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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警情

2018-05-10赵欣

北京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刘成小杨宁宁

办公桌上的一角立着一个相框,一抹夕阳斜照过来,反射出玫瑰色的光芒。下班时间到了,吴世雄一身休闲装从换衣间出来,抖抖肩膀,仿佛卸掉了什么。一边走出单位,一边给宁宁打电话,他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回家了。岳父过来有一段日子了,他还没有像模像样地陪老人家吃顿饭。昨天突发急病,正在医院救治,也不知道进一步情况。都靠宁宁一个人,也真是难为她了。

电话通了,宁宁焦灼地说,爸爸今天必须做手术了,否则会有危险,时间排在七点左右。吴世雄说,你别急,我马上就赶过去了。他非常清楚,这是最佳的表现机会。不得不说,他和宁宁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快到警戒线了吧。当然,他更清楚,责任在他。作为丈夫,没有履行好职责,把家庭的担子都落在涉世不深的女孩肩上。

他和宁宁是大学同学,是他追求宁宁的。宁宁是上海人,是父母的独生女。家庭有点背景,已经为她找好了理想的工作。但是为了爱情,她毅然决然地留在了北方。吴世雄不是那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但是他下定决心,这一辈子绝不会让宁宁后悔。

可是……

他拦了一辆的士,刚关上车门,手机就响了,是副所长陈庚。他的声音很急促,教导员,你今晚代我值班吧,我去抓捕一个通缉犯,现在路上呢!吴世雄还没说话,那边已经断了,他忙回拨,无法接通,再拨还是无法接通。

值班的时间临近了,他只好下车返回派出所。全副武装地端坐在值班室里,心里却琢磨着事情。让陈庚回来已经不现实了,那么谁来替班呢?派出所里值夜班,必须有一名领导带班。现在只剩所长了,所长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但还是被市局抽去参加一起重大电讯诈骗案的侦破工作,听说刚刚结束。他在手机上按了所长的号码,又放弃了。所长封闭办案一个多月,身体还不好,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茫然地望向窗外。天边的那一片云映入眼帘。就像被烘烤的棉花,熏黑了,而边缘已經红透,似要燃烧的样子。

这时,指挥中心来电,一居民小区的邻居间发生纠纷,有暴力行为,已经报警两次了。吴世雄带民警小杨、小李、辅警大纲刚到现场,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就热情地迎上前来。他是报警人鲁良,自己介绍说是市第一小学的副校长。

学校有事儿可以找我帮助的。他说着把一条中华烟扔进警车里。

吴世雄拿出来又塞给他,说,这个不必了,鲁校长赶紧说说情况吧!

他讪讪地收了烟,愤愤地说,楼上漏水,我去找他很正常吧?但他不讲理,还打人!

怎么打的?小杨问。

鲁校长推推眼镜说,他揪住我的衣领,要勒死我。

小杨歪头查看了一下他的脖子,撇了撇嘴。

鲁校长家只是顶棚的一处墙角有点洇湿的痕迹,不仔细观察很难看清楚。楼上的人叫郭旺,开了一家小旅店。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呀?至于报警吗?他两手一摊,我没对他怎么样呀!

鲁校长气恼地指着郭旺,对吴世雄说,警察同志,他打人我没有证据,但是他私藏枪支,我亲眼看见的,是一把手枪!

小杨三人立即靠过去,贴近郭旺。

吴世雄的眼神变得凌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郭旺挣脱了一下,大声说,来,来,你们跟我来,看看我的枪!说着就往里屋走。小杨三人紧紧跟着,吴世雄的手摸向身后。里屋的床上果真有一把手枪。小杨一把抢在手里。

指导员,假枪!在手里掂了掂,嘲讽地看了鲁校长一眼。

郭旺挑衅地问鲁校长,你还想给我定个啥罪?

鲁校长把眼镜拉到鼻梁下,凑过去仔仔细细地看,又摸了摸,很快就把眼镜推上去,看着吴世雄,警察同志,那水漏到我家里怎么办?

吴世雄看着郭旺。

郭旺嘟嘟囔囔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也不严重,维修呗!

