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低消费
2018-05-10吕幼安
一
那天,我去杨柳巷采访。之前我查了有关资料,知道杨柳巷有八十多年历史,居住的多半是下层劳动人民,是条名不见经传的老巷子,它不像早年租界区那些万国楼群里深藏的老里份,穿插一些革命战争时期的斗争史。比方我居住的汉口三德里,有向警予故居,所以作为历史建筑文物保存下来。
杨柳巷没有历史文物,所以要拆迁。
我去杨柳巷那天,是个闷热的日子,天空堆积着厚重的铅云,太阳被遮盖,所以我眼前的杨柳巷像民国时期电影里的一个场景,看上去有些凄凉和衰败。两边参差不齐的楼房被临时新砌的围墙围住,围墙上写了很多“拆”字,字体东倒西歪,却赫然入目,像昭示宣判公告,冷飕飕的,带着凛然不可抗拒的威慑力。
在我成长的少年时代,每年总要有几张宣判公告张贴在城市大街小巷, 我都要拢过去看看,也不是受教育,纯粹好玩,然后讲给那些没来得及看到公告的同学听。所以这天,看见狭窄巷子里数不清的拆字,我有些莫名的伤心,我知道这个有着八十多年历史的破巷子,如同一个活得太久的老人,行将就木,不久于世。
就在我莫名伤感时,一抹鲜亮的颜色出现了,准确地说,那是我们当今生活里的一个新内容。我曾经听我一位刘氏哥们儿讲过这类段子,最有趣的一个段子发生在某革命老区,刘哥们儿的父亲随团参观,从纪念馆里受完教育出来,几个老同志相约逛逛这座革命老区,他们沿着蜿蜒起伏的小路慢慢走,走进一条巷子里,刘哥们儿的父亲走得很慢,手里拿着照相机不停拍照,照一些别具特色的建筑。突然前面的人脸色苍白转回来,紧张万分拉着刘哥们儿的父亲说,快走,里面情况复杂。
刘哥们儿的父亲童心未泯,不知前方到底是什么复杂,拉他的人吐了一块骨头给他:鸡!
刘哥们儿的父亲一听鸡,仿佛来了精神,瞎说八道,革命老区不可能有鸡。老刘执拗地挣脱同事往巷子纵深走,果然巷子纵深处有情况,一连挨着的几家门口,都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就像民国时期电影里那些经典的场面,依门卖笑的姑娘都很年轻,着装一律鲜艳,表情妖媚,手里托着瓜子,边嗑边用狐媚的眼神勾引你。老刘很失望,替革命老区人民脸红,眼光停留在一个姑娘身上,姑娘朝她直飞眼,并伸出一根食指,弯成钩子,他知道什么意思,想着小说里描述的勾引,大概就是这种姿势了。姑娘见老刘无动于衷,说:你进来吧。老刘知道不能跨进门槛,所以说:你出来吧。姑娘又说,你进来吧。老刘又说,你出来吧。两人进来吧出来吧几番回合,老刘就转身走了。身后,那个姑娘追着他骂。老刘也没理会,回到住地,将此情描述给同志们听,大家感慨萬千,后来就睡了,事情就戛然而止。
但我的故事有些复杂。我在破败不堪的杨柳巷并非想有什么作为,此时正是多情热烈的七月,但杨柳巷却把太阳拒之门外。我走到巷子的纵深处,主要想查访钉子户,从钉子户身上了解一些人们对住房改革的要求。但我发现好几家的门口,都有姑娘依门站着或坐着,有的搔首弄姿,用眼色勾引,有的却小声招呼,哎哎,进来凉快凉快。喊我去凉快凉快的是一位年长的中年妇女:先生,来来来,我的姑娘年轻,里头有空调,最低消费30元,丰俭由人。
我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口头广告所吸引,想起现在这个使用率最高的流行语,已经用到了这个狭窄的领域,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停下步子,注意妈咪隆重推荐的那个姑娘,老实说这是个有着明丽颜色的姑娘,身条宛如杨柳,眼神却不像隔壁门口坐着揽客的姑娘带着大胆的挑衅,她娴静如水,安静地坐在那里,用平静的目光迎接我。她的娴静蓦地使我想起一个人,这个在我生命里曾经出现的女人,彗星似的一晃而过,她消失了多年,多年来我一直在找她。
见我迟疑不决,中年女人快步出来,将我往里拽。我恍恍惚惚被她强行拉进门,听见楼上有房间里传出的声响。立刻,我的感觉变了。
