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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白

2018-05-14陈丹玲

美文 2018年5期
关键词:构树作坊

陈丹玲

与满院阳光的喧哗相比,她的动作要安静得多。蔡氏古法造纸“七十二道工,外加一道口吹风”,说的就是这个正午她所做的事情。

晒纸,像戏台上最后的尾音。经常是在午后,孩子下河丈夫上山了,她把这剩下的尾音捡过来,弯腰,伏身,把它们捧在手心里。实际上,她要把一张一张湿沓沓的白皮纸贴到墙上去。墙壁平整,可还是不令人放心,她一边抚平皮纸,一边轻轻吹气,旁若无人,专注晾晒。远看了,女人完成这项劳作的样子十分美好,腰肢成弧,口吹轻气,有不尽的怜爱在里面。

这剩下的事情,被全村女人捂在掌心,晒纸的劳作使她们沉浸在母性宏大的静谧、暖意和悲悯里。纸影飘荡,令人有如身处虚幻。弓身时,嘻嘻哈哈的太阳就躲在她的背部,暗影投在墙上,笼罩着湿沓沓的皮纸。现在好了,她要挪开自己,让阳光过来。阳光抽干水分,墙壁上渐渐显现暖白色的皮纸,它与生活有关,与卑微和坚忍有关。比如刚才,阳光在她左手食指处的疤痕上摩挲。几乎有点疤痕叠着疤痕的处境了,可她记得清晰,这是砍构树时落下的,那是舂料时锤着的,又是起料时烫着的,一言难尽。幸得天恩存在,所有的苦难和辛劳都得到馈赠,每家每户的墙壁上贴着湿湿的皮纸,竹竿上飘着半干的皮纸,场面宏大,整个村子深陷在皮纸的温热和白影里。

这里是黔东版图上的合水镇,蔡家坳、香树坪、兴旺、坪楼、木腊、亚子坝,这些村子散落在小镇的山沟山梁上。夏天,阳光倾泻在这些小村庄里,倾泻在满山树木上,却是凄清得很。相比起来,这些年周边的草木见风长,无比茂盛,而村庄却异常空寂。空寂如草木,在院子和村路上疯长。晒纸的女人们老了,与小镇上的草木、田地还有造纸的功夫一样,老得根深蒂固,不易抬脚,不易拔起根茎。其实,她觉得蔡家坳这个地方不错,自己有一群姊妹,关系尚可,长辈的坟地让自己有了一个忆念的去处。一生造纸也不错,可以感受人情温馨,也可以体察人性卑琐。

许多个正午,院墙内皮纸翻飞,巨大的纸影覆盖了这些村庄,无比喧哗而又异常寂静。

一切仿佛从游戏开始。

一鞭抽下去,木陀螺活转过来,飞旋,绽放,似阳光中一朵甜白的花,开得迷离。鞭子是构皮做的,灰褐色,柔韧,保留着构树的苦香。是的,苦香,苦香几乎浸透了他这一生。现在,构皮软鞭注满力量,狠狠抽在木陀螺上,他看见心爱之物死而复生,这种快感撑满童年小小的世界,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着迷。村子里一伙孩子迷恋打陀螺比赛,谁死谁生,谁死而复生……这伙孩子都坚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控制一切,他也坚信,命运仿佛可以被控制。他甚至趴下身子,撅起屁股,撮起嘴巴,使劲朝陀螺的尖锥吹气,别停下来呀,活下去呀,别死呀,然后爬起来,再补抽一鞭……

“人怕伤心,树怕剐皮。”红光叔后来才知道,用伤心事抽打伤心人,是死不成的。那年的蔡家坳,他们家的伤心事是父亲逝去,五兄妹中最大的是他,最大的概念是九岁。停留在构皮上的游戏依旧远远超过停留在构皮上的生计,只是在母親愁苦的面容出现时,他才会埋头,产生似是而非的羞愧感。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觉得需要一个父亲,需要他来教会自己用构皮制造皮纸,用构皮缔造生活。构皮软鞭,他曾那么熟练地用来抽打陀螺,而穷困、破败、丢人、饥寒绞缠成无形的长鞭,一鞭又一鞭抽在他的皮肉和心灵上,比任何时候都狠。

