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照系(组诗)
2018-05-08李永普
李永普
麻雀
枝条光秃秃晃动 拖家
带口的麻雀 停栖期间
树上叶子又活了过来
这是每天出门都能看到的
我和它们相互对望几眼
未打招呼 只听到
声声叽喳 擦划空气的瞬间
四周更深的寂静遂朝这边围拢
有时候 更多麻雀
挪动小爪地上觅食
小眼睛东张西望 抑或
分辨哪方风吹 哪处草动
一旦惊飞 带动的不止
我观望的眼神 还有一座
荒凉的村庄 再落下时
豫西南岗丘洼地并未停下
高高低低跑向北方 伏牛脚底
冬至
母亲在厨房 一撮红薯面
摊手心 放上芝麻叶萝卜馅
五指攥起用力一捏 没尾巴饺子
就候在案上 预备下锅
兄弟仨围坐堂屋右门脚
旮旯里泥火盆 洋槐劈柴
噼噼啪啪响动 小河溜冰回来
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但是
谁也没说话 斜看厨房顶炊烟
还没瘦下去的意思
哥哥的跺脚声 跟着响了几下
白头翁院边枣树上 啄食
一枚残留的红枣 枣子
比它嘴巴大 它耸了几下
脑袋 咽下去了 弟弟
嘴角的涎水流出来
厉檐的冰挂 垂得很长
姐家看门偶拾
前边一道沟 后面隔着林子
一道沟 东边的沟叫小河
二百米大田下去 就是西边
原有三户人 现在屋子全塌了
紧挨院门 横着通往
两个村子一条路 走来
走去 整天只有我一人
天上什么路也没有
喜鹊斑鸠白头翁 随便飞
小雪节
树叶纷纷从枝头离去 几只
小鸟留了下来 它们在枝间
啁啾几声 然后用飞
飞在从未放弃的天空
我在树下 看鸟儿从一片云
穿过另一片云 穿过我内心时
中年的身体 为自己设置了
另一片天空 有一种雪
在体内 在这个
阴晴不定的日子 替世界下了
沿雪线走出的人 用变了腔的
宛西土话 与我互致问候
他说 还记得旷野撵兔子的上午吗
我要停下这场雪 停下
雪融水后结成的冰 和小鸟
和偶尔露头的太阳一起
将那个沿着光缆行走的人
唤回来,与他一起去看
他种在寨墙边的一枝梅花
老鸹嘴
这么多的白 从上天落下来
而且还在往下落 大地还要
再抬高十公分?上帝准备了雪
白纸 梨花 羊群 白云
真好啊 雪下再久要停要融化
一张白纸 写上黑字 一簇梨花
被风吹落 一群羊被利刃屠宰
一朵白云瞬间飘散 这么多
容易消失的尤物 原是为衬托
黑夜的黑 阳光下晃花人眼的黑
还有一个人 被俗世抹得炭黑的身影
几只乌鸦躲在树窝里 它们喙很长
但没用 我只是使用一下
人的嘴巴 说几句似是而非乌鸦语
雾中行
二十步是界面 后面和前面
走过或未走的 都在沦陷中
未沦陷是起初的我 和路边
时不时惊起的麻雀 它们在即将
飞入视野盲区之前 将我引入
一些影影绰绰的事物 让我怀疑
從未谋面的祖先 从地下
站了出来 借大雾重现和我一样
停留或行走的状态 当视物
进入二十步之内 我所期待的人
变成地头几丛灌木 沟里一蓬
芭茅 田中尚未去除的玉米杆
一旦它们重入迷离 若隐若现的
人形 疑似被我丢弃的少年
或者 尚未到来的暮年
井绳
哥哥的手电光打到树干底部
一只刚出土的肉知了正往上爬
没褪壳呢 电筒往上晃
他妈呀一声 我妈呀一声
树杈间 一根井绳
套在一妇人脖子上 勒得很深
她面部黑青 眼睛血红且瞪得很圆
张大的嘴 很长的舌头耷拉下来
有点类似翠花老姨瞎话里的厉鬼
小哥俩怕呀 提起知了袋狂奔到家里
上床蒙头睡觉 那吊在半空的影子
在脑海 从鸡叫头遍 一直晃到天明
多年以后 我有时自觉不自觉地
摸摸脖子 留心自己是否被那根井绳
或者类似井绳带状物 勒上
光年计的
那个隔海望乡的人走了 他
留下的邮票 船票 坟墓 海峡
依旧从九十年之外 从故乡出发
倒过去找他 我是在故乡
邮票船票用不着 父亲的土坟
就在半里地的河边上 这儿一株草
一棵树 一块砖 一片瓦 一个人
对于我 是毫无距离的熟识 同时
好似相错的世纪 又是比洋比海
更远的距离 在这片土地望乡
张望的视线很短 想望的乡关
很长 距离 是光年计的
参照系
这张照片 拍于一九八四年夏天
距父亲五十二岁生辰 差一个月
