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丙燕：走出万箭穿心

陈莉莉

颜丙燕

1972年12月生于北京，祖籍山东曲阜；11岁考入北京歌舞团，22岁主演首部电影；1997年参演《红十字方队》夺得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女配角奖，2007年凭借电影《爱情的牙齿》荣获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2013年凭借电影《万箭穿心》获得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年度女演员奖、中国电影华表奖最佳女主角奖。

颜丙燕从阳历4月里走过，没化妆，牛仔裤，圆领T恤加粉色外套，马尾高高地梳着，满脸都是笑意，说眼角的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曾经的舞蹈功底，尽在举手投足间。

她没绯闻，不蹭热点，笑言自己没有流量，只有宣传期才愿意出来——她领衔主演的连续剧《阳光下的法庭》，正在央视一套黄金档播出。

人们形容她朴素、大方，长了一张正义感十足但又非常漂亮的脸。这种融合而生的气质，让她在演艺界成为一个奇怪的存在：被称为“文艺片女王”，转身又是主旋律题材里的熟悉面孔，是军人、纪委书记、法官等。

直到看了《万箭穿心》，很多人才回过神来。

原来她就是《甘十九妹》里的尉迟兰心，《红十字方队》里的肖虹，《远山的红叶》里的王瑛，《借枪》里的周书真，等等。

尽管她早已是金鹰奖和金鸡奖双料得主，但给她带来最多赞誉与奖项的《万箭穿心》，却是在她40岁时才公映的。她喜欢此片，建议记者一定要看武汉话版。

有人说，在进入这部电影时，她是一个性格泼辣有表演经验的演员，走出这部电影时，她变成了一个表演疆域有野心的演员。她给中国荧屏增加了经典人物形象“李宝莉”。这个人物被她演得如同迎面走来又擦肩而过的人，让你倍感真实与亲切，又坐立不安。

一个演员的人设，离不开她塑造的最成功的角色。颜丙燕的人设永远逃不掉“李宝莉”：热情、坚强、隐忍，看透了生活与爱情的真相后，依然选择拥抱它们。

2006年，参演作品的新闻发布会上，她的名字还会被写错。她在博客上说：“又写错了写成了颜炳彦。我叫颜丙燕。”

取名“燕”，是家人希望她能像燕子那样飞。

病床前，从25到33岁

2005年，妈妈离世。这场失亲之痛，直到现在，颜丙燕还没缓过神来。她不知道怎么形容疼，只知道自己不停地抽烟。窗外的天空时明时暗，她没目没夜。

她1米64，那段时间瘦到了80斤，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两只大眼珠子挂在骨架上，在房间里飘来飘去。

妈妈与名为“结缔组织未分化：的疾病抗争了8年，她陪着妈妈，从25岁到33岁。无论是从女性成长还是演员职业来看，这都是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期。这期间，因为妈妈需要不时地被送进抢救室，她不能接需要长时间在外面的戏。如果说那期间也有作品，都是一些客串的戏。

“只有这样，才能允许你一直花钱。否则的话钱从哪来？”妈妈的药是不报销的，颜丙燕说，要给家人自己“有工作，有钱，没问题”的感觉。

回想那些年，她感悟道：“就是经历吧，经历生离死别特别真实的一个过程。而这个人又是跟你关系最紧密、是将你带到这个世界的人。”

她一直奇怪妈妈的病是怎么得的，最后只能想到是职业病。妈妈的工作单位是军工厂，需要清洗各种精密仪器。颜丙燕小时候去过妈妈工作的车间，一大缸一大缸的粉末，工人不戴口罩，穿着简单的工作服，没什么防护。“同事中也有人患別的病，跟免疫力有关。”

这场变故后，颜丙燕开始思考生死哲学话题，以及亲密关系的边界究竟在哪里。比如，儿女能为父母做关于如何死亡的决定吗？她认为不能。

她自己一岁多时，被放养在了山东，直到6岁要上学了才被妈妈接回北京。她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叛逆期。

妈妈生病期间，她非常想完成妈妈的心愿——结婚、生子，但是她未能做到。现在她总认为，自己那段时间很多事情做得不对，将自己的压力转移到他人身上。“我要对我当时的前男友们说声抱歉。”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出门。“道理都懂，就是一提要出去、见人，就不行。走不出去。”同事、朋友认为她不能再这样下去，无论是高筑的债台还是崩塌的精神状态都表明，她一定要完成自我克服，走出去。

演好了疼痛

《爱情的牙齿》于2005年下半年出现，被认为是她的复出之作。导演庄宇新告诉被朋友拖过去的颜丙燕，希望她在一部电影中饰演3个年龄阶段的女人。

颜丙燕一开始觉得自己30多岁了，不能再演十几岁了，过了好久才答应演“钱叶红”，但有一个条件：“得让我放开了演，是真笑，不是假笑。真笑，肯定会有皱纹。”