一开始,他偷学舀纸。趁别家作坊无人的时候,他捞起衣袖,赶紧抓过竹篦子,在浆槽里前后捞,左右摇,上下抖。竹篦子是傲慢的,没多久,手臂的力量被它消减得落花流水,纸浆在竹篦子上铺得不均匀,不是出现漏洞就是仅有半截。纸农们用“半截腰杆”和“漏屁股”来说事儿,更令人脸红害臊。他悄然离开人群,走向河岸的旷野。构树漫山遍野,在风里摇动,所有村寨都处于一种扑打和摇晃中。构树叶片肥大,长得大大咧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树皮被剥剐了,依旧平滑完整,树枝被修剪了,下一年春天它又长出嫩枝,毛茸茸,像婴儿手指一样无辜和干净。树木中,构树算是最不记仇的树种吧。

构树在黔东大地上无处不在,它原本是实在的,却给人以巨大的幻觉。据《东观汉记》和《后汉书》记载:“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成称‘蔡侯纸。”这个出身贫困之家,从小随父种田,十五岁被选进皇宫做太监,名蔡伦、字敬伸的人熟知树皮、麻头、碎布、渔网这些朴素之物含带的自然禀赋,熟知废料碎片在民间的补缀奇迹,凭着聪明伶俐和多思专研他终于成功。于蔡伦本身来说,他的确在帝王的笑颜里看见了一点自己的荣光,却无意识推动了一个国家造纸业的进步和普及,也许他从没想到纸张会给自己带来无上尊严和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延续。他从没想到,元末明初,烽烟不断,一支蔡氏族人在迁徙中,从江西将“蔡氏古法造纸术”带入黔东,带入武陵山脉主峰梵净山西麓的合水镇,带人合水镇蔡家坳。多年来,蔡氏造纸术如同树木一样,从蔡家坳开始繁衍到小镇的许多个村庄,几百座沿河而建的造纸作坊,构成一个小镇的记忆沸点。

以前的以前是先辈们的日子。而此刻,同样是命运曲折,蔡家坳这个偷艺不成的男孩,不会想到几千年前皇宫里的舞文弄墨,更不会想到一个在尚方作坊里埋头苦干的太监,孤儿寡母的生计比任何历史都沉重,压在他肩头。始终学不会舀纸,满腹困惑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仰看天空,树枝将他的视野分割为一些碎片,使他感觉是置身于一个曾被打碎又被拼接起来的世界上。他想念父亲,想念在这一带存活下来的族人前辈。清浅的河流曾一再映照父辈进出低矮作坊的身影,一再映照那些逐渐模糊的酷夏与寒冬。

人一旦回望,注定会遇见童年。那根构皮做的软鞭飘飞过来,这次是虚幻地打在了他脸上,但能真实地感觉到疼痛和某种潮湿。构树有父辈一般的宽怀,一根枝丫死去,而一种叫作纸的东西却在这死亡中诞生。消逝与存在并不是较量的结果,而是一个传递的动作,从构皮到纸张,中间是一双厚实的手。在造纸人的眼中没有什么比构树这样的植物更动人的了,也没有什么比构树更能赢得信任。许多年以来,构树的影子像河水一样流淌在生活里,这里的人们每走一步都需要对构树致意,这也是对生活信任的来源和全部理由。

嘭,嘭,嘭。正午,她在河边舂料。水碓撞击石盘,河谷的沉闷被撞得松动。她翻动水碓下的构皮,反倒觉得没有什么能比此刻更安静了,午后的小睡,斑驳的光影,都无法相比。水碓的节奏正和上了一颗心脏的跳动,她时常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内心。这样的劳作不同于收割时心满意足带来的微熏,也不同于锄禾时旁根杂草带来的凌乱,仿佛自己与蜷缩的构皮一般,被无形拓展和粘合,空阔如旷野,洁净到纯粹,可以容得下许多憧憬和心事,也许还有愁怨……

