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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带(三题)

2018-05-12袁伟

美文 2018年10期
关键词:家村村子爷爷

袁伟

袁 伟 苗族,笔名人韦。1995年生于贵州印江,现就读于扬州大学。曾参加“2017·中国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作品发表于《延河》《星星》诗刊《青年文摘》等刊物,部分作品入选年度选集,多次获奖。

六井溪

当“六井溪”三个字落在宣纸上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水墨的流动和蜿蜒,整个夜晚都如水一般,向我的记忆中涌动。

“一般来说窄于五米的水流被称为溪流,宽于五米的被称为河流。”这是百度百科对于溪流与河流的区分,但是对于六井溪来说,这样的定义无疑是狭隘的、肤浅的。

六井溪,像一尊大腹能容的笑弥勒,吸纳各种小溪、山涧、沟渠的流水,一年四季不曾干涸。由于地势和水情的变化,它的宽度也一直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北接沿河县瞧家镇,西与德江县枫香溪乡毗连,因此很多时候它不仅仅是一条河流,更是一个地域的代表,几十个村庄的总称。

关于溪,字典上是这样解释的:一向就有、不知源自何时的无名水流。但对于六井溪而言,这样的解释是值得商榷和推敲的。因为在县志里,一定清楚地记载着它的前世今生,记载着它的生命历程和轨迹。

二十出头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曾经无比热爱的河流有个响亮的名字——六井溪。在此之前,我们总是习惯于叫它“河里”。

记忆中,这条河每年雨季会涨一次大水,咆哮的湍流漫过河岸,把快要灌浆的秧田强行再灌溉一番,顺便扯断低矮的田坎。滔滔的河流席黄土卷而来,一起被冲走的,还有朽木、牲畜和锅碗瓢盆……灾难总是相对的,这是临水而居的人们在洪水中悟出的生活哲学。他们拿出事先织好的鱼网,向匆忙赶路的河水索要买路钱;这时候的六井溪,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慷慨,它馈赠一些鱼虾、黄鳝,让受灾人家的日子,变得可口一些。

也有百年不遇的干旱,六井溪不断地被掏干,变成一条水蛇,持续的高温和烈日,把它砍成几截。可即便如此,它依然保持正常的心跳和脉动,把每一滴水都留作水稻扬花的原始驱动力。晚风拂过,河岸两边的田里有稻香和蛙鸣,只有河神知道,那是六井溪在夜里接受来自生命的礼赞。

洪涝、干旱,对于父老乡亲来说,从来都不是他们与六井溪之间的过节。存在即合理,世世代代的相处过程中,他们已经达到了一种秘而不宣的内在和谐。

枯水期,我们一群孩子总会泡在水塘里,嬉戏打闹。累了就浮到岸边,用鹅卵石堆起一个小灶台,烤螃蟹、鱼虾、苞谷……河边的烧烤是我们童年最早接受到的启蒙文化,不管经过多少年,也不管浪迹何方,只要舌尖的味蕾还在,曾经的记忆就永远原汁原味,不会失真。

洗河澡,除了能洗去一身的泥沟和劳作带来的疲倦,还能洗去一些反复发作的顽疾,如皮肤病。如果说这属于六井溪的巫性,那么这样的巫性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绝对灵验,因为我不仅是亲眼所见,还亲身经历过。

这条河流吞噬过很多生命,它用最野蛮的方式教育同样粗鲁无知,试图武逆自然法则的牲口和村民。小时候,奶奶告诉过我说,曾经有一对父子,在涨水的时候为了抢救掉进河里的一头猪,他们用绳子简单地绑在身子上,然后就纵身一跃,跳下河里打捞,结果再也没有上来,变成了河里的水鬼。

打那之后,六井溪的威严就让年纪轻轻的我懂得了生命的脆弱。与此同时,一颗敬畏的种子正在左右心室内破土而出。

六井溪啊,你没能让沿岸的村落变成繁华的城市;你的水位不足以撑起水路运输改变交通;你是一条普通得连别人称为溪都不愿意去辩解的小河……

多少年了,你一直默不作声地流淌着,除了几座破旧的碾房,除了几架老旧的水车,你再没有留下什么文化符号。

可是,你似乎从来不曾担心或焦虑。虽然越来越多的晚辈不知道你的名字,但实际上,你早已把“六井溪”三個字植入祖辈的基因中,以至于只要我们亲近河流时,那些基因,就会显性表达……