看着屏幕里颜丙燕演的十几岁少女的那股劲儿，庄宇新觉得自己的坚持特别值。那部作品让颜丙燕摘取了第2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另一位是刘嘉玲。获奖之前，颜丙燕还说：“可能性为零，因为她们都太优秀了。”

《万箭穿心》剧照，颜丙燕饰演一名街头小贩。

她说，这是生活和经历反哺给她的礼物。她经历了疼痛，才知道怎么去表现疼痛。妈妈的离开，似乎是颜丙燕演艺生涯的分水岭。周边人看得到她的变化，她感知到了自己的成长。

直到现在，她都感激《爱情的牙齿》将她从人生的谷底拉了出来，所以最后的片酬她也没要。

2008年，导演尹丽川找她演《牛郎织女》。这是一个看上去强势的女人以主人公的态度钻进一对情侣之间的故事。在男人失去消息、女人怀孕时，她又回到女人身边，相互扶持走下去。在电影里，颜丙燕穿着艳俗的衣服，说着四川话，举止没那么文雅。电影入选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

这部电影给她的启发是：“以后再接讲方言的角色时，一定要把前期功课做足……如果因为语言的原因让观众跳出了真实感，对一个演员来说就是失职。”

为了进入一个个性格迥异的角色，颜丙燕让自己变成了戏精。与演员张一合作时，张一总是愿意找她，对着她傻笑说，姐，演戏真好玩。

相比她，张一在演戏方面就是一张白纸，但是她看到了张一台词脱口而出的那股自然劲儿。“有时候我们在一个环境或者说行业里待久了，会潜移默化很多并不是那么好的东西，而且我们可能不自知。当看到新鲜的力量时，就知道自己需要怎样去做。”

演员的意义呢？

演戏以前，颜丙燕是专业的舞蹈演员，练舞时受的伤让她成为准确的天气预报员。这个细节跟《爱情的牙齿》很像。

舞蹈跳到22岁时，电影《追捕野狼帮》因原定演员档期出现问题，她获得“触电”机会，饰演女特警队长。这是她的首部电影作品，是女一号。从那以后，她辞别舞蹈，成为专业演员。

现实里的她，比屏幕里的角色往往更年轻、有活力。角色，她都是往“那个劲儿”地演，比如《阳光下的法庭》里的东方省高院院长白雪梅。这是一部行业剧，直面中国司法改革，原计划2018年两会时播出，因故推到了两会以后。

该剧拍摄周期紧张，几乎没有体验生活的可能性，颜丙燕要求一定要围读剧本。她接戏有自己的原则：挑角色、挑剧本；不跨戏；同期录音；若是电影，拍摄时间最好不低于一个半月。

她有自己成熟的创作习惯，比如在演戏前，有意回避原著。她最喜欢的《万箭穿心》也是如此。她认为平面文字和立体影像是两个概念。“如果看了原著，创作者心里就会有来自平面的认知，她知道人物之间关系的来龙去脉，把它呈现在立体荧幕上时，会忽略观众其实是第一次看，就会不准确。”

对于她在《万箭穿心》中的表现，知乎上有网友说：“颜丙燕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演技炸裂。光芒万丈。”2016年，她见到了原著作者方方，方方希望她能多参演其作品。

对于荣誉和名利，她坦言“说不喜欢、不向往是不真实的”。《万箭穿心》当时入围了第25届东京国际电影节，因为钓鱼岛事件，各方面的意见说“为了安全起见，最好不要去”。但国际惯例是，A类电影节只要入围一爪，别的就没有资格了。失缘台湾金马奖是因为报名晚了。那一年金马奖正好是创办50周年，应该会更有意义。“不能说没有遗憾吧，但也算有惊喜了。”

有时她自问：演员的命运有何意义呢？又自答：它让我因体会各种不同的人生经历而懂得宽容。

作为演员，她在自己并不拥有的生活中尽量深入，将独特的命运完整体验并展现出来。那些悲痛及无与伦比的事物，她都感知到了，她明白自己即使有一天倒在路上，也不会留下遗憾。

“我要妈妈”

她16岁开始抽烟，40岁那年的一个夜晚给自己较劲儿，也就戒了，体重增了30斤，接着就是减肥了。2016年她有感于演戏的行业问题，一年没拍戏。2017年她给自己的职业较过劲儿，甚至想过改行。

颜丙燕主演的《爱情的牙齿》和《万箭穿心》。

她喜欢桌球，曾经穿着高跟鞋也能打十几个小时，拿过俱乐部举办的比赛的冠军，心里也是骄傲得很。孙红雷是她的桌球球友，对她赞赏有加：“这样的一个女人，就是一个珍宝啊。”

在一个综艺节目里，她唱了一段京韵大鼓，郭德纲直呼：“太专业了，现在很少再能找到这种唱腔了。”她喜欢传统艺术，她学古琴，唱大鼓，唱京剧。“只要双脚踏进去，你就会知道人家凭什么流传了那么多年。”

