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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鲨记

2018-05-10虎鸽

北京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鲨鱼姥姥老师

虎鸽

我的好朋友鲨鱼之所以叫鲨鱼,是因为他姓于,脖子上又长了浅浅的三条鳃状疤痕。

关于他脖子上那三条疤痕,说法众多,有人说是他小时候淘气,自己在脖子上拉的。有人说是他爸爸长年在海上捕鱼,有一回触怒了一头鲨鱼精,便在儿子的身上得到了报应。也有人说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病,这孩子恐怕活不到二十岁。

鲨鱼今年二十七岁了,看来至少最后一种说法是不攻自破了。

我从来没问过鲨鱼关于他脖子的问题,不是因为我不好奇,只是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个傻子肯定自己也不知道。

鲨鱼是我们几个人里最不机灵的,但俗话说得好,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给你安一个防盗窗。脑子不灵就得身体结实,鲨鱼他爸老不在家,一回来就喝酒揍他,结果他就变得很能打架。他没有因为出生在这样可怜的家庭而变得心眼很坏,尽管我们几个总是言语上奚落他。但他却一直默默地用拳头保护我们因嘴贱而招来的麻烦。

我是我们几个人里嘴巴最不积德的,却是他最好的朋友。

这几年听说鲨鱼去北京发展了,混得还挺风生水起。万万没想到,这小子也会顺理成章地子承父业,倒弄起了海上的买卖。不过所幸的是没有丢他老子的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家也终于从以前那个逼仄的小木板房搬进了市里的大房子。刚搬家那会儿,我还专门去看望过老头子,他家住在沙河口区一所大学的旧校区附近,一楼,老头子不说话只喝酒,看得出儿子不在家他也挺落寞的。尽管除了打架他们并没有过交流,但这样一来生气发火也只能空对着雪白的墙。有时他咧嘴笑一笑,甚至还要屈尊给我倒酒。我们都一饮而尽,我瞥见他衰老而下垂的眼角有些湿润。他对我说,“谢谢你们几个小子愿意把我儿子当朋友,这是他的福气。”那天我们喝了多少白酒已经记不得了,只依稀觉得后来都是又哭又笑的,好像,似乎也没忍住称兄道弟了。不过再去找他时,老家伙只是忧伤地开门让我进去,没有再喝酒,我也总是只坐一下就走了。

一天,C君给我打电话。往往这家伙嘴里是不讲好消息的,他的姓也很奇怪,我在南方工作时从没见过,在北方也很少见,好像只有在我们这个城市才有似的。

“喂?呆子!最近干吗呢?老于回来了你知道吗?大家哪天聚一聚呗?”

“谁是老于?”

“哎——你姥姥的!老同学名字也不记得!老于……于海涛……就是鲨鱼啊!他姥姥的!亏你俩以前那么铁,你姥姥的指不定哪天把我也忘了!”

……

于海涛?鲨鱼?天哪,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从没叫过他的真名。

在我们的学生时代,除了老师点名,谁也不记得对方的真名叫什么。

有一次他因为上课跟同桌讲话,被英文老师逮到,这位半瓶子醋的老师貌似刚刚被系主任训了一顿,我在课前看到他从办公室出来,黑着脸,这时便把火气都撒在鲨鱼身上。

“于海涛,stand up!”

鲨鱼乖乖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听课?”

鲨鱼低下头,冲我做了个鬼脸。

“你不听课还想go to college吗?你爸辛辛苦苦make money让你读书容易吗?你是不是不想学了?”

鲨鱼把头埋得更深了,他撇了撇嘴,冲我翻白眼。

“你等着吧!我要跟你们班主任讲,非治好你这个上课随便讲话的毛病。从今天起,你们谁也不许跟他讲话,一句也不许讲,上课不许,下课也不许!憋死他!听到没有?”

“听到啦——”我们几个狐朋狗友回答得最大声,心里却在偷偷发笑。

后来有一回,我跟晴云,我的小女友一起在图书馆借书,偶然在一本书里翻到:据说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曾经因为宣扬无神论,被教会宣判终身孤独罪,任何人不许同他说话。噫嘻!这岂不是跟鲨鱼被惩罚的模式一样吗?鲨鱼的形象顿时在我心中高大起来。等到了学校,我告诉他,你现在跟伟大的哲学家是一样的啦!