光线强时镶在玻璃里的他 黑长裤
蓝短衫 国字脸 小平头
小河水静静流淌小河床的皱纹
剃须刀刮过的 光洁口唇及下巴
仿佛父亲 又站在我面前 而我
站到了三十多年前 淫雨连绵的日子
父亲的影子 晦暗到他五十七岁忌日
我的眼神 晦暗到鄂西南山中
迷雾与狂雪 外面雨还在下
我打开白日的灯盏 把自己放在镜中
一张差一个月五十二岁的脸
与照片对照 面部褶皱 承接了
村前小河涨水的声势 沟壑泛滥
头发和胡须 急于向院外
风雨压弯的草木 看乱
即将来临的节日
很多云合成一块云 叫阴天
很多雨下了一场又一场 合一起
叫连淫天 很多人脱鞋子 卷裤管
陷入泥水的祖国 深一脚浅一脚
拔花生 雨又来了 很多人包括我
把花生坐果的根部朝上摞起 不是
为它们摞坟墓 而让黄房子
红帐子里面的白胖子 守好自身
不要把油水和灵魂跑丢了 如果
雨一直下 花生掌控不了自己
上帝也会借一枚枚果实拱出壳
把细白芽柄上的笨脑袋
从九月最后的日子 探向十月
遗像
席地躺下 一眼望见最远
或最近的星星 父亲说 天上一颗
对应一个人 或曾经的人
他继续说 下面三门始祖坟地
文革平了 自留地分咱 坟址空着
好让属于始祖的那颗 容易找到
最初飞升的地方 大饥荒时
凉粉二爷盗取棺材板当柴烧 听说捡了
一兜子大元宝 后来凉粉二奶说
红眼绿鼻子夜半入宅 向床上吹口气
二人什么不知道 元宝没了
一阵风吹来 我想到悬在天空的凉粉爷奶
发出的只是星子颜色 感到特别冷
被子蒙头 还有些发抖 父亲说怕什么
咱也要回到天上的 我觉得也是
掀开被头 看流星划过天边消失
另一颗又划过 这样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 发现自己不在那年冬夜
萝卜地 而是床上 第一眼望到的
是装饰星空很久的父亲挂在墙上的遗像
月光的碎片
五个人轮番下去 刨呀挖呀
一些月光系上来 他又固执刨下去
斜照窖窝 俩小时后 小土窖
终于装进 从生产队刨过
但没刨净的地块 刨来的四袋红薯
还有红薯换的一捆大葱 后来
一部分月色 跟着人分道而去
一部分还在原地朗朗照着
第二天清早 我蹲在窖口往下一看
没了 小土窖成了小伙伴最后一次
重聚的地方 多年后 我独自一人
常去寨壕边看看 最近一次
杂草丛生土窖遗址 有一种叫不出
名字的植物 开出许多蓝色小花
风一吹 它们就摇晃
晃动那年 月光的碎片
测试题
树上百只鸟 打下一只还有几只
想起来了 一道小学智力测验题
门前老梧桐 未落过凤凰
麻雀斑鸠白头翁倒不少 一辆摩托
经过下面 它们被惊飞 稍后又回来
若梧桐被锯倒 还有树栖落鸟声
离开脚手架 回到三个亲人永远
走失的地方 对呀 母亲在 它还是家
坐在屋里 看枝間鸟儿飞或不飞
我想了想 该给那个出题的出道题
一阵风
一阵风 通过弯曲的事物呈现出来
比如玉米比如草 大田的草
被我们用除草剂干掉了 留下玉米
后农耕时代继续活着 继续作为
草的表现方式 和土坟田埂沟棱河坡上
野生的生命 相互呼应 相互作为
风的玩物摇晃着 不仅它们
置身田间的我 你也许认为没有被风吹动
事实上 我的头发和衣服没罩住的汗毛
也在风中弯曲着 发出一些
不易察觉的响动 还有你不知道
那一刻我的内心 同样被风
被一些已经消失 却随风卷土重来的事物
比如白天的幻觉 夜里的磷火暗暗触动
在平衡术失衡状态下 呈现出
阴阳术巫术或盅术需要的扭曲度
重生是土
一条乡道 车辆 库房 加工厂
新麦 一步步沿着秩序不在麦子
大田遗落的 一些被鸟儿啄食
除掉姓氏 一些掩进泥土
和玉米花生芝麻大豆一起发芽吐绿
最终 不被除草剂或锄头放过
偶或逃过一劫的 逃不过错过的秋天
秋收的玉米地 一株自生的麦子
没有籽实的穗头 蔫巴巴垂着
像不像我弄丢孩提青春之后
一文不名的老年 最后的验明正身
最后的小结 我看它的时候
现在是我 活着是我 我和麦子
一样的命运 似乎总被被上帝之手
或恶魔之爪 拿捏着 揉搓着
来路是土 归途是土 重生还是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