她是孔子四大弟子之一颜回的后裔。家乡山东曲阜孔庙的门口有一些经年的石头，石头上有凹槽。爸爸告诉她，他们小时候没得玩，就在上面打出溜，看谁滑得快，长年累月就凹了下去。陡然间，她觉得家乡到处都是岁月。

爸爸是家中长子，她是长孙女。她各种场合不忘表达自己特别喜欢小孩，前两年去美国拍戏时，她冻了卵子。“如果真的有机会，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爸爸已不那么担心她，倒是现在94岁的奶奶经常说想她。她跟着奶奶在山东长到了6岁，现在已不再介怀儿时远离父母。“其实很开心，可以肆无忌惮地疯玩疯跑，爷爷奶奶也不太管，宠嘛。方圆多少里都是我们家人，除了姓颜的，就是姓孔的（奶奶姓孔）。”

童年生活的这抹自由，给颜丙燕带来了性格上的张力，奔放、豪迈，也敏感、脆弱。工作状态上来的时候，她是一个“特别严格的老女人”，但是放松的时候又是特别松散。“生活需要这样的平衡，需要出口。”她说。

有些事情，颜丙燕一直以为是做梦'后来才知道是真的。刚到曲阜时，妈妈牵著她去合作社买东西。她感觉就换了一下手，抬头发现牵她的人不是妈妈。她哭着喊“我要妈妈”，随后看到妈妈从远处跑过来。

有一次她落了枕，与众人聚会时，一个不太熟的姑娘告诉她治落枕的民间偏方。“她叫我回家后坐在门槛上，让妈妈给我捏捏，就好了。”

“我告诉自己，不能流露出什么来。”她说。

对话颜丙燕：表演是学不完的

南风窗：去年你的工作看起来很充实，电影《香港大营救》即将上映，《冬去冬又来》也拍摄结束了，电视剧《阳光下的法庭》正在播，当时是怎么想着要接后面这部戏的？

颜丙燕：像这种专业性比较强的行业片，大多数演员选择的时候会很谨慎，因为你得懂，得了解，才能把它呈现得像。演员会碰到各种专业性很强的角色，但你不可能是百科全书。

现在这种大背景其实不再像以前，拍《远山的红叶》时，我们都提前一个月下到基层，到当地真的跟着纪委的同志去上班，就坐在旁边，听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跟这个谈，跟那个谈。

你去体验生活时的惊讶和意外，其实就是给观众的。如果观众觉得主旋律的戏不好看，原因就是角色离他们太远了，不接地气，你会觉得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品格高尚、完美无瑕。我说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完美，我们需要的是人格魅力的塑造。她灵动。有生命力，也会吃醋、会撒娇、耍赖，但是审案子的时候，就特认真。她爱这个工作，她觉得自己的工作如果做好了，真的能够特别实际地帮很多人解决问题。

南风窗：一直以来，你对影视行业的现状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你认为当下的演艺行业，存在哪些需要监管和疏导的现象？

颜丙燕：生气、骂街很简单，但是当你真的去特别仔细地思考解决办法的时候，你会发现好难，因为这是一个很庞大的体系。

影视行业是一个整体，不是某一个演员演得好，某个摄影拍得好，整个电影就好了。现在整个影视行业的状况不好，演员、导演、编剧、制片人、投资方，甚至直到小场工，都不规范。

我们总说现在电视剧市场、电影市场比以前繁荣，愿意做影视业的人越来越多了，从大的方面来说是特别棒的事。但是这也导致了一个特别大的问题：很多人拿影视作品当生意在做，会用生意人的思维方式和角度来投入影视作品。

艺术和商业有没有可能达成双赢？可以，但是需要建立在大家都懂、都相互理解的基础上。当作品没有达到好的质量的时候，想办法包装，作为商人的思维是正常的，但是作为艺术作品来说就很恐怖。其他人看到了会奇怪：这样都可以挣钱？那我们也来吧？！慢慢地就变成了越滚越大，越来越严重的大问题了。就剩我们这种对选戏有要求的人，在夹缝中求生存。

南风窗：你总愿意说自己要深层次地学习？

颜丙燕：表演其实是学不完的，它是周而复始的。有些演员就是从心而发，靠直觉，没有任何方法。她去演跟她很贴切的角色时就很准确，但是她不能够去演其他类型的角色。

我再往后走，不知道会是什么样，也许有一天，我会从心出发，把所有积累的经验扔掉。但我现在的感觉是，演戏永远琢磨不完。你是跟着你的每一个角色在成长，可能对于别人来说你又老又丑又胖，你好意思说你是个女演员吗？但是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年龄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我们都是从年轻一直到中年，到老年。你心里的成长如果一直在，你就会觉得又老又丑没关系，这就是自然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