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

芦艳丽

我的一个朋友喜爱收藏，她收藏的东西品类很杂，古钱币、钟表、过时的纸币和粮票等等，这些沾染着岁月痕迹的东西，占据了她房间的一角。我弄不懂这些过时的物件有何收藏价值，甚至把房间搞得有些凌乱。我不喜爱收藏，一些用过的东西都随手遗弃在光阴隧道里。可有件东西我却一直珍藏着，是婆婆留下的唯一信物，一枚普通的戒指。它珍藏在我的心里，常常使我平静的心底泛起波澜。睹物思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位慈祥的老人，她的笑容浮现在眼前。

婆婆勤劳俭朴，家里的院子不大，有限的空间利用到了极致。方寸庭院俨如一个内容丰富的果菜园，里面有山楂树和葡萄树，葡萄树绽叶时浅浅的淡绿，蔓藤也随之任意伸展。顺着藤架爬向屋顶，阳光透过葡萄架的间隙泻落，小院弥漫着一股怡然的清幽，碧绿养眼。我结婚那年秋天，满院的葡萄熟了，淡青色的葡萄，晶莹剔透，一串串的葡萄如同碧玉雕琢的工艺品。我站在葡萄架下欣赏着，不舍得摘下放在嘴里，身后的婆婆说：“剪几串吃吧。”顿时葡萄的鲜汁沿着声音的溪水流进心里，芳香四溢的葡萄甜在脸上。

婆婆家的生活有些拮据，婆婆没有工作，只靠公公的微薄工资维持生活。每年葡萄熟了，都拿到路边换点零钱。老公对我说过，妈妈栽植了多年葡萄，可自己没吃过成串的。我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酸楚，自然也不好意思去摘下来吃。葡萄是甜的，可在摇摇晃晃的生活意境里，多少有些艰涩。婆婆一生很苦，五岁时妈妈就去世了，没上过几年学，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她的肩上，使她变得坚强，塑就了她吃苦耐劳的性格和直面艰辛的坚韧。忙碌的生活给婆婆的身体植入了许多病的隐患，随着年龄的增长，小病经常光顾她的身体，她总是怕花钱，不舍得去医院检查，还以为自己是钢铁塑造的。这种坚强，把身体里的不良细胞培养起来，婆婆六十多岁，身体呈现坍塌的迹象。不得已的入院，使她想起儿时的苦难，躺着病榻上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她儿时情景。我听着像是电影里故事，难言的酸楚在心里翻卷。

我搬出小院几年了，每逢休班就去看望婆婆。那年腊月，入冬以来的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漂白了整个视野，大雪还没有化尽，人们便开始了过年的忙碌。那天吃过午饭，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莫名其妙地烦躁，魂牵梦绕般的牵挂让我匆匆赶到婆婆身边。婆婆果然身体不适，正躺在床上，头疼，呕吐，我询问一下，有一种不祥预感，当时没有手机和电话，我急忙跑到附近单位借用电话，打到老公的单位，我急促地对老公说，“赶紧打车回来，妈妈病了。”那些年出租车很少，一阵忙乱。老公心急地背起妈妈直奔医院，在镜面的街道上小心地迈着步，气喘吁吁地抵达医院。诊断结果令人凄凉，原本该享清福的婆婆，这次脑出血，几乎把婆婆从我们身边带走。老人一直昏迷，家人急得不知所措。为了抢救，遵从医嘱，把冻好的冰块砸碎，装进水袋放在婆婆的头部枕着，大概是降温能凝血吧？数九寒天把我的小手几乎冻僵，两个小时更换一次，这样连续十天，婆婆终于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当婆婆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已是腊月二十八，街面上不时传来鞭炮的钝响，过年的氛围渐渐浓了。全家人拖着疲惫的身心，迎接磨难后即将敲响的新年钟声。这个春节，家里的担子落在我的肩上，家、医院、单位，三点成一线，手脚忙乱，几乎忘记了白天和黑夜。大年三十那天，又平添新的紧张，兄弟家的孩子一周岁，上吐下泻，我和弟媳跑了半宿医院，真是祸不单行呵。正月初四，我的一只漂亮眼睛被铁屑袭击，铁屑在我的瞳孔边缘安营扎寨。疼痛让我苦不堪言。打过麻药后，用手术钳把铁屑取出。我蒙着眼睛陪着婆婆，隐隐地听到婆婆轻轻的唏嘘叹息，清凉的泪珠滴在我的手背上。