老实说,因为工作业务的关系,我陪客户去过一些类似的场所,夜总会、KTV等,接触过一些小姐,但那是逢场作戏,唱歌喝酒,疯疯逗逗,尽兴走人。此时不同了,此时我迈开决定性的一步,直奔主题,自投罗网。我有些紧张,不得要领,中年女人看出我跟一般人不同,笑着说,男人嘛,来这地方就要放开手脚。春水,你把先生领进房,先洗澡,再把空调开了,好生伺候,争取让先生给你多发奖金。
我也镇静下来,问中年女人,你是妈咪吧?女人哎呀一笑,说,敢情你是装天真啊,还晓得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但我不是专业妈咪,业余的。这么说吧,几个姑娘都是我从村里带出来的,有的筹集弟弟妹妹的学费,有的养家糊口,有的为娘老子挣看病的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实不相瞒,我也是为了筹集男人看病的钱才做这个的,我男人先前出外打工,在工地摔伤了,半身不遂,站不起来了,打官司扯到劳动争议仲裁庭,判决老板赔偿10万,老板给了1万,写了9万的白条子,拍屁股跑了。被逼无奈,我就到南方做这个,男人晓得我做这个,骂我贱。我说我不贱,你有钱看病啊?他羞愧得无话可说,最终还是死了。他死了我还是做这个,除了做这个,我不会做别的,再说老话不是说,笑贫不笑娼,虽然是皮肉营生,也算靠劳动吃饭。对了,你看我这张嘴,张开就等于开了闸门,先生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做快餐还是全套?
我说,快餐如何,全套又如何?
女人深意地笑了,说,真不懂啊?于是解释说快餐是一次,200元;全套另加全身按摩,300元。我大致明白了,又问,最低消费呢?女人笑着说,这还不懂啊,一个人的部位分三段,头部、上身和下身,最低消费嘛,就是在脸上玩些小动作。我想先生既然来了,哪能只玩小动作,应该全身运动,从头到脚,搞大动作。你看我们春水姑娘,刚出道的十八一枝花,香喷喷水灵灵,保证先生你玩得爽。春水,快领先生回房干活。
显然,名叫春水的姑娘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她给了我一个错觉。我顺着错觉随她进了房。房间很简陋,里面一张桌子一只凳子和一张大床,外加一个简易的洗澡间。春水开了空调,拿出一条浴巾,去洗澡间,半天不出来。我等着她出来,她一直没出来。我明白了,说,春水姑娘,你出来。她还是没出来。我说,我不是来做这个的,我来看看,跟你说说话。
春水终于出来,我们穿戴整齐坐成面对面。她将头埋着,不看我。我说,你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做这个?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挣钱嘛。春水头埋得更低了,不说话。
我说,春水姑娘,我想跟你打听个人,你把头抬起来。
春水这才抬头,一脸疑惑看着我。
我仔细端详这张脸,椭圆形的,原本纯净的杏仁眼里,被污染得厉害,有些浑浊。春水看着我,逐渐放开手脚,说,先生不是来玩的呀,既然不玩,何必进来花冤枉钱?
我说,不是被妈咪拉进来的嘛。
春水点头,问,先生打听的人,是不是以前的相好?
我摆头说,我没有这方面的相好,但这个人跟你长得很像,对了,你是不是有个姐姐?
春水一笑,我就是家里的姐姐,老大,底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但没有钱,所以跟着红英姨出来做这个赚钱。
我说,你父母知道你做这个赚钱吗?
春水苦笑,说,他们其实晓得,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只认钱不认姑娘,认为姑娘迟早是人家的,管它污水脏水,以后一盆水泼出去完事。
我有些悲哀,正想说什么,春水说,先生你要给钱呀,对了,打算按什么给?