吴世雄看了看他们,说道,你们要本着互谅互让的原则来处理,远亲不如近邻嘛!

小杨嘟囔说,这叫啥事儿呀?纯属浪费警力!

鲁校长见警察要离开,忙跟上前问道,如果他不负责怎么办?

吴世雄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逡巡着,告诫说,这事儿归法院解决,但是不可以动粗,知道吗?

鲁校长扫了一眼郭旺,说,对,不可以动粗!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忙走到旁边接听,语气里透着谄媚,你别着急呀,我这就过去了,有我在你还用担心吗?

郭旺睨了一眼鲁校长,一脸暧昧而鄙夷的笑意,问吴世雄,警察同志,这人经常带不同的女人回家过夜,还在我的旅店里住过,算不算违法?

鲁校长变了脸色,推了一把眼镜,尖声道,咋的,我离婚了,处对象违啥法?你都干了啥,别以为我不知道!

吴世雄及时制止,说,算了算了,邻居住着,至于这么僵吗?

鲁校长扶了扶眼镜,换了一副笑脸对吴世雄,说,领导同志,我有急事要出去,改天请你们喝酒,再见!

吴世雄摆摆手,郭旺骂了一句什么,小杨撇撇嘴。

走出来,吴世雄才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果然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宁宁的。他打过去,没有接通,又接着打了几个,还是没有接通。时间过了七点,他头脑中浮现这样的情景:宁宁焦灼地走来走去,眼里噙着泪花不停地拨打电话。在医生的再三催促下,她娇小的身躯吃力地推着病床通过长长的走廊往手术室走去,病床的轮子滞重地滚动着。

刚挂断,手机响了,不是宁宁,是指挥中心的黄指挥长。他快速看了一眼小杨,疑惑地接听。黄指挥长命令道,一名妇女称有人行凶,立即前去处置!吴世雄感觉黄指挥长似有不满,可能因为紧急警情,来不及说吧。他指挥大家上车,鸣起警笛,加速驶去。

车上,他问,指挥中心怎么没呼叫我们的对讲机呢?小杨扭头看了看对讲机,呀了一声,原来频道旋钮的位置错位了,所以指挥中心联系不上。

吴世雄严肃地说道,我们当警察的,可不能有一点疏漏啊,一旦造成后果,责任就大了!

小杨红着脸摆弄对讲机,嘴里说着是是。

隔了一会儿,小李试探着说,指导员你不知道,这一天出警出的,都给人整蒙了。

吴世雄还想说什么,看着他们灰头土脸的样子,话又咽下去。整个派出所就这么十几个人连轴转,真是没办法啊。

街道上车流不畅,一辆路虎车就在前面不慌不忙地走着,有时还违规。吴世雄拿起话筒喊话,喊了几次,它才极不情愿地避让。超车的时候,车窗落下,一个脖子上戴着金链子的人嘴里骂了句,警察牛逼呀!小杨气愤地拉开窗户,伸出脖子,刚要开口,被吴世雄拽了回来。别理他,我们的任务要紧。他轻轻拍拍小杨的大腿说道。

吴世雄清楚地知道,这类报警所述如果是真的,那情况可能随时生变。系统内由于出警迟延造成死伤的案例不少,当事警察重则被以渎职罪判刑,轻则纪律处分。有的警员还没有过这类惨痛的教训,而他,作为带班领导,必须事事想得周全,想在前面。他身体前倾,两眼紧盯着路面,提示司机适当加快速度。

到了那个小区,远远地看到一个妇女在急切地挥手,车子还没停稳,就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可来了,赶快去看看吧,动刀要杀人啊!

吴世雄的手机响了起来,他顾不得看,示意妇女带路,几个人急匆匆上楼。一对夫妻矛盾激化,丈夫叫刘成,妻子叫叶梅,刘成要杀叶梅,叶梅叫来了自己的嫂子,就是这个妇女,她劝解无效报了警。

真的要杀人?吴世雄一边走一边问。

真的,刘成那样子吓死人!嫂子说的时候,眼睛里现出恐惧。

到了门口,却没有一点声音,嫂子立时就变了脸色,吴世雄的心也提了起来,大家迅速冲进屋内。一个妇女披头散发地瘫倒在地上。嫂子尖声呼喊着叶梅叶梅,扑过去抱起她,左右看看没有伤痕才放下心来,掐了掐她的人中。叶梅睁开眼,辨认着什么,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够了,才断断续续地说,那牲口刚才拿着刀要杀我,我晕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以为死了呢!