我们站在今天的河岸看过去,春料的地方就在造纸作坊的边上,格调低沉。水流滚滚而过,闪现着光泽,在稍大一些的岩石上,它破碎成各种白色的形状。正午,她无心于水流,一直守在水碓旁翻动构皮,直到它们变得绵软、紧密和细碎。同一个动作循环重复,她的目光变得慵懒而幻化。的确,对一张皮纸的憧憬远远大过了舂料的单调——她想象数十张白皮纸做成一把红油纸伞。在这一带乡间,一把红纸伞不结丁香愁,不沾梧桐雨,它在欢腾的唢呐中,在新娘跨过门槛的一瞬被新郎的双手接过去……事物总是在想象中才显露它的庄严和美好,就像一把红艳艳乐融融的油纸伞,一直吸引她付出不尽的辛劳和期待。每天,这样的捶打都会持续很久.时光的意义被全部纳入其中。有时恍惚,她的拇指和食指差点被碓锤打中。

很久以来,利用杠杆原理踩踏式舂碓成为乡村生活的一部分,原始机械的美感和力量倾注于现实生活上。比如舂米,舂构皮。而之前,中国哲学家庄子曾为此忧心忡忡,他焦虑省时省力的做法难免让人生发“机巧之心”,他曾预言,人们痴迷于技术的同时自私狭隘的道路也会在面前铺开,而道德和灵魂也会随之渐渐衰落。而在蔡家坳,一架水碓依旧保持着古老的劳作方式。重新目睹这种原始场景,总令人忍不住地激动和惊叹。

不过,水碓已经不是踩踏式的。人们从水流里悟到天启,水车在蔡氏古法造纸作坊群里得以呈现,它带动木质的碓身抬起和放下沉重的碓锤,底下凿有沟纹的圆石盘承接自上而下的强劲力量。嘭,嘭,嘭,原始机械的美感通过声音在河岸流淌,坚韧的构皮就在这种力量下溃崩瓦解。

水碓下部,圆石盘的沟纹呈八卦图形。民间传说,废掉后的圆石盘用来垒房屋的基座,镇邪。想来,历经水流冲刷,千锤百炼,吸纳树木精华,一块石头也是能炼成精的,完全能给民间的文化心理提供可靠依据。比如“蔡家坳上有只木老虎,十个女人九个少颗手指拇”,这也是民间的传唱,却隐隐带着血的腥味和无奈的痛心。木老虎就是水碓。听说在解放前后的一段时期里,蔡家坳的女子几乎人人都参与造纸劳动,舂料这个看似轻松的程序时常由她们来承担,疲倦或分心时手会被碓锤砸伤。因手上带了这一小点残疾,媒人说亲时,她们受尽了男方的挑剔。舂料,仅剩时间对物质的较量,这样的过程里积蓄着一种无形的对抗,于人的耐心是一种固执而又坚韧的蚕食。在此番单调冗长的劳作中,那些曾经守候在河岸的女子们难免分心走神。恰恰这时,碓锤落下……

事实上,我们感受到,舂料人捶打构皮的节奏和城市建筑工人刨掘的节奏基本是一致的。在乡村秩序和生存需要的背景下,他们遵循着同样的教诲、同样的规则,他们的心灵翻阅和默诵着有關劳作的同一个乐谱。

冬天,河岸寂静,收割后的田地松弛着,伸向山野的土路也变得简明扼要,不再藏头露尾。造纸人朝一群冷肃的作坊走去时。他们所有的想法也变得洁净和朴素——抓紧舀皮纸,积攒家底,然后娶个女人成家。