我掏出钱,抽了三张100元递给她,然后说,我知道妈咪,那个叫红英的领导要收费的,你就按最低消费给,其余的你留着。
春水听了,突然起身,坐到我身边来,拉住我的手,斜身往我怀里依偎,说,先生一看就与众不同,你还是做吧,不然我过意不去。说着她要解怀。我制止了她。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一阵喧闹,没等我回过神来,门被撞开了,冲进来两个稽查队员,一个冷笑道:哟,是完事了还是准备做事,起来,跟我走。另一个说,快点,别磨蹭。
楼上几个嫖客据说被抓正着,慌慌张张掩体,然后穿衣服,被推下楼。我注意几个寻找乐子的男人,三个中壮年男人,看样子是几个民工。我知道,长期在外的农民工是这类地方的主要顾客群,就像我供职的杂志,有固定的读者群。
但我发现其中一个神态镇静的年长男人,虽然头埋得很低,但我还是认出他是谁,我暂时不说他,留待后面再说。
我们一行人被推出门,我向稽查队员出示我的证件,解释说,我并没有做实质,不过深入虎穴采访,找现场资料。警察看了我的证件,不屑说,你们这些文人骚客,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偷鸡摸狗,尽做龌龊事,谁说得清楚呢?还是跟我们走,有什么要说的到局里陈述。
我们一行人被押着穿过杨柳巷時,这里的居民不多,少数钉子户表情木然地看着我们,没显示特别的关注。
我们被推上车,20分钟后,我们被带到分局。在一间屋子里,开始审讯。我大致说了我的经过。审讯的人员马上给我们杂志社打电话,证实了我没说假话。
傍晚,单位派了个人来保释我,交了2000元罚款。出门后,单位这个小头目说,钱你得尽快还我,估计罚款的钱,佟总不会给你报销。
我的事自然在杂志社传开了,佟总找我谈话说,这种事屡见不鲜,很多人在做,悄悄做,私下做,甚至经常做,但你说你是采访,我相信,可人家不信啊,2000块钱我以后想法给你报,但你要尽快拿篇稿子出来,注意角度,注意主题。以前我们只是听说文人去那种地方现场找素材,现在不搞这一套,现在靠想象虚构,所以我建议你少书生意气,用脑子写作,别用意气写作。
这事不知怎么回事被我老婆知道了,她和我大吵一架,带5岁的女儿回了娘家。
我没去岳母家接她,我知道这么空头无凭去劝说老婆回家只会徒劳无益。我老婆是学法律的,讲究证据,我必须找到一个能够说明我清白的证据交给他,才能证明我的清白。所以我没去岳母家,我去了杨柳巷。居然发现红英带着她的姑娘们还在那里。也就是说,上次稽查队突然袭击,查抄了她的小店,带走全部姑娘,到了警察局,除了教训了几句,罚了款,并没有为难她。
我自然感到惊讶,但红英说,这种事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哼,你想想,假使没有我们这些人,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还有那些需要找地方放松的民工兄弟们,他们这方面的需求怎么解决?政府不可能解决,只有我们来解决了,所以你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承担的东西,是这个社会急需的,不可缺少的,为什么古时候,甚至美国那么发达的地方都有我们这些人,道理就在这里。
我有些哑言。见我无语,红英说,对了,上回春水告诉我了,你没动她一根手指头,什么也没做,还给了她最低消费,虽然区区30块钱,说明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给我们撑腰的。
这座城市虽然只有一个杨柳巷,但有很多像杨柳巷的老里份和老住宅区正在被拆迁,红英这种人见缝插针,游刃有余地充分利用了这个时空,开设了这种夜店。按照她的总结,有买方就有卖方,有需求就有供应。
我的文章还是没找到独特的立意。我问红英春水的去向。红英说,春水有了好归宿,前几天来了一个包工头,喜欢春水,决定包她半年,价钱也合理,先给了春水5万块钱,说只要表现好,还可以继续签合同。据说这个包工头家里有老婆,但远水难解近渴,所以经常来我们这些地方找消遣。
我找红英要春水的手机号,红英说,来这里玩的男人,各式各样,你属于哪一款,我不晓得,但有一点,莫坏了春水的好事,耽误了她的大好前程。
我明白红英的意思,拿着春水的电话号码离开。当即打通了她的手机。春水很警惕,问是谁?我说熟人,见过面的。春水又问,听声音蛮熟悉,你有什么事?如果点快餐,对不起,我现在不做了。
我觉得好笑,只得说了我是谁。春水呀了一声,原来是你呀先生,有什么事吗?我说,上次采访被中断了,我想接着上次采访你,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春水犹豫了片刻,答应了。
约好见面地点,我来到春水说的花满园小区,在附近找了一家冷饮店,刚坐下,春水就进门。我朝她招手,她表情紧张走来,坐下说,我最多只能耽误半个钟头,先生你抓紧时间说吧,具体是什么事?