你丈夫呢?小杨问。

叶梅的脸向着一个方向扬了扬,大家这才注意到有一扇门是关着的。小杨警惕地踢开门,小李等人冲进去,见一个男人坐在床上,双手抱头。嫂子指了指,缩在后面。小杨把执法记录仪对准了方向,说道,你是刘成吧,我们是派出所的,出来!

刘成磨磨蹭蹭地走出来,问道,派出所找我,我咋啦?

叶梅冲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个牲口,你不是要杀人吗,怎么不动手了?装什么老实!

吴世雄制止了叶梅,盯着刘成,问,怎么回事?

刘成不服气地说,还能怎么回事?两口子吵架很正常啊!

叶梅像一只愤怒的公鸡跳了起来,吼道,你个牲口,是吵架那么简单吗?你的刀呢?她在屋内找了一圈,俯身从沙发底下拎出了一把刀,闪着寒光,足有两尺长。她的手抖起来,声音颤颤地说,就是那把刀,向我砍来!

小李走过去,把刀拿在手里,看了看,是一把新刀,是肉铺上常见的那种。

刘成说,警察同志啊,这是我买来要剁骨头用的!作势要拿回刀,被小李挡了回去。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不清楚就跟我们走!吴世雄喝道。

刘成低下头,但语气坚定地说,还能怎么回事?是这个娘儿们诬陷我,我又不是不懂法,杀人偿命。

叶梅又跳着脚骂道,牲口,王八犊子,警察来了你害怕了是吧!是个男人就敢做敢当,别做缩头乌龟!

“缩头乌龟”这个词语说得很重,还拖着尾音,尾音随着叶梅的眉毛高挑了那么一下。刘成猛地抬头,眼皮剧烈地颤了颤,目光里射出两束光,如同利剑,虽然只是瞬间,还是让吴世雄心头一凛。叶梅说丈夫要杀她,吴世雄认为不过是说说而已,但现在凭着多年警察的敏锐,他意识到绝不可以掉以轻心。叶梅越发激动,连哭带骂。

吴世雄大致弄明白了原委,这两个人都是农民,房子和土地被征用建了工厂,得了一笔数额不多不少的补偿款。像其他失地农民那样,他们没了根基,只能来到城市打工,孩子留在老家父母那里上学。打工三年了,勉强维持生活。有人借钱,说给一角钱的利息,年底结息,两年后还本。贪图巨額回报,刘成不顾叶梅阻拦,把那笔补偿款都拿了出去。第一年如期结息,刘成笃信自己踏上了富人之路,开始不务正业,吃喝玩乐。第二年借钱的人下落不明,刘成就到法院起诉,法院判了,却一直得不到执行。

叶梅带着哭腔说,警察同志,你们看看,这日子还能过吗?房租都快交不起了!吴世雄看了看,这个家可谓一贫如洗。房间大约四十平米,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和厨房里油腻腻的电饭锅还算是家用电器吧。

刘成低着头嘟嘟囔囔,我还不是为了家嘛!叶梅突然疯了似的冲上去,嘴里嚷着,这个家让你毁了!啪打了刘成一个大耳光。刘成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站起来,一把揪住叶梅的头发,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被小杨和小李按住了。

叶梅并不害怕,像斗红眼的公鸡挑衅着,咒骂着。来来来,牲口,王八犊子,当着警察的面你打呀,你打死我!对了,警察同志,把刀拿给他,让他杀,杀!