婆婆出院已是春天。万物复苏，生命又开始了新的轮回，院子里的山楂树最先吐出浅绿色的叶芽。当婆婆可以在院子里进出的时候，葡萄的藤蔓又爬上了架，枝条出现了斑斑点点的小绿苞，不久就长出了小绿叶，这些绿叶蓬硕起来，包裹着的又是一串串的晶莹剔透的葡萄。满院子里生机勃勃，年复一年，时间过得很快。可是，婆婆却接二连三地被病魔纠缠，每次都与死神擦肩而过，膀胱癌、白内障、糖尿病这些魔鬼也不肯放手，命运多舛的婆婆搏斗了十几年。又是春节了，疾病缠身的婆婆终于支撑不住，这次病倒与前些次不一样，肺部感染了心房，住院几个月，病情急剧加重，心脏逐渐崩溃了。我每日三餐做好送到医院，一口一口地喂婆婆吃下。住院期间，婆婆无端地发脾气，把儿子女儿都撵回去了，唯独让我留下。公爹说，“你这样会把小丽累垮的。”婆婆全然不顾，她的生命余程已经进入倒计时状态，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开，我已经做出基本的判断，她不想离开这个家，不想离开她的儿女，她对生命的渴望是不言而喻的。可一连几天连轴转，疲劳的我也被重感冒撂倒了，身体略微好转便摇摇晃晃地来到医院，妹妹说：“妈妈这几天不怎么吃东西，昏昏迷迷的，情况不太好。”儿子那幼稚的声音萦绕在我的心间，“奶奶，您生病，就我妈妈喂您东西您才吃，您昏迷时也吃，是不是妈妈喂得饭比药还管用？”我的心“咯噔”一下，我立刻把亲手做的馄饨喂给婆婆。果真是那样，婆婆很给力，张嘴吃一点，我耐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说着不知道婆婆能否听见的话。

看着婆婆消瘦的样子，我怨恨命运为何如此不公，把一个含辛茹苦的老人折磨得这番模样，泪水像断线的珠子，真想躲到角落大哭一场。我轻轻地为她按摩，碰到凸起的肚子，她翻滚着避开，我用疑虑的眼神看着妹妹，妹妹说：“两天没排尿了，医生告诉做好准备。”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固执地说：“不会这样的，妈妈生命顽强，应该是和每次脑出血一样排尿功能丧失了。”我的话提醒了家人，找来了医生给婆婆导尿，二斤多的液体流出。慈祥的婆婆睡着了。我安静地接受医生的判断，婆婆略微清醒时，给她洗头、理发，还用手机拍照，强作笑脸地叫婆婆看我的理发技术。给婆婆擦擦身子，剪一下指甲，这样一捣鼓，感觉婆婆好多了，精神也爽朗一些。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婆婆摘下手上的戒指，声音微弱地说：“妈这一辈子，没啥首饰，只有这一枚戒指，丽，就给你吧。”我眼泪不争气地汩汩流出，哽咽着说：“妈，我不要，您都快好了，還是自己留着吧。”婆婆拉过我的手，戴到我的手上，我默默地接受了，可是我的心也碎了。这枚沉甸甸的戒指，好像戴着婆婆的辛酸苦辣，承载了老人一生的福报。

这所医院婆婆进进出出不知多少次了，可这次住院她没能走出来。婆婆还是走了，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葡萄树的叶子脱落了许多，瑟瑟的冷风中葡萄已经挂藤了。细雨无情地敲打着双眼，朦胧中看着一个安详的灵魂把生命之船驶向另一个世界的码头。

每年婆婆的祭日，我都戴着这枚戒指来到墓地。婆婆安睡在苍松翠柏中，荒草芊芊，山野呜咽，每次跪在婆婆的墓碑前，我都双手合一，暗暗地祈祷，这个苦命的女人呵，尝尽了世间百味，但愿上苍保佑她来世做个幸福的女人。