我说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上次一场虚惊后,没来得及关心她,所以找到杨柳巷红英那里,知道她现在有了暂时的归宿,来看看。
春水点头,似乎受到感动,眼睛里闪现一丝泪花。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像受惊的小鹿,慌乱成一团。接电话时,朝我示意,别出声。我知道电话谁打来的,屏声敛气,配合她接电话。她的电话传音效果很好,声音很清晰地传出来:小宝贝,在哪里呢?春水说,在买菜。她胡诌了几句,关了手机,嘘了一口长气说,他每天打好多电话给我,怕我不守约,一旦发现不守约,就罚款,所以我见先生是冒着风险的,先生你赶紧说吧,什么事?
我只好抓紧时间说事。因为上次的遭遇,单位里就不管它了,但后院起火得扑救,很简单,之所以跨进那道门槛,不说了么,缘于一个相貌酷似春水的故人。所以我的要求不过分,给春水照张相,拿回去给老婆看。
春水有些木然,显然听不懂我的故事。但我拿起手机,调到照相,对准了春水,一连按了两张。春水说,先生,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我点头说,是的,你遇到的是真君子,不是伪君子。
她站起来欲走时,我也站起来。侍者突然匆忙赶过来问,二位要走啊,可还没有消费呢,我们这里最低消费是50元,要走的话请付50元。我一笑,掏出200元,让侍者打包几样点心。侍者很快包好几样点心,拿过来递给我。我把包装漂亮的点心礼品盒子递给春水。春水不肯接,我塞到她手里说,拿着,最低消费嘛。
话音落,我才意识到说错话。好在春水没计较。
我们走出冷饮店,我站在门口目送她,她没回头,我也没指望她回头,一切不过偶遇,是无意间发生的一段人生插曲,过去了,涟漪渐渐四散而去,湖水恢复了平静。
我拿着春水的照片没到岳母家,而是站在老婆供职的某政法机关门口,打电话把老婆约出来。半个小时后,老婆出来了,就像当初我们恋爱约会,我们去了公园,找了绿树丛林中的一隅,那里有供游人免费享用的长排靠椅。我们坐在靠椅上,稍作调整,然后我拿出手机,翻出照相簿里的春水,请老婆过目。
这位神秘的故人老婆认识,叫肖颖,她们是同学,不仅同系还同室。曾经有一阵儿,我发现这位故人有些变化,经常不见踪影,后来才知道她去夜总会坐台,挣钱寄回老家为患病的父亲治病。我记得我在得知真相后伸出厚实的巴掌狠狠打了她,把她打跑了,她跑了后,老婆就替代了那位故人。
我的故事背景三言两语,就这么简单。
果然,老婆看了春水的照片后有些不能自拔,她喃喃道:太像了,真是太像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揽过老婆瘦削的肩头,仔细说了第一次在杨柳巷的经历。老婆听完后说,我晓得你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现在我告诉你吧,肖颖现在过得不好,虽然结婚了,毕竟有那么一段不光彩的历史,这段历史和档案一样随人走,一直走到她老公耳朵里,老公开始不把她当人了。我也是在同学聚会时听说的,她没有来,据说不好意思见老同学,怎么样,还想知道什么?
我耸肩摊手,无言以对。
肖颍的故事在继续,春水的故事也没完。
一个月后的一天,春水突然打来电话,哭诉着说她被人打了,住在医院骨科病房301。我赶到中心医院骨科301病房,看见春水躺在床上,她骨折了,大腿在牵引。我问怎么回事,原来春水被包工头包租半年的事被手底下的人告密了。包工头的老婆带着儿女杀气腾腾赶到花满园,几人齐动手,围打春水,尤其恶劣的是包工头的儿子,操起一把凳子,一下砸到春水的左腿,喀一声,春水听见自己的骨头断了。包工头赶来,制止了事件的进一步恶化,慌慌张张将春水送往中心医院,检查的结果,春水的左腿骨折,于是马上接骨頭。春水被困在床上,接受电钻穿骨,上牵引,据说要休息一百天。
春水遇到还算仁义的老板。包工头负责所有的医疗费。问题是,骨头好了以后她该怎么办?她想到我,先生不是说要给我介绍工作的吗?