刘成眼睛大瞪着,胸部一起一伏,两手攥成了拳头。

这样下去只会僵化或是激化,吴世雄觉得有必要分头和他们谈话,就带叶梅上了警车。他批评说,叶梅,你的态度过分了。

叶梅的语气缓和下来,擦着眼泪说,警察同志,他杀我的念头不是假的,你们在,他假装老实。我就想当着你们面刺激他,让他暴露本来面目,你们才能抓他。

可是,不过是夫妻间吵架而已,他真的会起杀心吗?吴世雄问。

叶梅低下头,说,因为我要和他离婚。

吴世雄想到了同学文永泉,警院毕业后当了律师。从他那里得知,全国每年的离婚率都在以惊人的速度上涨。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各种不确定因素不断困扰甚至冲击着婚姻的基石。离婚这样的事,显得越来越平常。但这是夫妻之间的事情,作为局外人,特别是警察,不能也没必要探究过多。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理由显然不够充分。

叶梅抽泣起来说,他就是要杀我,这是真的。他先杀了我,然后自杀……

自杀?

有可能的,一辈子的钱打了水漂,他还有啥脸!

杀人这样的案例并不少见,但都是矛盾到了特别激化的程度,且肇事者常常是无辜者,非这种方式不足以消除仇怨。那么刘成无辜吗?值得同情的,应该是叶梅吧!

刘成的陈述很简单,两口子打架,他没有说杀人的话,更没有杀人的想法。如果真想杀她,警察来之前为什么不动手呢?吴世雄在心里表示认同,但他不动声色,为把握起见,需要进一步评估。刘成很聪明,他反复保证说,警察同志,你放心,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理我懂。表情和语气都很诚恳,综合判断,他认为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就安排小杨带刘成回到楼里制作笔录。

趁着这空当,他掏出手机,看到了宁宁的未接来电。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手术应该结束了吧。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极不平静。有多焦急吗?不是。从警以来,他的心态已经适应了这种情况。即使明明知道家里着火了,作为执勤的警察又能怎么样呢?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愧疚。

望望天空,夜幕已经垂下,稀疏的星星闪着冷清的光。但愿一切顺利吧!他一边默念着一边给宁宁回拨过去,没有接通。也许是正忙,他可以想象到医院里那些烦琐的细节。也许是生气了吧?不生气才怪!他思忖着,等这里处理完毕,无论如何要赶过去。对了,还要找一个机会,和宁宁交流交流思想,最重要的,告诉她他对她的爱没有改变,以后也不会。但夫妻间真的需要表白吗?自恋爱以来,他就是这个样子,宁宁是知道的呀!那么现在怎么了呢?

回到屋里,他打算简单说几句就撤离。他劝他们说,夫妻没有隔夜仇,都出出气就算了。叶梅见警察要走,拦在门口,像被父母抛下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吴世雄,说,领导,你们就这样一走了之吗?回头不安地瞄了一眼刘成。

小杨不高兴了,咋的,还要给你们家站岗放哨吗?

吴世雄对小杨摆摆手,和气地说,叶梅,你放心吧,你丈夫没有那个想法,说了气话,那是吓唬你的。家庭靠两个人共同维持,有困难共同面对,是吧刘成?

刘成低着头嗯嗯应承着,但眼睛里瞬间划过一道亮光。吴世雄注意到了,但没有多想。叶梅注意到了,却像得到了某种信号,突然刁蛮地把胳膊一横,说道,不行,不能走,你们走了他一定会杀了我!

小杨喝道,你这是无理取闹,警察是给你一个人服务的吗?

叶梅激动起来,指着小杨的鼻子吼道,我问你,我要是被杀了,你们承担得起责任吗?

吴世雄想了想说,这样吧,今晚你去嫂子家住吧!

叶梅说,我不去,我不给人家添麻烦!

吴世雄四处看了看,问嫂子哪儿去了。大纲说,她说害怕,在外面呢!吴世雄说,把她叫上来。嫂子进了屋,看看叶梅又看看刘成,最后目光落在吴世雄身上。

吴世雄说,嫂子,你今晚陪他们住一宿吧!

嫂子看看叶梅又看看刘成,没说话。

叶梅带着警告的语气问,领导,这样安排你放心吗?

她这样一说,吴世雄还真多了顾虑,一旦两个女人被殺,那事情可就大了。尽管概率极低,但这是容不得侥幸的。就对刘成说,这样吧,刘成,你出去住一宿!