作坊里,浆槽、膏槽、竹篦子,还有榨子和角落里的小灶,全都浸在冷津津的空气和暗影里。将双手放在嘴边哈热乎,抓过竹篦子,伸入浆槽里。那些掺杂了碎原料的浆液里像暗藏有刀锋,直楞楞的,把他的双手来回刺伤。水好冰。但他的双手却如在火堆里灼烧、焦痛。身后的石台上,一张又一张湿漉漉、软塌塌的皮纸渐渐堆叠。每舀一百张皮纸,他会扔一粒小石子在旁边的土碗里,用以计数,有时会是一颗玉米或者别的什么小颗粒。想来凄凉,他们与一张纸长期浸泡在汗水、冷水和苦水的中央,无数双手一生与纸张亲近爱抚,却很少能握到一支笔,终是抵达不了书写和阅读时的恬静时刻。在冬天的寂静里,作坊里的水声被无限放大。幸好.这个舀纸的男人个子高,手臂长,舀起纸来麻利灵活,加上吃得苦,在相同的时间里,他总是比别人多舀出一倍的纸张。唯有皮肉抵不过浆水的冰凉,双手已经支撑不住,麻木僵直,最后握不住竹篦子,一张快要被舀起的皮纸又一次消融在浆水里。那就去小土炉边烤烤火,暖和一下嘛。不,那是千万不能的。因为火的热量会往皮肉里钻,逼得里面的寒气往皮肉外窜,冷热冲撞,手指的骨节仿佛轰的一声,被撞得碎裂,这时,尖锐的疼痛会直接往心里钻,过程持久,最后变成钝痛。那怎么办?得用毛巾蘸热水轻轻捂手,让“死”去的双手慢慢复活过来。一个冬都在舀纸,他就在死与活中来回反转一个冬。

夏天来了,日子会是怎样?纸农们依旧在造白皮纸,需要经过砍、剥、晒、沧、挽、浆、蒸、清、泡、揉、洗、踩、再晒、再泡、再踩、纯、再浆、再蒸、捞、再踩、摔、冲、切、舂、淘、搅、兑、搞、拖、舀、榨、再晒、收、合、捆等七十二道工序,才能最终走完原料制作、配料制作、皮纸制作三大流程。人们的双手长期浸泡在浆水里,皮肉起泡,打皱,久了双手还长满湿疹,长满皮癣。劳动以这种丑陋的样貌镶嵌在人们的身体上,像异形的印章,以鲜血的颜色盖印,证明一种生存方式属于这些人,属于整个村庄——人们世世代代带着生活的渴念,在同一个动作和同一种姿势里煎熬,淹没在一群作坊的灰暗色调里。

事实如此,在黔东,聚居于梵净山西麓一带的蔡、田、卢、饶、帅、杨、谢等姓氏家族就以家庭为单位,世代用蔡氏古法造纸术生产白皮纸,以谋生计。长年累月,他们感知着山野里的一草一木,猜想着大自然设置在每一种植物体内的深奥用意。除了构树,我无法弄清另一种灌木的学名,听纸农说它叫幻香树,枝叶轮生,叶片细窄,秋天落叶,长有松球一般大小的果实。纸农摘来幻香树的嫩叶捣碎,顿时异香扑鼻,挤出汁液,涂擦在双手上能治疗湿疹和皮癣。汁液在手上留下黑色的印迹,长久难以去除,如果赶集天去场上,只要手伸出来,我们就晓得此人是纸农。劳动的苦累在大地上盘踞,毫不放过对肉体的尺寸侵占。有时,这样的暴露让找对象的小伙子彻底掉进了卑微里。