我明白了春水的意思,安慰她说,放心,安心养病,等骨头长好了,我一定给你找工作。
正说着,红英进了病房,看完春水,她和我出门,我问红英,是否还在杨柳巷?红英说,那里几家钉子户差不多走光了,我们也要重新找地方搬家了。
我说,往哪里搬啊?红英瞥了我一眼说,这么大的城市,到处都在拆迁,还怕找不到地方安生?就跟广告说的,城市是我家,我们需要它。
她扑哧一笑,我却笑不出来,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
刘哥们儿的父亲退休了,赋闲在家没事做。刘哥们儿给父亲刘处长买了一台电脑,教父亲上网,还给父亲取了网名:老牛吃草。刘处长上了几天网,认识了一个叫杂草丛生的网友,自然是女性。刘处长的夫人前年去世,没打算再找女朋友。刘哥们儿却怂恿父亲找女朋友,说,老妈走了,你的爱情必须写续集,不然老妈在天之灵,以为我不孝顺、不人性。
刘处长对儿子的态度很满意。决定跟网友杂草丛生见面。
见面那天,老刘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下,穿着儿子淘汰下来的名牌T恤和牛仔裤。老刘个人条件不错,虽然六十开外,却不像有的花甲老人随意邋遢,不修边幅,腆一个分量不轻的油肚子。刘处长几乎没有油肚子,胸脯平展如平原,从背影看,以为是年轻人;前面一看,像是中年人。刘哥们儿对父亲说,老爸你条件不错,有房有钱,又赶上好时代,但千万注意,别得意忘形,要找就找个像老妈一样的良家妇女,年龄控制在50岁到60岁之间。太年轻的就一页翻过去,因为太年轻的需求过盛,你这把老骨头,经得起几掏啊!仔细看清楚,决定好后让我先过个目,因为老爸一辈子只接触过一个女人,对女人这本奇书缺乏深入的了解,在认识鉴别女人这个问题上,我比老爸更有发言权。
刘处长对儿子的自我吹嘘不以为然,说,你给老子住口,谁说老子这辈子只接触过一个女人,问你老妈去,看老子究竟接触过几个女人。刘哥们儿一笑说,谦虚谨慎啊,再接再厉啊。于是老刘就去了。
老刘约会的地方,有些匪夷所思——便民超市。便民超市和许多大型超市一样,一到热天门庭若市,基本上不是购物的,而是一些消闲纳凉的。那些老头老太一大清早就守候在超市门口,等着开门,开门后,他们迅速占领空地,席地而坐,有的老人随身带着茶水和干粮,看样子是准备占领一天,也的确是一天。其实便民超市设有快餐店,里面宽敞凉快,空调效果远比大厅更好。但快餐店有纪律的,有最低消费,至少吃碗凉面,喝杯豆浆吧。有的老人抠门,不愿意进去消费,就守在厅内的空地啃面包吃馒头。
老刘是干部出身,觉悟自然比一般市民老人高,所以每次去便民超市,必须消费的,吃碗凉面或是牛肉面,总之按照人家最低消费20元的标准,这样坐在里面吹空调就心安理得、理直气壮了。
老刘就是在快餐店认识杂草丛生的。杂草丛生具体说来是快餐店一个服务员,端盘子抹桌子,来到老刘身边,指着老刘吃剩的小半碗牛肉面问:先生还继续享用吗?
这就透出文化端倪了。老刘喜欢有文化的女人,老伴以前没文化,所以他跟老伴基本上没有沟通,感情很肤浅。老刘在老伴去世后,发誓找个有文化的新老伴,两人谈谈时事政治,谈谈戏曲,听听音乐什么的。
所以这天,当杂草丛生指着小半碗牛肉面问,先生还要继续享用吗?老刘像被注入兴奋剂,有些莫名的亢奋。他打量杂草丛生,中等个头,大约40多岁,笑眯眯的,干干净净的,像棵小白菜,小白菜虽不那么水灵鲜嫩了,但视觉效果不错。老刘说,对不起,享用不了了,麻烦你了。
老刘自然也不失时机露出文化端倪。杂草丛生微笑着收拾碗筷,轻盈地托着盘子转身,走了。老刘的视线随她移动,看着她走进厨房,盼着她出来。但杂草丛生没再露面,她下班回家了。
第二天老刘又来到便民超市快餐店,要了一碗凉面、一根油条、一碗红豆粥。他享用中餐时,注意杂草丛生。杂草丛生也看见他,微笑致意。一会儿,老刘吃完了,杂草丛生过来收拾碗筷,老刘抓紧时间进攻,说,忙啊。杂草丛生说,今天表现不错,都吃完了。老刘说,这要感谢你,所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小时候受的教育都还给老师了,经过你的再教育我决定改掉浪费粮食的坏毛病。
老刘的油嘴滑舌是从儿子那里借鉴来的,无非想吸引杂草丛生的深刻注意。杂草丛生果然注意上了,只要老刘来吃饭,她都点头微笑致意,拢过来收拾碗筷时跟老刘搭讪几句。
老刘感觉自己喜欢上她了,也发现自己犯了常识性的错误,根本不知道人家是什么身世,就盲目喜欢她,对她一见钟情。
幸运的是,这天老刘看电视时竟看见杂草丛生。那是一个相亲节目,这类相亲节目几乎在各地卫视台遍地开花。本省电视台也搞了一档相亲节目,别出心裁地把定位转移了叙事目标:主要关注中老年人的再婚,栏目名字很有诗意,叫《桃花朵朵开》。老刘在便民超市和人聊天时,听不少老年人热烈地议论这个节目,他竟然没有看,于是回家啪啪啪找节目,终于找到了,一看就看进去了。