刘成沉默了一下,站起来说,好吧,我们家的破事儿让警察同志费心了。我支持你们工作,出去住一晚。

不光是一晚,以后也别想回来!叶梅狠狠地说了一句。

刘成低着头,眼皮剧烈地颤了颤。

吴世雄说,嫂子你就陪叶梅一宿吧!

嫂子看着叶梅,叶梅点点头。

赶紧走吧!小杨推了推刘成,刘成不满地瞪了小杨一眼。

刚出屋,吴世雄就听到身后咔嚓咔嚓的锁门声。

见刘成走远了,警察们才上了警车。刚驶出小区大门,吴世雄突然说,停!小杨狐疑地望着他。不能走,再观察一会儿!

小杨说,指导员,不用吧?

吴世雄坚定地说,不行,一旦刘成返回来呢?

小杨不再吭声,刚要撇嘴,又收敛回去。

天空变得灰暗。车子熄了火,停在几棵树的里面,不显眼,还可以把刘成家纳入视野。这是一个正待拆迁的老旧居民小区,有那么一两只路灯散发着暗淡的光,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不见多少人走动,显得萧条。

吴世雄打开车载收音机,正是“佳旭说法”时间。小李说,指导员,你同学开始讲法了。这是文永泉主持的法律栏目。他喜欢听,也让同事们听。这倒不是因为主讲人是文永泉。他认为,公安民警应该多掌握一些法律知识,特别是和百姓生活密切相关的。事实上,他心里对文永泉多少有那么一点儿反感。宁宁常常拿他作比较,说,都是警院毕业,你看看文永泉吧,名利双收!

听听这期讲了什么,回头告诉我。他说着下了车,关了车门,给宁宁打电话。但打了几遍都没有通。宁宁是独生女,娇生惯养的,依赖性很强,但是她懂得,作为妻子必须支持丈夫的事业。结婚以来,她努力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合格的主妇,而这似乎并没有改善什么。她开始失望,进而生怨。她顽固地认为,根本不是职业的问题,而是丈夫的爱在淡化。她对自己当初的抉择一度产生了怀疑。警察接触社会最为复杂的一面,面对诱惑,真能出淤泥而不染吗?是不是丈夫有了外遇?但又不像。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家还能维持下去吗?她深深地陷入迷惘、忧郁和痛苦之中。

吴世雄叹口气,握着手机,思绪万千。不经意地往前方看了看,蓦地瞪大了眼睛,一个人正向门洞走去。虽然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是迅速绷紧的神经促使他立即采取行动!他嗖地跳下车,顾不得关门,几步就蹿过去,大喊一声刘成!那人回头,正是刘成。干警们醒了,扑通扑通跑了过来。

刘成惊愕地看着吴世雄,有点结巴地问,领导,怎么了?

刘成,你怎么回来了?

我、我去旅店住,没带身份证!

吴世雄的紧张感稍稍放松,但马上又绷紧。刘成返回来会不会再次爆发夫妻冲突?或者,所谓取身份证只是一个借口呢?

叶梅就是这样认为的,在刘成取走身份证的时候,她拉住吴世雄的袖子说,领导同志,他这是不甘心啊!他真的要杀我!

嫂子站在她旁边,瑟瑟发抖。小杨撇了撇嘴。

吴世雄在楼下追上刘成,还没说话,刘成就说,领导同志,你们就放心回去吧!我理解你们的辛苦,我有个亲属也是警察。

吴世雄马上问道,是谁?

刘成说,二道分局的王伟,我表弟。

太巧了,王伟和吴世雄、文永泉都是警院一个寝室的同学。这样一说,距离一下子拉近许多了,吴世雄语重心长地开导了一番。刘成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

送走刘成,吴世雄觉得必须趁热打铁,就给王伟打了个电话。王伟说,表哥家里确实出了问题,一辈子的积蓄还没有追回来,表嫂也好像有了外遇。

原来如此,看来杀人的动机确实存在。

必须警惕呀,你马上联系刘成吧!吴世雄叮嘱说,一定要做通思想工作!王伟说好好。正要挂断,他想起什么,忙说,对了,你再联系一下文永泉吧,讨债的事让他帮助帮助。王伟说,好好好。