纸农们低矮到草木中去,与自然形成对话和理解,仿佛每个人都具备了天赐的某种神性。造纸当初,舀出的纸张总是出现不均匀、漏洞和断片时,纸农们苦恼不已。他们四处寻访和比较,希望从中找到成功的秘诀。蜀纸选料用纯麻,江浙一带多用嫩竹造纸,北方以桑皮为纸料,剡溪以藤条为纸料……怎样让浆料凝固加快,纸张柔韧紧密?一位纸农仰躺在草地上苦苦思索,不得其解时睡梦也悄然而至,梦境从四面围拢过来。说是一仙女飞来,笑意盈盈,双手一扬,一阵甘露洒满全身,仙女让纸农莫愁苦,一切烦恼至此消。何时醒来的纸农也不得知,只有嘴角流淌的梦口水黏黏糊糊,浸湿了衣服。梦境传开,人们恍然大悟,纷纷到山上去找一种树根,入水浸泡,水会变得粘黏浓稠,加入纸槽的浆料中,不就能让皮纸加快凝固变得柔韧紧密吗?石槽里浸泡着一些发白的树根,我们将木棍从粘液里轻轻提起,常识中的水滴变成了一丝一缕的细线,当地纸农都叫松膏(songgao)。

“蔡人造纸不成张,九天玄女赐药方。”这是蔡家坳一带纸农挂在嘴边的骄傲。生长在山野里,纸农们习惯性地依顺着自然秩序,在多个世纪的生活里,他们揣摩着身边草木的特性,从不同的方向去认识和理解大自然暗藏的独特力量。他们渐渐从历史赋予的智慧里找到了构树、幻香以及松膏(song gao)的种种特性,并将其熟练地纳人生活,同生共存。我们知道,在更遥远的地方,更浩瀚的文字里,竹梅松菊等之类的植物也以其象征意义举托起更多人的崇高精神。我们一直不知道松膏(song gao)这两个字的准确写法,可是依旧容易与纸农共同沉浸在对天启的感恩情怀里。

相比于散落在大山深处的蔡家坳,合水镇这个白皮纸产销一体化的黔东小镇成为最有力量最具魔力的地方,尤其是它的集市。世代纷至而来的身影和脚印在此重叠交错,而生意像空气散布在生活的所有部位,随时给人压迫感,但人们找不到压迫者,也从来不知道怎样反抗。

那些年,合水镇的集市仅仅是一条过道。白皮纸市场在集市的另一端,是在单独划分出来的地盘,灰头土脸的街道上,纸张的气味和面容永远洁净和体面。有的松散着,在一阵路过的风中扬了扬边角,有的依舊打着捆,麻绳或者竹篾在上面勒出深深的印痕,一捆又一捆白皮纸等着无数挑剔的目光。一位纸农在街边卖纸。一只竹背篼,一片薄木板,一个草凳,一根上了年岁的烟杆,这些是他的固定资产,架在竹背篼上的两捆白皮纸是他的商品,现在,他必须要投入他自己,以及他的时间,才可能换来钱币。民谣是这样唱的:“十月舀纸打早霜,手亦冷来脚亦僵,有钱上街喝杯酒,纸农衣单透骨凉。”生意,生意,生的意味,生的意味就是要必须维持住一股能活下去的生气。既然方向和目的都已经很明晰,这位纸农也就懒得像别的摊位一样大声招揽。

而现在,身边的几个老人在热心地回忆着。时间长久了,记忆的皮纸也同样具有极强的吸水性,浸满了生活的寒霜苦雨,湿沓沓地贴在岁月的某个关节处,慢性疼痛。但看得出老人们说起往事时已经无关痛痒,这种从容和大度该是时间的馈赠。说起来已经是“文革”时期的事了,说街东头,一个李姓男子与白皮纸有很深的情缘。那个李姓男子是一个懂笔墨的人,文气、瘦弱,但年轻。他父亲被打成右派,没有了生活来源,一家人挤在学校二楼的教师宿舍里。夜晚,油灯如豆,他在为一家人明天的,不,是今后的吃饭问题焦心。黑夜像伸过来的无形之手,深深掐紧他的喉咙,好似空气被这一阵的“运动”狂风抽尽,让人活不成。深夜,木门被轻轻敲响时,他和母亲都有明显的震惊和提防,再仔细听一下,确实是有人在门外徘徊。打开来,是村子里的一个纸农,抱了一捆皮纸,说是自己舀制的,趁黑悄悄送过来,希望能对李老师有点用处。将皮纸放在门口后,矮小敦实的身影迅疾离开,重新融进墨汁似的一团漆黑里。记不起平时有什么好落在了那位纸农身上,但一捆皮纸真是救命稻草。很多个夜晚,李姓男人伏在木桌上用皮纸制作当地人喜欢玩耍的字牌,母亲用皮纸剪鞋样。字牌、鞋样都是要悄悄交给村里好心人的,拿出去给他们换点食物或者零钱。他最专注于用皮纸折一种纸盒,农村人叫线贴。内部有许多个方正的小纸盒并列排开,折痕交叉、错落,隐秘地走向让每个盒子有了链接和关系,它们屈伸自如,容积宽大。农村的大娘大婶将凭证票据、零钱、鞋样、针线或者其他零碎细小但又不能或缺的物件,分类放进每一个盒子,然后将线贴合拢,它们立即成为一个平整妥帖的群体。烦琐的构件和物品被收纳和珍藏,外形就犹如一本书籍,风雨不惊,如此安静。做线贴时,他的手指在皮纸上忙碌地翻折,压线,这种过程太像生活本身,像一场生死。