他不理我,木然地像往常听我讲他的笑话时那样,不理我;给我一个呆若木鸡的表情,不理我。

我心想,他姥姥的当一回哲学家你就牛逼了?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他姥姥的要不是我那天碰巧去泡妞,要不是妞非要去圖书馆,要不是我在图书馆无聊乱翻,要不是我乱翻到这么一本书又看到这么一段文字,要不是我好心告诉你,你会知道谁是斯宾诺莎?你还不就是个屁?姥姥的,你有今天这么伟大还不多亏了我?

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很委屈,又觉得自己也伟大起来,“咳咳,真是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别人。”

鲨鱼刚刚离开学校的那几年,我在必胜客里见过他,穿着红色的工装,一点没有卑躬屈膝的样子,真是令我高兴。我大声喊他,有顾客不满地看我,但我不管,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让他坐在我对面,鲨鱼嘻嘻笑着,说,他妈的就你够朋友,狗日的几个王八蛋一个也不来看我。我并不为不知道他的事而感到惭愧,跟他说起我在大学里的趣闻。过了一会儿,一个比我们更年轻的女孩也坐了过来,鲨鱼搂着她,告诉我这是他的女朋友。

我心里很吃惊,表面上却似乎理所当然。

他悄悄告诉我,女孩比他小三岁,只是在这里打工暂时结交的女朋友,等假期结束,他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听说鲨鱼正是为了那个女孩跟人打架才被学校开除的。被他揍了的是学校某个领导家的公子,鲨鱼的爸爸无权无势,性子又倔得很,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个喜欢寻衅滋事的人,还是回家把他大骂了一顿。两个人这次倒是没有干架,他问鲨鱼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出海,鲨鱼拒绝了。

其实鲨鱼很喜欢大海,我知道的,不然他后来怎么会常常一个人在周末跑出去钓鱼呢?每次钓鱼回来,他都晒得浑身黢黑,脸上都脱了皮,旧衬衫上沾满了细碎的沙粒和盐。他提着一个水桶交给我,说是留给我的黑鱼,挑了最肥的几条。

“你瞧!”他嘿嘿傻笑,“这是给你的。”

我低头一看,嚯——真是够肥的鱼!在鱼市上我都从没见过这么肥的黑鱼,而他自己手里的另一桶鱼,相比之下就小得可怜了。

“来吧,让我们把这几条鱼煮个稀巴烂!”

我也嘿嘿傻笑。

鲨鱼在拒绝了父亲之后,先是在家里歇了几天,只是不断地看电视或者对着窗户发呆。邻居说他有时还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念叨着一句听不太懂的话。

这句話可能只有我知道含义。

初中时,有一回上化学课,老师是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看上去简直是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我们俩总喜欢捉弄她,还给她起外号叫“花蝴蝶”。那天上课时,“花蝴蝶”老师刚好走到我们桌子旁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我也不知道那时是怎么想的,站起来拍了拍旁边的鲨鱼,对他说:

“鲨鱼,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他更不知道怎么想的,也站起来,竟拍了拍老师的肩膀,对她说:

“老师,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因为我们俩几乎都是不假思索地做了同样的动作,好像是商量好的一样,教室里不禁响起了哄堂大笑。“花蝴蝶”老师的脸唰地变得通红,对面前两个人高马大的还在嬉皮笑脸的学生,她想不出更好的教训的话,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把我们撵了出去。

我们的班主任是位极其严厉的人,下课后她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把我们带去了她的办公室。

“说吧,你们两个谁起的头?”

我们俩这下子成了泄了气的皮球,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敢接这个茬。

一阵自动化的沉默过后,他呢喃着说:“我们是进化不彻底的动物,块头巨大,行动迅速,但不灵活,像鲨鱼不能漂浮只能游动。我们只有永远地不休息,在生活的水中用惊人的面容吸引注意,与同类战斗,追逐与我们相异的蓝色世界。”

班主任听着他的奇言怪语发愣,竟然让我们回教室去了。过后好像也没有再说起此事,也没有告诉他的父亲带他去看看医生之类的。

我问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笑起来特别开心,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他在家收拾房间的时候,在窗边的暖气底下找到的一张纸上看到的。

“我不是说你说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我是问你为啥念这段话?”