通话结束,手机热热的,吴世雄的心底也像加了热。他意识到这次出警遇到了大麻烦,整个晚上,想抽身是没有可能了。他向干警们通报了情况。

小杨说,指导员你眯一觉吧!有我们盯着呢。

吳世雄说,密切观察,不要分神,我去打个电话。

时间已经九点多了。关了车门,他拨打宁宁的手机,耳机里嘟嘟响着,他盼着马上接通。身旁是一棵干枯的柳树,叶子落光了,他随手扯过一根枝条,一撒手,就弹回去了。他再次扯过来,撒手,又弹回去了。这棵树应该比自己的年龄还大吧?他心里慨叹着,不知不觉的,这一年就要到头了。

还好,电话通了,宁宁那纤弱的声音传过来,吴世雄刚要说话,一抬头看到嫂子从门洞里走出来,他急忙收起电话,奔过去,大喊了一声,嫂子,怎么了?

嫂子吓了一跳,妈呀一声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平复了好一阵才说话。刘成打来电话,说他在旅店里呢,兜里没带钱。

吴世雄的大脑飞速旋转。所说可能属实,更可能是个借口,是调虎离山。也许刘成就躲在附近。如果叶梅出屋,一旦离开警察视线,刘成就痛下杀手。如果嫂子出屋,刘成随即上楼,破门而入。

吴世雄说,嫂子,没事儿,你回去吧,我们去处理。记住,锁好门,一有情况马上联系我们。

吴世雄安排小李和大纲留守,自己和小杨赶到了那家旅店。隔着玻璃门,远远就看到了刘成,就让小杨通知小李二人赶过来。

刘成站起来迎接,问道,指导员,你们怎么来了?

小杨没好气地说,怎么来了,你还不知道吗,这么折腾我们,你想干啥呀?

吴世雄没理刘成,问前台的服务员什么情况,服务员说,这个人说没带钱。吴世雄掏出五百元钱,刘成犹犹豫豫地接了,说,指导员,真是不好意思,这钱我明天还给你。

不用了,我会找王伟要的,你就别管了。

哎呀,警察同志,你们怎么来了?

吴世雄回头,竟然是郭旺。这正是他的旅店。听了服务员的介绍,他说为了配合警察,可以免费。

吴世雄摆摆手,说谢谢,会需要你的。心里在默默计划着,就在这里蹲守,过了今晚,明天再说。

办理完住宿手续,小李二人也到了。刘成没有去接房间门卡,抹了一把眼角,垂下头,沉默了片刻,突然双手握住吴世雄的手。干警们见状,正要有所动作,吴世雄用目光制止了。

刘成,有话就说吧!

好,指导员,实话说吧,我是打算杀我老婆的,然后自杀,反正没有活路了。这个念头持续了一段时间,现在过劲儿了。王伟在电话中开导我了,还有,律师说了,那笔款可以分期拿回来。现在想通了才感觉后怕。

刘成一股脑儿地说了一堆,语速极快。所有人都惊呆了。

小杨眨巴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刘成,问道,你是说,你真想杀人?

是的,小兄弟,不瞒你说,那把刀就是我特意买的。还有我去取身份证其实是借口。

吴世雄的后脊梁蹿上一股冷气,他不自觉地抽回手,问道,在我们赶到你家之前,你怎么没下手呢?

毕竟是夫妻嘛,见她晕倒了我心软了,但决定没有改变,就要在这个晚上彻底解决一切。刘成看一眼吴世雄,歉意地笑了下。

小杨问,那么,说没钱住店也是假的?

不是不是,刘成说,这时候我已经明白过来了。这个家我会尽量维持,因为过错在我。如果叶梅坚持离婚,就离吧!他顿了顿,望着吴世雄,连着鞠了几个躬,嗓音沙哑起来,现在没事了,放心吧!抱歉啦!