记忆在赶往昨天的路上,一如我们在小镇上遭遇的老宅木楼,充满破败和神秘的气息。这里长满齐膝高的“飞机草”,只有风来过这里,草叶上尽是风的痕迹。外面,合水镇的集市比任何时候都热烈,各种气息交织,在街面上浓厚涂抹,涂抹成热烈的商业图景,先前皮纸的气息明显纤细和虚弱下去。现代工业的精美日用品、花纹和色彩丰富的纺织品、家电已经从头至尾占据小镇。一些竹器、木料、陶罐等在集市的冷遇里陷入更深的沉寂。街市熙攘,阳光在商品的棱角和边线上来回摩挲,看得出很多人的欲求和阳光的步调是一致的,灿烂、滚烫、炫目。有人高举一张人民币对着太阳,歪来歪去,反复对照,提心吊胆又异常辛苦地辩识真伪。钱币的防伪标识暗藏在繁复的花纹里,人们习惯将表示真实和诚实的东西藏匿起来。

若你置身热闹街市,会发现生活的本质从未改变过。

立领字人:蔡陶氏将夫主蔡士义得当寅生之伯父蔡仕政之业.坐落地名杨岸河窑子边纸槽一架地基在内,当价一千零四百文整,凭中退与蔡寅生名下,承主自退之后随本主便耕便当,蔡陶氏余()赎钱亦概领清,日后蔡士义弟兄不得言讲,恐口无凭,立领契存照。

凭堂兄:蔡仕仁

立领字人:蔡陶氏代笔弟:蔡敦常。

光绪五年三月初十

看上去,这份用白皮纸写的契约有深深的折痕,仿佛将合水镇的山谷沟壑进行了精微处理,用来镌刻在纸张身上。磅礴的时间裹挟了诸多事件一去不返,这张纸页却定格了光绪五年三月初十日的一个小瞬间,让我们获知了小人物与造纸作坊之间的信息。尽管我们无从知道光绪五年三月初十当天一场典当发生的原因和细节,但我们能明显感受那个叫蔡寅生的人在赎回伯父的作坊时愉悦而满足的心情。

还有一大叠旧契约从祖传的木匣子里散落,惊醒了满院阳光,尘屑飞扬,沉静的旧时光在白皮纸上漫漶:有清康熙六年(1667)、咸丰二年(1852)、光绪五年(1879)、光绪三十年(1904)等年代造纸作坊和工具抵押、转让的契约。纸页提供给我们不尽的猜测和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对母子要转让祖辈留下的作坊;一个男人遭遇了什么,逼着要典当心爱的舀纸帘架,这也许是父辈特意到湖南请工匠打制的;几家人共同筹钱,新修的造纸作坊开张了,鞭炮响彻,新窑子生火煮构皮,火旺热闹……白皮纸隆重地覆盖和包围着人们的命运和生活,某种意义上,那时的作坊在民间是富足和荣光的象征。从那些飞散的人事和光阴里,我们彻悟,沉静的文字总是比记忆和嘴唇更可靠,一份信守和承诺由轻盈的纸张来承载和保存,人们踌躇的心才得以安放。