但这天,老刘居然在节目里看见杂草丛生,作为15位女嘉宾之一站在那里,等着上场的男士挑选。老刘差点疯了,想冲进电视机里将刚上场的五个中老年男人撵走,只留一个叫刘宏生的男主角,和杂草丛生成功牵手。
正好儿子回了,看见父亲正看《桃花朵朵开》,也陪着看了一会儿。老刘故意指着编号8号的杂草丛生问儿子:你觉得8号怎么样?刘哥们儿说,关键是你觉得怎么样,要我看,2号还看得过去。唉,老爸呀,你得学人家与时俱进,主动出击,以为躲在屋里看看电视就能解馋哪,天上不会掉馅饼,找老婆必须冲锋陷阵,像这些傻爹爹一样,把老脸一把撕了,站在台上宣读爱情宣言,只当排练节目。要不我给你报个名,上《桃花朵朵开》去碰个运气。
老刘说,我才不丢这个脸呢,叫以前的同事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以后我还怎么做人?刘哥们儿说,你要讲面子,你就活受罪吧。
老刘终于看完这档节目,大致了解了杂草丛生的个人情况及情感经历——47岁,离异,带着儿子到武汉谋生,某餐厅服务员,年薪两万左右,算15个女嘉宾里收入最低的。老刘如释重负嘘了口长气,因为杂草丛生没被人成功牵手。
第二天,老刘对杂草丛生说,我昨天在电视里看见有个人很像你。杂草丛生笑了,说,只当是我吧,怎么,你也看《桃花朵朵开》?老刘说,没事瞎看看。杂草丛生说,你该不是也找老伴吧?老刘笑道,你猜对了,我老伴前年走的,走之前不放心我,把我交代给她的一个女同事,但我跟这个女同事谈不来,也不是嫌她不好,而是麻木不仁,没感觉,所以分手了。
杂草丛生见有人注意他们,端着盘子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又转来,丢下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QQ号,说,我们网上聊吧。
老刘这才知道她的网名叫杂草丛生,而自己的网名是儿子取的,原本叫老牛吃嫩草,老刘觉得太色情,太明目张胆了,所以把嫩草的嫩字删掉。
老刘白天在便民快餐店和杂草丛生见面,夜晚和杂草丛生在网上聊天,日子过得很快,感情也发展得很快。老刘比杂草丛生大15岁,的确有些距离,但相比那些男女搭配相差几十岁的距离,老刘又觉得他和杂草丛生的年龄距离仅一步之遥,勇敢跨一步就迈过去了。
老刘决定把杂草丛生领到家里参观,因为他在网上聊天时,他把他的一些基本情况都大致作了介绍,有房有车,车虽然是儿子的,但儿子买车时他赞助了5万,也就是说,只要他想用车,儿子自然会开过来。工资年收入7万,享受正处待遇。这些条件很吸引人。所以杂草丛生才答应来参观。
老刘准备了两天,打扫卫生,构思菜谱,老伴去世后的两年,老刘基本上学会自理,会烧几样菜,最拿手的菜是红烧蹄髈、清蒸武昌鱼。老刘还买了水果瓜子蜜饯等小吃。一切准备停当,门铃响,老刘以为杂草丛生来了,一看不是杂草丛生,而是儿媳小李。小李一见客厅餐桌上满满一桌菜肴,很吃惊,马上明白了,公公家里今天有人来,是什么人?小李不用多想,立刻猜到几分。
她不动声色,在以前住的房间找东西。老刘不希望他的两人世界被人干扰,问小李,找东西,你们搬家时东西不是都搬走了嗎?小李说,老爸是撵我走啊,我不走,我还没吃饭,这么好的菜,一看就不想走,再说我还没尝过老爸的手艺呢。
小李撒娇时,门铃响,小李跑到对讲机前问,谁呀?杂草丛生答:小王。
杂草丛生芳名王兰草。小李开了门锁,敞开大门,迎宾小姐似的站在门口,等着杂草丛生出现。杂草丛生出现在楼梯口时,小李笑眯眯说,欢迎你,快进来。
杂草丛生被小李一把拉进门,换拖鞋,寒暄问候,然后入席。
小李是机关办公室正科级科员,迎来送往,见多识广,她阅人无数,来人什么秉性,如同看报纸先看标题,眼一扫就看完。小李一眼看出面前的准婆婆候选人来者不善,有城府,城府藏在微笑里,时隐时现,萤火虫似的扑扇着飞翅,丁点的光亮的确明媚动人,把公公吸引过去。小李把红烧蹄髈和本地名吃老黑鸭夹了两块放在杂草丛生碗里,热热闹闹说,吃啊,吃得越多爸爸才高兴。哎呀我们这个老爸呀,一生清廉,两袖清风,别的领导在位时,给自己弄房子搞票子,我们老爸说起来是正处,也就这套三室一厅的老房子。
老刘见儿媳笑里藏刀,话里有机锋,像是给杂草丛生一个下马威,把自己憧憬已久的两人世界的氛围搅乱了。老刘看见杂草丛生的脸色阴了许多,像落下一道大幕,就制止儿媳说,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快吃,吃完快走!