吴世雄安排小杨和小李带刘成去作笔录,自己避开他们,掏出手机,屏幕上提示有几个未接来电,他没时间细看,而是拨通了王伟的电话。通话完毕,才觉得心里的磐石真正落稳。

又和刘成聊了一会儿,正打算撤离,小杨的对讲机响了,是黄指挥长。小杨说,指挥长让您马上回电话!吴世雄意识到情况特殊,忙拨了过去。原来,宁宁的父亲手术当中需要输血,情况紧急,联系不上吴世雄,宁宁快崩溃了,就把电话打到了指挥中心。

黄指挥长提高了声调,说道,吴世雄,立即率全体人员赶往医院!陈庚那组的任务完成了,接替你们的任务。

吴世雄喊了一句,是!随后狐疑地追问了一句,需要输血?情况紧急?全体人员?

指挥长说,不管病人是不是警察家属都需要紧急救助,这是特殊警情!我和你的所长正在局里调动各方面力量寻找血源,你赶紧去吧,那里需要你!其他同志协助,并等待新的指令!

熊猫血?收了手机,吴世雄念叨着,急火火往外走,忘了开门,撞到玻璃门上,还好,玻璃没碎。

刘成忽然喊道,指导员,熊猫血是吧?我就是,我有献血证!郭旺也喊道,巧了,我也是!

警灯一路闪烁,很快到达医院。刘成和郭旺随护士去作输血准备。大家就守在手术室的外边,一侧是一把长椅,一侧是打开的窗户。

宁宁满脸泪痕,样子憔悴,疲惫地倚在窗边,似乎撑不住了。小杨说,嫂子坐下歇歇。宁宁勉强笑笑,说,没事儿,你们坐吧!顿了一下,又关切地问,你们怎么都来了,会不会影响公务?

小楊说,嫂子,你别担心,这是指挥长的命令。

小李说,嫂子呀,你是不知道啊,这一天天的,可把我们累屁了!紧接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讲了每天的工作状况。

宁宁看了一眼吴世雄,面色稍稍缓和。

吴世雄眼巴巴望着宁宁,嘴巴翕动着。该说的话太多了,是问问情况还是道歉或者安慰,一时都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只是心里痛痛的。几次想去抱抱宁宁,又觉得不好意思,他不习惯这样。

在椅子上坐下,吴世雄这才注意到旁边的一个人。进来的时候这个人一直陪在宁宁身边,戴着眼镜,有点面熟。那个人越试图避开他的目光,他越是好奇。

宁宁开口说道,这是我同学鲁良,是他一直陪着我,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应对了。哪天你有时间请他喝酒,谢谢人家!语气里带着嗔怪,但透着一缕温柔。

吴世雄想起来,宁宁经常提起这个同学。曾有一次,鲁良和学生家长发生冲突接受警方处理,求宁宁让他给通融一下,在处理时给予关照,但是没有做到。宁宁发了脾气,说在同学面前丢了面子。还有,岳父乘坐的航班半夜才到,吴世雄正在北京执行维稳任务,是鲁良去接的。

似乎还有……

这时郭旺从手术室出来了。真是遗憾,好事没做成!他一边放下袖子一边笑着对吴世雄说,一转头看到了鲁良。他左右看看,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吴世雄欲言又止。

忽然起风了,有点冷,小杨急忙关了窗户,嘴里说着,如果我们敬爱的嫂子着凉了,指导员会心疼死!宁宁嫣然一笑,瞄了一眼吴世雄,说道,他哪会那么好。小杨说,哎哟妈呀,你不知道么?他办公桌上整天摆着你的照片呢!

吴世雄已经站了起来,走过去,双手去握鲁校长的手。窗外,黑漆漆的,不知道是要下雨还是下雪。他突然想到那棵柳树,那根拉过来又能弹回去的枝条。鲁良的面孔越来越近了,猛然间,他想起来,今晚的第一个出警,就去他家了。

吴世雄撇撇嘴,又忙收敛。他微微笑着,抖抖肩膀,手上却加了力度。

作者简介

赵欣,男,汉族,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法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签约作家。2013年开始创作,迄今发表90余万字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小说入选《2016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出版小说集《丈夫的诺言》《回家》《我等着你回来》三部。曾获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长春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长春市人民政府君子兰文艺奖、长春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2015-2016都市佳作奖。《啄木鸟》杂志最佳创作谈奖。吉林省首届法制微电影最佳编剧奖。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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