翻着一张张书页,在文字里行走,这是一条反向的路线,它通往过去的幽谧和深邃。《印江文史资料》里有这样几行字:“清末到民国时期,沿武陵主峰梵净山溪流,从合水镇兴旺村至木黄镇阳坝村,有六百多户人家从事造纸业,生产的白皮纸广泛用于当时的志书、公文、民间契约,或制作斗笠、灯笼、油纸伞等等。”河岸生产的场面该是壮阔的,眼前仿佛就要浮现土窑蒸煮构皮时的水汽缭绕。水车和水碓迟缓又沉重地推动和捶打着。干枯的构皮在河水里沤泡,腐烂后的气味浓烈,晾晒到竹竿上时,从河的上游拉到了河的下游。这道黑褐色的长线拴住一个又一个纸农的身影,一起暴露在烈日下……

是的,一些东西注定会被削弱,会消失。合水镇一带的造纸作坊就是这样,它原始到接近旷野的气质,简陋、朴素,像一些被人们随手扔掉的东西。县里为打造旅游景点,现在,合水镇的作坊群经过了重新修葺,十八个作坊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片河滩上,金黄的茅草覆盖着“人”字形的屋脊,每个作坊连缀起来的曲线显得特别地柔和。两架水车若无其事地转动,很多年前那个差点被捶扁了手指的姑娘,以及那些被捶扁了手指的姑娘嫁到了何方,水碓不语,我们也不得而知。有一口土窑子自重修后估计还没蒸煮过构皮,那些胆大的杂草和刺条居然在里面肆意生长,好多叶片在窑口探头探脑。我们的运气不是很好,今天舀纸的人不多。他们现在的劳作显得比祖辈清闲和自由,补贴家用而已,喜欢什么时候工作就什么时候工作,即使不工作也不为一日三餐发愁。有人来参观造纸作坊时,政府和村干部会请村民表演怎样舀纸。更多的程序和环节被省略,像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汗流和迷茫一样,被时光覆盖,被云淡风轻,被一笑而过。相比于祖辈巨大的智慧和勇敢的开掘,人们的浅薄和急躁浮出体内,与作坊里的纸床、纸榨、剥皮刀、料筐、捞杆、打耙、晾架、膏槽、浆槽、帘架、槽棍共同深陷在晦暗和孤寂里。眼前,这位被请来的老人很认真,他端着舀纸的竹篦子,干枯的手背慢慢浸泡到浆水里……老人身上昔日穿着的蓝色衣衫已经褪色,衣襟在吹进来的风中轻轻飘动,巨大的纸榨木头,成为他身后的全部背景。