老刘对儿媳说话很少用这么生硬的语气,他实在忍不住了。
小李果然嗅到公公的不满,没理会,说,老爸嫌我碍事,撵我走啊,不用撵,我把态表完了就走。她转向杂草丛生继续说,在你还没正式成为老刘家的成员之前,作为这个家唯一的女性,我想丑话说在前头,我知道你们这种从乡下进城谋生的女人不容易,我也不容易,既然我们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就相互理解吧。如果你真想进这个家门,我举双手热烈欢迎,但如果你进这个家门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我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我是机关干部,除了懂政策,讲道理,也会整人,我说完了,你们继续吃吧。
小李起身走了。
老刘安慰杂草丛生,别听她的,我们接着吃喝。
但杂草丛生没胃口了,她不是来吃饭的,也不是来谈恋爱的,而是来下棋的,没想到棋逢对手,被老刘儿媳妇将了一军。见自己的伪装被戳穿了,杂草丛生也不想绕弯子了。她对老刘说,既然你儿媳妇把纸捅破了,也好,我也实话告诉你,有了一次教训,我对婚姻也看穿了,与其说我想找人,不如说我更想找房子。我跟儿子来汉口这么多年,一直租房子住,我这辈子估计买不了房子了,但儿子最近谈了个对象,没有房子,人家姑娘不干,把我愁坏了,所以我明人不做暗事。这么跟你说吧,如果你想跟我结婚,可以,但有个条件,把你的房子暂时过户到我儿子名下,等他结了婚,再把产权还给你。这么一说像是做交易,其实想穿了婚姻本来就是一桩交易,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所以请你考虑考虑。
杂草说罢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身问: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如果三天不答复,我就去《桃花朵朵开》想办法。
老刘没回答,也没起身送杂草丛生,像迷失了前进的方向,他突然被迫抛锚,并彻夜失眠。第二天,第三天,老刘一个礼拜没去便民超市见杂草丛生。
刘哥们儿听说父亲把女朋友领进门了,就问老刘什么时候结婚。老刘说,结婚?跟谁结婚?结黄昏。
老刘有些自嘲,思想也转过弯来了,横竖夏天结束了,秋天到了,所以不再去便民超市乘凉,而是在家里上网喝茶。每个周末夜晚9点,准时收看《桃花朵朵开》,发现杂草丛生还是15个女嘉宾之一,也许求偶的条件太苛刻,所以还没找到成功牵手的合适男人。老刘幸灾乐祸时,突然收到杂草丛生发来的邮件:老牛吃草,您好,我要结婚了,你呢?要不要我给你牵线搭桥,介绍个女朋友?老刘回复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决定不找女朋友了。祝你幸福。
老刘继续过他的单身汉日子,没事就四处逛逛。这天逛到杨柳巷,路过一个门户,看见那个潜伏在拆迁废墟中的小屋,门口有人朝他招手,先生,来来来,最低消费30元。
老刘蓦地想起在那个革命老区的经历,那是何等坚决,何等铿锵。然而老刘觉得很好奇,犹豫不决站在那里,想搞清楚这个最低消费,究竟包含哪些内容?说时迟那时快,红英像只灵猫,一跃而飞出门,一把拉住老刘,将他往里拽。
老刘梦游似的被红英拽进门,面对一个涂脂抹粉20出头的乡下妹子,男人的防线彻底崩溃了。他被这个姑娘领进房,姑娘先脱上衣,再脱下衣,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时,姑娘看着老刘,说,你好坏呀,就这么不肯助人为乐,帮我脱嘛。说着抓住老刘的一双手,往自己一双丰乳上送。
老刘触电似的一身震颤,决定缴械投降,决定解放自己一回,并有了强烈的进攻意识。老刘62岁,身体硬朗,还具备进攻能力,老刘一把将姑娘推倒床上,说,最低消费呀,30块钱这么便宜呀。姑娘反推他一把说,大爷有没有搞错,30块钱想玩本小姐,30块钱你已经消费完了……老刘似是而非地大致懂了,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他和姑娘在床上扭成一团,体会了另类乐趣。