村庄的春

只要善于倾听和观察,就会发现,时光在生活的纸张上写满了故事,并持续不断地连载更新。

而在我看来,但凡离开村庄和土壤的故事,即使人物再丰满鲜活,情节再跌宕起伏,环境再妙笔生花,都是虚构且苍白无力的,不会有多少人青睐和憧憬。

记忆中的立春,是农家人与四季的新起点。阳光若好,爷爷准会在微醺的午后,把接近一岁的牛崽牵到吊脚楼下那块闲置一个冬季的田野里,教它耕地,好让它在往后的岁月里,靠这一技之长,立命安身。

当木枷挂在它的脖子上,一种使命就正准备交接,圈里的牛妈妈,将头从围栏的空隙中探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儿子的表现,不时哞哞地叫着,仿佛在传授着自己逐渐老去的经验。

爷爷扶着铁犁,冰封一个季节的土壤解冻变得松软,像是狠狠地伸了一次懒腰。深一行,浅一行,东一步,西一脚;牛崽的新鲜劲儿过后,就开始消极怠工,总是逆着口令和缰绳的指引。爷爷挥着手里泛黄的藤条,将空气抽得山响,它似乎能听到,空气发出的沉重叹息和喊疼,于是,变得十分乖巧,积极配合爷爷。

在此后的很长时间内,它将是爷爷十分尊重和要好的朋友。爷爷会给它割最肥美的草料,会在半夜听到啼叫时起床给它喂水,会在炎炎夏日给它驱蚊,清理身上的粪便……

他们会在黄昏时一起回家,爷爷肩上扛着一捆柴,我坐在牛背上,俯下身来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子,那时,炊烟袅袅,清脆的铃铛声,绘色地讲述着专属于山村的春色晚景。

刚犁过的地,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沁人的草香。再加上爷爷挑去的,在牛圈里储存了三个月的稻草和粪便充当的基肥,空气,就变得格外浓郁而厚重。如果谁从地边路过,捂着鼻子喊臭,那么,全村的庄稼人都会用眼神使他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存。

奶奶三刀两刀,便将土豆切成块状,放在掏好的沟里,爷爷在后面用锄头覆上土。父辈们外出打拼后,幼小的我们还来不及继承这祖传的技能。除了觉得新鲜好玩儿外,再没有其他感受。记忆里,他们忙完之后,总会坐在地头休息。这时,爷爷要抽一锅旱烟,奶奶会喝一碗酽茶,以此来解除由劳作带来的疲倦和困乏。而我,则躺在用松针铺就的床上,口里嚼着香甜的茅草根,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忙着把春天,放进嘴里不停咀嚼。

浅梦中,隐约传来爷爷奶奶的笑声和交谈,那时,我就似乎梦到了土豆丰收的景象和他们从不吝惜的笑容。

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轻盈,她欢快地指引我们,去寻觅大山贡献给我们的美味珍馐:山间的香椿、折耳根、竹笋,小溪里的田螺、螃蟹、虾米,还有河里的仔鱼、扇贝……

童年,这些食材,往往都是我们烧烤的首选。闭塞的山村,限制了我们的见闻,却也给了我们最接近自然的舌尖和味蕾,让我们清清楚楚地记住了春天的味道。

只是当时,我们都不以为然。

后来,我们这一辈人跟随父母搬离村子,到达我们极其向往的大山外面的世界,去看繁弦急管,去看川流不息,去看浩翰大海,去吃山村里吃不到的零食,去玩未曾见过的玩具,去逛从未听过的游乐园……可是,万万没想到那一走,等再次品尝到春天的味道时,才发现,一切都已完全失真。

离开村子这么多年来,我总觉得日子过得有点儿浑噩和不知所措,因为我的感官,再也不能察觉到春天的气息,因而也感受不到季节交替,斗转心移。

等接近春的尾声,山风中氤氲着花香的时候,爷爷就会去寻一窝野蜜蜂,然后驯服它们的野性,使其改邪归正,变成家蜂。他先制作一个精致的蜂巢,然后蘸上盐水,在没有任何防护服的情况下,摸黑去将蜜蜂带回来。他的这项技能,往往使十里八村的职业养蜂人都佩服得不得不竖起大拇哥,啧啧称奇。

其实,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就成为蜂的主人,每天带着它们去采蜜,桃花、杏花、梨花、菜花……我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时候,因为手里的那群蜜蜂,我们就成为了儿童世界里的国王,一时间,六路来贺,八方来朝。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也许,爷爷是想通过蜜蜂告诉我们,只有勤勤恳恳,才能酿出最甜的蜜,收获最纯正的幸福。