“不知道,这段话突然就窜到我脑子里,可能是因为里面有个‘鲨鱼吧,刚刚我只是想说我起的头,可我说不出来。”

这也可以?

我默默地记下了他说的这段诡异的话,后来瞅准时机也想体验一下,被盛怒中的老师突如其来地原谅这种喜悦,结果不好使,反倒让伊更加生气了。

老师一怒之下,安排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过道上,在上她的课时,甚至要求我站起来听。我觉得蛮好玩的,别人坐得好好的,就我一个人杵在最后。有时我想逗逗老师,就在她提问的时候第一个举手,本来我就站着,举起手来谁也没法忽视,何况我还不停地叫着“老师老师”。她生气地不搭理我,然而也没有别的选择,全教室只有我一个人配合她。

很快我就能够忘记这种耻辱,好像从更早以前我就获得了这种本事。

让我变得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是那个下午,那段时间特别巧,所有让父母听来尴尬的幼稚的错误,我在三天里全都犯过了一遍。先是偷拿妈妈钱包里的钱去上网吧,接着在学校上课捣乱讲话,然后又在午休时间偷偷看漫画,最后又考了一回不及格。老师放学后给我父母打电话(那天放学特别早),一个一个打,说的内容是一模一样,而他俩道歉的词语也像是商量好的,一字不差。挂掉电话后,父亲眼睛充着血瞪着我,扬起手做出要揍我的架势,但挥到一半就停下来,从窗台上抄起一把旧羽毛球拍,狠狠地掰弯成锐角,吓了我一跳。我家住在一楼,他把我拽着拉到卷帘门外,叫我在那里罚站。母亲站在不远处,露出犹豫的神色。我瞟了她一眼,对他说,至少让我穿一件衣服吧。

其实我这时已经跟他差不多高,只是瘦弱得多,此时正穿着一件家里穿的邋邋遢遢的白背心和卡其色短裤,仅仅能够遮住隐私。

但他不同意,希望我能体会一下什么是耻辱。

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是我最惶恐的时刻,其实自从他接到电话的一刹那起,我的恐慌已经在不断减弱。

当时我想:最多不就是挨顿揍吗?算什么啊?

现在我想:哎!对呀!不就是穿背心短裤站一会儿吗?算什么啊?

于是在夏天灼热的阳光下,我在自家门口站了两个多小时,让他们在屋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受闷气。楼上的空调正往下滴水,滴在我家卷帘门的铁皮盒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一边用脚趾头蹭小腿挥赶蚊虫,一边试着听他们到底在看什么节目。

中间突然有个邻居家的小孩路过,问我在干吗。

“罚站!”

“啥?”

“没事!体会生活呢!”

“哈哈,有病啊你!”

他笑着走了。我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有几个小孩经过我身旁踢球,其中一个,脸上还挂着鼻涕,我嫌弃地让他赶紧用手揩掉。

“小哥哥,你为什么在这儿站着呀?”

“小哥哥,你跟我们一起踢球吧。”

“小哥哥……”

我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他俩不知道这里有人捣乱我的反省。

“去去去,没看我正在忙吗?”

“你在忙什么啊小哥哥?”那个脸上挂着鼻涕的小男孩鼻涕又淌了下来,脸颊红扑扑的。这个小区的家长们也真是!这么热的天气还让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跑疯!

“我在……思考人生。”

“思考人生哦?”

“小屁孩,你们不懂。回家问你爸爸什么叫思考人生。”

说完,我扭头不理他们,继续享受这耻辱的反省时光。他们几个讪讪地离开,继续踢他们的足球,挂鼻涕的小孩若有所悟。

再见面时,鲨鱼已经发了财,不过他已经不在北京做生意,而是放弃了公司,回来休息。他变得更黑了,除了曾经因为出海而造就的筋骨外,在商海中的经历又使他的眼中多了一份信心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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