老刘完事后按姑娘的报价给了姑娘200块钱,他还拍拍姑娘的嫩脸说,小玩意儿,下回来还找你。
自那后,老刘一个礼拜去杨柳巷一次,他成为红英的老客户。有时老刘想着自己为老不尊的行径,完全不像一个国家干部了,像什么呢?老刘不愿意仔细想,若要仔细想,就怪老天爷,怪老婆走得太早。老刘肆无忌惮频繁去杨柳巷,直到出事,被稽查小分队突然袭击,抓到派出所。等着单位来人认领。老刘不想暴露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单位。刘哥们儿带着2000块钱罚款赶到派出所保释父亲,老刘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回到家里当即把2000块钱还给儿子了。
刘哥们儿说,老爸,还是找个老伴吧,我帮你找。老刘说,以为找老伴不要条件哪,你没看《桃花朵朵开》里的娘们儿,哪个不是想投依靠,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这样过吧,只当最低消费,横竖已经出丑了,做一次跟做一百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性质,堕落就堕落吧,横竖没有单位管我了。
但刘哥们儿还是积极给父亲找老伴,一直找到来年春天,终于有了消息,有个中年女人愿意跟老刘见面。见面那天,老刘一进门就觉得眼前一亮,原来对方不是别人,是杂草丛生。杂草丛生告诉老刘,她打算和跟她牵手的60多岁男人结婚时,男人的子女要她签订协议,除了给她一个孤寡老头解闷,别想在孤寡老头死后得到他们家一分钱的财产。所以没结婚。
老刘一笑说,不是要房子吗?可以,先办理过户,再结婚。
老刘瞒着儿子,顶着高温办理过户。有天觉得腰疼得厉害,去医院一查,发现膀胱里潜伏着一颗鸡蛋大的瘤子。老刘进医院做手术时,由杂草丛生一手照顾,一直照顾到半年后老刘去世。老刘死之前告诉儿子房子过户的事,刘哥们儿说,房子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再说,再说。
老刘死了,小李得知房子过户的事,跟杂草丛摊牌说,上次我不说了嘛,你们这些人找男人,不是找爱情,是找条件。公公的房子虽然过户到你儿子名下,但我咨詢了律师,可以通过打官司把房子争回来。但我不想这么绝情,毕竟我公公得病时是你一手照顾的,任劳任怨,感动了我和老公,所以我们商量好了,我们还是给你一套房子,但公公的房子你必须还给我们。
小李最后将娘家继承的一套20来平方的里份老房子给了杂草丛生,杂草丛生把房子还给小李。这样一来,所谓两全其美,算是好结局,算是透出了一点人性的光辉。
刘哥们儿给我讲完这个故事,禁止我拿到我供职的杂志发表,不然他通过打官司把我告上法庭。
我答应了刘哥们儿,但忍不住还是写下这个故事,我给这个故事命名为《最低消费》,旨在阐明人世间的事情,有时真的说不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人准则,最低消费这个流行语,因而就不再是一句纯粹的商业术语,而是我们很多人存活的底线和依据。
作者简介
吕幼安,男,湖北武汉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江汉大学武汉研究院研究员,人文学院教授。著有理论专著《小说因素与文艺生态》《信赖心》等2部,长篇小说《两情若是久长时》《蜿蜒足迹》《如花似玉》《灯火黄昏》(与人合著)等4部,中篇小说约50部,以及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电视剧本、报告文学等百余篇。曾获全国优秀青年读物二等奖、武汉市第三届文艺基金奖、第四届湖北文学奖以及多种刊物年度创作奖等。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