842页。
③1921年11月17日,《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1886页。
④言1931年2月16日(除夕)南京、上海之风气。《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2315页。
⑤《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2264页。
⑥《郑孝胥日记》1912年1月5日,第三册,第1379页。
⑦郑孝胥对乃木希典的崇尚之情不止于此。二十年之后在辽东,日本三好市求其定购助印《乃木将军传》,他慷慨允诺。而郑氏这首诗自是深受日本人欢迎的。参见《郑孝胥日记》1932年10月21日,第五册,第2419页。
⑧参见《郑孝胥日记》1933年3月15日,第五册,第2448页。1937年8月的上海抗战,他是常以“华机”“华人”“华方”称呼抗日的中国(日记本月15日,第五册,第2682页)。
⑨《郑孝胥日记》1935年1月21,22日,第五册,第2566页。
①《郑孝胥日记)1937年7月17日、7月22日,第五冊,第2678页。也正因此,1937年8月24日旧军在上海“敌前登录”,他认为日方“不顾死伤,其不仁若此”。
②《郑孝胥日记》1936年5月2日,第五册,第2626页。
③偶尔,例如1891年7月20日记下友人暗中讽喻自己“夫己所不善,而必讥之使难容,非忠厚也;不能面正人,而含词以诮之,非直道也”,认为“其理甚直”,他也并非没有直面自己的能力、只是改也难。
④《郑孝胥日记》1923年7月23日,第四册,第1957页。关于他的研究,将其定位为“清末保守型精英”是基本的方向,兹不赘述。
①对于宋儒的情性辨析,无论程朱张载,郑孝胥都一以贯之表示强烈的不满,以其远离孔孟教法。参见日记1894年4月1日,《郑孝胥日记》,第一册,第402-403页。
②1936年3月24日赠行日人语,《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622页。
③1934年11月6日,《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556页。
④1919年6月23日,《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1787页。
⑤日记1893年10月25日。又如1928年9月26日在日本,他发言《礼记》所记孔子语,非止《大学》《中庸》,这一经典的错失便是宋儒之失。池鱼之殃尚有阳明;并以“道学”为“捣鬼”。参见《郑孝胥日记》,第一册,第378,379页;第四册,第2199页;第二册,第901、989页。
⑥参见《郑孝胥日记》1936年1月15日、1月18日、2月11日、2月27日、3月5日、3月19日;1937年4月23日。除此之外,他对于“致知”“知至意诚”也曾有所陈述(日记1937年6月22日,6月28日)。日记1937年7月22日又提到“物格知至之后,尚有理欲交战一境;以理胜欲,即克己复礼、修己安人之事”(第2779页)。
⑦参阅杨儒宾:《异议的意义:近世东亚的反理学思潮》。
⑧《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2306页。
①《批程克祥天理人欲论》中,郑孝胥直接将“天理”与“性灵”挂搭:“天理系于性灵,人欲系于形体,天理当令则人欲不能为害,人欲当令则天理可致灭亡”《(王道讲演集》,第137页),可见其与理学实无所得。
②参阅Chow Kai-wing,The Rise of Confucian Ritualism in Late Imperial China,(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Press, 1994);张寿安:《以礼代理——凌廷堪与清中叶儒学思想之转变》(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
③曾亦《本体与工夫:湖湘学派研究》“引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页。
④日记1885年9月2日、1983年4月1日,《郑孝胥日记》,第一册,第69,346页。
⑤参见杨儒宾《异议的意义:近世东亚的反理学思潮》,第333、335页。
⑥当然,即使是在溥仪笔下,“体道静观”作为语词也是十分贵重《(郑孝胥日记》1929年10月15日,第四册,第2254页),民元之前郑孝胥日记摘录诸上谕中可见,“体用兼备”更是作为通儒必备的套语。但中国文化的“道体”何在,不能不说在清末民初的认知是相当混乱的。
⑦《博爱与爱国辩》,《王道讲演录》,第139页。
⑧日记1893年1月7日,《郑孝胥日记》,第一册,第334页。
①陈宝深《郑苏截布戡六十寿序》,转引自《海藏楼诗集》第547页。
②例如1932年11月3日作《航空会社祝词》,他的关怀也集中在“智识之进步甚速,道德之进步甚缓,则利人之器必一变而为害人之器”,《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422页。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回忆,他和郑氏父子乘日本兵船偷往大连,郑氏也是宣讲了一天道德仁义。郑孝胥本人因为痛恨现代政党政治而以辛亥之乱起于当时日本与欧美留学生的不明本国之学,革命则进一步败坏了中国教育:“中国自革命以来,教育破坏殆尽,其始则厌故喜新,舍本逐末,其终则放逸废业,相率为伪”(《第二回教育厅长会议训词》,《王道讲演集》,第92页)故此强调中国教育应当“未冠之年,先使之受孔孟之教,品端学正,乃博之以各科之学”。参见《全国工商大会训词》、《奥广岛文理科大学论满蒙教育》,《王道讲演集》,第48,52,53页。
③《焚鸦片十余筐及吸器百许具于署之东隅仍洒灰于坎以灭其迹》,《海藏楼诗集》,第38页。
④面对李鸿章点评制艺文章的手卷,他会不客气的题词“节义远惭明季士,应缘八股太支离。文忠劝我攻时墨,睹此方知老辈痴”,与伯严(陈三立)同题的“壮夫谁肯悔雕虫,相公名世一冬烘”,正堪对读,也极富时代性。但于“道德”一层,他欣赏的还是旧道德,例如他特赏辜鸿铭《春秋大义·妇德》一篇,对于婚姻不合的孙辈趋向仳离,他也认为是教育之错。他称许归隐家庭的章士钊妻昊弱男“空花客慧勤收拾,试就家庭觅道场”。至于老友陈三立去世,他在祭诗中讽咏“新学空传子弟贤”,当非无意。参见《郑孝胥日记》1919年8月16日,1936年3月30日、4月22日,1926年12月18日,1937年10月25日,第1793,2622,2625,2127,2690页。