很多年的初春,合水镇的男人们会全部来到河边,穿着靛蓝布衣,缠着白布头巾,大家一声不吭地清理河道,铲除作坊四周的杂草,修整老旧的土窑子……这样的劳作顿时让镇子的空气凝重起来。之后是某位须发雪白、目光深邃的老者,用沧桑厚重的声音唱起神秘的歌谣。猪头、牛肉、全羊、糍粑、豆腐和水果之类的祭品被端上案桌来,人群立马自觉地分成两排,为所有神灵让道。肃穆的歌谣,缭绕的香火,这些无形又轻盈的东西却能压弯男人们的腰身和头颅,他们跪拜,磕头,没有什么比此刻埋头面对内心和灵魂更重要。小镇的人们每年举办祭祀仪式,是对天恩的感激和祈祷,也是怀念蔡氏古法造纸的先人。有种敬畏从远古至今都暗藏于他们的眼神和身姿里,就像我们现在看见的残垣本身,在荒草的生机里隐藏,却无法褪去悠久的时光痕迹。至少多年前的那场洪灾就深刻地烙印在人们心上。当夜,月朗星稀,没有暴雨迹象,乘凉的男女丝毫未察觉洪水的到来。半夜了,依旧没有半丝雨,但从梵净山方向传来滚雷声,似千军万马横冲过来,已隐约看见河上游有暗影涌动,月亮此时弱弱地隐人了云层里……乘凉的人中突然有人意识到什么,大喊,不好,梵净山里面下大雨,洪水来了。一时,大家弹跳起来,腾跃过歪扭的凳子,纷纷扑向自家浸泡在河里的构皮,争分夺秒抢救原料……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河面有过短暂的扑腾声、吼嚷声甚至是闷声闷气的粗话后,陷入了更宏大的、不可阻挡不可预测的汹涌里。人们杵在岸边,衣服和裤脚水流滴答,望着满河翻滚的洪流,无助又沉默。因为黑暗和急迫,有一对夫妻和大堆构皮被冲走了,连村口的一座木桥也被冲走了,有一个村民是紧紧抱住河边一根木柱子才幸免于难。在《印江文物志》上有这么一段文字试图紧紧按住那些惊恐、怦跳的心:“合水镇亚子坝河边造纸作坊遗址,始建于明弘治年间,历史上因水患、火患,屢建屡毁。1964年、1989年合水一带遭特大水灾,造纸作坊屡遭冲毁,现遗址内残存部分石墙、石碓、水缸等造纸设备,掩在一片麻柳树林中。”突然而至的灾难让人们心生余悸,因此,大家聚拢在河边祭祀。人们祈福,围成圆圈跳神舞,用木棍撞击地面,富于节奏感的撞击声带动着他们内心的种种冲动,使他们感到了劳动的快乐、悲痛、疲惫和心酸。但天神从来不阻止人们的痛苦和劳累,仅剩人们的额头因覆满了汗水而闪光,比铜镜的反光更明亮,也许照得见各自的希望和盼头。

在纸作坊遗址处,一眼清泉不声不响地流淌,从没偏离过喂养的使命。滩地上的树丛和荒草中,几口干涸的石缸仿佛依然停留在昔日的时光里。它们是明弘治年间遗传到今天的形象之一,多少年来从未改变过,固执地坚守着,保持住原初的脸孔,让我们一眼就可以认出它们的过去。《印江文物志》里的文字在冷静陈述:“民国时期,合水的二、八、九村以舀纸为主业,重庆客商长期订货。到‘土改时期,政府为扩大生产规模,把这里的初级合作社改为高级合作社,所有造纸户改为工商业户,生产的白皮纸由供销社统收。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凡被定为工商户的人家不得分田土,村里的土地划拨到旁村农户手中,造纸户的食粮由粮站供应。二十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坪楼村有百多个作坊,二零零八年以后停产,因为无人管理而废弃。”可以明显地感受到,现代机械几乎遮盖了人类之前的种种巨大成就,一点点地淹没了许多器物上来自古代的光芒,造纸作坊被孤零零地弃掷在野草丛中,生活却从来不停止喧嚣。我曾和好友杨悦在浓密的树荫下,依偎着一两口弃掷的石缸默然静坐。这个地方的气氛拒绝言语,更适合怀念和沉思。不知道好友杨悦想了些什么,我曾想到那么多逝去的日子竟然很快变得如此荒凉,令人触目惊心——昔日的土窑已经熄灭了火焰,茅草覆盖的屋脊荡然无存,风霜雨雪阳光月华在这里直来直去,夜半三更想必会有魅影出没。三三两两的石缸散落在草丛里,大理石的表层都已被风雨剥蚀,可它们依旧蹲守在各自的时间表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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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构树产业引领扶贫之路:记最美军转人耿清让和他的构树产业
构树的“红果果”你吃过没
Archaeological Discovery Confirms the Ancient Past of Yin County
对杂交构树+光伏农业模式的探索
“构树+”的致富路
构树扶贫
老城区的作坊:手工劳作的记忆
构树“+”成“摇钱树”
黑豆腐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