每次回家过年,看到爷爷奶奶忙里忙外,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我们时,一种莫名的伤感就瞬间凝结,进而变成泪水,夺眶而出,潸然落下。因为,我害怕,害怕这一种热情,会是正在变异的生分,我害怕等他们走后,我就被村子除名,就再也读不到关于他们与庄稼、田野的故事,读不到关于童年与春天的故事。

也许父辈们也有类似的恐慌,纷纷在天命之年,选择回乡修缮自己结婚时的毛坯房。从他们的热忱中,我似乎看到了一颗颗急于寻求归属感的心,正在往身体的其他部件,迸发一种落叶归根的情愫。

他们似乎不愿或很少提及自己的曾经,因为自从离开村子以后,即使住着再豪奢的楼房,开着再高档的轿车,都无异于是在客居他乡的路上流浪。

城市里混乱的气候,让四季不再分明,瓜果蔬菜不按时令地出现在市场上,然后走到人们的餐桌,混淆了舌头对于季节的区分,于是春天,也就无从说起!所以,想要回味春天的故事,回家,便成了不能更改的主题。

水路、陆路、航空……回家的方式还会更多、更便捷,但这一个“回”字,谁知道会是多远?

春天,是一个精彩的故事,而回家则是或明或暗的线索。

邱家村

北纬28°,东经108°,这两条经纬线的交点处,就是我的家乡——邱家村。

贵州省,印江县,沙子坡镇,邱家村。身份证上这一串籍贯,是生命开出的原始证明,也终有一天,会成为我精挑细选的墓志铭。

邱家村,我喜欢你还没有完全与外界连通的时候,闭塞却也安静。

没有车来车往,没有鸣笛,也就没有喧嚣。那时,山风中氤氲的,永远是村子里,爷爷奶奶,大叔大婶们在田间地头的山歌声。那浅白的歌词和古老的旋律,没有文字记载,全靠一代又一代口耳相传。神话、童话或故事新编,在他们时而苍莽,时而低沉,时而缠绵,时而短促的唱腔中,呼之欲出。

我也喜欢云盘山上漫山遍野的映山红、野百合、野琵琶、猕猴桃……

一群放牧的孩童解开绳子,让牛儿去享受鲜嫩的野草。然后我们钻进荆棘丛,去寻找、采摘野花和野果。末了,比一比谁的花儿更美更艳,谁的果子更大更多。玩儿累了,吃足了,就找一棵松树,用松针铺一个小床,在它的荫蔽下闭着眼小憩一会儿,你一句我一句,谈谈前夜未完待续的电视剧。童年的幸福啊,莫过于此。

在将暮未暮时回家,牛脖子上的铃铛声,在炊烟和落霞中格外清脆。牛背山的我们,吹着用枸皮制成的号角,像一群凯旋而归的将士。

我更喜欢春耕和秋收的时节,或绿油油,或黄灿灿,村子里的那片梯田成为这两个季节里,乡亲们最浓墨重彩的大手笔。还记得爷爷曾说,农忙时,不存在谁帮谁,因为到头来都是在帮自己。可不是嘛?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这是古老的村子,教给他的最朴实、最真挚的信条。

友爱、互助,这是邱家村最淳朴的文化底蕴。

最喜欢的是村子里浓浓的节日气氛,杀过年猪、做菜豆腐,磨绿豆粉、酿甜米酒……当一切元素准备就绪,节日就越来越浓,越来越近。流水席从村头到村尾,一直到年关,然后才自起炉灶。婚、丧、娶、嫁,送暖瓶,送挽联,人们的情谊在礼尚往来中保持生长的态势。

后来,开山、劈石、修路、架桥。改变了昔日的面貌,北上广深的人成群结队,像逃离一场瘟疫一样逃离村庄。二十年的时间,村子曾一度变成陌生的客栈,只在逢年过节,需要祭祀的时候短暂营业。

但是现在,曾经最早选择离开的人群陆续回到村子里,选择叶落归根。他们说:“走过的地方越广,越觉得自己是在流浪。”

关于村子的记忆,有一千,一万种打开的方式,我唯独喜欢用文字轻轻地、慢慢地叩开

最美丽的四季风光,最朴实的风土人情,最灵动的远山近水。邱家村啊,你的魅力,岂是一个美字可以概括?

你是一首悅耳动听的童谣,每夜,我都枕着你的名字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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