⑤溥仪《我的前半生》(全本),第115页。
①转引自《海藏楼诗集》附录三,第562页。
②郑氏此言,似非虚语。见诸其日记的助人以财,难以计数,常有受其资助者欲还而却之的情况,甚至未曾谋面之陌生人“其情甚急”之下他都会“奉赠百元,以资度岁”。郑氏的诗人情性似乎非常喜欢这种豪侠行为的意趣,所谓“呼夭而天立应,可谓人间之快事矣。勉之何生,毋堕初志”。参见《郑孝胥日记》1935年12月25日,第五册,第2610页。
③1935年5月28日,《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587页。
④《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656页。
⑤对于“赤白二党共露的混乱”,似乎也成为一些日人的关注和焦虑,虽然其中也不乏藉此成就侵略借口的可能,毕竟“攫取满蒙”才是此际多数日人的核心地带,参阅陶德民《郑孝胥与水野梅晓的交往及其意义》。
⑥《郑孝胥日记》1912年2月17日(除夕),第三册,第1396,1399页。
⑦参阅《郑孝胥日记》1935年10月11日,第五册,第2602页。1924年冯玉祥兵变“逼宫”,郑孝胥与陈宝琛、罗振玉一起引溥仪避人日本使馆。1925年溥仪移居天津即住日租界张园。1928年鄭孝胥与长子郑垂一起赴日探查日人扶持溥仪的诚意。直至1932年3月满洲国成立。而“赴日借兵”这一思路在民初其实颇有市场,例如升允亦有此举。郑孝胥萌生”日本能助我军械、兵费”的明确思路,则见于日记1918年3月9日,第三册,第1716页。
⑧《郑孝胥日记》1927年6月23日,第四册,第2149页。同时参见陶德民《郑孝胥与水野梅晓的交往及其意义》,第39页。郑也曾明确表态自己的乡贤沈文素(沈葆祯)“好杀,慕酷吏,非儒者事也”(日记1936年7月31日,第五册,第2636页)。
①1932年10月6日答德国记者问,诗为郑氏度辽《小海唱》,分见《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414,2512页。
②伪国务院告国内文,《郑孝胥日记》1932年3月13日,第五册,第2371页。
③分见告大阪《每日新闻》意见、告永田铁山少将,《郑孝胥日记》1932年5月6日、10月21日,第五册,第2382,2419页。
④《承认纪念演说辞》,《王道讲演集》,第85页。
⑤1935年3月23日,《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576页。被迫去职之后,他对日本的认识显然更清醒了一些,所谓“今天警告日本,使能自悟,即天之降福于亚洲也。日本能保其武装王道,则亚洲有实现王道之希望”(日记1936年3月5日,第1619页)。
⑥1934年3月29日,《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515页。
⑦1937年10月21日、23日,《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690页。
⑧《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2147-48页。
⑨《郑孝胥日记》1929年4月3日特意摘录了《字林西报》这段所谓“西人”答函,第四册,第2229页。
⑩见《我前半生》第226,227页等处。
11《郑孝胥日记》1927年3月8日、6月23日,第四册,第2136,2149页。
①《郑孝胥日记》1928年9月27日,载长尾(雨山)来谈,“劝取奉天为恢复之基”;10月13日参谋本部总长铃木问及“有恢复之志否”,也是类似的暗示。第四册,第2199、2203页。
②文见《海藏楼诗集》,第98、”页,作于1894年之后。
③诸如他论黄遵宪“口西国之新说而身中国之旧习”;严复“夭资绝高而粗服未饰”“文辞深隽,诚雅才也”;盛宣怀“辞气举止圆转轻便,只有赡给之姿,而乏沈实之度”;端方“颇无外官习气”;乃至张謇、文廷式如何“芸阁满面嗜欲,季直满面道义,满肚皮嗜欲”,梁启超如何“谈吐尚有洒落之致”(但偶尔过于刻毒,竟至于称梁为“鬼躁”而其师康有为为“鬼幽”),汪荣宝如何“颇英锐,但小躁尔”……不仅出语尖新,还要行诸日记。甚至老辈名宦如左宗棠之“意气过盛,其挫也亦必甚”、李鸿章之“战战兢兢或得以功名终者”、张之洞之“口学问而心未脱于流俗”……种种人品风度高下,也常见诸他的笔端。参见日记1882年4月27日、1885年6月28日、1886年2月10日、1897年2月26日、1897年2月27日、1897年9月4日、1898年3月27日、1898年9月8日、1901年8月4日、1903年8月4日、1921年7月22日。
④1921年11月29日,《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1888页。
①《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2342-2343,2344,2345,2347,2348,2350页。
②《我的前半生》,第137页。
③对于“智育之过”的反思,当时颇有其人,例如日本精进会会长川村理助,《郑孝胥日记》1935年9月13日,第五册,第2589页。
④《郑孝胥日记》1934年6月4日。第五册,第2529页。
①但同年9月4日,他又毫不掩抑自己对于二子职务之事的强硬态度,并且抱怨此乃是日本人欲驱逐所至,其“负气”之行依然故我。《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405页。
②前为郑氏上海龙华赏樱花语,后为奉天公园赏杏花语,参见日记1919年4月3日,1937年5月12日,第四册,第1777页;第五册,第2670页。
③《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690页。
①《郑孝胥日记》1933年7月20日,第五册,第2471页。
②《郑孝胥日记》,第五册,第2471页。
③《郑孝胥日记》,第二册,第9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